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跟随右派父亲在农村二十多年,她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养猪。黑喇嘛屯正式的名称是畜牧场,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大队,直接归公社管辖。因为守着一片大草甸子,猪马牛羊鸡鸭鹅很兴旺。又因为碱甸子周围都是碱土,庄稼不高产,所以一年到头,每个公分才勾(平均达到)几分钱,农民的日子很苦。为了贴补家用,母亲一直养老母猪。老母猪一年两窝羔子,每个猪羔子卖二十多元钱,我家的生活就宽裕了许多。但养猪太辛苦,我家先后养了多头母猪,但除了黑色,其他颜色的猪都养不起来,而印象最深的是老黑。老黑太能吃了。除泔水外,我们还要割猪菜,苋菜、灰菜,老苍子、猪毛菜……这还不够,等甜菜叶子长够大时,我就要和母亲去掰。一条大麻袋塞满甜菜叶子,从地中间扛到地头,一路磕磕绊绊,鞋子里灌满了土,歇口气还要扛回家。不常干的孩子就会腰酸背痛。这还远远没完,猪菜和甜菜叶子要切成段,放锅里烀。烀好后的猪食再撒上一层麦麸子或糠皮,老黑吃得可香了,吃食时头一耸一耸的,先捞干的,干的吃没了,就吱吱喝稀的。吃饱了就安适地躺在墙根,伸展开四肢,小猪羔子们一哄而上,找准奶头,一阵狂吸,边吸边拱,还晃动着小尾巴,一个个胖乎乎的可爱极了。我有一短把小镰刀,专门割猪菜的。很小的时候,奶奶就教我辨识各种植物,哪些猪爱吃,哪些不能吃,比如山大烟和狼毒都是有毒的。我喜欢这种劳动,和挖人吃的野菜一样,割猪菜也是充满诗意的。帮大人忙的孩子们游走在田间地头,在各种各样的植物中寻找,对自然的热爱渐渐萌生。叶儿花儿果实,大地之上真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我和妹妹合作得很好,我拎着篮子割,她提一旧面口袋负责找菜。我的篮子满了,她撑口袋嘴我装。小面口袋塞满了,我们就凯旋了。
在养猪方面,我家分工明确。妈妈喂,只要她一叫“啰啰”,不管多远老黑都能听到,正在道边吃“扁猪牙”(一种野菜)的它,率领它的儿女没命地狂奔回家,一路烟尘滚滚,见者让路,蔚为壮观。奶奶分管烀猪食。我家两口锅,一口人用,一口猪用。奶奶一张破菜板,一把生锈的豁牙子菜刀,整天坐在院子里“咣咣”地剁。我割菜不过瘾,一次趁奶奶进屋吸烟,也想试一下,没想到一刀下去,左手食指的指尖成了猪食,奶奶在一堆乱菜里扒拉了半天,才找到我那节还带着一小块筋头的指尖。当时除了因流血而害怕之外并没有太痛的感觉,到晚上情况就变了。十指连心啊,伤口一跳一跳的痛彻心肺,奶奶就陪我彻夜不眠。我的伤指上了一种民间配制的药粉,它像石膏一样紧紧地裹住伤口,水都浸不透,在炎炎夏日里,居然没有感染。里面的伤口长好后,那个药粉壳才自行脱落,很是神奇。
黑喇嘛屯户少地多,我家房前屋后两大片园子,后园子种人吃的蔬菜,前园子专门种胡萝卜,主要是为老黑准备的。秋天和冬天两个季节,没有猪菜可割了,老黑就吃烀胡萝卜。胡萝卜园是女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我们坐在树影中用萝卜缨子撅成假辫子挂在耳朵上,渴了饿了就拔够大的萝卜吃。邻居徐大姑发明了一种吃法,够绝。胡萝卜地旁是片葱地,徐大姑薅一棵大葱,剥巴剥巴,再拔一根胡萝卜,掰下缨子握住萝卜一拧,泥土脱落,萝卜便呈现出晶莹的金红色,于是乎,她咬一口萝卜,吃一口葱,黄绿相间嘎嘣脆,香甜极了。我效仿之,很快爱上了这一口。除了生吃,烀好后的萝卜最有营养,牙口不好的老人最爱吃。萝卜烀好后,还要用掏耙捣成泥。
猪羔子长到二十左右斤的时候就要断奶了,断奶后的小猪再喂一段时间的苞米粒就得和母亲彻底分开了。每当这一天来临,老黑就会被小猪倌赶到甸子上。上午抓猪的人一哄而上,有的抢白的,有的要花的,也有和我家一样专门养黑的。反正最后被剩下的肯定是“末末渣”(最后一个出生的),妈妈就把它养起来,作为我家的年猪。“末末渣”长得慢,一入冬,妈妈就把它挪到厨房喂,隔一段时间还要在墙上画道道,看它长了多少。杀年猪的时候是妈妈最难过的时候,时间一长人和动物也难免产生感情。惊恐的还有全村的猪,它们从各家各户赶来“哼哼”地叫,情绪激动地向杀猪的人家示威。杀猪的人家就要专门派一个人赶开这些近乎疯狂的猪。由此我想到人类,有时同类遇难的时候,胆小者往往怕祸及自己而躲得远远的。
