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唐 杜牧
大家正欣赏杨龙友的画时,只听有人在书房外大声喊:“柳隐,柳姑娘,你跑哪儿去了?”进得门来一看,原来是陈子龙。陈子龙看一堆人围着赏画,也不问青红皂白,也不顾惊愕的杨宛淑与杨龙友,拉了柳隐便走。
来到大堂,陈子龙拍了两下巴掌,扬声道:“诸位才子佳人,请静一静,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人。”说着把柳隐拉到大堂中间,“这是盛泽归家徐佛家的杨爱,现在苏州,改名为柳隐。柳姑娘不仅容貌艳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还能歌善舞。”
话音刚落,那位在书房写字被柳隐在心里叫做白无常鬼的瘦书生,此刻就在他们身后,只听他哈哈大笑道:“柳荫深处十间楼,玉管金樽春复秋。只有可人杨爱爱,家家团扇写风流。原来你就是那个杨爱爱?不过,还是叫柳隐的好,你隐了,可存我,哈哈哈。”
一边有人大喊:“李存我,别打岔,刚才见识了柳姑娘的画,现在请柳姑娘舞一曲,众位意下如何?”众宾客齐声应和说好。
柳隐脸上早已红霞流转,心里暗喜窃窃,她自信自己的舞是跳得最好的,正想显露风姿,当下并不推辞,陈府的侍女早在一旁候着,带她去西边厢房换衣裳。
以前徐佛姨娘就曾交代过,到名人府上赴宴,其他东西可以不带,这舞衣是不可不带的。柳隐边换衣服边想,真是难为姨娘想得细致周全,不然,穿棉袄棉裙如何跳舞呢?也必定是姨娘让这个陈子龙在这江南佳丽成群的宴会上提携自己的,因此更加体会到徐佛姨娘的用心良苦。
换上舞衣的柳隐重新来到大堂,大家不觉眼前一亮,此时的柳隐不再是河畔春风吹拂的柔柳,而是天上的霓裳仙子,一袭薄如蝉翼的粉色纱衣,隐约可见的洁白如雪的肌肤,一双似笑非笑,似嗔还颦的丹凤眼,如一潭深水,荡漾着缕缕笑意,又似燃烧着灼灼火焰。笙箫起处,那舞姿更是美妙绝伦,时而柔若无骨,时而刚劲有力;时而如弱柳扶风,时而如牡丹开放。真是千娇百媚,美艳不可方物。
一曲舞毕,举座倾倒,众人无不拍手称绝。
陈眉公看着舞后娇喘吁吁的柳隐,微笑地捋着胡须,频频点头,心想,徐佛调教出来的女孩子果然不错。原来那徐佛年岁已大,早已厌倦了倚门卖笑的生涯,洗尽铅华,上月底嫁给了盛泽进士周金甫。临嫁前修书给陈眉公,托他在这次宴会上照顾柳隐。陈眉公没想到的是,柳隐根本无须他出面,凭着她的花容月貌与超群的技艺,已博得众才子的青睐,那些附庸风雅而来的名媛佳丽,看柳隐独占风骚,不免有些落寞,却也无可奈何。
柳隐再次出现在大厅时,又换了一身衣裳,上身穿件百蝶穿花粉荷色绸袄,下着翡翠色绸裙,自裙摆向上用银色丝线斜绣一枝含苞新荷,这套衣裙收腰阔摆,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丰满的胸脯和杨柳纤腰,她款款行来,婀娜多姿。瘦书生李存我正举杯与人饮酒,突然一眼瞥见柳隐,竟痴了,杯里的酒洒了一身都不管不顾,只听他忘情地喊了一声:“好一枝清水芙蓉!”
