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八年三月
齐国东都洛阳
距离彰显无上皇权巍峨壮丽太清宫不远的崇宁坊,沈国公府几幢轩阁墨瓦间生出几丛青黄旅谷,在这片高门贵胄云集的雕楼画栋中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何况堂堂国公府邸。所以上任家主很讨厌这类随风飘散,胡乱生根的植物。闲暇时常常四处张望巡视,只要冒出一丁点青翠苗头,总是面色凝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催促着家中奴仆搭了梯子,将它们收拾得干干净净。
袭爵的新任家主则毫不关心这些在国公府头顶无法无天的生命,慢慢的奴仆们除了正月,中秋与重阳几个重要节庆,也懒得抽梯上屋打理。于是这几年夏季,有人连续观察到堂堂国公府最高的建筑维德堂歇山飞檐上开出了无名花朵。
东厢房外回廊间,小炉子内炭火忽明忽暗,细砂锅扑腾扑腾,慢煨的黍米肉粥正香。半蹲着掌握火候的小婢发髻凌乱,一脸倦色,仍然不住轻摇手中蒲扇。
眼睛百无聊赖盯着十数步外的继志阁,这幢单独的两层小楼陈设着历代家主所用刀枪弓槊,记录着这个武勋家族辉煌过去。只是阁顶那撮去冬忘了清理的蒿草此刻正在初春寒风低啸中不住摇曳。
“二郎,二郎......”
屋内主母的低声呜咽,随风飘摇的蒿草让这十三四岁的小婢触景生悲,既是为主母二人不平,又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切。
主母二人尚且见辱如此,何况她一个飘零无依的小婢?若是跟随主母三人的自己那天触怒那混世祖,岂不是立刻便被打杀?
自从四年前老国公李炼去世后,国公府便没了顶天梁柱。袭爵的嫡长子李豹又是纨绔子弟,嗜酒好色,声名狼藉,无人推荐。几次朝选,更是榜上无名。祖上疆场搏命挣来的爵位那是前朝旧事。在当今皇帝以外戚篡权建立齐朝的过程中,老国公没能及时站队,自然也靠不得当朝门荫。
总之,没能谋上官职。偌大国公府只有几百石国公爵禄进项,坐吃山空,日渐衰落,眼见得一日不如一日。最近朝堂上又有风言风语,说圣上有意取消一部分在本朝毫无功业的勋贵爵禄。一旦实行,对号入座,这沈国公府立刻会陷入危机。
所谓常人共富贵易,同患难难。这纨绔平日交游又不愿落了国公架子,肥马轻裘,香车美婢,在外开支巨大。在内却锱铢必较,自然是看不顺眼吃这闲饭的母子三人。哪怕是自己的庶母与血亲兄弟。
昨夜李豹与狐朋狗友夜饮归来,瞅见自己庶弟李信燃烛观书,借酒生恶,口称‘奢靡败家’便唤了左右行了家法,将自己二弟一顿杖责。
全然不顾自己庶母李王氏抱着六岁的幼弟,在一旁苦苦哀告,直到其袍服血痕累累,昏死过去方才作罢。事毕,竟然扬长而去,根本不管兄弟生死。若不是受过李信母亲李王氏恩惠的老仆背了李信回房,又暗自请了城中郎中,恐怕这国公府二郎就要一命呜呼。
“二郎,二郎你醒了?”李王氏的惊喜打断小婢胡乱思绪,“阿蓉,快!快把肉粥端进来!”
“哎哟!”
被唤做阿蓉的小婢手忙脚乱,慌张之下竟然是被砂锅烫到。香喷喷的肉粥撒了小半,昂贵的蜀地织锦地毯被污了一角,热气升腾。
“你这蠢妮子!天杀的贱婢!”李王氏勃然大怒道,“是不是你这婢子也来欺负我们母子?”
晋阳王氏庶女出身的李王氏很少这样直接辱骂下人。只是昨夜府中炎凉世态让上任家主的侧室异常敏感。
“小婢该死!小婢该死!”
