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宋 朱淑真《蝶恋花·送春》
元宵夜的杏园之宴，众人皆尽兴而归，独三桂意犹未尽。
自见了圆圆，一颗心便牢牢地系在圆圆身上了，那缕无以言表的相思更见绵密悠长。只要一闭上眼睛，圆圆柔美的身姿，清雅超尘的容貌便浮现在脑海里。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在杏园，圆圆从身边袅娜而过，衣袂飘忽之处，一缕非兰非麝的馥郁之气瞬间淹没了他。他惊奇极了，那是忍冬花的香味啊！他家花园的矮墙上，长年覆盖着茂密的忍冬藤，每到夏初便开成一片馥郁的香海。
他太熟悉太喜欢忍冬花的气味，每个花开的清晨与黄昏，他都在花墙之下耍刀练剑，那带着露水的浓郁的芬芳气息，随着呼吸浸透于他的五脏肺腑，给他百倍的精神与力气。
女人，都用自己喜欢的香草香料熏衣裳。奇的是，圆圆身上有忍冬之香，难道，她也喜欢忍冬花香？而自己偏偏又遇上了她，这岂不是天意！
他固执地认为，他与陈圆圆缘分非浅，她一定会成为他吴三桂的女人。
此刻，他闭目遐思，陈圆圆俏丽的影子在他脑海里流转。他在那缕飘逸的忍冬之香里沉浮、迷失，不能自已。
“二少爷，夫人说老爷来信了，叫二爷去东厢暖阁。”灯心草在门边望着倚在床上的三桂。
“老爷来信了叫我去何事？大哥不在家么？”三桂不动，斜眼看着灯心草。
灯心草回道：“回二爷，小的不知。是夫人房里的小蜻蜓来传信的。”
三桂懒洋洋地起身，琴儿已经拿出外面穿的长衣，替他换上。
东厢暖阁，祖夫人倚榻而坐。
三桂进门见大哥三凤也在，不免有些惊奇。
祖夫人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说：“你父亲来信了。”
“母亲，父亲来信有何吩咐？”三桂心里奇怪，父亲来信，一向是大哥回信，今儿特意的唤他来，难道父亲的信是专为他而来的？
心里正琢磨着，他大哥三凤道：“二弟，父亲来信催你速速进京。”
“进京？”三桂愕然。
三凤老成持重，吴襄在京为官，家里所有事务均由他帮母亲打理，见三桂惊愕，缓缓道：“如今，国家正是多事之秋，外有建州人不断侵扰，内有暴民举事。皇帝决意选拔武员，以备战时之需，现已下诏命大宗伯董其昌为武科主考官，各省武生已纷纷赴京。所以，父亲来信催促你早日动身进京。”
原来，朝廷之中，唯大宗伯董其昌与吴襄相处甚厚，受皇帝任命为武举考官后，便有意问吴襄：“将军在边关多次参战，出生入死，以你的经验来看，什么样的人有将领之才？”
吴襄犹疑着不答。
董其昌知他谨小慎微，鼓励道：“如今国家内忧外患，边境急需武将之才，将军无需顾虑，要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才好。”
吴襄嘘口气道：“大宗伯为国家求贤若渴，实让吴襄感动。其他人我不敢说，但我的儿子三桂却是天生的武将之才。此子从小就爱舞刀弄棒，如今已是弓马娴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又颇懂战术。他有个朋友叫白遇道，功夫虽比三桂略逊一筹，却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汉。”
董其昌听了忙向吴襄施礼：“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将军有这样的儿子实乃国家之幸也！此次武举状元必属令郎。”
听说武状元非三桂莫属，吴襄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董其昌见他惊恐的样子，笑道：“将军，我这是为国家择才选能，并非为你吴家谋取富贵，你千万别会错了意啊！”
吴襄这才写了家书，嘱咐三桂速速进京。
三桂听完他大哥的话，周身热血喷涌，他兴奋地跳将起来，向他母亲道：“母亲，这正是孩儿出人头地的时候！如今天下大乱，趁此机会求取功名，一来可为国家出力，二来可子承父业，母亲大人就等着享清福吧！”
祖夫人见他意气风发，志向远大，欢喜不已，忙吩咐丫头替三桂打点行装，明日动身进京。
三桂兴奋之余，蓦然想起刚刚认识的美貌女子陈圆圆。这一去天各一方，不知何时再见。又不知陈圆圆对自己是否有意，心里万分割舍不下。