此时的柳隐,凤眼含笑,梨涡泛羞,在陈子龙的引荐下,向满座宾客一一问好,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和胆怯,矜持有度,谈笑有致,应付自如。比起那些扭扭捏捏,惺惺作态的女子,这些江南才俊们更喜欢落落大方的柳隐。
李存我已有了几分酒意,长袍穿在他瘦削得如同竹竿的身躯上,总像是在飘,他几乎是飘到柳隐跟前来的,端着泼洒得只剩下一半的酒杯,眯着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笑容可掬:“柳姑娘,你的《空谷幽兰》画得好啊,你的舞也舞得绝妙,存我敬你一杯。”说着,举起手中的酒杯一口喝了,不等柳隐开口,接着又说:“饮酒无诗则无味,听说柳姑娘于诗词歌赋上很是精到,柳姑娘何不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李待问,字存我,其书法号称“压倒董其昌”。他的书法博采众长,颇有晋唐风骨,被称为“云间派”的奇人。
柳隐对这位奇人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今日才见。她听说过松江流传的李存我气死董其昌的故事,董其昌是当代大书法家,官至礼部尚书,声名显赫,画名跟当时的米芾不相上下,故有南董、北米之称。李存我青年才俊,初生牛犊不畏虎,扬言一定要超过董其昌。董其昌听说后,便让手下人各处收购李存我的书法,细细看过之后说:“此人书法刀砍斧削,冷峻中似有一股重重的杀气,如继续发展下去,恐不得善终。”李存我听到这话,并不以为戒,反而要在松江与董其昌一决高下,凡挂有董其昌题匾额的地方,李存我就另写一幅同样大小、同样名称的匾额挂在一旁,只是每挂一幅,董其昌就派人悄悄用重金收购一幅。可见董其昌还是放不下架子,还是怕李存我后来者居上,没了自己的名声。这李存我也太倔,你能收走挂着的匾额,我就在石壁上刻。一部《九歌》被他小楷刻出来,并配以插图,真的是图文并茂,精妙无双,被人们广为拓印,一时之间在松江传为佳话。
李存我的书法在松江被文人雅士所看重,其为人亦持重老成,崇祯三年的进士,却淡泊功名,无意仕途,深受同辈人敬仰。
柳隐身材娇小,李存我则个子高而瘦,柳隐正敬重地仰望着李存我,只听得有人高喊:“李存我,别打岔,快快请柳姑娘赋诗。”
大厅一侧早立一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已有来宾争相赋诗作画以助雅兴。陈眉公的寿宴本就是以文会友,而且来的文人雅士都想在这儿显露才华,以博采众望。
柳隐款款上前,她没有写诗,只写下了刚刚想好的一副祝寿对联:
李卫学书称弟子
东方大隐号先生
一旁有人在高声朗读这两句话。主席上的寿星陈眉公,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听了这两句诗,心里得意,却也暗暗赞许:“好个聪慧可人的小女子!”他转头问身边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你们知道这两句话出自何典?”没人回答。
陈眉公笑呵呵地捋着胡须说:“李卫学书称弟子,李卫者,李矩之妻卫铄也,柳姑娘是以卫夫人自比吧?”说着,向柳隐望去,似在征得柳隐的认可,柳隐点头称是。
陈眉公起身来到书案前,拿起条幅仔细看了看,走到柳隐身边,微笑着说:“柳姑娘,你不简单呐,看来老夫的诗集《崖栖记事》你也读过,你的字虽说还显闺阁柔媚之气,却也有铁画银钩之劲力。”边说边回到座上,对那些睁大着眼睛,表情错愕的美人说:“老夫《崖栖记事》中的一首清平乐里有两句诗:闲来也教儿孙,读书不为功名。浇花酿酒,世家闭户先生。没想到如此平淡无奇的小令居然被柳姑娘引用成:东方大隐号先生,既指明了老夫隐居的身份,又道出要做我的弟子。好,老夫就破例收了你这个女弟子,从今日起,你就是老夫的关门弟子了。”话音刚落,引起满堂喝彩。
听陈眉公说收自己为关门弟子,柳隐心里喜极,便趋步上前,跪倒便拜:“先生在上,受弟子一拜。”
来佘山之前,柳隐读陈继儒的诗,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她在寿联中称陈眉公为“东方大隐”更中了老人的心怀。小隐隐于山野,大隐隐于市井。小隐不难,难就难在大隐,在繁华闹市、喧嚣红尘之中保持心灵的一片纯净天空,这才是大隐的最高境界。
此时的陈眉公心情极佳,只见他健步走到书案前说:“柳姑娘,你送老夫这般风雅绝妙的寿礼,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夫也送你一首诗。”说罢,挥毫泼墨,写下了《赠杨姬》五言绝句:
少妇颜如花,妒心乃无竞。忽对镜中人,扑碎妆台镜。
柳隐心里明白,这短短的几句话里,陈眉公用戏谑的语言赞美自己:少妇本来美艳如花,看到镜中自己的容貌,不自恋自怜,而是嫉妒得打碎镜子,说明镜中女子实在是太美了,连照镜子的自己都嫉妒,何况别人呢?
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席间,一美冠如玉,粉雕玉琢般的少年书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柳隐,那双清亮的瞳仁,竟不看大堂里的众多才子佳人,似乎这偌大的大堂里唯有柳隐一人存在。
柳隐被他看得羞怯难当,以为自己身上哪里有不妥之处,也低了头在身上找寻。
杨宛淑朝那美少年一甩手帕,打趣道:“宋公子,当心点,别让魂魄丢了。这寒冷的天,陈眉公家怎的还有只呆雁呢?”说得大家哄然而笑。
这位少年公子正是“云间三子”之一宋征舆宋辕文。
经杨宛淑这一打趣,宋辕文自觉失态,忙端起酒杯与人喝酒。柳隐则对身边的杨龙友说:“杨先生,柳子曾读过先生题在画上的诗,其中一句最令柳子倾倒。”
杨龙友饶有兴致地问:“哦,说来听听,是哪一句让柳姑娘倾倒?”
