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小蓉领着才从蒙学归来的李元孝去后园玩了,老仆秦驾牛买粮未归。李信取了砺石在井边磨刀,母亲李王氏则忙于给一群黄澄澄鸡雏喂食,母子二人有一言没一语的闲聊着。
雪亮的白刃在阳光下,映出清晰的脸庞来,仔细看了又看,锋利刀刃并未在打斗中伤到分毫。李信插刀入鞘,想起上午的祸事,思索片刻,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阿母要不我们搬去魏郡老家?”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人微言轻,又没什么援手,那纨绔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豁达之辈。若是暗中派了刀客上门,自己岂不是冤枉?
“啊?”李王氏反倒是吃了一惊,将保书收进怀里,四下张望确定并无隔墙之耳后,这才小心翼翼道,“你阿父在时私下里给我说过,当今天子性苛刻,违逆了旨意,都没什么好下场!去年不是诛了梁国公三族么?许国公府应该是不敢寻仇!”
“阿父爱我,我怎么没听过?”
“闺房言语,当时你就一垂髫童子,给你说些什么?”
记忆中,自己去年还去东市看过梁国公一家老小被杀头,想起梁国公被刽子手腰斩成两段的惨状,哪怕是有着后世经验的李信都是后怕。想必有这前车之鉴,许国公府上也不敢胡来。
李信唏嘘了一口气,胸头大石落下。
新家不平凡的第二日生活就这么结束了,被一些此间人物不经意间撒下的种子却在新的时代悄悄开始萌芽。
......
很多年后,贵为魏王的李信统领大军征讨北晋的时候,从邙山齐文帝陵前经过,仍然不忘奉上太牢祭奠。
左右侍卫们疑惑的看着,早已赞拜不名,入朝不趋,执统大政的魏王换了早年小官袍服,孤零零的在高耸墓碑前再三舞蹈跪拜。
邙山的风吹拂天地,搅乱了昔日少年郎鬓角。
“若无陛下恩德,安能有臣今日?”
近侍们隐隐听到魏王口自称臣,在风中自言呓语。
......
三月二十六夜
太清宫,勤政殿。
“咚咚咚!”宫中打更太监,敲响了子时十一紧十一慢的鼓点,洛阳漆黑长夜中,齐朝皇帝处理政务的勤政殿依然亮着灯火。
勤政殿是太极宫东侧的靠近太液池的一栋不起眼的小楼,原本是前朝皇室夏日戏水时,用作更衣的无名建筑。
本朝建立以后,因为在原来太极殿旁的勤政殿中弑杀了前朝末帝的缘故,齐文帝就将勤政殿改在了这五丈见方,还没西市普通酒家高大的小殿里。
换了雍领紫袍的魁梧将军疾步来到殿门,低头与在殿门侍奉的黄衣宦官附耳说着什么,宦官连忙进殿禀告。
“定伯,进来吧。”不待近侍宦官出来相召,刚满天命之年的天子直接在殿内唤道。
殿内仅仅燃了三盏宫灯,御案两端各自照着拇指粗细蜡烛,初春的夜风时不时从殿间缝隙处窜进来,晃乱灯影。
九尺九寸的金丝楠木御案摆放着两堆厚厚奏折,有些发旧的黑纱高冠檐下,皇帝鬓发间银丝已然清晰可见。繁冗的朝务让军旅之中走出来的皇帝有些不堪重负,但是前朝末帝溅到麟德殿金砖间斑斑血迹,驱使着身心疲惫的皇帝依旧日复一日不得空闲。
批完手上一卷雁门太守送来的羽檄急报,齐文帝这才放下手中象牙御笔,仔细打量起御阶下,靠着鹤首鎏金铜炉旁跪坐的心腹爪臣子。
鹤首铜炉本是用来燃檀闻香的物件,此刻精美绝伦炉内烧的却是取暖的木炭。齐文帝节俭,皇宫之内除了象征皇权举办大朝会,各种重大庆典的太清宫依然燃香之外,都是一律不得烧檀取香,于是东市深目高鼻胡人经营的香料铺倒闭了好几家。
皇帝看到近臣紧紧挨着铜炉,像是有些寒冷的样子,吩咐在左侧侍奉的小黄门赶紧取炭,将另外一座铜炉点燃。
邙山荆炭燃了起来,一点烟气也无,不愧是洛阳名产,殿内很快暖和起来。
“定伯,还冷否?”
