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宋 辛弃疾
柳隐回到凌波楼,她在松江佘山陈眉公寿宴上的超凡技艺已不胫而走。
自此,苏州河畔,凌波楼前,车马辚辚。衣香鬓影,笙箫夜夜;酒宴行令,酣歌醉舞。真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更让一般附庸风雅的男人意想不到的是,柳隐还能吟诗作赋,与人唱和酬答,一时,柳隐名声大噪,誉满江南。
只每当夜阑更静之时,枕着苏州河潺潺流水,聆听汩汩桨声,柳隐常常怀念佘山陈眉公的那场盛宴。总是无端地想起李存我,想他那双似醉非醉的眼睛,想他放荡不羁、飞扬跋扈的书法。还有那个被李存我戏称为风流浪子的陈子龙,想他博大精深的学问与风流倜傥。一想到宋征舆,她就无声地笑了,这翩翩少年与自己年岁相仿,生得俊眉朗目,玉树临风,有时却腼腆得像个小姑娘。
又想起自己不为人表的身世,总不免泪湿枕背。莫名的忧虑悄然涌上心头,这倚门卖笑的生涯何时才是个了?她恨不得身为男子,骑马执剑走天涯,就如王维诗里说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那种豪迈洒脱的英雄气概总让她羡慕,那风吹佩兰,书剑飘香总让她迷恋。就这样,她在心里忧伤着、芬芳着,竟对那些在松江佘山认识的人有些恋恋不舍了。只是那是另一个她无法触及的世界,那个世界离她太遥远,也太渺茫。而她的青春,她的年华,似乎注定要伴着苏州河水,缓缓地流走。
这繁华背后的孤独之夜,她总是这样哭着笑着,愁着悲着,自怨自艾。总是柔肠寸结、百转千回,又总是带着泪痕沉沉睡去。
清晨,柳隐推开临河的窗户,一股清新略带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苏州河两岸垂柳荫翳,杨花开得正盛。有箫声自水面而来,似沾了杨花的旖旎清丽,在空气中婉转悠然。远处青山连绵起伏,苍翠欲滴,柳隐忽然想起辛幼安的《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她尤其喜爱其中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这是幼安词里的名句,人与青山互观互赏,互猜互解。既然在人世找不到知音,或者,青山能洞悉诗人的心事吧!
柳隐认为,辛幼安也道出了她的心事,红尘万里,人海茫茫,知音何在?青山在我眼里妩媚多娇,料想我在青山眼里也是如此多娇妩媚吧!我何不把名字改为如是呢?真的,就叫柳如是!
取了新名字,心里一阵莫名的兴奋,昨夜的忧愁苦闷早就丢进窗外的河里,让它随波流走。又把辛弃疾的词重读了一遍,哼着小曲儿去打水梳洗。
坐在梳妆台前,揭开盖着菱花镜的红金丝绒布,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出现在眼前。她是从不用胭脂水粉的,一张脸儿白皙得无瑕疵,服了徐佛姨娘配制的药酒,白嫩的脸蛋更是红艳如桃花。她非常庆幸遇上了徐佛姨娘,边画眉毛边想着姨娘。其实眉毛也不用再描,已是春山如黛。梳洗罢,挽起那头乌黑如云的青丝,插上金钗,金凤嘴上的吊坠摇摇晃晃,随意中带着俏皮。
柳如是正在妆镜前顾盼流连,顾眉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步三摇地来了,她轻叩柳如是的房门:“柳儿,太阳都老高了,还未起呀?”
柳如是忙起身开门,让进顾眉:“姐姐早!姐姐请坐。”
顾眉一进门就打量着柳如是,惊叹地睁大眼睛:“柳儿,好一朵露浓雨润的人面桃花啊!那树上的桃花也没有你水灵呢!怨不得男人们都喜欢你,见了你魂都没了!”
柳如是含羞敛眉,低声说:“姐姐,看你说的!”
顾眉却哈哈大笑:“柳儿害羞啦,今儿天气好,咱姐俩出去逛逛好不好?我想买块布料裁条裙子呢!”