“先生所作《雁荡山》图中,有这样一句‘不将媚骨点青山’。柳子尤为喜欢。”
“姑娘真是独具慧眼,来,杨某为你喜欢这句诗浮一大白。”杨龙友心情畅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继儒的逸翠园有间屋子叫“含誉室”,是陈眉公平时会见重要客人所用。后来无论大小聚会,复社领袖张溥等人都喜欢聚在这间屋子里把盏品茗,谈诗论剑,议论朝政。
张溥这次赴宴另有打算,复社受奸党迫害,成员已所剩无几,陈眉公的寿宴是云间才子最向往的聚会,他一来贺寿,二来想联络这些青年俊才,以充实复社之新鲜血液。
张溥,太仓人,天启元年与同乡张采、苏州人杨维平等人创办了“应社”,他们最初聚在一起是读书习经,研讨文章,试图通过参加朝廷的考试而获取功名,以报效朝廷和国家。后来又把“应社”更名为“复社”,陈子龙、夏允彝、李存我、宋征璧、彭燕又、徐孚远、李舒章及宋征璧的弟弟宋征舆等学子,都参加了“复社”。
这些满腹才学,血气方刚的青年学子,从读书做学问,到关心朝政和民众疾苦,文人与政治似乎是分不开的,而在政治斗争中,受打击的往往又都是文人。
奸臣魏忠贤勾结阉党,迫害东林党人,累及复社,朝廷腐败,战火蔓延,致使生灵涂炭,皇帝不励精图治,却听信谗言,屈杀赤胆忠心的良将袁崇焕,令天下英雄心寒。这些士子们畅谈国事,群情颇为激愤。
陈眉公一介布衣,隐居在此,虽不关心朝政,却也不干涉这些青年儒士的言论。
陈子龙今天来除了拜寿外,也有一件大事,他要编辑《皇明经世文编》,这是一部五百卷的兵农礼乐刑政大全,上自洪武帝,下至当朝,是一部巨册参考文献,从选编到刻印的工作真可谓是工程浩大,仅凭陈子龙一人的财力、物力是远远不够的,他要借陈眉公的宴会为这部书招集编辑者,也想募捐镌刻出版之资。
这一壮举无疑得到了大家的极力赞同,张溥带头捐款,并认为,此书或可为大明拨乱反正也未可知。陈眉公也把孙子觉赏交给陈子龙,帮忙编辑。
徐孚远拍手称好,豪迈而坦诚:“好!卧子,我举手赞同,我的南园将给你做编辑的书房,吃住就在我家,算是我对这部书出的一点绵薄之力。”
陈子龙得到这许多同人的响应,感动之至。他对大家一揖到地:“明朝兴旺二百六十多年的历史,盛世太平,贤才辈出,这编纂经史文典的事应由朝廷主持。只可惜如今朝纲混乱,朋党为奸。编辑此巨册,卧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天得到大家的认同和帮助,卧子万分感激,谢谢诸位!”
不料他话锋一转,言辞颇为激愤:“自崇祯登基,关外满虏已三次入塞,社稷之栋梁袁崇焕又遭朝中奸佞所害,而满朝文武大臣,文官贪财,武将怕死,内乱未息,外患日急,时局每况愈下。大江南北灾荒频频,民不聊生。我等虽在江南一隅,歌舞升平,饮酒赋诗,只怕这花团锦簇的江南,也将变成荒池废榭了。”说罢一声长叹,拂袖而去。
站在门边的柳隐正听得热血张扬,不料陈子龙冲出门去。她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缕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不想这被人称为温柔富贵之乡的江南,竟有如此凛然正气之人。
陈子龙的离去,也没人去管他,复社、几社的士子素来如此怪癖,唯有柳隐心里念念不忘。
耳边又听陈眉公朗声说:“柳姑娘,老夫今天给你这位关门弟子再找一位书法老师吧,李存我的字笔走龙蛇,柔中有刚,刚柔相济。柳姑娘的书法虽然金钩铁画,但太柔弱,显闺阁柔媚之气,存我,你就收下这个徒弟吧,日后在书法上必成大器。”
柳隐听了,也不等李存我开口说话,走到跟前俯身便拜:“弟子柳隐给先生叩头!”
李存我慌得连连后退,双手乱摇。
陈眉公朗声笑道:“你就收下她罢,保不定日后还会胜过你呢!”
旁边有人打趣道:“李待问,你不是很会说话么?收了女弟子却怎的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