转念又想，此次进京考武举，若得了武状元，就算她貌若天仙，在梨园身价百倍，终不过是个戏子，还怕她不中意于我！于是，便安下心来，进京赴考。
霓裳班主舞霓裳，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据说舞霓裳是他年轻时的艺名，人老了，嗓子也坏了，不能唱戏，便娶了风尘女子月仙。二人夫唱妇随的办起霓裳戏班，专买些穷苦人家与落魄人家的女儿来调教，若有唱戏天分的，便留在霓裳戏班，若姿色天分皆无的，便卖到歌楼瓦肆做歌女。
月仙本是青楼女子，认为这样转卖女孩儿赚钱太少，还不如自己另起炉灶，开家青楼，于是，便做了风月楼的鸨儿。
自舞霓裳买了陈圆圆回来，月仙便一眼相中，想要了这女孩儿到风月楼。心里盘算着调教个一两年，保准是个色艺超群的角儿，做了风月楼的头牌姑娘，那时，还怕白花花的银子烙手？
无奈，舞霓裳执意不肯，还一再告诫月仙不要动圆圆一丝一毫的心思，他要把圆圆调教成江南最出色的花旦。由此，对圆圆的日常行踪看管得更加严厉。尤其是圆圆一曲《惊梦》轰动苏州梨园之后，不允圆圆私自外出，不允圆圆擅自与慕名者会面。若是官府，或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点名要圆圆唱堂会，必得舞霓裳亲自陪同。
他的理由是，陈圆圆是他买来的，他在她身上花了大把的银子，才有圆圆如今的红火与声誉。若圆圆想离开霓裳班，那是三五年后的事了。
舞霓裳越是这样拘管得紧，月仙心里就越多存了几分要圆圆归风月楼的心思。
而圆圆犹自以为，当年卖身葬姨母，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三年五载，赚足银子赎回自身，仍回海棠溪畔，去过那月白风清、自由自在的日子。所以，她的眼光自比其他女孩儿高出十倍百倍，任你公子王孙，财主富商，从不曾拿正眼看待，只潜心学艺，又哪里去揣摩她师父师娘心里的机关盘算？
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本就是四月清晨带露的蔷薇，娇艳迷人，何况被誉为“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的陈圆圆！虽在学艺之中，因初次登台便唱红苏州梨园，而一发不可收拾，每天的戏排得满满的，尚不能满足观众，还得去唱堂会。
秦淮河畔，像圆圆这样色艺超绝的名优，江南的许多文人雅士，都以与其交往为荣。只是，舞霓裳把关太紧，若他不能推却的，便带圆圆赴席，有时也允许圆圆与文人骚客诗酒酬和。元宵那日，若不是洛兰成在苏州是有头有面的富商之子，若没有袁雪贞相伴，舞霓裳是断不允许圆圆去杏园的。
有些在舞霓裳面前碰了钉子的人，转头去风月楼消遣时，常在鸨儿月仙面前抱怨：“你那个戏子男人，何苦把陈圆圆拘束得这样紧？又不是侯门绣阁的千金小姐，一个戏子，还让人亲近不得。”
月仙听在心里，脸上口头赔笑道：“哎哟！客官有所不知，我那男人自买了陈圆圆回来，教习曲子与琴棋书画，管吃管住置行头，至今红遍秦淮河畔，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银子。如今不是没出师么？若出师了，也就不再拘管了。”
客人笑骂道：“你这刁妈妈，跟你男人一个德行！把银子看得比性命都紧要。陈圆圆如今红遍江南，一年唱下来，也不知有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流进你们的口袋，还说得这样可怜见的，好像你们是天底下最慈悲的大善人。”
说归说，笑归笑，月仙心里就常琢磨着一件事儿。
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风行去郊外踏青。
霓裳班的姑娘们在屋子里练功唱戏，闷了一个春天，尚不知野外桃红浅了几分，柳绿深了几许。心里早就盼着这一天，舞霓裳也格外开恩，放假一天。
姑娘们三五成群，呼朋引伴，乘车的，坐轿的，专往那风光旖旎的河畔，或郊外的芳草地而去。
陈圆圆是封阳派车来接去的。封阳还接了顾眉生、卞玉京与袁雪贞三人，临上车时，舞霓裳一再交代，申时前后务必回梨香院。
