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着大辽西这个叫后郭村的小小村落,一阵狂风刮来,云层变薄,刚才还是鹅毛大雪,转眼,一轮圆月从鱼鳞般的云隙中闪出,辽西丘陵上弥漫起朦胧的月光,像是升腾起来的一片淡淡的白雾。笼罩着这个被大雪覆盖的北方小村,天地霜白一片。
村子东头,有户高宅大院的人家,灯火通明。屋内,大财主郭明森的管家郭三发子正坐在客厅内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笑容可掬地对皮影戏班班主萧云飞说:“全仗着萧班主捧场了,郭老太爷的六十六岁寿诞,就请萧班主亲自演出了,这可是郭老太爷亲自点的班子呢。”他说着,伸出右手,从青布棉袍子衣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放在闪着光的精漆刷的铁线子也叫红檀木的桌子上,说:“萧老板,这是郭老太爷给的赏钱和定金,一共是五十块大洋,等戏唱完了,还有几倍的大洋给你和你的戏班子。”又拿出一张信纸递过去,说:“这是郭老太爷点的剧目,请萧老板按点的戏唱。”
萧云飞伸手接过那张信纸,扫了一眼,说:“请郭管家回去告诉郭老太爷,我小小的皮影戏班子,落脚此地谋生,全仰仗着郭老爷子的捧场和关照,才有今天。我萧某人会拿出看家本领,祝福郭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那就好。”郭三发子的眼睛,贼溜溜地四处撒眸着,一双手轻轻抚摸着铁线子桌那泛着深紫色的细腻美观的木纹,清晰可见的仿清韵味的桌子上那精雕细琢的花卉,眼睛里流露出羡慕和嫉妒的目光,说:“这是非洲紫檀吧,一看,就高贵华丽。萧老板的气魄,就是不同凡响啊!”
萧云飞放下茶碗,呵呵一笑,说:“还不是仰仗着郭老爷子和乡亲们捧场嘛。你回去告诉郭老爷子,改日,我去拜访他,送他一套最稀缺的越南黄花梨红木家具,算是我的寿礼,请他老人家笑纳。”
郭三发子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那感情好。我一定把萧老板的话捎到。”站起身来,拱手告别,说:“时候不早了,我告辞了。”回过身子,瞅了一眼那紫檀木的桌椅,阴阳怪气、话里有话地说:“听说这种檀木也叫红檀木、古美柚、秘鲁樱檀。将来,我一定要弄一套,摆在我的家里。”
“哈哈……郭管家,你如果喜欢,就把我的这套拿走。”
郭三发子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君子不夺人之爱。萧老板,我郭三发子谢你了。”心里说,你就给我一套旧的,拿我当傻瓜?
萧云飞望着他已经有点佝偻的背,心领神会,说:“放心吧。有机会,我给你弄套新的。”
郭管家回过头来,眉开眼笑地说:“那敢情好。你帮我买到,我会付你钱的。”
“那倒不用了。说送你,就送你!”
“嘿嘿,那我谢谢萧老板了。”
“送客!”萧老板说完,就起身送郭三发子出门,李二癞子赶紧跟着萧班主出门,大喊一声:“郭管家走好!”举着橘黄色的灯笼,颠颠地走在萧班主的前面照着亮,来到了大门口,他一躬身子抢在前面,打开了大门,说:“郭管家,您老请慢走。”
郭三发子迎着门外吹进来的一股寒冷的风,缩了缩脖子,裹了裹棉袍子大衣的前襟,抱着膀子走了出去,说了一句:“这鬼天气,冻死人不偿命啊。”
萧云飞站在台阶上,拱手说:“天色已晚,郭管家一路顺风!”
李二癞子站在萧云飞的身后,讨好地说:“郭管家,小心脚下!”他嘶哑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哎哟一声,郭三发子一个前趴子,摔倒在厚厚的雪地上。
萧云飞一个激灵,一大步跨下台阶,朝郭管家跑过去,脚下哧溜一滑,险些摔倒,他踉跄了几步,说:“郭管家,没摔坏吧?”
郭三发子龇牙咧嘴地说:“波凌盖(膝盖)可能秃噜皮啦,腋了盖(额头)也破了,你看,流血了。哎哟,我咋这么倒霉啊!”在萧云飞和李二癞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起来,刚站定,就神色大变,“妈呀”一声大叫:“这里咋有个死人啊?把我绊倒的原来是个死人啊!”
