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矛良只记得，小哑巴被罗校长捡来的时候，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但到底那是日本人的苦肉计，还是小哑巴本身悲惨的命运，安矛良却无从知道了。
回到学校，这样的消息立即振奋了整个校园。
校长罗魁早就暗暗为他们准备了送行酒。待他们把好消息带回，立即命令宋如礼跑步去学校教工食堂通知。
宋如礼刚跑开没多久，突然一队鬼子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他们进来后，立即把枪架起对着学生们，叽里呱啦乱叫一气。鬼子翻译官气喘吁吁，跑步到前面说：“快让你们校长出来，皇军有话要问他。”
此时，罗魁校长正巧离开了。有同学说，校长朝厕所方向去了。宋如礼赶忙跑去喊校长。
此时，鬼子警戒森严，除了去喊校长的宋如礼，鬼子们不准任何人随便走动。
那个小队长藤井压低声音，低头吩咐鬼子们说：“我们有暗探报告说，罗魁也是自然门的成员，他才是刺杀竹野君的真正凶手，他一出现，立即开枪打他的腿，据说他武功很高，争取抓活的。”
鬼子们都小声作答：“哈依！”
不远处的安矛良听完心中一凛！他突然记起，在万宁桥上那个黑衣人的身影似曾相识，以及他奔跑的步态，果然有点罗圈腿。他悄悄抽身后退，正巧看到小哑巴站在身后，他倒背双手，拽了小哑巴一下，然后悄悄用手语告诉他：快想办法，去阻止校长，不要让他过来，日本鬼子要抓他！
但已经来不及了。校长和那个去喊他的宋如礼已经在道路前方闪现。
只见鬼子们一阵稀里哗啦，早早把枪栓推了上去。
小哑巴哇哇叫着，扑向校长来的方向，他着急的声音几乎黄了腔，他的手势着急挥舞着。
罗魁校长愣怔了一下，似乎突然明白了，他一把把宋如礼推倒在地，迅速连连甩出一把飞镖，几个鬼子倒了下去，但罗魁校长还是没能挡住太多的子弹，他和小哑巴双双倒在血泊中。
鬼子队长突然用日语哇啦惊叫一声：“八嘎，可恶的哑巴，竟然背叛皇军！丑陋的、左右摇摆的支那人！去，把哑巴的尸体给我拖回去喂狼狗！”
安矛良此时才明白，原来小哑巴竟然是日本人安插来学校的暗探。至于哑巴最后为什么要倒戈，安矛良想象的合理解释就是，哑巴是被罗校长对他的恩情感化了，所以在最后关键时刻，他决定救校长。
只可惜校长没救成，自己也搭了进去。
安矛良只记得，哑巴被罗校长捡来的时候，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但到底那是日本人的苦肉计，还是哑巴本身悲惨的命运，安矛良却无从知道了。
哑巴的其他秘密，都被他的死亡带走了，全部带走了。
想到此，安矛良惊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自己向哑巴传递信息，是怎样的性命攸关啊，可以说自己的命那一刻就捏在了小哑巴的手里，全凭小哑巴的一念之举！
鬼子杀完人，把校长和哑巴的尸体扔上三轮摩托，趾高气扬绝尘而去，只剩下同学们在鬼子走后才敢响起的哭声。
安矛良跑过去，扶起宋如礼。
宋如礼腿上被子弹擦破了皮，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
安矛良想起平时宋如礼的可爱，他曾经为同学们带来那么多的笑声，想起自己曾对他和罗魁校长的质疑，安矛良不由得眼里涌出了泪花。宋如礼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响，嘴里兀自低吼着：“我要报仇！报仇！”
有的同学问：“鬼子为什么又来学校无端杀人？
安矛良慢慢地说：“鬼子队长说，有暗探报告，校长其实才是那天万宁桥上刺杀鬼子的人，所以吩咐只要见到校长，立即开枪！他们的做法其实就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能漏掉一个的兽行啊！”他隐瞒了自己听到的关于小哑巴的秘密。
也有人问：“奇怪啊，小哑巴怎么会预知校长的危险呢？真不愧了校长救过他的命！”
安矛良没再接口，他只觉得心里堵得要命。
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啊！就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家里，却让鬼子任意妄为，想杀谁就杀谁，连招呼都不打！
那一晚，全学校没有一个人吃饭，大家都被校长他们公然被杀事件震撼了。胆大的觉得这口气是再也咽不下去了，胆小的只觉得生活暗无天日，没法活了。
但亡国奴的耻辱和胆怯是于事无补的，他们依然还得默默忍受着，因为他们手无寸铁，根本就没资本反抗。
安矛良那晚回到宿舍，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小哑巴身上的疑团尤其牵扯着他的心。
在床上折腾着，翻来覆去到半夜，他终于憋不下去了，要去钟楼隔壁的那间小屋一探究竟。
那间小房子，本来是和楼梯间连在一起的，自从小哑巴来后，校长安排他敲钟，随即把他也安置在离大挂钟最近的地方，在楼梯间里隔出比一张床稍稍大一点的地方。小哑巴就在那里安身。