方才豆蔻的少女一脸惊恐,不顾手中滚烫之物,立刻跪下,口中忙不迭只是求饶。这时代奴仆命贱如羊,若是违逆,主家打死便是打死了。官府也是不管,最多罚上些许烧埋钱。
“咳......咳......饶了她罢,照顾我一夜也是辛苦......咳咳咳”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身体虚弱,依旧挣扎着发出话来。
来自后世的灵魂虽然融合了这一世的记忆,知道这是此世间常态,不过看见这一幕,还是于心不忍。
“二郎省些气力,勿要说话。”母亲怜惜的抚摸着儿子脸庞。
宽额高鼻,棱角分明,像极了老国公的脸庞全无血色,额上点点虚汗。两道紧锁剑眉下往日清澈眸子里此刻却是几丝伤后浑浊,言语间也是无力。李王氏浮想这四年来种种,哀不自胜,捂着嘴低低抽泣起来。
“阿母休哭,扶我食粥。”昏迷一天一夜的李信饥肠辘辘。
小婢蓉儿十分伶俐,早用红漆雕碗盛了糜粥,小心翼翼在床边侍候。
心忧自家儿郎的李王氏一宿未眠,颜色憔悴,被苦闷生活所消瘦的脸上依稀能寻到昔日姣好容颜,此刻眉眼间却尽是焦色,泪迹未干的眼角处又多了几道愁纹。接过粥碗,半扶李信在自己膝上,吹过热气,舀出一勺黍米肉粥送到儿子嘴边。
旁边侍奉的小蓉见主母衣衫单薄,而洛阳早春清晨依然寒冷,从柜中取了一领白狐细裘小心给贵妇披上。
格外美味!这古时纯天然食材慢火炖熟,别有滋味。融合了这具同名身体记忆的李信心中不由得赞叹。但是背部剧烈的疼痛感撕裂了短暂的美好,让他思索起当下艰难处境。
按照前‘李信’留下的记忆分析,这个世界像是被某个穿越前辈干扰过的时代,北魏之后建立的卫朝取代了本来历史线的周齐对立统一了北方,可是依旧没能南下江南完成华夏统一大业。北卫传了三代帝王后被当今天子以外戚身份篡夺,建立了齐朝。而江南南齐后裔建立的南楚则继续虎踞金陵与北方齐朝对立。
北面的突厥,东北的高句丽倒是按照原本的历史线,逐渐成为了强大的势力,与卫齐两朝冲突不断。
总的来说这依旧是一个混乱的大争之世,但是混乱之下又蕴含着大一统的萌芽。
对于李信当下而言继续住在国公府,即无尊严又无未来。若是哪天这便宜兄长犯了浑,又要行家法撒气,岂不是冤枉?若是反抗,落了口实,被定了以弟逆兄大罪,还要吃上官司,流三百里。难怪这以前的李信不敢有丁点怨言。
前世价值观让李信根本不可能接受这样继续寄人篱下的等死局面。既然穿越,面临这样历史进程,那自是大丈夫当横行于世!
一碗粥分量不多,很快喝完。李信微微摇头,表示食饱。受伤之人,是不能多吃的。这也是早上自己迷迷糊糊间听闻到郎中的嘱咐。
“母亲我有话说,且让小蓉下去。”
温暖的肉粥进腹,李信恢复了点精神。
“一夜也是劳碌,下去歇息罢。”李王氏扭头看了眼还战战兢兢的婢女,纤弱的手上冒出烫伤的血泡,心中也是不忍,挥挥手,“自去寻了膏药敷上......”
老国公逝去后,国公府内自是人走茶凉。李王氏除了两子相依为命,就是这年纪尚小的婢女可称亲近,对其是当了半个女儿来看。此刻想到小蓉一夜未睡,熬药煨粥,心里也是念好。
还有些惊惶的小妮子如蒙大赦,屈膝叉手道了万福,绕过卧前吴绫翠山屏风,躬身退出门外,李信这才缓缓正色道:“阿母,国公府我们母子是待不下去了。”
李王氏正仔细给儿子覆上罗衾绢被,听闻儿子突兀之语,有些愕然,“汝要分家别居?”
“嗯......”,李信思索片刻,苍白的脸上几丝决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李信平素只晓读书,生性却是懦弱。老国公在时便要李信多习弓马,纵然练就一副雄健身躯,十一二岁便高了同龄人一个肩膀,这性子依旧如故。
这几年,大兄李豹多次当面折辱,李信只是唯唯诺诺,连下人们都私下议论,都说这国公府二郎空生了一副好躯壳。
自己在母家王氏又是庶出,国公府底细如何别人也是知晓一二。世人先敬罗衣后敬人,可不会高看身无长物之辈。晋阳母家当然是指望不上的。虽然还不至于以奴凌主,但目下都是如此,往后这年月却笃定难熬。
眼见儿子转了性子,李王氏有种拨云见日之感。自古以来,母凭子贵,儿郎若是没有出息,自是被人轻视。皇家如此,平民如此,勋贵之家更是如此。
“好!好!好!”李王氏笑逐颜开,拊掌连道三个好字。但想起昨夜之事,却又咬牙切齿,“他早想将我们母子三人扫地出门,好省下几个嚼谷!”
“恐怕财物分不得几许。”想到沈国公府现在是李豹当家,李王氏气势短了几分。
生活是人世间最好的雕刻刀,这几年的艰难境遇让本是大家闺秀的李王氏迅速朝着锱铢必较的市井妇人蜕变。
“母亲.......咳......,都什么时候了?还记挂什么财物?”自家母亲到了这等关节还关心身外之物,李信用力侧身看着母亲,有些气恼,“咳......,兄长自己都不敷使用,哪里分得丁点给我们?”
“身子还虚,信哥少说些话!”李王氏忙不迭轻拍儿子背部,想起亡夫李炼生前殚精竭虑维持这个家,此情此景又要抹泪,“这逆子不孝不悌,早晚要败完这国公府,丢尽李家祖宗颜面。可怜炼哥一生劳苦......”
“阿母打住。阿父已亡,提他做甚?再怎么哭他,也哭不出金银绢帛来。”
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俏皮话,惹得中年妇人破涕为笑。
“你尚未冠礼便要分家,传出去他必然恼怒。”李王氏生出几分疑虑,“他若为了颜面刁难你......?”
“儿自有计较。”李信胸有成竹。
自古长处富贵者爱身惜命,有时候毛遂之法往往对于破局有奇效。
......
母子二人在屋内细细谋划,拿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