萧云飞和李二癞子闻言一看,雪地上真的躺着一个人,他的全身都被大雪覆盖了。李二癞子吓得“妈呀”一声怪叫,一步跳到一边,哆哆嗦嗦地捂着鼻口,两只眼睛惊恐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和萧云飞,等着他说话。
萧云飞立即向前,来到躺在地上的人的身边,弯腰看他,伸出右手扒拉掉他脸上的雪,随即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到他的鼻子底下,他立即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气体,爬到他的两根手指上,他的脸上出现了欣慰的表情,说:“人还活着。癞子,快,去叫你三个师兄来,把他抬回屋去。”李二癞子又一步蹿了出去,嘴里带着颤音,喊道:“李大师兄,刘二师兄,洪三师兄,师父叫你们快点出来,不得了了,外面有人快要死了!”
很快,萧云飞的三个徒弟就飞跑出来,大徒弟李玉强急切地问:“师父,咋了?”
萧云飞沉着地说:“这里有人快要冻死了,你们赶快把他抬回屋去,记着,不要把他放在热炕上,先放在木板上。对了,玉强,你把你屋的门板卸下来,就放在门板上。继先,你呢,去弄几盆子雪,你们哥几个,用雪搓他的脸和手脚,这样他才能缓过来。”
“我去烧一盆子热水,给他洗洗不就得了,干吗用雪搓,本来他就冷,雪一上身,不是更冷吗?”李二癞子哑着嗓子说。
“这可使不得,这冻伤邪乎着呢,你用了热水,他的手脚就废了。只有用雪搓,让他的手脚由凉到热,才会保住。”萧云飞急切地说,“去吧。快点!”
几个徒弟应声而去。萧云飞对郭三发子说:“郭管家,这大雪漫天的,您老又受了伤,今天就别走了,留下来休息一夜,明天,我叫人送你回去。”
“不行,郭老太爷等着我的回音呢。再说,我的伤也没什么,前郭村离这也就五六里地,没多远。我回了,萧老板留步吧。”说着,拐着瘸腿一侧歪一侧歪地向村外走去,雪在他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叫着。
萧云飞转身叫道:“李二癞子,你去送郭管家。一路上好好扶着他,不许再出啥闪失。要送到家里再回来,啊!记住了吗?”
李二癞子跟着抬人的三个师兄,正要回屋子,听见萧老板的吩咐,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捏着鼻子走下台阶,说:“师父,我记住了。你放心吧。我会送郭管家回家的。”然后,在心里说:“你咋不叫我的师兄们去呢。”
李二癞子搀着郭三发子一步一陷地在没膝深的大雪地里艰难地走着,没走几步,老天爷就又抹搭上了眼皮,遮住了月亮,不一会儿,近似于沙尘暴似的暴风雪狂暴地漫卷着大地上的一切,村庄、树木、高山,它都不放过,两个人都要被掀到天上去了。狂风卷着大雪粒子,呼呼地往脸上吹着,呛得人张不开嘴,睁不开眼睛。郭三发子一只手牵着李二癞子的衣襟,另一只胳膊抬起放在嘴边,用袖子挡着嘴骂道:“他妈的,我今天咋这么倒霉啊!这该死的雪下起来还没完没了了。李二癞子,你看你,愣得呵的!还不如我这个半大老头子呢,你别老在前边晃晃悠悠地挡着我的道啊,萧老板咋让你这么个窝囊废玩意儿来送我?真是的!”
“郭管家,这话是咋说的?我哪敢挡你老的道,我走在前面是给你蹚道啊。你就按着我踩出来的脚印走,不是省事吗?”李二癞子心里这个气啊。他喘了口粗气,转了一下眼珠子,在心里骂道:“他妈的,老子凭啥半夜三更顶风冒雪,跑到这冰天雪地里受这个罪,还不是因为送你这个老东西。要不是萧老板吩咐,谁愿意送你啊,跟头把式地在雪窝里滚,还不领情,啥人啊?”
