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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晚的旷野,荒凉凄暗,四周一望无际,除了那望不穿的黑影和叫不破的寂静外,啥也没有。

萧云飞站在雪地上,眼睛不停地转着,他在寻找,寻找李玉强的身影。一阵冷峭的北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他的心很急,玉强啊,你咋这么不懂事呢?你知道吗?师父早就把你当成了亲生儿子了,你咋会因为感情问题这么不理智?他喘着粗气奔跑着,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嘴巴张得大大的,瞪视着前方不远的地方。

黑暗中,一棵碗口粗的树下,李玉强抱着脑袋蜷缩着坐在雪地上,痛苦地捶打着自己,他的脸上手上被棘刺划得鲜血淋漓,嘴唇上面流着血,像一只快要冻僵了的受伤的小动物,瑟瑟发抖。死,作为他爱情的终点,鲜明地呈现在他的心头。

孩子,是爱情和寂寞让你在煎熬中崩溃吗?萧云飞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流泪的眼睛,说:“玉强,你是个男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应该选择坚强。”

李玉强极度绝望的眼神里,有泪光闪烁了一下,人性的复杂和脆弱发挥到了极致。嫉妒、自私和深情交织着怎样疯狂的心灵?

“孩子,跟师傅回去。”

萧云飞拉着踉踉跄跄的李玉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梅君一个人站在大门口等着,她一声不吭地上前扶住李玉强的肩臂,和萧云飞一起把他送回屋子,为他盖上被子,吹灭了油灯,才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句话不说,躺下睡了。

孙清轩高昂的唱腔传过来,在空气中游荡,梅君心里突然感动,这孩子好像是上苍送来的,为的是代替丈夫去为郭老太爷祝寿演出。你看丈夫的欢喜劲,就像是得了天价的宝贝一样。可也是,驴皮影戏是需要传承的,既然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是这块料,丈夫把技艺传给孙清轩也不错。这孩子,我得对女儿柔姿的婚事,重新考虑了。

排练房里,正在排演孙清轩的戏,他反复地唱着:

泗水关中将总戎,

臣接保安到将表。

西番贼寇来得凶

……

唱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说:“李乐师,我听我爷爷说过,皮影戏唱词的七字句是比较独特的词格。这些唱词多由对偶的上下句组成。其辙韵,上仄下平的为平唱,上平下仄的为硬唱,也称硬辙。与兄弟剧种唱词辙韵不同的是,山东戏的唱词第一句尾字并落平声,第二句尾字仍为平声又要合辙押韵。而皮影戏唱词因受固定唱腔制约,七字句首句尾字可定辙,也可异辙,必落仄声,第二句尾字合辙押韵必落平声,其他数句为上仄下平,上不论下合辙。比如这段唱腔就是‘二、二、三’切句,是皮影戏诸行当、各种板式应用最多的基本词格。有时根据需要可增加三字头或句内增加衬字,应用灵活,演唱方便。比如:

泗水、关中、将总戎,

臣接、保安、到将表。

西番、贼寇、来得凶

……

“我现在要问的是,我们山东是这样唱的,你们这里也是这样的唱法吗?”

李乐师:“孙先生,萧老板就是山东来的,他也是这样的唱法,你这样唱没错。关键是你必须学会这里的口音,你现在的问题是,山东口音太浓了。这样,影响唱腔的。”

孙清轩:“嗯,是这样。我再唱一遍,你看,是不是有所改进?

泗水关中将总戎,

臣接保安到将表。

西番贼寇来得凶

……”

李乐师:“这遍行了,这段唱腔应该是快板,孙先生,东北皮影戏的快板又分为紧打紧唱和紧打慢唱两种,紧打紧唱用1/4记谱,紧打慢唱行腔自由,为复合节奏。这种板腔适于表现急促暴烈、焦灼激愤的情感。”

孙清轩:“李乐师,我记下了,谢谢你的指导。我真是太幸运了,遇到你这样的皮影戏行家里手,这是我花钱也学不来的知识啊。”

孙清轩停下来,仔细地想了想,又说:“下面,二师兄,排练你的赫连丹红的唱段吧。”

刘继先:“好。我这段也是上面所说的七字句快板,大家听着:

一阵风岗情杳杳,

半窗明月影迟迟。

……”

孙清轩摇头晃脑地打着板,待刘继先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他略加思索,说:“二师兄这段唱得有板有眼,我认为好!一如有痛苦就有呻吟,有疲累就有歌声,在我们古风流长、人情摇曳的小山村,自然就有自己的戏剧。大家说,是不是啊?”