安矛良到了那里，那扇临时改装的门虚掩着，安矛良轻轻推门，在门边找到电灯拉线，打开灯。
只见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那叠被子始终在静静等待着它主人的到来。
安矛良拿开枕头，又掀起床单，甚至趴到床下察看。但小哑巴的行李简单，只有那床校长给的被子，和一身洗好叠平的衣服在床头。床下也只有一双布鞋，空荡荡的不可能藏匿小哑巴的任何秘密。
难道小哑巴的身世，真的像他的人一样，无法言说，一直到他死为止？
安矛良环顾着整间房子，失望地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发呆。
突然，他看到门后的墙壁上，有一块砖头缝隙似乎和别处不太一样，他急切走近，用手轻轻敲敲，果然听到了空洞的声音。他急忙小心试探着抠出那块砖头，惊异地发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学校老师们常用的草纸本子。
安矛良打开，却发现那上面的字迹，竟然是工整的蝇头小楷，在本子的扉页上只有简单的两页字。
随手翻阅，能看出是新鲜的笔迹，显然这是新写上去的。
那里，详细记录着小哑巴的秘密。
安矛良仔细阅读完，才知道一切。
原来，小哑巴有名字。他是天津人，叫李福娃。
李福娃十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卖给了日本人，被训练做特务，并被割掉了舌头。
由于训练刻苦，他忍受不下去，终于在两年后的一天夜里，偷偷跑回天津老家寻找父母亲。
然而，就是这样的想念，害了他的爹娘。跟踪追来的日本人，不甘心杀掉辛苦培训了两年的小特务，所以使用计谋诱骗他回去。为了哄骗他，把他爹娘一并带回训练基地。
明里对小哑巴说，给他爹娘找了一份为大日本皇军效劳的工作，实际上他的爹娘是被关在地下室做活体实验。
直到他这次接受了日本人的召唤，回到藤井那里如实汇报了，他找到证据证明，校长罗魁就是真正的刺客。
但就在他回学校的途中，撞见几个日本兵正明目张胆地，用摩托三轮，从活体实验室里拉出那些被迫害的中国人，预备去后山火化，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亲的尸体，仰脸在最上面，尽管父亲的脸上布满灰尘，身上破衣烂衫，身体上露出水泡、恶疮和溃烂，但他还是能认出那个就是他的爹，他突然明白，他娘一定也遇难了。
那一刻，他软了双脚，终于明白爹娘是受自己连累了。他蹲在地上痛哭流涕，既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受不住折磨跑回家连累了双亲，又痛恨日本人的兽行和欺骗。
为此，他恨透了日本人，并万分后悔把对他很好的恩人——罗魁的相关情报送给了日本人。
小哑巴在最后写道：我是个日本特务，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我的爹娘，对不起我的恩人。明天，日本人就会来抓罗魁恩人了。
记录就这样中断了，可以看出小哑巴中断得很仓促，肯定是遇上了什么突发事件或者突然出现了什么人。
安矛良看到这里，彻底明白了小哑巴突然倒戈的原因。
原来，他也只是一个被日本侵略者强迫的受害者。
至此，安矛良才知道，小哑巴其实有名字，那就是小时候，他爹娘一直喊着的“李福娃”。
安矛良眼含热泪，他走出那间小屋，到钟楼上找了一根铁丝，又转回小屋，在那块活动的砖上刻下了一行小字——李福娃之墓。
然后，把那本薄薄的草纸本子重新塞了进去，把砖码回原样。他静静站了好一会，才擦干眼泪，离开那间小屋。
安矛良一路上都在想着，自从日本侵略了中国之后，会有多少个这样的被迫害的同胞呢？估计数也数不清。
29日这天，安矛良他们几个早早起了床。事实上，他们一夜都没合眼。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有几个老师惺红着眼睛，来劝他们去食堂吃饭。
安矛良几个都眼含热泪说吃不下去。陈老师说：“你们现在是去学习本领。去南京，还有将近两天的路程，还是吃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安矛良点了点头：“对，陈老师说得对。我们得吃饭，我们要学好本领打鬼子，给我们的校长、老师，以及遇难的同胞们报仇！”
高殿伦也攥紧了拳头，一下捣在他身边的墙壁上说：“对，我们去吃饭，吃得饱饱的，好有力气。”另外几个同学也喊口号一般重复着：“去吃饭，去吃饭。”
早饭是小米粥、馒头，还有昨天校长特地为他们准备的豆芽、豆腐，豆腐里还有平时一年都见不到的肉片。
安矛良端着饭碗，但他的眼前却时刻晃动着校长和小哑巴以及宋如礼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他刚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却突然觉得胃部翻涌，他抢步到门外，稀里哗啦吐了起来，直吐得最后只能吐出黄水。
安矛良吐完了，继续回到桌子边，端起饭碗，说：“吃，都吃饭，别待着。”老师和同学们默默吞咽着洒落泪水的稀粥，没有一个人说话。