“这还像点话。你说,癞子,咱这大辽西三九天的‘大烟儿炮’天气,这真他妈邪乎啊,要不是给老太爷办寿礼,我是不会出门的。”他迈一步喘一口地说着,脚不停地伸进李二癞子踩出的雪窝子里。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到前郭村口,远远地,李二癞子看到了厚厚的雪层下,矗立着一幢高大的宅院,他知道,这就是郭家大院了。
两个人走到大门口,李二癞子在台阶下停下了脚步,搓了搓手放在嘴唇上哈着气,吸溜着鼻子说:“哎呀妈呀,这房子真他妈的太敞亮了,这虎座的大门楼太气派了,瞧那两个大红的灯笼,眼睛似的瞅着你,不吃饭都高兴,我今天可开了眼了。郭管家,您老回吧。我走了。”
“别介啊,二癞子,跟我回屋坐会儿,喝口茶暖暖身子再走。”
“我……我还是回去吧。萧老板还等着我呢。”李二癞子说着转过身子,蹚着地上的雪粒子,走了出去。
“癞子,别走哇!来,跟我进去看看。”郭三发子的眼珠子转了几转,朝二癞子招手。
李二癞子磨磨蹭蹭地站在那里,想进去又不敢说:“郭管家,我……”
“磨磨叽叽的做啥?来!来!来!癞子,进来。”
李二癞子看着郭三发子的脸色,往前蹭了几步,像个要上轿的大闺女,羞羞答答地一步一蹭地跟着郭三发子进了郭家大院,进去,眼睛就不够用了,左瞧瞧,右看看的,走得越发慢起来。
郭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大约是明朝建筑,郭明森的老祖宗在明朝时,镇守辽西,就建了这座院子,后来,又经后代的修葺,成了现在的模样。一进门,是宽敞的院子,左右一溜的青砖房屋,圆木高檐,红瓦铺顶,门窗中间的墙壁上,画着色彩鲜艳的花鸟虫鱼图案的画,显得有点庸俗;门口悬着厚厚的绣花厚棉门帘子,院子中间的天井前放着一个青龙花纹的青花瓷大水缸。顺着青砖铺地往前走,迎面一座假山,坐在一池碧水之间,可惜,水都冻住了,又被埋在雪褥子下,池边三株两株的树木,伸着长长的枯枝,好像在召唤着春天的到来。
进了院子后,郭三发子不再管李二癞子走得快慢,自己嗖嗖地走着,快到郭老太爷的房门前,遇见了一个半大小子,差点和他撞个满怀。他没好气地骂道:“没长眼睛吗?走路也瞎撞。”
“三发子,你骂谁呢?”半大小子怒发冲冠地说,“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在本少爷跟前嘚瑟了。看我不找我太爷去,让他老人家骂你一顿,你就老实了。”
“哎哟,这不是孙少爷宝儿吗?怪三发子眼拙,没认出来。孙少爷,您老慢走啊。”郭三发子哈下腰去,一副卑躬屈膝的德行。叫宝儿的半大小子伸出一个指头,点着他的额头,咬着牙说:“你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转身跑了。
郭三发子抬起右胳膊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挤眉弄眼尴尬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李二癞子,赶忙回头找:“癞子,癞子!踅摸啥呢?”正看见李二癞子的脖子,像车轴子一样地来回转动,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瞅着院内的景致呢,他倒悠闲。此时的李二癞子正好看见院内中央那只青龙花纹青花瓷大水缸,做工精细,胎釉饱满,具有古朴感。李二癞子蹚着雪扑过去,雪粒子在他的脚下扑扑腾腾地飞舞,像是一缕缕白色的烟雾在乱飞,他伏在水缸上反复地看。那调兑的回青料画双龙,一前一后、一正一反顺势而行,龙眼圆睁,不怒而威。“大明嘉靖年制”的款题细小而十分规整,题写在大缸的唇口上。李二癞子对这些并不懂,他只是觉得好看、好玩,他摸着那两条飞舞的青龙,嘴里竟然流出了哈喇子。
郭三发子看他的样子,心中愤怒,大喊了一声:“癞子!干啥呢?你小子咋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神不够用了?去,到西厢房去等我。”说完,转身冲着郭老太爷的房间,轻声轻气地说:“老太爷,您老睡了吗?发子回来了,请您老吩咐。”说完,垂首站在郭老太爷的房门前。
许久,郭老太爷的声音传了出来:“三发子,去睡吧,明个一早,你过来说说请云飞驴皮影戏班子的情景。”
“真不懂事,都一更天了,还让不让人睡呀。老太爷,你咋用这么个二乎吧唧的人做管家,半夜三更地扯犊子。”
郭三发子听出来了,这是郭老太爷的三姨太,一个刁蛮的女人。仗着有几分姿色和娘家的势力受宠,不把他和下人放在眼里,常常欺负他。他恨恨地跺着脚,丝丝哈哈地吹着冻得有点僵硬的手,刚要往回走,就听见郭老太爷说:“艳梅,睡你的吧。三发子刚从外面回来,就来找我,这是我规定的,我不是怕耽误事吗?你个女人家咋这么不容人呢?”
