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泉街小学在这个城市末端的城乡接合部,原来是一座古庙,庙里的和尚早已不见了,但荡漾在廊檐屋宇间的禅影依然,佛光犹在。一颗童稚心沐浴在里面,静穆而又萧瑟的氛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年龄太小,我本来是入不了学的,但外婆带着我一趟趟找学校,最后找到校长才把我收下了。当我第一次坐进教室的时候,自然就有一种来之不易的感觉,还有那么点莫名其妙的好奇和紧张。
有一天,教室里突然飞进来了几只燕子,这样的情形让老师和同学们都非常惊讶!燕子在教室里飞翔了几圈后,叽叽喳喳地钻进了屋顶横梁的缝隙里去了。我在关注燕子的同时更关注正在给我们上课的班主任老师张淑玲。张老师愣了一下,看看燕子,又看看孩子们好奇的眼睛,结果她又开始上课了。这样就把燕子容纳下来了,大家好像松了一口气。后来燕子还一点点衔泥筑了巢,孵了一窝一窝的小燕子。燕子抵消了庙堂教室给我们带来的压抑,给我的童年增加了许多轻捷快活的灵动。
张淑玲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同时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一头浓密的黑发梳成两条粗大的辫子,眼睛很大,面色菜黄,脾气暴烈却有一颗慈悲心。我觉得童年的记忆肯定是纯真的,但又是很靠不住的。那时候在我的眼里张老师就是大人了,不过她总是一个人,没有家,也没有孩子。用童稚的眼光看世界往往把外部的一切夸大了。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张淑玲老师,随着我自己的长大,张淑玲老师在我脑海里的影像反而变小了,我是从年龄意义上讲的。也许那时候她的真实年龄只有20岁。
那时候我们的作业老师看了以后都要评为优、上、中、下。一次我的语文作业没有做好,结果张老师给我评了一个“下”。本来我的语文是学得非常好的,得了很多优,一个“下”把我的感觉全破坏了。我觉得我没有办法面对我的同学和外婆、姐姐,面对这一次作业,我感到一种羞耻感挥之不去。几天以后,我想老师再也不会发现,就悄悄把这一页给撕了。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张老师居然发现了,全班发作业本的时候没有我的,我心里很紧张,但张淑玲老师并没有当众批评我,而是放学以后把我留了下来。她毫不留情地给我发脾气,还用最刻薄最严厉的语言训斥我,说这种掩盖自己缺点的行为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还拿这种抹去自己可耻记录的行为与偷窃等最龌龊的行为相比。这样的斥责让我受不了,我放声号哭,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撕裂。她把我羞辱够了又把我抱起和我一起痛哭,哭得天昏地暗。后来哭够了,天也黑了。于是她又送我回家,我不让她送,她偏要送。把我送回去以后,她并没有给我外婆说我撕作业的事,而是说要给我补课,结果又把我带回了学校。
进了她的宿舍以后,她再也没有一点脾气了,把我的脏衣服脱下来,然后温情脉脉地给我洗脸洗脚,我看到她眼里的泪光还在闪烁。洗毕后她把我抱起塞进了被子里。她自己洗漱了以后躺下来把我搂进了她的怀里,一种女性的温存让我想起了久违的母亲。
后来政治运动开始了,古庙的肃穆和宁静彻底被打破。同学们的破坏欲往往是从比较柔弱和直接的地方开始的。在一次辩论中,我的同学龚明旭觉得理屈而显得非常急躁,突然跳上桌子对着燕子窝开始发泄了,毛茸茸的乳燕在窝边张着大嘴绝叫,随着龚明旭的捣毁,几只乳燕摔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很快就死了。