李乐师:“是这样啊,皮影戏,又称‘影子戏’或‘灯影戏’,我们的老祖宗耍着以兽皮或纸板做成的人物剪影,在灯光照射下用隔亮布进行演戏,操纵戏曲人物,一边用当地流行的曲调唱述故事,同时配以打击乐器和弦乐,有浓厚的乡土气息。老百姓爱看爱唱,你们俩人唱得声情并茂,更接近人的品性,激烈、纵情、高亢,唱段一起,就是高声,好像把人重重地摔到墙上,又折回来,真的是回味无穷呢。这样排练下去,祝寿演出不愁了。”

孙清轩:“谢谢李乐师的肯定。我担心上场会把调子唱歪呢,我现在有一种很热的感觉,真想跳上舞台,痛快地表演一番。今天,萧老板去送寿礼了,我们好好地演练,省得上台后手忙脚乱的。二师兄、三师兄,我们操纵影人时,尽量做到生趣盎然,活灵活现。唱演结合,千万别给萧老板丢人。”

李乐师:“孙先生说得极是,德奎,你的操纵影人照孙先生和你二师兄差一点,你还得好好练啊。”

洪德奎:“我知道了,李乐师。我会努力的。”

孙清轩:“有李乐师指导,我想,应该没问题。李乐师,你看,我们今天排演《杨家将》吧?”

李乐师:“好。就排演《杨家将》。”

孙清轩:“这部戏凝聚着杨家将传说故事中的前仆后继、忠心报国的伟大精神,是千百年来中国人面对外族侵扰和西方列强欺凌,反抗侵略、保家卫国、追求和平美好希望的一种寄托。为了追求这种希望,杨老令公战死了,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宗保之子)继承遗志继续战斗;男人牺牲了,佘太君、穆桂英等女人继承遗志继续战斗;主人战死了,杨排风等家丁、丫鬟也要继承遗志继续战斗。在中国历史上,凝聚着这种忠烈家风的事例绝非杨家将一家。这些家将的传说和故事,相互辉映,充满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闪耀着璀璨的理想主义光芒。我们必须演好这出戏。”

李乐师:“孙先生说得对,这出戏是郭老爷子亲点的,我看是有寓意的,现在小日本亡我之心不死,我们唱戏人不要忘了精忠报国啊。孙先生,你的杨继业开唱吧。”

孙清轩:“好,我唱。”他把杨老令公的皮影人拿在手里,开始操纵影人,待过门后唱道: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

到如今只落得兵败荒郊。

恨北国萧银宗打来战表,

擅抢夺我主爷锦绣龙朝。

……

杨七郎在空中自思自忖,

俺杨家保宋朝忠心秉正。

可怜我搬救兵未能回营,

叫鬼卒驾阴风向前来进,

速到那宋营内托梦爹尊。

听谯楼打罢了三更时分,

半空中来了我七郎鬼魂。

叫鬼卒你与爷大营来进,

又只见老爹爹困睡沉沉,

我这里将我父梦境唤醒。

老爹尊休贪睡儿有话云,

都只为儿奉了爹爹之命,

回转那雁门关搬请救兵,

贼潘洪想起了打子仇恨,

将孩儿绑花标乱箭穿身。

转面来再与六兄来论,

小弟言来你好好是听,

高堂老母需要你奉敬,

不学我杨延嗣不孝之人,

辞别了天伦父忙出大营,

可怜我父在阳子在阴。

孙清轩唱得激情饱满,刚烈、急促。在起板、行腔、甩腔、加挂等方面都有创造,赋予了新意,他独特的声腔增强了表现力,使杨老令公的形象丰满起来。唱得李乐师摇头晃脑,十分陶醉。待他停止了演唱,还闭着眼睛,似乎在回味那无穷的魅力。

萧柔姿端着茶盘进来,把茶壶放在台下的桌子上,拿出茶叶放进去,提起身边火炉上已经烧开的热水,倒进了茶壶,一股茶香立即袅袅飘散,满屋清香。她提起茶壶给每个碗里都倒上茶水,放在桌上,然后,朝台上看去。刚才,她躲在门口的棉门帘后面,听了孙清轩唱的这一段,心里很激动,他唱得真好,简直出神入化,那字正腔圆的唱腔像极了爹爹,却又比爹爹韵味浓郁,许是多了一些激昂流畅?她说不好,反正,比爹爹唱得好。

李乐师:“孙先生,大家歇会儿吧。”

孙清轩:“好,歇会儿。”