郭三发子乐了,缩脖子捂嘴,出溜一下子离开窗子,迈着方步小声嘀咕:“你个臭婊子,不就是仗着有个当土匪的哥吗?”回过身去,低声喊着李二癞子,走进自己的屋子。
孙清轩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身边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十四五岁的年纪,修长的身材,面色白嫩,脸庞像圆月一样丰润,弯弯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脑后,秀发飘逸,丝丝柔软,垂在她纤细的颈上,并在宽阔好看的额上飘落,如一澜古韵幽香的梦境,在他的心里徘徊,馨香氤然,那轮回在千年的梦幻里的皓齿明目,正在眼前。
“我这是在哪里呢?”孙清轩喃喃地说。
“你醒了!太好了。”女孩子正肘撑着桌子上托着头,在看一本书,听见他说话,抬起头,惊喜地说:“你在我家呀!”
“我咋在你家?”孙清轩疑惑地问。他看见她红润的腮帮子上两个好看的酒窝,在她笑起来的时候,深深的,汪着妩媚、羞怯和天真,那样子,真的很迷人。
“哎!你忘了?你昨天夜里昏倒在我家门前了。娘!娘!”女孩子叫着掀开门帘走出门:“娘,他醒了。”
“是吗?太好了。愿老天保佑他,他终于醒了。柔姿,去,把我刚煮好的小米汤端一碗来。”
“娘,他睡了三天了,肯定饿了,就吃小米汤咋行?我给他端碗大米干饭吧。”
“丫头,那可使不得。他饿了几天了?你记住,极饿后的人头一天要吃稀的,一点点地才能吃干的呢。”
“哦,是这样啊!那我去端米汤。”
“丫头,你先让他喝碗米汤。待一会儿,我给他热碗羊奶。到明天,他才能吃点稀粥,一点点地,这样不伤胃。”
孙清轩在床上听见娘俩的对话,心里的感动像潮水一样翻涌:“娘啊!儿子屡屡遇难,屡屡遇到好人相救,儿子用什么去报答厚道、朴实的大辽西人呢?”
柔姿轻手轻脚地回来了,她一手端着一碗黄澄澄的米汤,一手拿着一个木勺,来到他面前,坐在火炕的炕沿上,舀出一小勺热米汤,努起花骨朵一样的小嘴,吹了吹,说:“张嘴。”拿着盛满了黄澄澄的米汤的小木勺递过来,轻轻倒进孙清轩那五天水米未进的嘴里,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流进他的胃,那浓浓米粥的香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
“小哥,再喝一口,来!”她的话语轻轻柔柔的,柔得他的心热乎乎的。
几口米汤下肚,他感觉有汗从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钻了出来,他微微撑起身子,接过碗来,喝下了剩下的米汤。他看见那张难以形容的优美的鹅蛋脸和亮晶晶的黑眼睛,以及眼睛上面那弓形的纯净的像画上去的眉毛,说:“小妹妹,这地方叫啥?”
“你问我家住的村子吗?”
“是啊。”
“哦,叫凌河湾。”她低下头看碗的时候,很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在双颊的玫瑰色上投上了一层阴影,那纤细的、笔直的、机灵的鼻子很好看地镶嵌在小巧的嘴巴上,嘴唇在牛乳一样白的牙齿上优美地张开。他感到,透过她的容貌,看到了她纯洁善良的心灵。
“这是哪里呢?”他问。
“我家呀,住凌河湾的后郭村。小哥哥,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俺是山东人,来找俺的爹娘。小妹妹,俺想知道,你家在辽西的啥位置?”
“哦。在朝阳的凤凰山下啊,这里呀有条大河叫大凌河,我家这疙瘩就叫凌河湾了。山东特别遥远吧,你的爹娘现在在哪里呢?”