受禅八年的天子依然像很久以前那般和自己的好友开着玩笑。
跪坐半刻的崔定伯不敢打扰天子,微闭目养神,毕竟快到知天命年岁,熬夜值守还是有点吃不消。此刻突然听闻天子开起了玩笑,睡意醒了多半,也是跟着笑了起来。
崔玄远暗中打量,发现出身军旅的天子又瘦削了几分,衬出深深的法令纹。崔玄远心中低低叹了口气,拱手言道:“陛下率性豁达有类汉高!”
齐文帝哈哈大笑,“定伯,你是我旧人,知我不喜溜须拍马之人。若要我高兴,莫若进谏二三事。”
和昔年故旧之人在一起,皇帝总是很开心,除了大朝会往往不愿称孤道寡,自称为朕。
殿门滋悠着开了半条缝,一个食盒被递了进来。两碗还冒着热气的豆粥被摆上君臣二人面前。
“来尝尝肉豆粥!是不是和以前在军中滋味一样!”
天子热情的招呼左千牛卫大将军,“我吩咐膳房特意加了天竺进贡的霜糖。”
崔玄远尝了一口,昔日军中难得美味,今日简直味同嚼蜡。虽然知晓主子主子生性节俭,并不是矫揉造作。但是此刻心底还是冒出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当初拼了九族性命登上这太清殿宝座,就是为了每夜处理不完的奏折?一碗朴素的加糖豆粥?
左千牛大将军起家微寒,只懂得忠心主子,立即将这莫名升起的大不敬疑问驱散,猛的几口将豆粥全部倒进肚里。
“汝且看看雁门急报。”
喝完豆粥,接过绢巾拭净嘴角,齐文帝让小黄门将粘了三根雉羽的急奏交给崔玄远观看。
“韩渊当斩!”崔玄远跳了起来。片刻之后自知君前失仪,立即低首拱拳谢罪。
崔玄远更加懊悔的是刚刚的失言。皇帝起身军旅,宗室子孙不多,出于藩屏王室的考虑,所以格外重视亲属子侄辈中的可造之材,这韩渊便是文帝的侄儿,简在帝心,封了晋阳开国公,派到雁门历练,以后铁定是要被大用的。
今番自己是孟浪了,崔玄远在心里后悔。
“私下召见,不必如此拘礼。”皇帝神色无异,上前拉开崔玄远的双拳,又像是看穿了臣下的心思,燕笑道,“你是实诚人,何必多虑?”
崔玄远愣了一下,抬头看见那人深褐色眸子依然宛若多年前一般明亮,除了岁月,别无更改。四十余岁身居高位的军中汉子向来不近人情,在外人看来几乎就是冷血蜥蜴的同名词。此刻这条冷血蜥蜴心里竟然从心底温暖起来。
“那突厥虽然中了朝廷离间之计,目下分为东西两部。不过依然是各自控弦数十万的强大势力。朝廷接下来的策略还是应该学那魏武平定河北,坐山观两虎想斗,从中渔利便可......”
君臣谈话间,小黄门呈上两盏热茶。蜀地进贡的团茶是提神的良品,前朝时宫里熬茶还要加入各色香料加以调味,但现在戎马半生崔玄远只能和皇帝一样喝着入口苦涩的清茶了。
摩挲着盛茶的银杯,口中苦涩的味道让韩广犹豫了片刻,还是接着说:“晋阳公说什么突厥分裂,可出兵十万纵横塞外?简直胡说八道!”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崔玄远看着眼前曾经带领过他们取得无数胜利的军中统帅,他觉得此刻他应该对这位魅力非凡的君主坦陈胸中所思所想。
皇帝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晋阳公鸢目长睛,鹰视狼顾,在镇广纳文士,结交天下豪杰。以臣观之,不可赋予兵权,否则必为陛下子孙之忧。”
采取同样手段成就大业的皇帝,闻言刹那有些失神,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后又恢复常态。
“定伯,汝这番言语,不像是你自己腹中之物。”皇帝沉吟道。
“陛下圣明睿照,我府中最近救了一位曾经游历北地的魏郡文士,文才韬略俱为不凡,今晚奏对,都是与他讨教而来。”崔玄远不敢隐瞒。
“难怪汝近日奏疏应对文思斐然,条理清楚。原来养了位大才!”皇帝拊掌大笑,接着重重拍了拍臣下肩膀,像是在赞同什么,又问,“如此饱学之士,何不推荐给朝廷?”
“臣也问过,此人盲了右目,自言相貌丑陋又是方外闲云野鹤之人,不可登入朝堂。伤好之后便不知所终......”
“此等高士不能为我所用,真是可惜。”
崔玄远看见皇帝远远望着殿外漆黑夜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