李乐师:“喝茶了。”

孙清轩走下台去,端起茶碗递给身后的李乐师,然后又端起一碗递给了刘继先,洪德奎走过来,看见他端起茶碗欲递给他,忙说:“孙先生,你喝。我自己来。”

孙清轩喝着茶,若有所思,他默默地走出排练房,回到他的房间,拿起一个纸包走了出来,匆匆地朝李玉强的房间走去。

萧柔姿提着水壶从厨房出来,正好看见孙清轩站在李玉强的房间门口,不进去,也不走。她远远站在雪地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片刻,她看见他终于撩起蓝色的门帘子,低头走进去,心里热乎乎的。她真想和他一起并肩走进去,告诉李玉强,他们相爱了。她的脸上飞起一片红霞,一低头,飞快地朝练功房走去。边走边想,小哥哥是咋想的?

孙清轩一走近李玉强的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嘤嘤哭泣的声音,那是男人压低声音的哭泣,嘶哑而低沉。他有点不解,不就是受伤了吗,值得哭鼻子吗?看来,这位大师兄的意志不太坚强。他轻轻咳了一声,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他是想让李玉强擦擦泪,稳定下情绪,然后,才走进去,站在外屋地上说:“李师兄,我来看看你。”

里面鸦雀无声。

孙清轩站了一会儿,又说:“里面有人吗?”

好大一会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传出男人的话:“谁呀?进来吧。”

孙清轩急忙说:“是我,孙清轩。”掀开门帘走进去,他看见李玉强半坐在炕上,下半身盖着被子,脸隐在暗处,朝门口看过来。他放下手里的纸包,说:“李师兄,还好吧?腿还疼吗?”

李玉强笑了:“好,腿不疼了。你坐。”

孙清轩坐在炕沿上,说:“给你买了点心,好好养伤吧。皮影戏班子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李玉强把头扭向窗外,没吭声。

孙清轩看不见他的表情,干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说:“你好好养伤吧,我去排练了,有时间再来看你。”说完,朝外走去。

李玉强没吭声。

孙清轩走出门去,回身把门关好,感觉很尴尬。李玉强对他很是反感,是他没有料到的。再怎么说,他去看他,他是不该这样的态度的。他摇了摇头,加紧了步子,朝排练室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萧云飞起身来到大门外,一看,千里冰封,银装素裹,一片白雪茫茫。他把脚伸进雪窝子,足足有半膝深,这么大的雪,去前郭村肯定是有一定的困难的。咋办?再不去送贺礼,就失礼了。

“师父,我看用雪爬犁吧,马车恐怕是用不上了。”

“行。”萧云飞点点头。这大辽西啊,最适合雪地出行的,恐怕就是雪爬犁了。“去,多拴几条狗。”

“得嘞。”李二癞子列巴着两条麻秆儿一样的瘦腿,一拐一拐地踩着雪窝子去牵狗拴雪爬犁了。爬犁拴好后,他就喊几个师兄抬了那套黄花梨木家具,小心翼翼地放上去,又跑去找了几根草绳子,缠在围着破布的家具上,缠了几个来回。然后对萧云飞说:“师父,你看可以走了吗?”

“好!我们走。”萧云飞说完,坐到爬犁前面,背靠着家具。李二癞子见师父坐好了,也一屁股坐上去,往师父那边蹭了蹭,扬了一下手中的鞭子:“驾!”那声音很洪亮也很快乐,顺着北风传出去老远。萧云飞知道,李二癞子最愿意做的就是这事。他不愿意学戏,就爱干跑跑颠颠的事情,做这些时,他的脸放着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办事也极有能力,嘴巴能说会道。简直成了萧家戏班子的外交官,外面的大事小情都由他打理,倒也做得像模像样有板有眼的。他也乐意做,更加八面玲珑四面乖巧了。萧老板看他与别人谈一些棘手的问题时,那巧嘴滑舌的样子,也觉得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人,他脑子快、灵巧,事办得圆滑、得体。用得用,信任也得信任,但也得防备他。人脑筋太活了,也容易坏事。

萧云飞正想着,雪爬犁已经快到前郭村了。郭老爷子家的大门楼远远地矗立在茫茫苍苍的雪野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影影绰绰的光,越发显得高大。

雪爬犁在雪上飞驰,五只东北狼狗撒开蹄子,在李二癞子的皮鞭下狂奔着,蹄下扬起白色的烟尘,白粉粒子般的雪被爬犁压出两道深深沟痕,碾得咯吱咯吱地叫着,发出了很痛苦的呜咽声。爬犁上黄花梨木家具不断地发出颠簸时那种嘁哩喀喳的声响,左摇右晃地企图跳下爬犁。萧云飞担心地回头看看。李二癞子说:“师父,放心吧,我绑得很结实的。”

