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杨爱在书房读了几页诗集,觉得眼涩神倦,便放下书,出了书房。沿着曲折的长廊逶迤而行,穿过后堂,出东院的角门到了花园,微风拂过面颊,顿觉神清气爽。
深秋的园子,草木枯竭,唯有各色菊花在夕阳下尚且开得绚烂。她半倚着池塘边的太湖石,望着西边古柳树梢那一轮落日出神。
天边酡红如醉,山上一遍金黄,空旷的原野,缭绕的长烟,晚归的牧童,隐约的笛声,让她沉醉,让她流连,她不想回到那座阴森森的庭院。
“七姨太,你在这里呢!让小的好找。”
杨爱回过头来,见府里的仆人阿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七姨太!”阿旺不等她开口,急着道:“你快回罢,老爷、老夫人在偏厅候着呢!”说罢,也不等答复,低头匆匆而去。
她觉得阿旺今天的神态不像往常,却也没细想,便快步穿过花园,往东厢偏厅走去。
这是与正房隔开的一个院落,三间一所抱厦。平日里,周相爷就在这抱厦里料理事务及接待客人。
杨爱进来时,厅里已点上瓦明灯,老夫人坐在东边的软榻上,低眉捻着手里的佛珠。
“还不给我跪下!”周相爷一脸寒霜,不等她开口问好,就厉声骂道:“小贱人,周府把你从归家院买来,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可你不知珍惜,不思图报,竟不知廉耻地去勾引男人,败坏周家门风,今天不打杀你这贱婢,何以对得起周家列祖列宗?”
这突如其来的喝骂,让杨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吓得脸儿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周相爷那张在灯光下阴暗不定的老脸。
勾引男人?她心里想,自己被买进周府,是专门侍候周老夫人的。因她聪明伶俐,给老夫人读书吟诗,下棋作画;陪她描鸾绣凤,斗草簪花,拆字猜谜。百般的乖巧,才深得老夫人的喜爱。虽是陪侍的奴婢,老夫人却叫住在春晖堂隔壁的听雨楼。那可是少爷小姐才能住的屋子,府上的仆人便有些不服,常常冷眉冷眼地待她,她不把这当回事,也懒得与那些人来往。只有比她大三岁的来升经常关照她,帮她做些重点的活计,教她一些周府的规矩,两人也颇谈得来,后来又被周相爷看中。
周相爷姬妾成群,却苦于无子女,便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由,向母亲强要了杨爱,纳为小妾。本就聪明伶俐的杨爱,擅长琴棋书画,又喜读诗词经史,相爷的书房便成了她常去的地方,这就又合了相爷的胃口了。闲暇之余,相爷常常抱她坐在膝上,教她诗词歌赋,谈论兵书战史,又说些朝廷后宫里的逸事。书房里,常常传出这对白发红颜的读书声与嬉笑声,这就更引起了其他姬妾的嫉妒。
前天晌午,她去厨房交代,老爷要喝罗宋汤,叫厨子不要把汤做太甜了,要清淡一些。正遇上男佣来升在厨房外的廊子下堆放过冬用的柴火,劈成一片片的木柴码得整整齐齐的,堆成小山一样。来升见她这时候还穿那么单薄的衣裳,笑说:“这天也凉了,冻病了可不好,你也该穿暖和些才是。”
她笑笑:“不碍事的,我在归家院跟徐佛姨娘过活的那几年,姨娘天天用一种奇药泡茶泡酒让我喝,喝了不畏寒冷,还能让皮肤白白嫩嫩,红艳如桃花呢!”
“你姨娘有这大本事?”来升惊奇地睁大眼睛:“难怪你脸色这么好看。几时得空你回去要些来,给这里的姐妹喝,让她们也不畏寒冷,脸色也像你一样好看,岂不好?”
杨爱忙摆手道:“可使不得。那是一种跟砒霜差不多的药,须按分量配酒配茶,才能恰到好处,人也才能饮用,稍不留神就会毒死人的,只是饮多了对身体也不大好。”
正说得兴头上,三姨太、五姨太的丫头也来厨房,嘱咐厨子给她们的主子做合口的饭菜,见他们主仆说说笑笑的,两人翻着白眼叽咕而去。
想到这里,杨爱背脊沟里一阵阵发凉。
她哪里知道,自她被周相爷纳为小妾后,老爷爱如至宝,那几个失宠的姬妾早就恨她入骨,真真假假,时有时无地在老爷眼前耳边,说她到底是青楼买来的,不如良家女子清白,最擅勾引男人,还与某某仆人通奸呢。
老爷开始不信,可一件事一句话,说的人多,听的人也就信了,也便成了事实。昨天跟来升说话时的情景又被她们加油添醋,说得绘声绘色,这便激起了周相爷的杀心。
杨爱年纪虽小,又何尝不知道,这种深宅大院里打杀一个她这样的奴婢,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想到死,她倒镇定了,不再惶惑害怕。一张清俊的小脸涨得通红,却也更娇俏动人,湖水般清澈的眸子,没有眼泪,只有屈辱与无助。
她低声却是十分清晰地说:“老夫人,老爷,奴婢原是府上买来的丫头,有幸得老爷老夫人的宠爱。如今有人以污水泼我,想来也在意料之中,只不能因为我却也污了别人的清白。如果我做了此等猪狗不如之事,请老夫人让奴婢自己了断,奴婢不想连累他人,却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说着站起身来,低头弯腰,就势朝左边墙上撞去。幸亏老夫人身边两个力大的婢女,一把拦住,紧抱着再也不放手。
一边捻着佛珠的周老夫人,原本就极喜爱这女孩子,通奸之说,想来是那群失宠的姬妾争风吃醋,在相爷面前搬弄是非,并没有谁亲眼所见。有道是:捉奸捉双,捉贼拿赃。如今听她这几句慷慨激昂的话,早就心软了,停下捻着念珠儿的手,扭头对儿子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大户人家,最讲究积德行善,少作孽,也是积善德了,就饶过她罢。”
“娘,这……”周相爷犹自不解地向母亲望去,见老母亲又闭目凝神捻着手里的念珠儿,知母亲不再改变主意,虽然恨得牙根痒痒的,无奈不敢违背母命。半晌后,咬牙道:“老夫人吃斋念佛,是观音菩萨心肠,既是老夫人说情,我也就放你一条生路,只是死罪虽可免,活罪却难逃。来人,把这贱人鞭打二十,关进西院的柴房,不准送吃食。”
这一年,杨爱刚满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