五月十二宛洛已经入夏,太液池附近的知了已经开始鸣唱。距离自己的生日,齐朝的千秋节还有三天,但是皇帝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致。
“派几个人把树上的蠢蝉赶赶!”皇帝将手中的奏折重重扣在文案上,左手撑住自己有些发涨的脑袋,说不出的疲恼,知了毫不停歇的合唱让皇帝心烦,“太监人手不够,就让千牛备身去赶!膏粱子弟整天就知道打架争胜!”
北方边关传来不好的消息,南突厥的一部包围了并州平城,虽然守将拼尽全力将其击退,但是平城周边被草原上的强盗劫掠一空,昔日的边关重镇经历这场战火已经是残破不堪,今年运往平城的粮食还得翻上一番。
更让皇帝恼火的是自己的侄儿救援平城动作迟缓,等到南突厥的骑兵抢掠得心满意足这才缓缓赶到,目送这帮强盗退出塞外。竟然还舔着脸说什么‘击退突厥已毕,平城百姓仰之为父母’,自己要亲自上京为自己贺寿?若是十年前他一定亲手宰了这兔崽子!
可是现在他不能,化家为国的确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然明面上朝堂地方的势力服服帖帖,但是人心叵测,谁知道这帮和他在前朝地位等夷的贵胄们有没有其他想法?十年前自己带兵篡位的例子就在眼前。他还是得依靠亲族的力量镇守四方。这是一个死结!
中书令长孙泰眯着眼睛,看着小黄门匆匆跑出殿门去叫人驱赶知了。皇帝的疲态让长孙泰有些感慨,齐文帝的年纪比长孙泰大上一轮,可是现在看来皇帝的神色却还比他这个半入土的老头子显得还要衰老。
长孙泰很少被皇帝召入勤政殿商议大事,十年前的观望让他远离了权力中心。虽然位高名重,但其实是个边缘人。所以即使他知道奏折中的内容和其中的弯弯绕绕,他还是选择沉默。名位已经极,子孙富贵,还追求个什么?
随着一阵嘈杂,殿外的知了声淡了下去。
“兰公,韩渊进京为朕贺寿......”皇帝沉吟着,称呼长孙泰以爵位兰公而不名。他很尊重这位前朝便是重臣的老人,但不指望作为广大骑墙派精神首领长孙泰有什么好的建议。保住富贵不轻易冒险是这帮人唯一的愿望,皇帝对此其实心知肚明。
“韩渊是陛下侄子,侄子为伯父贺寿理所当然。”
“突厥南寇,军中不能没有主帅。以兰公看,是不是让高华德代替韩渊一段时间?”
高华德是关西勋贵中少有的知兵之人,是韩渊副手。有一个叫高巨的儿子很是骁勇,带了几十号精骑从突厥手中解救了数千百姓。齐文帝还思量着将这在边关长大的少年召入千牛卫好叫洛阳纨绔子弟门口看看什么是赳赳好少年!
皇帝还是试探着,还是希望被朝中大臣视为谦正君子的长孙泰能够抛弃一些过去的阵营成见,能够替他担当一些。
“陛下,雁门北国重镇,精兵所聚。非是宗室亲旧不可任!”
长孙泰思索片刻,郎朗答道。
“哦!”皇帝有些失望,自己得国不正的后果便是如此,一大批人口附心不附,很多事隔岸观火。一点军国大事风险也不肯为君分忧担当,却吃着朝廷优厚的俸禄。偏偏你还得用他们,仰仗他们。
去年诛杀梁国公时这帮人沉默,前几日惩治宇文德时也是一言不发。在长孙林看来这是谦退有节,但在齐文帝看来,这便是一种疏远。十年前不站队,现在依然是超脱世外的态度,这是什么?