“嗯。癞子,你很能干。不愿意学戏也没关系,你可以管理戏班子的事务啊。好好干吧,你会有前途的。”

“嗯,师父,我知道了。你看,到了。”李二癞子眯着被白雪的反光刺痛的眼睛,“驾!”他高声喊了一声,一扬右臂,一声鞭子的脆响在晴朗的天空上飞扬,雪爬犁噌地蹿上了一个矮坡,眼瞅着到了郭家大院的门外。

萧云飞衣领里灌进了飞扬的雪尘,他缩了缩脖子,把已经有点麻木的双腿伸出爬犁。

李二癞子麻利地停稳爬犁,赶紧转过爬犁头,来到萧云飞这边,伸手搀扶萧云飞下来,说:“师父,腿麻了吧?走几步就好了。这也是不近的路呢。”

李二癞子搀下师父,就去叫门。他又一次来到郭家大门口,这次比上一次的感触还深。他站在门前,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回头看看师父,他看见萧老板站在爬犁旁吸烟,浓浓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他想起送郭三发子那天晚上,郭三发子对他说的话来。那话里有话的话,曾在他心里像颗随时爆炸的炸弹似的,让他坐立不安。想想都气愤:“你郭三发子是我啥人啊?我干吗要听你的摆布?”他晃了晃脑袋,伸出手去,拉起那金黄色门环,当当地敲响了这座宅院、整个大辽西独一无二的漆红色的豪门。站着等人出来开门的时间好像非常的长,那一颗颗金黄色的老虎钉,好像一个个的小眼睛盯着他看,身后蹲着两个微张着嘴巴的石狮子,那兽的两只窟窿一样的眼睛,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回头望去,叫人猛地一惊,李二癞子打了个寒战。那狮子的脸,竟然变成了郭三发子的脸。他一愣,差点没摔下台阶。

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你来了?李二癞子。”郭三发子慵懒地抚着门板,说:“萧老板送贺礼来了吧?”

“是,郭大管家。”李二癞子惊魂未定,非常不自在地说。

“快叫他进来。”郭三发子一扫他的脸,就明白了,心里说:“小样。还没让你做啥呢,就吓成了这样?熊种揍的。”嘴上却说:“是那套黄花梨木家具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屑和高高在上的味道。

李二癞子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是。”回头叫道:“师父,郭大管家叫你进去呢。”

萧老板赶紧答应了一声:“哎!郭大管家,劳你大驾,去向郭老太爷禀报一声。”

“得嘞,萧老板,你听我招呼吧。”

李二癞子赶紧跑过来,和师父一起把爬犁上的黄花梨木家具卸下来,站在雪地上等。

大约一刻钟的光景,郭三发子侧歪身子跑了出来,说:“萧老板请,老太爷在客厅等你呢。”萧云飞赶紧跟着郭三发子奔客厅而去。

郭家大院雄立在凌河湾凤凰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北街东头,院门坐北朝南,是辽西典型的正房。里面有四进院子,都是四合院型的结构,郭老爷子住在第一进院,后面是他三个儿子的院子。客人来了,都是在一进院里交谈或住宿。郭老爷子虽然六十六岁了,依然耳聪目明,身体健朗,还是这个家的当家人,有着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他的三个儿子都不在家,后面的三个院子只有女人和孩子。他的大儿子郭金义早年离家去北平上学,后来,参加了北伐战争。现在南京国民政府任个文职,很少回家,信也不多。家里只有大老婆和一个傻儿子,还有孙子小宝,家眷都在南京;二儿子郭金重在北平做珠宝生意,据说,生意做得很大,在北平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三进院子住着太太和几个孩子,他与太太何楚心是同学,两个人感情笃厚,崇尚爱情的唯一,他坚持不娶姨太太,尽管何楚心只给他生了三个女儿,爹和娘一个劲让他再娶一房姨太太,生个儿子,他也坚决不娶,气得郭老爷子骂他死心眼。他常常把太太和孩子们接到北平去住,这不,他听说日本人要打进来,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乡下来了。他的重感情让何楚心特别感动,一个旧时代的女人,能得到男人真爱的有几人?此刻,她又怀上了老四,正盼望着生个儿子呢。这次老爷子六十六大寿,丈夫郭金重说了,一定会来的,这次回家将接走他们。正好,她也是这几天生孩子,一天三遍地穿过三个院子挺着个大肚子站在大门口,望着村头那条蜿蜒崎岖的泥土路,眼泪汪汪盼着丈夫回来。郭明森的小儿子还在念书,和二哥郭金重一起在北平生活,四进院是他的行宫,可惜目前空着。