“他们闯关东去了大辽西的一个叫龙潭的地方。那里有俺三爷接应他们。”
“小哥,你就是一个人穿过努鲁尔虎山脉,来到这里的?从山东徒步来到这里,那得遇到多少困难呢?你真了不起。”女孩子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你叫柔姿,是吗?很好听的名字。”
“是啊。我叫萧柔姿。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女孩子把手里的碗放在身后的炕桌上。说:“小哥,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哦,我姓孙,名清轩。”说完,他棱角分明的唇边泛出一丝感动的笑意。
“好听的名字,好潇洒的人啊。我感觉,你身上有一股子气宇轩昂的气质。”她朝他一笑。
孙清轩看着清纯的萧柔姿,心里暖洋洋的。
“哦,对了,凌河湾是龙潭镇的一个村子啊。”
“哦,是吗?这里就是龙潭镇?俺的爹娘就在这附近?”他的心,雀跃起来。
“小哥哥,我们这里人说话吧,把自个儿都叫我,不叫俺,你入乡随俗吧。”
“好。我在学校里,也是称呼我的。”孙清轩有点不好意思。
两个人心有灵犀的深长浓郁的情感,随着谈话一点点地弥漫开来,将自己曾一层层地包裹的心,打开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柔姿瞧着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古诗,就瞅着孙清轩的脸,陷入了沉思。柔嫩的小脸上现出严肃、崇拜的光芒。
孙清轩的额角有细汗密密匝匝地悬浮着,他脸上的冻疮在轻轻地颤动,他赶紧接:“时不利兮骓不逝。”
她跳下地,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地来了这么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你接着说。”命令似的对他说。
他看到她的神情变了,那里面有崇拜、有期待,还有……他镇静了一下,脱口道:“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孙清轩接了这两句,也陷入了沉思,冷静的眼神,灼灼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个小女孩真的不简单,从她背诵的古诗中,可以看到她骨子里有一种豪迈之气,他不敢小看她了。真没有想到啊,这荒山野岭脚下的小村子,竟有这样一位兰心蕙质的女孩子。
“柔姿,柔姿,你在哪呢?”外面传来了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哎!大师兄,我在这儿呢。”
柔姿的话音刚落,门帘一挑,进来一个年轻人,年纪也就十七八岁,全身都焕发着健康的光彩,他的脸、眼睛和嘴唇都带着笑容,他的衣着和发式都是大辽西式的,一身的青布棉袍,家做的黑帮白底厚棉鞋,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毛线织成的长围巾,衬得他有几分儒雅的风度,他从棉袍的右衣兜里,掏出一条白布绣花小手绢,擦了下额上的汗,又漫不经心地擦了擦脸,掸了掸衣服上雪花,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呢。走吧,去我房里看看我给你弄回了啥?”
“大师兄,我娘叫我给这位小哥端羊奶。我一会儿去吧。”
“不是喝了米汤了吗?走吧,柔姿。对了,你好些了吗?你真是吓死我们了。那天夜里,发现你的时候,你就剩一口气了。要不是送郭三发子出门,谁也不知道你躺在大门外的雪窝子里,要是过了夜,你恐怕就没救了。”
“哦,是这样啊!我是死里逃生呢。谢谢你了。”孙清轩感激地微笑着说。
“你得谢我师父,是他发现你还有一口气,叫我们把你抬回屋的。他真是有经验,叫我卸下门板,把你放在上面,又叫我们哥仨出去扒了几盆雪,给你的脸和手脚都用雪搓了,这样,你连冻伤都会很快好的。那一夜,你躺在门板上,我的屋里可是灌满了飕飕的大北风,我也跟着你挨了一夜的冻。”
“行了,你看你,做了点好事就炫耀。”柔姿撇了撇嘴儿,一脸的不高兴。
“那我得好好地谢谢你和你师父了。”孙清轩由衷感谢地说,“等我好了,请你们吃饭。”
“我也没说啥啊,柔姿,你就不想知道,我给你弄了啥好东西了?”他说完,冲着孙清轩笑了一下,又说:“小兄弟,你好好地躺着吧,等你好了,我们再聊。我走了。”他一晃膀子闪出门帘外去,一股子冷空气趁机钻了进来。孙清轩咳了几声。
柔姿不屑一顾地瞪了他一眼,说:“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去。”
“快点啊,柔姿!”孙清轩听出外面的声音有点焦虑,赶紧说:“去吧,柔姿。我一个人行。”
“柔姿啊,你小哥醒着吗?我进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哥,我娘来了……”话没说完,一个穿着绿底黑花棉旗袍、披着狐狸领小披肩的中年女人端着一只碗,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孩子,你好些了吗?”