“好呀,我正想出去走走呢!”柳如是欣然同往。
清风微拂,杨花缥缈。走在河边,柳如是惬意地眯着那双丹凤眼,微仰着头,任杨花轻轻落在脸上,又从脸上轻轻滑落。水面上画舫纵横,悠扬的笛韵,夹着吱吱的胡琴声,圆润的、生涩的、尖脆的嗓音腔调各各不一。
河岸上,楼台亭阁,茶楼酒肆都半隐半藏,掩在绿杨垂柳丛中。四月天气春归时节,正是海棠开后杨花飞雪。柳如是、顾眉两位绝代佳人袅袅婷婷地走在街上,引起路人侧目,看她俩的人比看沿河两岸的人还多。
近几年国运不堪,北方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朝廷党争蜂起,以致内忧外患,生灵涂炭。富庶的江南也不堪承受朝廷一加再加的税赋,这江南昔日繁华的街镇也萧条了许多。
汪记绸缎庄,连日来生意清淡,老板汪银生今日早起开门时,便听见店堂外那株古柳上有喜鹊叫。这不,刚刚嘱咐小二打扫完毕,沏上一壶龙井,正要抿上一口,抬头却见凌波楼的两位大牌姑娘来了,便放下手中那把精致的紫砂壶,哈着腰急急地迎上来,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他一连叠声地说:“哎哟哟!是哪阵香风把两位大美人给吹来了?多时不见,两位姑娘越发俊俏了。”边把柳如是、顾眉迎到店堂后面的客座上坐了,边扬声高唤,“小二,快给两位姑娘沏香茶!”
柳如是只是矜持地抿嘴微笑,顾眉却不然,她大大咧咧地说:“我说汪老板,你呢,也别忙乎了,我跟柳儿今儿也只是想挑两块布料裁条裙子,也不多买,有什么好料子快拿出来瞧瞧吧。”
汪银生仍笑容可掬:“瞧你说的,顾姑娘,你们今儿来了,就是不买布料,不裁衣裙,我老头子也深感荣幸。柳姑娘在松江府拜陈眉公为师我也听说了呢,江南文人雅士谁不知道佘山陈眉公的声望?咱这苏州河畔的柳姑娘秉稀世容貌,具绝代才华,又拜了这样一位名士做老师,咱也跟着高兴不是?”边说边把小二端来的茶送到柳如是面前。
顾眉拉长声调:“哟!汪老板,这事儿你也知道?”
“我怎么就不知道呢?”汪老板有点不高兴了,他认为顾眉太瞧不上他了,“我还知道一首诗呢,”也不让顾眉插嘴,自顾自地说下去,“柳荫深处十间楼,玉管金樽春复秋。只有可人杨爱爱,家家团扇写风流。”
他又转身问柳如是:“柳姑娘,是不是这首诗啊?原来你就是这诗里的杨爱爱呀!”
柳如是浅笑道:“汪老板,这首诗是写宋朝女子杨爱爱的,不是写我的,徐佛姨娘是给我取过爱爱这名字,我现在不叫爱爱了,叫柳如是。”
“柳如是?嗯,这名儿又是出自哪儿呢?”
汪老板又琢磨上了,一边的顾眉早已不耐烦了,她站起身来:“我说汪老板,想不到你还是个挺风雅的人儿,只是你这生意是做呢还是不做呢?”
“做!做!做啊!”汪老板边应着边跑到前面店堂,抱来几匹绸缎放在顾眉与柳如是面前的茶几上,一匹一匹地指给两人看,“姑娘,这是刚刚进回的新货,这匹湖绿色的是苏州府绸,柔软轻密,春天做裙子最好。这匹桃红的是杭州刺绣,也适合这日子做衣裳的。”
柳如是挑了湖绿色的,顾眉挑了桃红色的,她们可都是这汪银生的老顾客,量了尺寸,定了款式,汪老板连连说:“二位姑娘尽可放心,老朽做的衣裳包二位满意,一做好就叫伙计送往凌波楼。”
从绸缎庄出来,顾眉又到隔壁胭脂水粉店买了眉笔和香水,两人沿着青石板街道缓缓而行,顾眉突然一本正经地问:“柳儿,你可有打算?”
柳如是有点莫名其妙,望着顾眉不解地问:“什么打算呀?”
顾眉拉起柳如是的手,面带愁容:“咱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这青楼倚门卖笑吧?我很喜欢松江的吴昌时,他说过要来接我的,不管是做妾还是做婢女,总强过这卖笑生涯。”说这话时,脸上不再有丝毫笑容,那双水汪汪的眼眸里满是忧虑。
“松江的吴昌时?哦,就是那云间才子吗?”柳如是随口问道,顾眉点头称是。
柳如是自有自己的打算,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现在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无语地走着。正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大门是用朱漆漆的,院子里有架蔷薇,蔷薇藤从里面爬过来挂满了一片院墙,蔷薇花正开得烂漫,粉嘟嘟的,惹得蝶儿蜂儿飞来飞去。
忽然一阵风吹来,满墙的花儿随风摆动,有几根细小的藤居然被风吹过墙去了,却有一种清香,沾人衣袂。柳如是站了片刻,想着,花藤总得依附着一棵大树才不被风吹来拂去,而我这样的人,不正是这风中飘摇的花藤吗?谁是我的大树呢?我能依靠谁呢?心里闷闷不乐。
正满怀忧愁悲凄之时,却见顾眉摇着她的肩叫道:“柳儿,你看,那里有卖女孩儿的。”
柳如是顺着顾眉的手看去,见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牵着一个头上插草标的女孩儿,正在那里等买主。
朝政混乱,国无宁日,素有鱼米之乡之称的江南,百姓竟饥荒到卖儿卖女了。
柳如是看那女孩儿虽消瘦,却也生得眉清目秀,她想起自己就是这样被卖到归家院的。她走上前对那妇人说:“大嫂,你把这小妹妹卖给我吧。”
顾眉忙拉着她不解地问:“柳儿,你买小女孩儿干什么?”
