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春天,大地苏醒以后,我家瓦屋背后的那几棵香椿树便会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嫩芽还没有吐出的时候,气味就从椿树的体内散发出来了。这种味道很有些刺鼻的怪异,撩得周围的人躁动不安。这种味道好不好闻我从来就没有认真去想过,也许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情本来就很难用好与坏去界定的,反正一种味道就是那么一种挥之不去的存在,它的存在形式也许比别的物化的东西还更难让人躲避。反正从来也没有一种气味如同香椿一样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如同香椿炒鸡蛋一样令人难忘。
椿树发芽了,香椿芽子炒鸡蛋可是周围邻里春天里的一道美食。如果这个院里没有这一圈椿树,香椿炒鸡蛋每家还是要吃的。只不过有了这么一丛树,如果没有吃上用自家院里椿树上的椿树芽子炒的鸡蛋,便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挫折感和失落感。
大家都非常清楚,既然要吃到香椿,就必须建立一种大家都要遵守的能吃得到香椿的秩序,也就是说要给每一家人提供均等的机会。有这么一种需要,就是一档事。当然有事做的人还是要去做事,也就不会来管这样的事,不管这个事,不见得不把这件事当回事。依我的眼光管这件事外婆绝不是最适合的人选,住在椿树周边的大户人家闲人有的是,而他们肯定是要吃到香椿的,这样的人家并不情愿出面管这样的事,但是别人如果管不好,他们是最能兴风作浪的。
就家势而言,我家的穷困程度肯定从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家境的弱势,但是外婆的性格撼动力绝对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小视的,一些淘气的小孩见了她总是闻风而逃。外婆要骂人就骂了,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就这样一个大嗓门的老太婆子,从胸腔里吼出来的声音往往都是人间正道,也许有的时候缺少了些许宽容,但从来都不会掺杂某种私欲或私心,正是这样,这事便由外婆管了起来。
没事的时候外婆就在院里转,一直要把春天香椿能吃的这个季节转过去,转到让每一家人都吃到香椿,有的时候风水到了这家人门口,可是这家人没有爬树的人,这时候外婆便吩咐我去给别人家摘香椿。在这些事情上她是从来都不徇私情的,我家里从来也没有因此而多吃上一口香椿。
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外婆就提着篮子到菜市场去了。这是十月初的一个平凡的早晨,雾雨弥漫了整个天际,日月星辰完全被隔绝,疲惫的天幕只有太阳在背后映照的那么一小块比别处亮一些。街市模糊着人们的视觉,满街的泥泞涂抹着大街小巷,外婆挎着一只菜篮子在每一个菜摊子前徘徊,她总是要等到收市的时候,菜价跌到最低的时候才成交。不断地选择,不断地寻找,清苦的日子就是这样,乐趣也在其中。
这一天,她回到椿树院以后就发现该摘人家的香椿已被别人摘去了,于是就站在院子中央破口大骂起来:“这哪里像人做的事情,把别人的香椿吃到肚子里是要烂肠胃的。缺德呀!不得好死,非断子绝孙不可!”周围又出来了两家人附和,外婆的嗓音越来越高,很有些响遏行云的意味。骂人骂得这么酣畅淋漓,荡气回肠,偷吃了香椿的人此刻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我在屋子里听着外婆的吼声,内心的不安并不比被骂的人轻松,外婆的这种做法我是不太赞同的,你这么大的声音骂别人,真正偷摘了香椿的人是不会出来和你对骂的,可是人家心里恨你呀!真正受伤害的还是你自己,你又不想多吃一口香椿,管这些闲事干啥呢!你看你自己把自己气成那个样子,别人还不是在背地里看你的笑话吗?我的脸都被憋红了,我感到羞臊,我想出去把外婆劝回来,但我觉得自己那么小,说话一点分量都没有,而外婆的个性又那么强,火气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听我的劝告呢!