吃完饭，全校师生在陈老师的带领下，都早早等在大门口，排着整齐的队列，为他们送行。
安毛良和高殿伦几个人，背着行李，一步步慢慢离开了再也没有了可敬的校长，也没有了他们敬爱的郑元巩老师的学校。
走出校门的时候，安矛良他们转过脸，朝送行的同学们挥挥手，然后带领他们几个人，大步流星朝招生站的方向走去。
同学们对着他们的背影挥手又挥手，直到他们消失。
就在安矛良他们走后一个小时左右，一个女生，齐耳短发，眼睛特别大，眼毛特别长，她依然是上次徘徊在校门口的女生。
只见她终于鼓足勇气的样子，问站在门口送行的准备回转身的老师：“请问，我是来找一个叫安矛良的同学的，我是他妹妹，老师您知道他在哪个班吗？能不能帮我捎句话给他？”
那老师惊讶地看了看那女生一眼说：“你是他妹妹？竟然不知道他去南京军校了？估计现在已经被军校的专车接走了。”
那女生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然后对老师说：“我就是来给他送行的，没想到来晚了，谢谢您老师。那就不打扰了，我回去了。”
老师说：“远吗？不然去学校里坐坐喝口水歇歇再走？”
女生说：“谢谢老师，我不渴，也不累。路也不远，我回去了。”说完转身离去，就在她转脸的瞬间，老师看到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安矛良他们乘坐的车子一路颠簸着，第二天晚上7点，终于抵达南京。
由于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们晕头转向，被安排在009室就寝。宿舍里两排架子床，床上都是全新的军用被褥。毛亮他们都很累，草草洗漱，被卫兵带去食堂吃了晚饭，回来学习了一会军校条例章程，就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毛亮第一个起床，走出宿舍门，却发现宿舍门边挂着南京励志社的牌子。难道这个中央军校是励志社临时改建的吗？
他狐疑着凝思了一会儿，急忙抽身回宿舍，晃醒了依然在酣睡着的高殿伦：“我记得报纸上说，南京中央军校早就建立了，而且是专门建立的，可是这里怎么还挂着励志社的牌子呢？”
高殿伦揉着惺忪的睡眼，又打了个哈欠才漫不经心地说：“管他呢，也许军校的前身就是励志社呢！”说完，他翻身又睡了过去。没多时，起床哨子吹响了，他们几个赶紧洗漱完毕去操场集合。
一个精神抖擞的军官站在队列前。
一声立正后，开始点名。
然后是教导主任训话：
“同学们，我是你们的教导主任刘文强。我们黄埔军校自从1924年建校以来，培养了大批军事后备力量。所以，你们能到这里来，是幸运的。我相信，各位同学已经熟读了校训校规，接下来就是严格的学习阶段。首先，我们要系统学习文化课程，六个月后进入正式军训。军训结束之后，你们就可以凭各自的成绩结业。好，长话短说，出操吧，跑步开始，一二一、一二一。”
他们围着操场跑，操场很大，延伸到了校门口。突然，毛亮发现校门口站岗的六个人竟然都是日本兵。四个人坐着，站着的两个人持枪直立，神气十足。
毛亮以为自己跑步晃花了眼睛，揉揉眼定睛细看，可不是，大门边挂着的确实是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但卫兵的装束却是日本军装。
他刚想慢下脚步细看，却被后面跑来的同学拥着，不由自主向前继续跑去。
中午放学时，毛亮迫不及待找到分在另一个班的高殿伦，说出他见到的。高殿伦也狐疑不止。
最后，他们不得不猜测说：也许是为了伪装学校的外表。毕竟，这里也是在日本人的控制范围。
第二天再出操，见到跟昨天一样的日本兵装束的门卫，毛亮和高殿伦只能相信自己的假设判断。
文化课和以前在北平学校几乎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紧张和按部就班，只是学习的内容有所改变，都是有关军事上的文化理论知识，教战术课程的分别由上校级中国文职官员任教。看到清一色的国内文职官员，毛亮逐渐打消了心内初时的疑虑，因而格外用心学习起来。
六个月后，进入军事操练阶段。
学校重新按科目分配了学员。通过这次重新分配，毛亮才清楚地了解了学校的若干重要成员以及学员的确切人数。
原来教育长名字叫刘启雄，军事顾问叫源口大佐，据说源口大佐是高薪聘请来的日本知名教官，曾经在美国的西点军校系统学习过。他们同在校本部大楼。
学员总队由鲍文沛任总队长。总队又分步、骑、炮、工、辎、交六个学员队，其中步兵最多，为步兵大队，再分三个小队，学员总共1200名。
毛亮被分到炮兵队，可喜的是安殿伦也被分到了炮兵队，而毛亮，由于成绩突出，被安排担任炮兵队区队长，高殿伦为副区队长。
第一天上课，毛亮他们发现来了一个日本军官。虽然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但他嘴上那一撮令人恶心的小胡子，以及他自我介绍时说的名字——山田，无不暴露出他就是日本人的事实。后来，毛亮又知道所有步、骑、炮、工、辎、交六个学员队的军事教官，竟然都是清一色的日本人。
毛亮诧异万分，但坚持三缄其口，太多的磨难已令他学会适时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