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筋动骨一百天,也许是这躯体前主人平日默默练习武艺的缘故,李信几天不到便又活蹦乱跳,倒是让国公府上上下下颇为惊异侧目。
动手行家法的家奴内心也是疑惑,“那夜明明照实杖背,怎么几天就下了床榻?哪怕是头牛也要修养十天半月吧?”
“元孝你去阿母房里玩耍,我要去和大兄商议家事。”
李信倒是毫不理会周围的异样眼光,只是躬身哄着一直缠在脚边的幼弟李元孝。小家伙垂髫浓密,虎头虎脑,拉着自己腰间赤色刀鞘不放,吵着要和兄长玩耍,在李信看来真是可爱至极。
“和大兄有什么商议的?”,听到‘大兄’二字,李元孝立刻嘟起嘴来,一脸不屑,“他从来不给我买吃食,只晓得饮酒,胡乱撒气!”
六岁的幼弟对这大兄李豹毫无好感,前几日他可是亲眼看见这兄长如何责打自家二兄的。穷人家孩子早当家,这国公府的小郎也是见过炎凉世态,颇为早熟。
听闻幼弟此言,李信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从怀内掏出十数个锃亮的建业通宝递给他。
“藏好咯,要是听见卖糖糕的货郎吆喝,叫汝小蓉姐姐买上些许。”
“好耶!”
小孩转身便走,却被哥哥拉住,“可不许多吃,吃多了烂牙!”
看着弟弟认真的点了点头,飞奔出去,李信却是叹了口气。
人无功名则位卑,位卑则穷困,穷困则志短。自己不过几百贯傍身钱,出了这国公府,他是买不起城内任何一处宅子。但是现实不得不让他离开这连表面金玉都快维持不住的国公府。
“神佛保佑,好在这大齐还未统一天下,江南还有南楚自称正朔,北边还有突厥,东胡闹事。还是得靠这原主人的本钱,长弓大剑卖与帝王家!”
想到这里,心情不由得沉重几分。别人穿越都是烧玻璃,炼钢铁,富甲一方。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自己魂穿却是要卖武艺,人跟人果然不可比。
已到日中,尽管唤了两个小厮,接连前去禀告,却也不见内府有什么动静,估摸着昨夜李豹又与一帮洛阳纨绔作了长夜之饮。好在初春白日温暖和煦,几日未见阳光的李信也乐得在廷中晒晒自己,打量即将离去的国公府景物。
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重檐回廊精雕细刻。左侧廊后,石砌的碧塘里水波纹纹,隐隐约约可见小荷尖角。尽管大势将去,不得不说三代人的累积还是有些底蕴。只是偶尔几处瓦间青黄杂草大煞风景。
过了许久,在两个妖娆美婢的侍奉下,李豹这才洗漱一二,随意披了件细绫大氅,慢吞吞来到府内正堂,维德堂。
细细察看这人,圆脸大腹,三重下巴,面上赘肉横生,五官几乎挤到了一起,纵情酒色之下,整个人泛出病态的白皙。一双肥手时不时捏捏身旁美人娇柔脸蛋,说上几句荤话,完全当堂中安坐的李信是空气。
李信忍不住,打断便宜兄长享受齐人之乐,“大兄!
“何事啊?”沈国公眯眼斜视,“扰我好觉!”
慵懒的语调里,半是不屑,半是恼怒。
这妾生子几日不见,胆量见长,敢来耽误自己酣睡。若不是看在亡父面上,定叫他好看,现任沈国公心里如是想。
李信昂头直视,正色而言:“来议分家别居,另立门户。”
“分家别居?!!!”李豹立刻从座中跳将起来,对方不卑不亢的语气让他意外,转瞬又怒从中来,以手为戟指着李信,“无钱可分,另立门户请便,府上不留吃白食之人!”
身旁斟酒的两个美婢也是怔住了,都听说这沈国公府二郎是个唯唯诺诺之人,今日竟然和家主议论分家?
本来想再过两年,等到李信冠礼成人,便将这母子赶出府去,免得被人议论不仁不义。可是今天这竖子竟然敢主动提出分家,这不是让自己在洛阳城中颜面无存么?何况这空长七尺身躯的无能之人难道不应该卑躬屈膝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么?
“不劳兄长靡费囊中金宝,弟只须一纸别居文书。府中公物不取一丝一毫。”
李信冷冷盯着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好几年的便宜兄长,打定主意要和这个异世荣国公府一刀两断。你可以欺辱上一个李信,但是要欺负我这李信那是痴心妄想。
“不立文书又是如何?”
眼见自己的气势根本不再像以前那样压住面前之人,李豹暴跳如雷。他不能接受李信和他分庭抗。他李豹是家主!是魏国公!比这妾生子高贵不止一万倍!君臣大义,父子纲常,这是家法,也是宗法!