“大娘,我好多了。”孙清轩挣扎着欲起来。
“快躺着,柔儿,快点把羊奶端过去。”柔姿跑过去,接过羊奶碗,说:“娘,我过去端就是了,你看你亲自跑来。”
“不用,我这也是顺便。”做娘的将一碗热奶递到女儿的手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柔姿转回身递给他,说:“喝吧。小哥哥,这是我娘亲自给你煮的,我去一下就回来。”晃着脑后长长的黝黑的柔发走了出去。
“柔儿,你把头发梳上,散着多难看啊。”又回头来对孙清轩说:“孩子,把奶喝了吧,喝了你就长劲了。今晚,你可以喝点稀粥了。我给你做玉米面糊糊粥,好吗?那东西,喝了养胃。”
“好,大娘。清轩真的好感谢你。”孙清轩的眼睛里,涌出了晶莹的泪水。不知怎么的,见到了柔姿的娘,他就有了一种见到自己的娘的感觉。眼前的这位大娘,三十八九岁的年纪,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他恍惚觉得在哪儿见过。柔姿的娘真漂亮啊,跟柔姿在一起,就像姐妹两个,真是巧娘生个俏丫头。
“哪里的话?孩子,你的命大啊。你若不嫌弃,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你们一家人待我像亲人一样。我如何报答你们呢?”
“谁有困难不兴拉一把?孩子,看你的脸冻的,回头,我烧一头紫皮蒜,给你抹上,那样,你的冻疮就没事了。”
一阵音乐声响起,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在屋内低旋,孙清轩听出来了,这是扬琴、四胡和司鼓、横笛大板演奏的驴皮影戏的乐曲,激越、苍凉,紧接着,高昂的唱腔震撼人心地传了过来:
泗水关中将总戎,
臣接保安到将表。
西番贼寇来得凶
……
这不是《五峰会》里的唱腔吗?孙清轩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沙哑、高亢、激愤。难道我来到了皮影戏班子?唱得多好啊!他喃喃自语:“大娘,谁会唱驴皮影啊?”
“你能听出来是驴皮影?”柔姿娘打量着他问。
“小哥哥,我回来了!”柔姿一掀门帘子走进来,噘着小嘴说:“娘,看我大师兄,给我烧了一只乳鸽,那小鸽子多可怜啊!哎呀!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咧着小嘴,夸张地比比画画。
“柔儿,不可以跟你大师兄叽叽歪歪的。”
“他杀生。我不喜欢。”柔姿的嘴噘得更高了。
“这孩子!”柔儿娘站起身,轻摆柳腰往外走了两步,说,“小伙子,好好歇着吧。”一掀门帘就出去了。
孙清轩目送着她的背影,高贵、端庄、娴雅,说:“柔姿,你娘真美。比我娘漂亮多了。”
“我娘是大家闺秀呢。听说,我姥爷是清朝最后一个探花呢。后来,落难了,我娘就嫁给我爹了。”
“哦,是这样啊。怪不得你小小的年纪满腹诗书呢。”
“小哥哥,我看你也不差啊,很有文化的嘛。”
“你大师兄会唱驴皮影?”
“是啊。我爹是唱驴皮影的,他是班主。他们正拍戏呢。好像去给郭老太爷祝寿,说是要演好几天呢。”
“是吗?要演什么剧目?”
“我看了我爹桌上的剧目单,有《五峰会》《空城计》《青龙剑》《杨家将》和《四平山》等剧。说是郭老太爷亲自点的。”柔姿数着手指,歪着嫩白的小脖颈,把剧目一一道来,如数家珍。
“嗯,从点这些剧目看,郭老太爷是个有个性的人。”
“小哥哥,你看得出来?你说,他是个啥样的人呢?”