君臣陷入沉默,似乎有那么薄薄的一层纱隔着,靠得很久又像是离得很远。
“朕想明日到桃林苑游猎!兰公同去否?”皇帝打破片刻的寂静,他很累,有种心力憔悴的感觉。
国事繁忙让他这十年来没有打过猎,几乎快忘记了这个最喜欢的爱好。他突然想出去放松一下,也想看看长孙泰这位经常劝谏前朝末帝的臣子会不会一样来劝谏他。毕竟现在正是飞鸟走兽繁殖生养,百姓忙着耕作的农忙时节。
“陛下忧劳国事,偶尔出游也是应该。”长孙泰一点也不反对,他起身说道:“老臣年迈,骑不得马了,还是让年轻一点的臣子们跟着陛下出去吧......”
拒绝这种友善的邀请是一件对普通人都觉得很尴尬的事情,但是齐文帝不以为意,他只是心有点冷,很冷。
“桃林苑的野鹿很多,鹿肉大补,鹿舌更是绝味......”皇帝不改神色,看了眼长孙泰,笑道:“打到了,送上几头到兰公家中。”
结束了这场毫无营养的君臣诏对,皇帝亲自送长孙泰出了殿门。而后由一个小黄门领着出宫。
太液池旁,几名千牛备身正驱赶着知了。李信爬上一颗柳树,手上拿着根竹竿,将讨厌的知了戳飞。树下几名同僚瞪大了眼睛寻找着知了的踪迹,给李信引导。
张玄发现一只硕大的知了,可能是这棵树叫最欢那只。他大声朝着树上的李信喊道:“德明,右边右边!”
李信蹑手蹑脚抱紧了树干,右手用力一撮,那聒噪的知了便被定成了肉泥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上面还有一只小的!”长孙林眼尖,发现离着李信头顶不远还在有一只。
“你们都在干什么啦?”沿着太液池小径而来的长孙泰发现了这群年轻人。
“中书令!”
树底下几人齐齐抱手行礼,“宦官们人不够,我们帮着驱知了呢......”
长孙林有些奇怪,自己父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皇帝可是很少召见自己的父亲,而且是在勤政殿!
“父亲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长孙泰有些生气,当着一帮勋贵家的半大小子说作为帝国宰相之一的自己不能出现在宫廷?
“陛下召见而已。”长孙泰低头看了眼那只被戳成肉泥的知了,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升起了一种惋惜伤感的情绪。会叫的知了让人厌烦,那么站着位置不说话的知了是不是同样让人讨厌呢?
李信从树上跳了下来,恭恭敬敬德朝着长孙泰行礼,“中书令!”
没注意到树上还有人的长孙泰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那日冲撞自己车驾的李信。
“李家二郎?”
长孙泰在省中多是闭目养神,大小公务皆是僚属处理,竟然不知道李信被选进千牛卫。
李信看出了老者疑惑,解释道:“蒙陛下拔擢,授了太子左卫,进了千牛卫差遣。”
“明珠从此放光明噫!”长孙泰思量片刻,弄清了此中关节,笑道:“本还想今年年末举荐你来着,如此一来倒是我晚了一拍。”
领路的小黄门站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着。长孙泰觉得这并不是说话叙旧的时候,扫视一圈这伙洛阳贵胄之后训斥道:“尔等要为陛下尽心竭力,莫要辜负家中长辈期许!”
“诺!”
年轻儿郎们躬身目送长孙泰离去,这才继续自己的工作。
“兰公很看好你哦!”张玄凑到李信跟前学着兰国公的神态,“明珠从此放光明噫!”
“睿台!”李信耿直的性格很受千牛备身们的欢迎,一向沉默寡言的长孙林上前称呼着张玄表字揶揄道,“你是嫉妒了!”
“嫉妒?”张玄不屑,“我那是赞同兰公识人之明!”
“抓知了吧!”韦宽走了过来往张玄手中扔了根竹竿,没好气道:“轮到你上树了,曹校尉说了,抓不完,今夜统统当值!”
千牛卫分为两班,考虑到勋贵子弟们上不了台面的习性,一般并不安排这帮年轻人夜晚当值。
太液池波光粼粼,几只春回的大雁正在其中游来游去,一群年轻人继续无聊的驱赶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