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的云气遮逐渐蔽了月亮,方才还婆娑摇曳的树影逐渐消失不见,长夜已经寂静深沉。
殿内侍奉过前朝哀帝的老内监年纪很大了,松弛的眼袋边纵横的鱼尾纹见证过太多深宫旧事。他偷偷从大殿门缝里瞅了一眼,内里天子正和臣子对坐,手里拿着一卷军报。
若是前朝时,此刻哀帝还在燃起巨烛照得辉煌如同白昼的昭明殿里和妃子宠臣们饮宴作乐吧?满是疲色的内监在心里回忆起前朝时太极宫中的奢靡与繁华,忍不住又朝里面瞄了一眼,露出复杂的幽幽神色,“哀帝要是有这人一半,便不会亡国了吧。”这名年已迟暮即将被送到寺庙终老的内监只是慨叹着摇头。
“定伯所言太过,我这侄儿是埋怨官小,故意上书好求边功。”皇帝接过臣下躬身递回的的雁门奏书,若无其事的将上面三根雉羽扯下,交给身后的小黄门。
“发三百里便可。”皇帝淡淡说道。
那小黄门又取了御案上朱笔御批仔细黏在奏疏上,装进三尺长的锡桶,小心点上火漆封口,这才送出殿外。太极宫玄武门外十二个时辰都候着传递军国消息的驿马,分八百里、六百里,三百里三种,沿路换马不换人,三百里驿马虽慢但不出数日便可到达雁门。
皇帝重新坐回御座,揉了揉有些朦胧的眼角,看到左侧殿下琉璃沙漏即将掉尽,本想结束今晚的召见,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
“今日那少年郎你是如何处置的?刀术倒是不错。”皇帝最喜欢骁勇之士,顿时来了兴致,“他那宝刀倒是让我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仓促之间倒是想不起来了。”
“放他跑了。”崔玄远脸上泛起尴尬笑意,“还给他立了保命字据。”
“哦?”皇帝挑了挑眉毛,十分好奇,“堂堂大将军给人立字据?”
“我要是不立字据,宇文家的大郎非得死在那李姓儿郎手上。”千牛卫大将军顿了顿,自嘲道,“字据上还盖着我的官印呢。”
皇帝笑道:“功夫了得,我还道汝就是单单擒住了他。”
“沈国公李光业的孙子,家传的刀法。”
“就是那个在寿春阵斩南楚大将左怀古的李光业?”
“就是他!靠着军功在前朝做到了骠骑大将军的李光业。”
“说来还是将门之后了。”皇帝眯眼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一个人来,“那少年郎的父亲李炼与我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也是佩那宝刀,可一股子书生气,像个谦谦君子不像个武人。”
“此人我也认识,文武双全是个人才,武艺也算得上上乘,听说还曾单枪匹马,杀过几个洛阳匪人,可惜四年前病死了。”崔玄远顿了顿,脸上泛出惋惜的神色,“就是胆子太小,那年我还想为陛下招揽他来着。”
“谁又知道我辈能够成事呢?拿着刀去太极宫博命与在家门口杀几个毛贼可是大不同。”
皇帝的话让崔玄远深以为然,若不是当初自己赌上全部身家跟着面前这位,恐怕现在也是和那李炼一般空怀本领却郁郁不得志,死于寂寂。
“那少年什么名?”
“名信,字德明。”
“《尚书》,君子维德维明,倒是个好字。”回忆起那少年郎暴起杀人一幕,皇帝嘴角泛起一股不为人察觉的笑意,“家里是何情形?”
“李炼侧室生的儿子,上面有个袭爵无职的纨绔哥哥,下面还有个六岁的幼弟。昨日才和兄长分家别居,领了老母幼弟住在安义坊。”
“安义坊?”皇帝若有所思。
“沈家连续两代没有人出仕,家道有些中衰。”
“难怪要出来典卖狐裘,想必是被其兄长赶出来,囊中羞涩吧?”
“差不大离,他兄长待他母子三人很差,前几日还杖责了这小子,就主动分家了,据说府中公物,一文未取。”
“倒是有几分骨气。”皇帝笑了笑,朝堂上风云变幻,勋贵之家起起落落,这种类似的破落事每年都会耳闻几起。
“对了,许国公家里什么动静?”皇帝话锋一转。
“许国公把儿子打了一顿,禁足三月。”崔玄远抬头小心瞟了皇帝一眼,发现皇帝神色有些漠然,又紧接着补充道,“还关了自家质当铺。”
“他倒是个明白人。这种腌臜事一半算到他头上,另一半得被人算到我头上。谁叫他是我的从龙肱骨之臣?”
御座上的天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批好的奏折码放到案角,身旁值夜的小黄门是个聋子,快要睡着了,被皇帝用银杖戳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取了厚厚一摞奏折装进黄绸盒子小步急趋送出殿外。
目送那小太监出了勤政殿,皇帝伸了伸懒腰,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又回头冷冷问:“许国公最近在洛阳东边买了几百顷水田?”
“八百二十顷,靠着洛水的好田。”崔玄远闻言吃了一惊,不知道高坐朝堂的天子消息从何而来,但是想到白日那位儒衫长冠管着刺奸司的笑面虎,崔玄远不敢再为友人遮掩,“河内太守张基在郡贪赃枉法,被朝廷除名。吏部尚书郭进是许国公姻亲,便走了许国公门路脱了罪,谋了亳州刺史......”
“八百二十顷良田,十车金银绢帛。”皇帝轻轻敲了敲厚实的大案,叹了口气,“看来许国公当初砍在哀帝脖子上那一剑,朕还是没有回报足够啊!”
崔玄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脑顶,官服内白色绢衣被渗出的冷汗润透。
“陛下,臣等有罪!”
“定伯,你有什么罪?”皇帝看着匍匐跪拜的心腹,无奈挥挥手,“都是我的忠臣,我能安坐在这个位置上,还不是有汝辈功劳?罢了吧......”
以外戚的身份篡夺了外孙的江山后,齐文帝不得不面临那些拥护他的功臣们恃功而骄的局面。尽管以官职爵位重重酬赏,多加优容,可是这群数年前还和自己地位等夷的功臣们还是时不时挑战着他的底线,哪怕他去年才灭了居功自傲欲图谋逆的一人三族。
殿中蜡烛将要燃尽,灯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君臣二人的影子在晦暗的光芒下慢慢拉长。
“把那少年郎录进千牛卫,来宫中侍卫。”皇帝在下殿前低低吩咐道。
“是。”崔玄远拱手称诺。
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御座之后,左千牛卫大将军执手恭送,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低低怅然,“为君难......”
勤政殿的灯火终于灭了,除了偶尔从黑夜掠过归朝的乌雀凄厉数声,太极宫终于杳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