外婆骂累了以后回来了,气喘吁吁,满脸都是汗,我觉得外婆挺让人怜悯的,而她自己总是觉得挺自信。我看她累得快要支撑不住了,于是说:“外婆,别人会恨你的。以后再不要管香椿的事了行不行?”外婆把菜篮子往地下一摔说:“你这个剁脑壳的,还管起我的事来了!就是因为别人不管我才要管一管,得罪人有什么了不起,我骂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难道把别人的香椿偷吃了,还不能骂他几句?我是积德呀!以后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会网开一面呢!你这小脑袋里成日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嗯!这是要不得的,懂不懂呢?”如果我再要和外婆理论下去,她一急了会动手打我。当然,我也清楚外婆的做法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做得对还会招来人的忌恨呢?为这些事,外婆经常和别人吵架,外婆的嗓音大,看起来吵架的时候外婆是赢了,可是别人在心目中非常厌倦你、鄙视你、看不起你,这谁对谁错,谁赢谁输根本就没有办法权衡出一个结果。我觉得像外婆这样的好人是不应当遭遇这样的不公的。这使我感到很怅惘。
外婆从5岁就来到了王家当童养媳,从小就寄人篱下,但她从来都没有屈服过。老家在遥远的湘西,我觉得她是被卖给王家了,她给我说自从进了王家的门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像她那一辈的女人,都是要裹小脚的,而外婆则长着一双令人惊讶的大脚,这是不可思议的。她说小的时候她也裹过,裹得血淋淋的,成天也走不了路,裹了一半她实在受不了,就不顾一切自己给自己把绑带松了,结果反而长成了一双大脚,要穿39码的鞋。这件事她拿到现在给我讲的时候每次都挺自豪的,在当时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付出的代价肯定挺大的。这么大的事情她说干了也就干了,而且后来证明她并没有什么错,这些事情都支撑了她现有的自信。她没有什么文化,什么私塾和学堂从来就没有进过,如果因此认为她是个文盲,这个说法也是很靠不住的。就像后来我所知道的帕瓦罗蒂不会识谱,谁也不能因此而否认他不是一个音乐家。我外婆在文化方面的智慧一点都不比别人差。
我说了一声去上厕所,而实际上去了大街。我一下就注意到一个70来岁的瘦骨嶙峋的老人,担着一担菜,在霏霏秋雨里沿着永泉街走着,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怀着一腔无法言喻的酸悲找寻着。他的面孔布满了皱纹,雨水顺着沟壑急速地往下流着。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背脊已经明显地弯曲了,显出了生命的衰疲与脆弱。
我听出来了,是找我们家的,于是我又跑回了家给外婆说了,外婆的神色一下变得煞白。不一会儿,这位老人已经站到了我家门口。这位被雨水淋透了的战栗不安的老人,惊悸地打量着这户人家。“春娥嫂子,你还认识我吧?”这位老人问外婆道。
外婆看到这位老人的一瞬间,像被电打了一样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显出一阵慌乱,说:“你到这里来干啥呢?这是前世造的什么孽呀!”外婆根本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我和姐姐瞪着眼,让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给惊呆了。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他们是我的亲骨肉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这总是可以的吧?”老人说话的时候一担菜依然挑在肩上,只是颤抖得更厉害了。
外婆转过身来,看到我和姐姐愣在那里听着,脸一下扭曲了,突然吼了起来:“进去,有什么好看的?”然后又朝老人吼道:“我们的日子并不好过,你再不要雪上加霜了。除非你让我死了,我是不会让你认他们的。”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钱递了过去说:“求求你了,走吧!现在就走!”老人硬是不接。两个人推来搡去,老人挑着的一担菜一下就从肩上滑落到了地下,掉进了黏稠的泥泞里。外婆说:“你就把钱拿着吧!算我把这担菜买下了!你再不要来了!有事我去找你!”
老人心中肯定有一个撕心裂肺的迷梦和一份悔断肝肠的愧疚,他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泪水糊湿了他的面颊。我不知道是惶惑还是激动,我感受到了一种血脉相通的生命共振和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眷顾。我想走近这位老人,我想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但是我已经觉出如果我这样做了,对外婆的伤害该有多重。我家门口的这一点点距离,一下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千山万壑。
外婆就是再大声吼,也把这个凄寂而衰朽的老人没有办法,这一点外婆感觉到了,我和姐姐也感觉到了。于是,外婆做出了妥协,凑到老人的耳边用细声嘀咕了几句,又转过身来对我和姐姐吼了一声:“有什么好看的,到里面去,不要出来!”然后连拉带搡拽着老人离开了。我和姐姐站在这个再也没有了退路的暗角,窥视着这一幕。
姐姐说:“外婆害怕失去我们,失去了我们她就等于失去了她自己。”
“你说这事,外婆会用什么办法呢?”