那一天老黑从草场回来,因吃了过多的绿草乳房有些胀胀的了,它习惯地躺在阴凉的墙根,等待它的猪儿猪女来吮吸,等了半天才见“末末渣”孤独地从圈里晃出来。它因生得弱小,常常抢不着奶,现在老黑的两排乳房都属于它了,它却无心吮吸,忧伤地依着母亲卧下了,现在母亲是它的了。兄弟姐妹各奔东西,同村的都被拴上了,外村的根本见不着了。
老黑不再“上食”,它可能由于儿女的离散而上火。但做母亲的天性使它很快便“打圈子”(发情)了,父亲就赶着它南北二屯地找种猪。种猪的数量少,一般几个屯子才一个。种猪高大强壮,逍遥自在,到处都有妻子和猪子猪孙。但一旦它们老了,就得被阉割,老阉猪的肉很难吃。老黑很快就怀上了,它就是不想让自己的肚皮闲着,它是合格的猪母亲。可谁也想不到有一天老黑居然成了一头人人讨厌的畜生。谁都知道猪是素食动物,可老黑又一次做了母亲之后不久,居然开始袭击小鸡小鸭小鹅,害得母亲一段时间里总接待那些损失了鸡鸭鹅的邻居,给人家赔礼道歉,包人家钱。气得母亲拎了烧火棍要揍老黑,其时老黑正在吃食,专心致志的,对将要落在身上的烧火棍视而不见。母亲一见老黑高高隆起的脊柱,举起的棍子就放下来了。老黑太需要营养了,因为它本次生育创下了历史纪录,生了二十一个小猪崽。二十一张嘴要通过老黑一张嘴供应,弄得老黑在炎炎夏日连到池塘“打泥”(在泥里活动)的工夫都没有,一张猪嘴整天到处拱啊拱的,偶尔遇到一个小煤块立马咔咔地嚼了,好像缺钙似的。在周围的小家禽看来,老黑就是一黑色恶魔,只要它的哼哼声传来,立刻望风而逃,气得老黑站在那里捯气儿。我可怜老黑,开始憎恶那些昔日可爱的小猪羔子们,叫它们小吸血鬼。它们整天跟在老黑后面,不是儿女对母亲的依恋,而是惦念它那两排乳房。那里面盛着由老黑的血变成的温热香甜的乳汁,而它一旦空了,不再饱满,小猪崽子们就会离母亲远远的,仿佛玉米粒才是它们的妈。狼心狗肺的家伙们,老黑为了你们,可是把违法的事情都干上了,成了人禽共愤的魔鬼。你们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的,老黑都瘦贴壳子了。但老黑更惊人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那一年年成不好,我家没杀起年猪。二月二龙抬头前,母亲买了个猪头想犒劳一下缺油寡水的全家。收拾猪头老费功夫了,母亲弄了两天,煮熏好的猪头终于出锅了,啊,真馋人啊!但见那猪头油汪汪,黄焦焦,香气扑鼻,引得我们口水直流,只等切好上桌好大快朵颐。可就在母亲转身去取菜刀之际,嗅到香味的老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拱开房门,蹦了一个高,两只前腿就搭上了灶台,伸出长嘴一口叼住了母亲放在盖帘上的猪头,一转身撒丫子跑了。母亲哪见过这阵势,猪吃猪啊!在愣了几秒钟之后,全家总动员,来了个猪嘴夺猪头。老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倔强,无论你如何追打,我铁嘴钢牙就是不松口。好家伙,我们一家人,全村男女老少逐渐加入,形成了浩浩荡荡的追赶大军。特别是那些被老黑吃掉小鸡小鸭小鹅的主人更是对馋嘴的老黑恨之入骨,大有除之而后快的心理。瘦骨嶙峋的老黑,四条腿的老黑,为口中的荤腥不顾一切的老黑英勇异常,把追赶大军累得气喘吁吁人仰马翻之后,才在迎面兜过来的几个后生的痛打下松了口。再看那个不幸的猪头,早被老黑咬得惨不忍睹……
老黑也被累惨了,红着眼睛躺在墙根伤心地喘着粗气。它心里可能在说:不就尝尝你们的猪头吗?我千辛万苦地为你们创造了多少财富啊!小猪崽子们又趁机一窝蜂拥上来抢奶吃,没谁顾及母亲刚刚因为它们而遭受异类的痛殴。老黑自此恶名远播,连小孩子见到它都躲得远远的。母亲好不容易把这窝羔子将就断了奶,忍痛把为我家做出过巨大贡献、又为我家闯了无数次祸的老黑远远地卖掉了事。据说老黑到了陌生的村子后依然生育能力极佳,但吃荤的积习不改,终于成了“晚劁子”。
悲哉,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