郭老太爷这几天高兴,虽然大雪封路,送贺礼的人仍然不少。该回来的儿子们,也都在回来的路上了,头天晚上,他喝了二两白酒,一个人脸热心醉地早早躺在了炕上,把个三姨太艳梅撂到了一边,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三姨太在炕沿边坐了一夜,眼睛哭成了烂桃。郭三发子去叫他的时候,他刚刚醒过来,正赖在炕上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郭老爷子喜欢中医,没事就看看书,研究个药方啥的,有时来了兴致,还让郭三发子带他进山去采几把草药。一辈子也没见他的医术有啥长进,给谁看好了病,可他就是喜欢,除了打理家里家外的事物,就是看医学书。

“老太爷,萧云飞来了。”郭三发子轻手轻脚地来到他的窗前,轻声轻气地说着。

“哦,这么早啊。他来做啥?”郭明森起身穿衣。

“来给你送寿礼了,在外面候着呢。”郭三发子的声音大了起来。

“告诉他,在客厅里等我。”郭明森赶紧下地,吩咐在外屋侍立的丫鬟香云:“去,倒洗脸水来。”香云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放在了洗脸盆架上,郭明森把他胖胖的手伸进盆里,试了一下水温,洗了起来。一刻钟后,他神清气爽地坐在客厅里的太师椅上,端着青花瓷碗,将一口喷香的茶送进嘴里。门外,也就传来了郭三发子那十分周到的声音:“萧老板,屋里请。”

萧云飞听见喊声,马上走进了虎座的门楼子,过了磨砖的天井,来到客厅前,一步跨过门槛,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块大匾,书有:草居堂。傍边一行“大总统孙逸仙书”;两边有一副对联,写着:俯首耕耘志在秋,仰天长啸竞风流。中间挂着一轴猛虎下山图,旁边摆着紫檀木桌椅。郭老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抿了一口茶,说:“是萧老板吗?”

萧云飞赶紧拱手说道:“郭老爷子万福。云飞给郭老爷子送寿礼来了,一套黄花梨木家具,请您老人家过目,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了。”

郭明森哈哈大笑,说:“云飞啊,你用不着送这么大的礼啊!老朽不才,六十六寿辰。承蒙父老乡亲们不忘,实在感激不尽啊。你来就好,不要拘礼,三发子,让萧老板坐下说话。”

“谢老爷子。”萧云飞坐下,香云送上一碗茶。他端起来,放在手心里,并不喝。前倾着身子等着郭老太爷说话。

“萧老板啊,你能在我寿辰那天来为我祝寿,我已经很高兴了,你看,你还送这么重的礼。听说,这套家具是你为大儿子准备结婚用的,你还是拉回去给孩子留着吧。”

“不!不不!自打云飞来此地谋生,承蒙郭老爷子的捧场和关照,才在此有了立足之地,您对我有再造之恩啊。云飞愚钝,没有啥可以表达心情的,只有这套家具拿得出手,配得上您的六十六大寿。还望郭老爷子不嫌弃,笑纳为盼。”说完,垂首而立。

“哈哈,哈哈哈……”郭明森起身在屋里踱步,说:“萧老板,我知道,你也不容易。都是我那个管家郭三发子给你递话要的吧?他呀!那天一回来,就让我臭骂了一顿,真他妈的墙上贴狗皮不像画(话)!我心不安啊。你既然送来了,我就收下,等你的儿子结婚时,我送他一份大礼,你看咋样?”

“您不用客气,您就好生地用着,等您用得差不多了,我再给您弄套东南亚的梢木、金柚檀,学名叫平滑娑罗双的家具,那木料,真没说的。还需要什么,您尽管跟我说一声,云飞愿效犬马之劳。郭老爷子,承蒙您惦记着,犬子还没定亲,结婚还早呢。”他看了看郭家客厅里的摆设,那紫檀色的家具都很笨重,真该换换了。

“嗯,这一套是越南黄花梨吧?珍品啊。上好的红木材料为海南黄花梨、小叶紫檀和越南黄花梨、黑酸枝等,看家具选木料很重要,一定要搞清楚产地,因为产地不同,价格有天壤之别,如印度产的小叶紫檀和非洲紫檀等,价格就不一样。这套家具应该是顶级红木了。谢谢你了,萧老板。”