姑娘们在封阳的香雪园玩了一天，尽兴而归，圆圆别过众姐妹，回到住处，小丫头画眉侍候着梳洗一番。她揉揉发酸的腿，歪在床上歇息，却见师娘月仙甩着手帕，扭进门来，圆圆忙起身迎上前去，温婉笑道：“师娘来了！师娘请坐！”
月仙也不坐，只管盯着圆圆，啧嘴道：“你看看，我们圆圆姑娘越发俊俏了，这脸蛋儿，这身段儿，真是天上少有，人间绝无！”
圆圆见师娘无故的夸她，一时揣摸不出是何意，只含羞低眉浅笑。
“圆圆啊！师娘与你师父无儿无女的，就当圆圆是女儿了。”月仙说着话，拿手帕子捂着嘴脸，伤心欲绝的样子。
圆圆忙安慰道：“师娘，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圆圆自然把师父师娘当父母一般孝敬。”
月仙顿时甩着手帕笑道：“我就知道圆圆是孝敬师父师娘的。这不，师娘今儿生日，特叫蓉妈做了几样你爱吃的菜肴，你待会就过去陪师父师娘喝两盅如何？”
圆圆惊道：“哎呀！圆圆不知师娘寿辰，罪过！”忙向月仙磕头，“祝师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月仙笑得合不拢嘴，边嘱咐圆圆一会儿就过去，边扭出门去。
既是师娘的生日，就不能空着两只手进门，天色已晚，一时又买不到称心的礼物，圆圆有些发愁。
画眉笑道：“买什么礼物？师娘年年要过生日的，姑娘们也不知送了多少好东西给她了。这个时候，天也黑了，金银店铺都已打烊，不如快点去街上的点心铺子买几样精致点心，也是姐姐的心意。”
圆圆看着窗外渐渐弥漫而来的夜色，心想，只能如此了，便拿了银子给画眉，嘱咐她快去快回。
圆圆换了身粉色衣裙，师娘的生日，要喜庆些才好，又梳了发髻，斜簪一支桃花簪子，看上去又清雅，又妩媚。
画眉提了点心，扶着圆圆一步三摇的过去。
月仙早在门前踮足盼望了，见她二人姗姗而来，忙不迭地迎上去，扶住圆圆，对画眉道：“你去厨下跟蓉妈她们一起吃了，早些儿回去歇息，你姑娘自有我来侍候，吃过饭就送她过你们那边去。”
画眉巴不得这一声，乐得自在，答应着就往厨房去了。
圆圆见师娘如此盛情殷切，心里暗自感动，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与月仙说说笑笑的，穿庭过户来到一所院落。
院里已挂上红灯笼，两株西府海棠开得花团锦簇，嫣红的花朵儿在氤氲的暮色与微红的灯光下，飞香流韵，摇曳生姿。
圆圆正打量这座小巧精致而又显几分神秘的楼阁，冷不防从海棠花影里转出个人来，躬身作揖道：“妈妈，小生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圆圆唬得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月仙迎上去笑道：“哎哟哟！原来是方公子！”
回头见圆圆满脸诧异，又干笑几声，抚掌道：“这真是天缘巧合！来来来，圆圆，师娘给你介绍个人儿。”于是，拉了圆圆的手，走近那人，“这位公子爷是绍兴方翰林之后，人称方舟子。”
圆圆冷眼瞧去，此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形标挺，神清气爽，风流书生的模样。碍着师娘的面子，便微微弯腰施礼。
月仙拉两人进屋坐下，对方舟子说：“公子来的可巧了，今日是老身生日。这不，正邀了圆圆过来吃酒呢！”说到此，又猛然拍手道，“你看，我老糊涂了不是？这位姑娘，便是公子仰慕已久的霓裳班的花旦陈圆圆了。”
方舟子啊的一声站起，施礼道：“啊呀！小生失礼！原来姑娘便是陈圆圆！”又抬眼细细地打量，半晌还痴痴的，“世人都说陈姑娘貌美，我只不信，只道是台上唱戏的女子，无非是借衣饰行头，胭脂水粉装扮得华丽，不是真实面目。谁知今日一见，姑娘不施脂粉，竟让海棠失色，姑娘身上一缕幽香，非兰非麝，实比海棠又胜一筹。真乃国色天香，国色天香也！”口中犹自说着，眼睛片刻未曾离开过圆圆。
圆圆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对他的赞美并不领情。心里恼道：这厮好生无理！岂有如此盯着人看的！今夜若不是她师娘生日，以她的品性，早拂袖而去了。
月仙见圆圆面有恼色，又不好相劝，又不好叫方舟子不看陈圆圆，心里好笑，口中却忙忙的唤丫头小子们快快上酒菜。
酒菜上齐，月仙请二位落座。