“他的骨子里有一种民族的英雄气概,也许,他想借着戏文表达点啥呢。”
“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是,我爹说,一定要排好这几出戏呢。这不,我师兄他们就急着练呢。”
“好!等我好了,去看看。”
“嗯,我陪你去。”柔姿笑着,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好像窝着一泉酒,孙清轩产生了上去喝一口的想法。
柔姿的娘离开孙清轩养病的屋子,穿过院子长长的青砖甬道来到厨房,对厨娘柳妈说:“你晚上多做一碗玉米面糊糊,给那个孩子喝,稍稠一点也没有关系。明个早上,做小米粥,浓稠一点。”
“我知道了,太太。”
柔姿娘吩咐完,转身出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进了屋,她坐在炕琴边,拿起一副花绷子,把昨日未绣完的一副枕套拿出来,放在花绷子上夹好,低着头,梗着好看的细脖颈,一针一线地仔细地绣起花来。
柔姿的娘是个大家闺秀,叫陈梅君。她爹自小饱读诗书,是江南才子,光绪二十九年科考,中了探花,官至知州府,因参与戊戌变法,被革职砍头,全家遭诛灭九族,时年仅三岁的梅君,被奶妈用一团白纱布堵住了嘴巴,塞进了鸡窝,全家人惨遭屠杀后的第二天半夜,驴皮影班班主萧玉箫从道边过,听见吱吱呜呜的呻吟,寻声奔过去,发现了鸡窝里的小梅君,就把她抱回家,当闺女养着。成人后,陈梅君与从小青梅竹马的萧玉箫的儿子萧云飞结成秦晋之好,生了两个儿子和柔姿一个闺女。后随丈夫到山东一带过活,民国十一年,跟随丈夫闯关东来到大辽西。没多久,丈夫萧云飞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皮影戏名人,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北平读书,一个在张学良帐下当兵。守在丈夫的身边,不再为生计奔波,不再受流离失所的折磨,她也心满意足了。平时,她就在家读读书、绣绣花,写点诗词,或者帮着厨娘柳妈做点饭啥的。只要丈夫和孩子们都好,她就高兴。此刻,她低着头,一心一意地绣枕套,那块杭州纺绸上画着一朵粉红色的牡丹花,就剩下叶子没绣了,她在那朵盛开的牡丹花的下面,画上了一大堆的墨绿的枝叶,她想要的就是绿叶簇拥红花的效果。刚结婚的时候,丈夫和他的家人就像绿叶簇拥着她,他们的爱,像驴皮影唱腔中的拖腔,绵长而颇有韵味;现在呢,她的三个孩子和丈夫还像绿叶围着她转,她喜欢这种感觉,喜欢以我为中心地被家里人需要着。
突然,她一不留神,手里的针竟然扎在中指上,一个血珠子冒了出来。她咧了下嘴,眉头皱紧,缎子般光滑的前额上,聚集了些细小的皱纹,小巧的嘴巴也弯落下来。唉!她叹了一口气。嘴巴贴近手指流血的地方,吮吸了一下。
“咋了?你真不小心!”丈夫萧云飞撩开门帘走进来说。他紧走两步,上去抓住她受伤的手指,亲吻了一下。
“不过是一个小针眼嘛,没事。”她笑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回来了。歇着吧,一会儿就开饭。”
“嗯。那个孩子咋样了?”
“醒了,喝了米汤和羊奶,明天早上就可以吃一点粥了。云飞,他好像对皮影戏特有兴趣。听见玉强唱《五峰会》,特别的入神。”
“是吗?没准,他知道一些呢。”
“嗯,我去看看柳妈的饭菜做得咋样了。”她放下手中的绣活,蹭下地,登上厚底小棉靴,掀开厚重的棉门帘子,出去了。萧云飞看着她窈窕的身影,长叹了一口气,从棉袍子的右衣兜里,掏出了一封信,读了起来。这是大儿子萧燕青找人捎来的信,看信的日期,已经快两年了。信中说:
亲爱的爹娘:
见字如晤面,儿一切都好!自张学良被蒋介石软禁,儿离开东北军去了陕北打鬼子。现被派往上海工作。爹,日本人是不是打进家乡了?请爹爹万万注意家人的安全。一旦有机会,儿定会去看望二老。
不孝之子燕青即书
萧云飞放下信,想了想,又拿起来叠好,放进口袋。站到穿衣镜前打量自己,身材高大,膀阔腰圆的,体形极其匀称,好像有使不完的力量蕴含在那里。他晃动了一下脑袋,看见自己的额头又宽又大,算命的曾说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主大富贵也。镜子里的那脑袋瓜子里,真的蕴含着高深的学识和卓越的思想。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有着崇高的德行以及美好心灵的人。他很满意地摇了摇头,浓密的头发剪成新式的分头,一丝不苟地梳向两边,现在随着他的摇动而摇摆。呵呵,我看见有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呢,十分潇洒可爱;眉宇也不错,是个聪明而又愉快的人,可是这种愉快还能持续多久?妻子陈梅君一离去,那对眼睛就使他的脸,流露出一种悲哀的沉郁的表情,是因为儿子信中所提到的日本人打进中国了吗?