“郭老爷子,您真是学富五车啊,天下还有您不懂的事吗?回郭老爷子,这是一套具有明清风韵的古典红木家具,希望您喜欢。”

屋外,郭三发子和李二癞子带着几个下人,把家具搬进了库房。郭三发子擦了一把汗,说:“癞子,走,到我屋尝口烟去。”

正在往外走的李二癞子猝然停住脚步,说:“郭大管家,我就不去了,一会儿,得陪萧老板回去。”

“怎么怕了?我给你的钱花着好吗?你要是听话,我还有好东西给你。来啊!”郭三发子阴阳怪气地说。

“啪!”李二癞子转身走进去,从棉大衣兜里掏出三块大洋,放在桌上,说:“你拿回去吧。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恕难从命了。”一步跳到院子里,站在那只青龙花纹青花瓷大水缸旁,垂头看着里面厚厚的积雪,那雪白白的、软软的,棉花团似的,他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

“哟嗬!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行,是个人才,我喜欢。”郭三发子说完,东张西望了一下,见院子里没人,走到李二癞子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像拎小鸡子似的把他拽进屋里,说:“癞子,我知道,你喜欢青龙花纹大水缸,我拿这个跟你交换怎么样?”

李二癞子闻言,骨碌碌地转了一会儿眼珠子,说:“啥?你说啥?”

“慈禧太后老佛爷用过的大铜镜啊!”

“你说话算数?”

“当然!我是谁呀!堂堂的郭三发子,一言掷地,如雷似鼎。你不相信是吧?来,先把这个押上。”他跑进里屋,取出一个大铜镜子,说:“你小子别不识货,这可是慈禧老佛爷用过的,比那只青龙花纹大水缸值钱好几倍呢。”

“我不要,我没地方搁。”李二癞子嘟嘟囔囔地说,眼睛却不时地瞟着那个铜镜。

郭三发子明白了,这小子看上了铜镜,动心就好办。他咬了咬牙,说:“你今个晚上到凌河浅水湾左岸那棵大柳树旁等我,我给你送去,然后,你找个地方藏起来,这总可以吧。”

李二癞子的眼珠子转了转说:“就这么定了,不见不散。”

“行!有点做大事的气魄。”郭三发子拍了拍李二癞子瘦窄的小肩膀子,阴阳怪气地说:“我让你办的事,你不能再推了吧?”

“你不骗我就成,告诉你,郭大管家,我会找懂古玩的人做个鉴定,好歹定了再说。”李二癞子倒背着手,迈着方步走出门去。

“哟嗬!嗑瓜子嗑出个臭(仁)人来,新鲜了,李二癞子,你让我刮目相看啊!”郭三发子冲着他干瘦弱小的背影跺了一下脚,恨恨地说。

李二癞子扬扬自得地走出郭三发子的屋子,来到院中青龙花纹青花瓷大水缸旁,仔细端详着精致的青花瓷大水缸上那龙形花纹,嘴里竟然流出了哈喇子。这时,他听见了郭老太爷送客的声音:“萧老板,你慢走。”他赶紧溜到门外,整理好爬犁上的烂绳子,赶着几只狗掉转了爬犁头。

孙清轩唱完最后一句戏词,天已经黑了,他感觉很疲累,他回到住的屋子,洗了把脸,一头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疲累的身子骨顿时舒展开来。两天过去了,戏排练得还顺利,基本按照他和萧老板研究的顺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累心里却很充实,也很兴奋。谁会想到,他一个学生忽然间跑到这大辽西排练上驴皮影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李玉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浮现在眼前,心里布满了阴霾。“为何呢?我做错了什么吗?”他陷入了沉思。

萧柔姿端着一碗莲子粥站在门外,调皮地伸长脖子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说:“小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孙清轩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进来吧,柔姿。”

柔姿走进来,放下手中的托盘,说:“小哥哥,我娘让我给你送莲子粥来了,快趁热喝了吧。”

“柔姿妹妹,谢谢你娘,谢谢你。”孙清轩端起粥碗,刚要喝,一声凄厉的号叫声传了过来:“啊!啊!我的老天爷啊!”愣了愣,放下粥碗,说:“柔姿妹妹,你回去吧,我去看看你大师兄。”

萧柔姿沉下脸来,说:“小哥哥,别理他!”