“师娘，我师父呢？怎不见他老人家？”圆圆问。
她师娘摆手道：“唉！快别提了！傍晚原本在家等你，谁知被吴员外拉走了。”
圆圆起身斟酒。
月仙盛碗汤端给她：“你今儿出门也累了，先喝碗鸡汤润润喉咙，待会儿再喝酒。”
白天在封阳的香雪园，只顾玩了，就未认真吃过。此时见一桌美味佳肴，圆圆早已饥肠辘辘，接过月仙递来的汤，尝了两口，觉得汤味鲜美，鸡肉嫩滑。又想，今儿是师娘生日，应该先敬酒才对，便放下汤碗，举杯敬师娘，祝福师娘永葆青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方舟子也敬了月仙，又举杯敬陈圆圆，圆圆只得喝了。
几杯酒下肚，圆圆便觉头有些昏涨，眼睛也模糊起来，屋里的灯与物什似乎都在旋转。
她摇了摇头，心想，今儿怎么了？往日也喝酒，从未像今天这样不堪。眼前还有陌生人呢，千万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圆圆停杯对月仙道：“师娘，圆圆今儿不胜酒力，不能陪师娘喝了。”话未说完，便扑倒在桌上，不能动弹。
月仙不慌不忙地干了杯中酒，笑吟吟地向方舟子亮了亮杯底。
方舟子见圆圆醉倒，又怜惜，又着急，向月仙恳请道：“妈妈，快吩咐厨房烧解酒汤来！”
月仙嘴一撇，左手叉腰，右手尖着食指，戳着他的脑门，咬牙道：“你这傻秀才！不是成天说仰慕陈圆圆的天姿国色么？说什么有缘死在她石榴裙下，做鬼也风流。今夜，老娘趁她师傅不在家，费了心思把她弄了来，你倒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见方舟子还痴痴地看着圆圆，月仙冷笑道：“今日圆圆可是处子之身，我见你是世家子弟，又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才给她汤里、酒里放了蒙汗药。不然，以她这般花容月貌，又清高自诩、目下无尘的个性，哪里能看上你？哪里还轮得到你开苞！”
方舟子见月仙轻松说出她在汤酒里放了蒙汗药，惊得跳起来，责道：“妈妈，你怎能做出如此下三滥之事？我方舟子逛青楼、游花巷，挥金如土，求个片时欢娱，却也讲究两厢情愿，而不是一味地强求索取。有道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虽爱慕圆圆，也不能强人所难，乘人之危。你用药把她蒙翻了，我乘机为她梳弄开苞，此事传扬出去，我方舟子成了什么人了？日后，我如何再上秦淮河的画舫？”
月仙见秀才动了怒，并不惧怕他，竟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说你个蠢秀才，读书读迂腐了！老娘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卖的就是年轻女子的青春与身体。你若是正人君子，此时此刻，该在你绍兴的家里念四书五经，而不是在我这风月楼里跟我传经说道。我这里是风月之地，烟花之所，是倚门卖笑的。你是来买醉寻欢的，说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什么你情我愿？我这里没有淑女，你也不是君子，大家都是没有贞操的，你见哪朝哪代，有谁在青楼里讲贞操、立贞节牌坊的？”
方舟子颓然坐下。
月仙暗窥他脸色，又道：“你若不愿意为圆圆开苞，我也不强求。门外有的是愿意的人，只要我到大堂一叫，也不知有多少阔佬商贾一掷千金，踊跃而上。”说罢，作势要出去。
方舟子忙止道：“妈妈且慢！”他爱慕陈圆圆，虽不愿意在她受害无知觉时得到她，却也不愿她在无知的状态下任他人糟蹋。
月仙立即换一副笑脸道：“方公子，这就对了！你看你，家道殷实，又生得相貌堂堂，哪一点儿对不住陈圆圆？若是叫她落在一个又老又惜金如命的老财主手里，那才是对不住她呢！妈妈我是有良心之人，她迟早是要过这一关的，还不如成全了你方公子。”
见方舟子看着熟睡的陈圆圆发呆，月仙催促道：“还不快将她抱上楼去？楼上的房间都收拾好了。若她师傅回来，你就是想走，也说不清、道不明了，还想迈出这个门槛？”
方舟子无奈，只得抱起圆圆上楼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