柳如是没理顾眉,仍对那妇人说:“大嫂,你看前面那座柳浪桥,我就是桥头凌波楼的,虽然是歌女,却不会让你女儿也做歌女的。”
妇人见这美貌女子说是凌波楼的歌女,便护着自己的女孩儿,背对着柳如是。柳如是见她不肯,又说道:“我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你这女孩儿就给我当妹妹吧,总比卖给人贩子好。我是歌女,绝不会让这小妹妹也做歌女的。”
也不知是等了大半天没等到买主,还是见她说得诚恳,妇人转过身来看着柳如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柳如是又忙道:“只是现在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说话的当儿已举手拔下了鬓边的金钗,“这根钗子也值几个钱,你先拿着不要卖了,过几日拿金钗到凌波楼来,我再用银子赎回,你看可好?”
妇人撩起衣角揩着眼泪,哽噎着说:“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我这孩子命贱,你就当使唤丫头吧,跟了你总强于在家里饿死。”又似怕柳如是改变主意不买了,接过金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柳如是看妇人走远了,回头问这女孩儿:“小妹妹,你在家里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女孩儿倒也乖巧,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柳如是:“姐姐,我今年十岁,在家里是老三,爹妈就叫我小三儿。”
柳如是边走边想着,十岁,花骨朵儿一样的年龄,一眼又瞥见那院墙上的蔷薇花,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心生悲悯,扭头对女孩儿说:“从今儿起,你就叫鲜朵儿吧,我不会让人欺负你,也不会让你受苦的。”小女孩有点茫然地点着头。
顾眉在一旁看着,点头道:“柳儿,看不出你还是一副侠骨柔肠呢!”
又对鲜朵儿说:“鲜朵儿,以后你要听柳姑娘的话,好好地侍候柳姑娘。”鲜朵儿用力地点着头。
柳如是带着鲜朵儿回到凌波楼时,已是晌午时分,见她们回了,沈妈妈急急地迎上来,责备道:“哎哟,我的大小姐啊,这半天你去哪里了?徐公子又来了。”
柳如是皱眉问:“哪个徐公子?”
“哎哟!我的姑娘,就是前天来的那个,你不待见的徐三公子啊!”沈妈妈早就看到多了个小丫头,也没工夫问,只是跟柳如是唠叨,“你知道他是谁么?”
柳如是边上楼边冷冷地说:“我管他是谁呢!”
沈妈妈胖胖的身子上楼有点气喘,说话也就上气不接下气:“他可是曾经任过宰相的徐阶的曾孙,有钱有势的,咱们可不敢得罪哟!”
“宰相的曾孙又怎样?宰相自己来了我还不待见呢!”
柳如是带着鲜朵儿来到二楼自己的房前,打开房门竟自进去了,沈妈妈也跟着喘吁吁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才仔细地打量着鲜朵儿。
她拉过鲜朵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笑眯眯的:“瘦是瘦了点,脸色也不大好,模样儿生得还算周正。下点本钱,调教调教,将来一准也是一个大美人呢!”
柳如是在里屋听了这话,忙赶出来正色道:“妈妈,你可别打鲜朵儿的主意,她可是我自个儿买回来的使唤丫头,可不是买来给你做歌女的。”
沈妈妈脸色一沉,随即又堆满笑容:“好好好!我不管你的事了,你如今名声大,脾气也见长了。”又酸溜溜的,“你这凌波楼的头牌姑娘,也应该有个使唤丫头了。”
边说边站起身来往外走,出门前扔下一句话:“徐三公子的事你可想好了,你不待见也好,待见也罢,下次来了,你非接不可!”说完摔门而去。
柳如是也不管她,去内屋衣橱里找出几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让鲜朵儿去洗头洗澡换上。当鲜朵儿再出来时,就不再是那个插草标的女孩儿了,还真是一朵含苞的蔷薇,她站在柳如是面前低着头腼腆地说:“谢谢姐姐!”
“这也不用谢,以后你要学着做事,也要学着识字。我这旧衣裳你穿着是大了点,你先将就着穿,过几日再给你做几件合身的。”
穷人家的女孩子勤快,做事麻利,不几日就适应了凌波楼的日子,当她妈妈来看她时,很怀疑这就是她那个曾经插草标等人买的女儿。
柳如是用银子换回了那根金钗,又给了她几件旧衣裳,这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