孙清轩站起身,抓起棉袍子就往外走,边走边说:“那怎么行?他一个人真的很痛苦,说不定腿伤严重了呢。”他一出门就看见萧云飞和梅君急匆匆地朝李玉强的屋子走去,就站在那里思忖,先让他们师徒聊聊吧,返身回屋。柔姿也不见了影子,他端起粥碗三口两口把粥喝了下去,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明天还要排戏,应该排《青龙剑》了,他躺下去,脑海里出现了这个剧目的戏词,他默诵着一段段的戏词,不知过了多久,竟然就睡着了。

夜,渐渐地深了。努鲁尔虎山脉脚下的五里河河面上,白茫茫的一片,河面早就被冻得硬邦邦的了,人们常常从冰面上走过,也有人来此破冰取鱼,为了那么一口蛋白质,弄得浑身精湿的,有时甚至有生命危险。浅水湾左岸那棵大柳树后,是一个小土坡,坡上长着不知名的杂树,树枝枯直,布满着白色的雪,像是开了一朵朵盛开的白色的花。坡下面有个人缩着脖子,佝偻着腰,怀里抱着一个扁扁的东西,来回地踱着步子。渐渐地,那步子开始焦躁,没有了耐心烦,这个人就是郭三发子,他在等着李二癞子的到来,进行一笔肮脏的交易。一阵狂风吹来,云彩也被吹得聚了堆,竟然把月亮给遮住了,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一样锋利,无情地打在他的脸上,钻进了他的脖领子里,他龇牙咧嘴地缩着脖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这个该死的李二癞子,干鸡巴啥去了?这会儿还不来,冻死老子了。他感到了冷,鼻涕也一串一串地流了下来。他伸出手去,狠狠地撸了一下鼻子头,又狠狠地甩出一把鼻涕,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围,除了白色,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什么了。恨恨地一跺脚,骂着,这个小兔崽子是不能来了,等见到他,看我不狠狠地收拾他。敢他妈的耍我?耍我的人,还没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呢。他迈开了步子,一个趔趄一个趔趄地走了。

这时候,李二癞子正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上,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后面,抿着嘴看着趔趔趄趄走着的郭三发子,嘿嘿地笑出了声:溜你老王八犊子一趟了!想打我的主意,没门!我李二癞子是谁?是你能算计的吗?他想起那天在郭三发子的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不禁又笑了。别看你年纪大,你还斗不过我李二爷。他看着郭三发子走远了,远方的雪地上,就剩下了一个小黑点子,他才挪动脚步,边走边眺望着五里河河面,暗沉沉的一片茫然,他想着,夏季的时候,那是一条汩汩流淌着的河流,流逝或停滞在此起彼伏的重峦叠嶂之间,朝着远方伸展着濡湿、鲜绿、透明的河岸,河边散发着淡紫色的雾霭,有小船在碧波上起伏颠动,让所有的日子,所有的色彩都柔和起来,明净并不鲜艳,带着一种动人的温柔感,那是充满了希望的日子。李二癞子走在夏季的幻想中,真想打个把式,翻个跟头啥的,来表示一下他高兴的心情。

郭三发子的房间是西厢房,里面有后轩的,他的铜镜可能就藏在后轩里,李二癞子后来想。他第一次来这间屋子,就是那天晚上送郭三发子回家的夜晚。当他跟着郭三发子诚惶诚恐地一脚踏进门槛,一种终生后悔的感觉在心里升腾。那是一间怎样的房间呢?掀开破旧不堪的蓝布棉门帘子,黑咕隆咚的里面,一股呛鼻子的臭味迎面扑来,走进去,才看见一盏如豆的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照着一张肮脏的木沿土炕,炕上铺着破旧且脏得连花纹都看不见的布单子,散乱地堆着一团旧棉被。炕前几把破木椅子,东倒西歪地躺在那里。墙角放着一只破筐,筐里放着几个地瓜干和红萝卜。左面墙下摆着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摆着一把残缺不全的茶具和一个装着几只毛笔的破笔筒,旁边放着几本书,南墙上有一扇窗子,挂着黑红两色的布幔,挡得屋子没有一点光亮。屋子的正中间,有一只燃着就要熄灭的炭火的盆,冒着火星。炕铺正对着的墙面上,悬着一个镜框,不伦不类地镶嵌着“慎思堂”三个大字,和屋里的摆设大相径庭。

李二癞子站在地中央,浑身的不自在,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了。这里的气氛让人感到压抑,总感觉像是进了土匪窝。

“癞子,坐吧。”郭三发子扶起一把椅子,很绅士地伸出手,行着让到是礼的规矩。

“哎!唉!”李二癞子闻声吓了一跳,他浑身哆嗦了一下,欠着屁股拘谨坐在黑漆漆的椅子上。

“咋?来我这不习惯?”

