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婆婆的衣柜晒一下。从她的婆婆那里继承的一个黄波椤的大躺柜,自己结婚时的两口小柜,女儿搬楼淘汰下来的立柜。款式齐全,年代不一,分别属于三代人的家具全部集结在婆婆这里,以至于屋子摆不下。基于对上尊敬长辈、对下不得罪女儿的心理,她自己的柜子装着满满的衣物进了仓房。
说起婆婆的衣柜,那是从来没有饥饿过,也从来没有吃过好东西。婆婆的字典里三个大字闪金光:攒、净、补。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对儿女们淘汰的衣物兼收并蓄,自己穿女儿儿媳的,让公公穿儿子们的,是谓“攒”;只要进柜子,绝不允许不干净,是谓“净”;信奉笑破不笑补,一件件旧衣开满补丁的花。婆婆有许许多多的包袱皮儿,分人、分类、分季节地包装,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地码在柜子里,团结得紧。她老人家愿意倒腾柜,四个季节,大规模地整理四次,整理的过程是她炫富的过程,也是她享受的过程。她坐在衣物堆里喜气洋洋,仿佛一个大财主。旧时代不用说了,她靠着当乡村教师的公公每月二三十块的工资,养大了四个儿女,孩子们虽衣衫黯淡,但整齐干净,外人一看就知道有一个勤劳节俭的母亲。新时代来了,儿女都成家立业,过起了富足的生活,而婆婆一辈子养成的品性已经不可能改变了。她像一个准备随时应对饥荒年月的人,备战备荒,未雨绸缪。她信奉人三穷三富过到老,没人能保证一辈子的常态,所以她绝不打无准备之仗。她哪里知道这些衣物从款式到质地都早已过时,即使有人落魄了,也不会再穿了。而婆婆字典里的内容基本没有改变,她与时代、潮流等词格格不入,她只知道人要活着首先必须吃饱穿暖,这样起码的条件,也需要苦心经营,大意不得。三个儿媳妇,她对小儿媳妇爱买衣服一事颇有微词。她常常抱怨,这左一件右一件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要啥有啥,谁家趁什么呀?她大半辈子处在维持蔽寒充腹的时光,让她与时俱进基本没有可能。所以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儿媳妇是需要些度量的。我有一件棉质睡袍,穿了很多年,越洗越柔软,因穿得舒服,所以一直没有扔掉,每次回去探亲都带着。婆婆看见一回表扬一回,说我会过日子。没办法,世界观问题。
婆婆的前半辈子没有存折,也没有余款,现在有了,她的柜子就上了锁。她所有的好东西都放在一个旧饭盒里。包括所有的零用钱,别人送的不知道真假的首饰,她变成了真正的掌柜的。钥匙只有一把,放在她浅浅的衣兜里。妯娌只要一听她说“出事了”三个字,也甭问什么事,就开始屋里屋外寻找,一边是急得手足无措的婆婆,好像她的全部家当正命悬一线。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我曾提议,钥匙放妯娌那儿保管,被她坚决拒绝。整个一个女葛朗台啊!婆婆一辈子没有穿过一件鲜亮的或上档次的衣服,又不爱吃肉,最远去过哈尔滨。用小叔子的话说,这辈子亏大发了!婆婆说,亏什么亏,我收获了你们四个!我干家务活,穿好的给谁看?看她快八十的人了,还连一件首饰都没戴过,我和小姑子分别给她买了银镯子,好说歹说不戴,最后听村里人说老年人戴银身体好,不摔跟头,才勉强戴上。盘点婆婆的一生,作为一个女人她留有太多的空白:没谈过恋爱,没烫过头,没搽过粉,没穿过裙子,没到公共浴室洗过澡。后者稍有不确,二儿媳妇曾经领她去过,到了浴室门口,一看见那些赤身裸体的浴客,她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儿媳妇只好领她打道回府。每当亲人提及这些,她自己丝毫不感觉遗憾,好像她的生活命中注定就是这个样子,她不慕不悔,云淡风轻。想想那些个爱羡慕嫉妒恨的女人,除了收获痛苦,还能有什么呢?婆婆也应该算一个生活的达者了。
婆婆是一个非常爱整洁的人,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把柜子擦拭得一尘不染,坐在炕沿上,点燃一支烟(此生唯一的爱好),长久地、满意地望着她装得满满的柜子。我想她此时内心一定是充实而幸福的,她会凭借她的储备,收获足以应付人间一切可能的信心。婆婆,只要你有幸福满足感,我愿意再给你添十口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