我参加了学校的造反组织——虎口拔牙战斗队。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字,总是要有相应的事迹和这个名字对应。班里上课,同学们再也无心听讲,老师讲得越认真同学们越讨厌,这种厌倦情绪导致同学们别出心裁地扰乱课堂。一次,算术课老师童姣给我们上课,我给她画了一张丑化她的漫画,然后举起来让全班同学看。遭遇羞辱的童姣老师含着激愤的目光从讲台前向我逼来,那一刻我真的有些发毛了,不曾想到这张温柔的脸变得如此悲伤。我断定她如果捉住我会狠狠打我的,我从座位上弹起来开始逃跑。她便发狠地追我,追了几圈以后把我逮住了,我掰她的手指怎么也掰不开,情急之下抓起一个女同学桌子上的圆规往她的手背上扎了下去,我听到了一声肉皮破碎清脆的声音,然后看到了鲜血往下流。这时候我最希望的就是她用雨点般的拳头狠狠地揍我,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把手松开了,用蔑视的眼光绝望地看着我,这可是比打我还令我毛骨悚然。我把头低了下来,内心感到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生活是荒诞的,同学们的恶作剧还是愈演愈烈。这叫大浪淘沙,淘去的是人性纯真和善美,做人的人格重心被无情的潮水淘空了,只剩下一具可耻的躯壳。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狂潮,学校的课再也上不下去了,学校召开批斗大会,这样的会经常召开。这一次把全校长得最引人注目的吴娜英老师揪上了主席台。为什么要从这样一个美丽的影像开始呢?她的身材窈窕,仪态漂亮,正是由于与众不同的气质反而攫住了人们的心。她那双长着长睫毛的眼睛常常释放出妩媚的激情!
她散披着头发,满脸沮丧,被两个造反派头头押着。说她是资产阶级娇小姐,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拿出她并没有穿过的旗袍进行展示,还有胭脂口红。后来又拿出了一张照片,是吴娜老师和一个男人的合影,说是和她爱人的裸体照。是不是裸体照谁也没有看清楚,只能远远地看到吴娜英老师白皙的手臂和腿。也许她有过流血的悲剧或者是凄美的爱情,难道她温雅的容貌所流露的那种高贵气质真的就把人惹怒了吗?是不是美丽就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呢?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就听说吴娜英老师畏罪自杀了。我目瞪口呆,对造反的前提和这样的后果感到疑惑不解。
革命的洪流依然席卷着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我们虎口拔牙战斗队在众多的造反组织中丝毫也不逊色,我们用石头袭击老师的窗口,把班里的桌子从楼上扔下来,给女同学起不堪入耳的绰号,往老师的门锁上抹大便。有一次我的好朋友龚明旭提出来要批斗张淑玲老师,我坚决反对,做出一个决定是不需要理由的,因为论打架我非常凶悍和狂野。虽然没有揪斗张淑玲老师,但明旭他们几个人还是乘夜黑给张淑玲老师的门锁上抹上了大便,我听了以后想哭出来,悄悄一路到张淑玲老师的门前把大便揩干净,然后我又找到一个破瓦罐,到学校的荷塘里舀上水把张老师的门和门锁洗净。
课虽然不上了,但学校的批斗会、忆苦思甜会、运动会、学唱革命京剧样板戏的活动却异常活跃。学校教唱京剧的老师把我拦住了。问我会不会唱京剧,我说会。他问我想不想唱京剧,我说想。结果他带着我到学校宣传队去试唱,我跟着他的京胡拨音,我看他露出了非常满意的表情,我的背后还围了一群人,显出一副惊羡的样子。老师又问我会不会唱京剧,我唱了一段《智取威虎山》中的选段《共产党员》,结果我被录取了。
给我们教唱样板戏的是学校教英语的毛老师,能姓毛又能唱京剧当然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他不但唱得荡气回肠,还能拉得一手好京胡,可以一边拉一边唱。
我代表学校参加了全市的京剧清唱比赛,上台以后我觉得我站的位置没有居中,于是我又向中间挪动了几步,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我知道是笑我的,但我实在想不清楚做错了什么。我唱了《红灯记》里李玉和痛斥日本鬼子的一个唱段,最后我获得了第三名。宣布这个结果以后毛老师一下抱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