“只要他不再来,外婆什么办法都会用的。如果外婆觉得她所有的办法都用光了,老头还要来,我们就会换地方。我敢肯定。”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人,可是我知道从这天起,外婆不间断地给他钱,条件就是老人不再来认我和姐姐。这件事情很神秘,让人觉得明白了,但又感到看不出深浅。外婆是个性格外露的人,可是对于这件事,她哪怕是有意无意都没有透露过一点点,可我相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就是我的亲外公。这位老人给我留下的生命冲动和感悟永远都会在我的生命深处环流。
我家瓦屋出门往右一拐不足三米就是永泉街粮店的后门,从后门穿过粮店再从大门出去就是益阳的大街了。这是上街最便捷的一条路,但外婆从来都不从这条路走,而我则常常从后门蹿上大街。
我和姐姐都处在成长最快的年龄段,粮食凭证供应的量肯定是不够吃的。就这样还保证不了粮食大米的供应,在定量里折去一块粮食供应红薯和红薯干。对我来说吃红薯干是一场异乎寻常的艰苦战斗,每一次几乎都把我耗尽。在红薯和红薯干之间,红薯似乎要好接受一些,红薯有三种颜色,白色、橙色、黄色。如果是黄色的红薯烤着吃,我还是可以接受的,但白色的就不行了。让我最无法忍受的是红薯干,特别是红薯干焖在米饭里面吃。红薯干里蒸出的馊水浸在米饭里,是非常破坏感觉的,有时候还要遇到苦涩发霉,更就无法下咽。我能使出来的最大的能力就是不吃这顿饭了。我的脾气也犟,外婆和姐姐都因为我不吃饭而哭泣过。
红薯干的事我想了好久,我觉得这个障碍我没有办法逾越,把我的智慧都用上了也无济于事,还是吃不下去。我只得对外婆说:“外婆,人要是不吃饭该有多好呀!这样也可以少受些罪呢!”外婆惊讶地看着我说:“你这个剁脑壳的,又耍啥心眼?”我说:“耍啥心眼,我说的是实话,你看为了这张嘴终日里操劳奔波,吃的时候还要受那份罪,多划不来呀!如果人要不吃饭你看把多少事省下了!你看这树啊草啊就不吃饭,这样多好!”外婆这才幡然醒悟道:“我知道了,你就是不想吃红薯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都想吃香喷喷的白米饭,可是你投错胎了,我们哪有钱买黑市米吃,只得认命呢!”我说:“我怎么觉得吃这红薯干比饿着肚子还难受,外婆,你也就不要难为我了。”外婆一脸愠色道:“这又不是我们一家的事,这就是国家供应的口粮,家家都在吃。你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呢?你现在还不习惯,你就硬着头皮吃上一阵子,吃着吃着就把甜味儿吃出来了。”我说:“外婆,这样行不行,我一天吃两顿饭就行了,红薯干你就再别让我吃了。”外婆说:“这怎么行,你正是抽条子的时候,吃不饱饭你以后就是个矮子。看你太外公都80岁了,满口没牙,不是也照吃吗?”我流着泪说:“其实我也挺恨自己的,为什么就有这么个毛病呢!我一闻到红薯干蒸米饭的味道,就想吐,就恶心。我又不多吃你们的一粒米,你就依了我这一回吧!”我看外婆也不说话,眼里噙着泪花把头转了过去。
开饭了,照例是外婆分饭,我心里总有些紧张,不知道我所做的努力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往碗里盛饭的时候姐姐说话了:“外婆,就把他的红薯干拨给我吧!把我的米饭留给他吃。”外婆也不说话,只顾往碗里分饭。红薯干搁在米饭的上面,也就是先从红薯干分起,我一看把红薯干拨起了三个碗,有一碗拨得特别多一些,有一个碗空着。然后是分米饭,米饭的上面一层有红薯干浸下来的颜色,外婆把它分到了三个碗里。等到全是白米饭的时候,外婆往空碗里狠狠盛了一碗。我一下扑了上去抓住外婆的手说:“我不要这么多!”外婆说:“我知道你好久都没有吃上饱饭了,有几次你把红薯干都倒掉了。吃上几顿饱饭吧!我老了,吃惯了,没事的。”把饭盛满以后端给了我,然后她自己端起了红薯干最多的那一碗。终于吃上了香喷喷的白米饭,可是我的心在颤抖,在流血,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可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