“哪能呢?郭大管家,我以为……”

“小子,你以为啥?我就得住得豪华?我这里就是狗窝,是吗?”

“我……我……”李二癞子感到了郭三发子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这种气势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小子,我郭三发子不是光吃香的喝辣的,我也是干大事的人!你小子跟着我算你有福气。只要你日后听我的话,我亏待不了你。你要是敢炸刺耍花招,看我咋收拾你!”

“咋会呢?我听话,我听话。”李二癞子嬉皮笑脸地说。

“别跟我打哈哈,我啥人没见过?赖子,三发子想求你办件事情,可以吗?”

“郭大管家,看你说的,您老要是有事,就请说吧,我一定尽力。”

“那好。我呢,就喜欢看个书啥的,最近啊,想写个驴皮影剧本,又不会,想找个皮影剧本看看,你能不能把你师父的剧本卷给我拿来看看呢?这是三块大洋,事成以后,我还有重谢。咋样?”他的一双鼠眼瞪得老大,不错眼珠地盯着李二癞子。

“这个……恐怕不行,我师父把剧本锁起来呢,我们是看不到的。你咋不找我师父借啊?”

“你这孩子傻呀!你说,万一我要是写不出来,不是让你师父笑话吗?我这老脸往哪搁呀?”

“那我回去看看吧,跟师父说说……”

“那可使不得,你千万别跟你师父说。你这样,你偷偷地拿来,我看完再还回去不就得了。”

“那我……我……试试吧。”

“这才像个样子,好了,等你把剧本拿来,我会给你一大笔钱的,够你吃喝一阵子了。”

“得嘞。郭大管家,我回去就给您老办,你就等着吧。”李二癞子站起身子,他看见郭三发子低垂着头,拨弄火盆里的炭火,就慢慢地朝后轩走去,后轩的门很精致,一个绣着一对戏水鸳鸯的布门帘子悬在门框上,他伸手掀开来,探头一看,惊得他朝后仰了一下,后轩里面极尽豪华,他刚要细看,就听见郭三发子一声怒吼:“癞子,干啥呢?”

他赶忙回转身子,说:“我随便看看。”

“这是你乱看的地方吗?没规矩!拿着你的三块大洋,滚回去吧!”

李二癞子没想到,他就是看了一眼后轩,有什么呀?还值得发这么大的火气吗?你咋翻脸不认人呢?“好,我走!”他钱也没拿,就赶紧走出那个黑咕隆咚的大门。

“癞子,癞子!”郭三发子追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李二癞子,将钱塞进他的衣兜,说:“别生气,我那里是没有生人去过的。回去吧,把剧本快点给我拿来,行吗?这事办好了,你可以随便出入我那里。”

李二癞子吓得浑身是汗,他再也不想进这个狼窝了,他转了转眼珠子,说:“好吧,郭大管家,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给你办好的。”

“还有哇!这不是郭老太爷的寿辰请了你们皮影戏班子吗?萧老板那里有什么动静,你一定要及时地告诉我。”

“好的,我会的。那我走了。”李二癞子与郭三发子告了别,走出了郭家大院,边走边想那间神秘的屋子。他很纳闷,郭三发子到底是啥人呢?他为啥要我偷拿戏班子的剧本?又为啥叫我监视我师父萧云飞?他究竟想干啥?

风在使劲地刮,雪又开始随风飘舞,脚下是没膝的雪,一脚踩进去,就是一个深深的雪窝子。李二癞子根本不知道周围是啥环境?满脑袋都是郭三发子,进了萧家大院,他本想跟师父说说郭三发子,在萧云飞的窗下站了半天,也没有勇气进去说,就回了屋子,三个师兄都睡了,他蹑手蹑脚地摸到炕前,好歹地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头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他梦见郭三发子在厚厚的雪地上,拿着一把带血的大刀,追杀他,他一个跟头倒在了雪地上,想爬起来,却越陷越深了,手脚也不好使,眼瞅着郭三发子的大刀朝自己的头砍来,他“妈呀”一声大叫,醒了过来。三个师兄被他惊醒,刘继先关切地到他的床前来,问:“咋了?癞子。”他惊恐地擦了把额上的汗,说:“做了个噩梦,吓死我了。”二师兄刘继先说:“别怕,有你三个师兄呢。”

被噩梦惊醒的李二癞子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纸,一直到天亮,再也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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