哪怕是内心乐见李信母子分家,可是这纨绔肥肉一横,却是耍起了无赖,还要在气势上拿捏李信。
“嗯?......”李信冷哼,两道剑眉横竖,扭头睥睨赘肉缠身的便宜兄长,“不立文书?”
不分汝一分一毫还要刁难?这便宜兄长的心思真是出乎常人意料之外。
“铛!”
接着便是刀柄撞击刀鞘冰冷金属声响。堂内气氛顿时斗转。
“啊!”
两美人花容失色,同声尖叫,却被李信狠狠瞪了一眼,只好捂住口鼻,噤若寒蝉。
“你敢......,你敢带刀进堂?!!!”
下意识的高声质问,可惜‘你敢’二字之后便是色厉内荏。
“有何不敢?我们李家乃是武勋之家,长槊大刀挣的家业,习兵练武本是组训。为何不敢带刀入堂?”李信扫了一眼主仆三人惊恐神色,顿了片刻,若无其事把玩腰间赤装横刀,“父亲在世时,无论交游宴客可都是刀不离身......”
“你倒是写是不写?”
声音又高了几分,座下之人已经微微侧身,握紧了腰侧刀柄,瞬息之间便可蹬腿借力使出一计全力劈斩。
赤裸裸的威胁!
“你......,你......”
国公府的大堂主座按照朝廷等级制度,有三层台阶,用来彰显父子君臣不可逾越的尊卑之别。可是此刻本该高高在上的沈国公面对随时落下的威胁面色煞白,跌坐在装饰着虎豹纹饰紫缎绒垫的华贵大榻上。
他认识这柄只有战阵之中方才使用的四尺长刃。名匠千锤百炼折打而成,斩甲过三十扎的宿铁宝物,饱饮无数鲜血的名刀。刀柄上金嵌隶书让他记忆深刻—百炼明光
曾祖父用它砍出了开国候,祖父用它又将开国候砍成了沈国公、骠骑大将军,父亲虽然没上过战场,可是依旧用它砍过好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贼脑袋。
到了他,父亲却没有将这把宝刀传给他,哪怕他是正经的嫡长子,理所应当的继承者。沈国公李豹回想起父亲当初有意无意的一句话‘你配不上他’,这句话曾经深深刺痛过尚且年少的李豹。
李豹在父亲死后想过个中缘故。当时被这利刃划破手指,他害怕了,如同今日这座旁明眸美人一般尖叫并且逃开。他当时发现父亲眼神闪烁,嘴角微抖,懂事后自己才明白那是失望、焦虑、忧愁与无奈的复杂滋味。
当父亲教习二弟弓马武艺,并在去世前不久将此刀传给李信,他嫉妒过,由嫉生恨那种。所以他袭爵后,常常侮辱李信,看其逆来顺受无能样子,自己非常快乐,比在赌坊大赢特赢还要快乐。
不过今天他意识到这柄宝刀的主人不会让他再快乐了。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李豹口中挤出几个并不甘心的字,“好,我写......我写。”
很难想象弓马传家的沈国公府不到一个甲子,便有了这等虚言恫吓便屈膝投降的继承人。
堂上正中挂着的第一代沈国公画像,不知这位从魏郡白丁砍到开国候的严肃老者看到此幕,该是作何感想。
好在洛阳这样的公侯伯子男可不在少数,否则若勋贵们都如祖宗一般骁勇善战,当今天子如何能篡得这万里河山?
历经三代家主的硬松木大案岁月沧桑,纸墨笔砚齐备。
今天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自家颜面那便是丢到了东海,以后与人出游作乐如何抬得起头来!怎么不早些将这母子赶出去?
李豹心中五味杂陈,又惊又怒又后悔,握着毛笔的手不住颤抖,短短百十个个大字,歪歪扭扭写了半刻钟方才告完毕。
扶刀上前从鸡雏一般浑身发抖的兄长手里取过文书,顺利完成几日前的谋划。还是有点出乎李信意料之外,想起以往受到的鸟气,忍不住出言揶揄道:“本来好言好语,非要争议一番。但愿大兄日后能如今日一般通晓事理!”
“你!”
李豹气极,脸色顿时由白转红,如同熟透的桃子。
几名府中护卫,听到动静,此刻手持棍棒涌进正堂,挡在李信面前。
“滚开!”
少年厉声大喝,拔刀在手,目光如炬。
护卫们根本想不到素来软弱的府中二公子竟然怒目拔刀,都被这突兀场面镇住了,手足发麻。堂上家主李豹见到十步之外的四尺白刃瘫软在榻上,失魂落魄不发一言。护卫们面面相觑,犹疑片刻,终究是主仆尊卑有别不敢相犯,只好让开道路。
大步踏出堂外,李信回头望了一眼祖父金钩铁画的匾额。
从今往后,只要不是这脑满肠肥的兄长作死谋逆,自己与这国公府再无一丝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