这个消息,他早就听说了。日本人在东北的长春建立了满洲国,看来,这里早晚也会被日本人侵占。儿子抗日,他是很欣慰的,本来,他是想让儿子继承他的皮影事业的,起码,两个儿子应该有一个跟他学演驴皮影,这样,驴皮影的技艺才不会失传。无奈,两个儿子都不愿意学,一听见鼓镲的动静就捂上耳朵。儿子大一点了,就指手画脚地批评皮影戏,说什么皮影戏是一种傀儡艺术,没有层次,没有深度,花纹的间隙又都是雕镂透空的,没意思。萧云飞只好把他们送进学校去读书,令他高兴的是,儿子们的学习都好。大儿子萧燕青读完中学,就和同学一起参加了张学良的军队,从一个兵当起,一点点地升到张大帅的卫队长;小儿子萧燕山却考进了北平大学,学啥机械制造。两个儿子,他最担心的是大儿子,奉系军阀一直在风口浪尖上,日本人来了会咋样?现在,他又跑去陕北参加了共产党的抗日队伍,真令人担心啊。还有,他去上海做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与抗日绝对有关。这些事情,是不能告诉妻子梅君的。她知道了会更担心。
想到这里,他掏出信,从炕琴上拿过火柴划燃,把信递到不断忽闪的火苗上,只一会儿,那张纸就变成了灰黑色的纸灰了。他伸出脚去,碾着地上的纸灰。一个声音传来,吓了他一大跳。
“云飞,吃饭了。”是梅君在喊他。
他赶紧出门,去厨房吃饭。踏进门槛去的时候,看见梅君和柔姿已经坐在那里了,四个徒弟也坐在桌旁,就等他一个人了。他坐下,拿过粥碗,喝了一口,又夹了一口炖大白菜,柳妈端上来一碗腌雪里蕻炒大豆腐,放到他面前,这是他最爱吃的菜了。他漫不经心夹了一口,送进嘴里,没品出味道,就咽了下去。梅君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有心事,也不打扰他。几个徒弟也都闷声吃饭,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梅君,明天早上,我要去前郭村给郭老太爷送寿礼。你和柔姿在家等我。玉强,你带着继先和德奎把《五峰会》再好好练练。从唱腔到投影都得下功夫,把皮影的美尽量展现出来。”
“是,师父。”李玉强把目光从柔姿的脸上收回来,认真地说。
“德奎,你的皮影耍得还不够利落,你要通过控制人物脖领前的一根主杆和在两手端处的两根耍杆,来使人物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尽量让你手中的影人活起来,皮影人物及道具,才能在后背光的照耀下,显得瑰丽而晶莹剔透,具有独特的美感,皮影人物的生、旦、净、末、丑,才能各显特点,生动活泼。生角要儒雅洒脱,旦角要端庄俊美,净角要勇猛豪爽,丑角要幽默滑稽。你练得还不到位啊。你知道吗?皮影大家是要双手耍几个影人子的。”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练的,你放心吧,师父。”洪德奎瓮声瓮气地说。
“李二癞子,你和我到前郭村去送寿礼。明个早上鸡叫五更,你就把马车准备好,再把咱家的那套黄花梨木的家具装上车。等着我。咱们赶早不赶晚。”
“得嘞。师父。我赶着车吧。不用叫车夫了。”
“那不行,这大雪泡天的,我不放心你。你还是让张师傅早点起来送咱们吧。”
“云飞,那套黄花梨木家具不是给燕青娶亲预备的吗?你送了人,燕青结婚咋办?”
“燕青还没定亲,娶亲还早呢,到时再说。你没看郭三发子看见咱客厅的家具,眼睛都红了。郭老爷子六十六大寿,不送点像样的礼品说不过去啊。”
“这土豪劣绅也真是的,个个都是吸血的鬼。”梅君叹口气说。
“别这样说,梅君,郭老爷子并没有要咱家的黄花梨木家具啊,是我愿意送他的。你说自打咱家来此地谋生,他给了咱不少的关照呢。这次光预付金就是五十块大洋啊。不是他老人家,咱能这么快就站住脚?就算是报恩吧。再说,郭老爷子在此地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是我们的参天大树啊。”
“也是。那就送他吧。”梅君敞快地说。
“钱花掉了,还可以再挣回来嘛。是吧,梅君?”
“爹,我还真舍不得呢。”柔姿拉着脸说:“这礼是不是太大了?这大雪泡天的,给了他,我哥哥结婚上哪弄去?”
“小孩子,别插言。”梅君说。
“哼!我不小了。”柔姿噘起嘴,低下头。两只手绞着她黝黑的大辫子梢。
梅君看见,李玉强正坐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看着柔姿。她高声咳了一声。吓了李玉强一跳,随即红着脸膛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