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是乡间唯一交通工具的历史已长到不可考证了。驯良的任劳任怨的马,朴素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板车。村道上清脆的马铃,嗒嗒的马蹄声,车老板的嘚喔驾吁,还有辕马的响鼻,早已收录进了乡村的录影机里。那应该是一部古老的黑白片,淳厚底色上的老屋、禽畜、鸟雀、庄稼寂静无声。一辆辆马车出村进村,村庄逐渐活泛起来,太阳给它染色,季节给它换色,村庄一点点凸显出来又一点点掩蔽下去。
花轱辘车(木轮车)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吱嘎嘎碾过,沉默的老牛慢吞吞地走,如村庄缓慢移动的岁月。再长大一点,被遗弃的花轱辘的半个轮子已湮在土里了,被时间漂白的木质像风化了的枯骨。胶轮大车轻快地行驶,坐在车前头的老板子屁股一颠一颠的,帽翅一扇一扇的,好像要化了鸟飞去。轻车只有辕马,重载三套四套。青年农民首先要学会的活计是套车驾驭。那么多的绳子套子圈圈环环笼头嚼子,如何把马和车结实地连在一起,初学者真是手忙脚乱。还有那些个欺生的马,驾驭的口令,学问大着呢。车老板是个很不错的职业,他们有技术,这种技术主要表现在他们和牲口的沟通上,他们对大鞭的使用上,那是令行禁止指哪打哪。不过时间长了,人和动物之间会产生感情,老板子都心疼那些为人们出力出汗的哑巴牲口,能不打就不打,能拉轻的绝不载重的,能多点给料绝不只给青草。他们给每匹马儿起名字:沙罗锅、二红、草上飞……没事的时候和它们说说话,拉它们到水塘边刷刷皮毛,好像它们是前世的朋友。直到走出乡村才有机会听到俄罗斯民歌《三套车》,那忧伤的曲调,苍凉的意境,以及驭手对即将被卖掉的老马悲惨命运的担心,真的如同冰封雪裹的伏尔加河从遥远的欧洲一路蜿蜒进人的心里。
马车承载过和人们生活相关的一切东西,马儿奔跑在乡道,田野,甚至离村庄很远的地方。那一年盐碱地严重歉收,生产队为了创收,派下放乡村的还没有摘掉右派帽子的父亲领一伙人去省城拉脚(搞运输),原因是从来没去过哈尔滨的庄稼人找不着东南西北,否则队里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右派分子。我不知道马车队得跑几天能到哈市,我只知道这是我们全家和父亲分别最长的一次。过年前终于盼回了父亲,我们村所有父亲“出差”去哈的孩子都生平第一次吃到了苹果,此前我们春节能吃到的唯一水果是冻梨。其实那苹果小得不能再小了,青得不能再青了,但孩子们感觉甘甜无比,认为是世上再好吃不过的东西了,那是父亲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带给我们的,是对我们思念与盼望的补偿啊!夜深了父亲还在给我们讲大城市的故事,说那里的机动车不够用,一些单位需要雇畜力车拉货,不过城里的马路太干净了,马的屁股后面一律得带上粪兜。嗨,就差牵马上厕所了,父亲哈哈大笑起来。那一晚的梦真神奇:苹果树,汽车,楼房,带着粪兜小跑的马儿……
大平原上的村庄历来缺柴,七十年代初,大庆周边农村的人民公社社员开始去油城偷原油回家烧火。村里的两辆大车决定凌晨启程。那一天奶奶起得特别早,因为爷爷是“掌包的”(车队的临时出纳员)。奶奶做疙瘩汤炝锅的香味把我熏醒了,我睁开蒙眬的睡眼,见爷爷正在煤油灯下打绑腿。寒冬腊月出门都要穿靰鞡,靰鞡草爷爷前一天晚上就砸好垫好了。爷爷见我醒了,就从碗里挑出几个大面疙瘩填进我的嘴巴里,之后他把奶奶包好的大饼子和老咸菜疙瘩揣进怀里,推开吱嘎嘎作响的堂屋门出去了。躺在炕上的我能清晰地听见他的牛皮靰鞡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几天后车队回来了,乡亲们第一次见到深埋地下几千公尺的石油。黑褐色的凝成大块的原油在马车上摞得高高的,车马都肮脏不堪,人也成了油猴,从此村庄处处带着油痕。烧油必备的工具是炉钩子和风匣。好嘛,一到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传出风匣的呼嗒声,炉钩子搅和油块偶尔磕碰锅底的铁器摩擦声。那些灶坑不大好烧的人家厨房里飘着黑灰,这些灰与草木灰绝不相同,附着力很强,粘到哪里一擦还是一块油污。屋顶上冒出的不再是掺着艾草味的炊烟,而是滚滚的黑烟,一点都不诗意。我的任务是于每次母亲做饭前拿着一根细铁丝到柴栏里小心翼翼地割相应大小的油块。我实在讨厌这种燃料,我宁肯深秋拖着大耙去搂毛荒,去收拾得几乎干干净净的田地拾柴,我甚至希望爷爷和他的伙伴们被石油工人捉住……那时的采油技术实在落后,原油怎么会跑到地面上来呢?唉!
马车上的油污过了好几年才被别的东西磨光,大车光到可以送亲了。嫁出姑娘暂且不表,迎接新娘是全村的节日。典礼的台子早就搭好了,毛主席像高悬正中。男女老少集于村口,只见几辆大车远远而来,车上的人穿着簇新,新娘被围拢在中间。精选的枣红马马头上戴着红绸花,老板子手中大鞭的鞭绳上系着红缨,别提有多喜庆了。我村的几个老板儿忙不迭地迎过去,从送亲的老板儿手中接过鞭子,甩出几个鞭花几声脆响,权当鞭炮。送亲的亲友都下了车,蒙着红盖头的新娘还赖在车上,手里捧着娘家陪送的红捻的崭新油灯。喜娘上去拉她,她才一万个不情愿地缓缓下车,把对父母村庄的依恋表演到了极致。那一天小村的主色调是赤彤丹朱,以往那些黯淡的日子似乎从来都没存在过。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出色的车老板子,一次事故中马车的轱辘曾从他的双腿上碾过,不过是肿了几天。岁数大不赶车了,改跟车了,可他又一次地历了险。那一次队里的车去拉羊草,当走到旷野上一条深沟的旁边时,不知怎么搞的马惊了,失去控制后连车带马翻进壕沟。当时爷爷和一个叫杨兴的年轻人正坐在码得高高的车顶上,爷爷的人生经验救了他,而杨兴因为死死地抓住拢草的大绳而被扣在了车下。爷爷什么也没抓,他被车子倾倒的惯性甩了出去,只受了轻伤。可怜了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杨兴,头部受到重创成了半傻不苶的人,媳妇也离了婚。从此爷爷再也不敢跟车了,做了生产队的保管员。
我外祖母家住在离我们村子二十多华里的城郊,我每次去姥姥家都坐邻居徐大姑夫去县城办事的方便车。徐大姑夫是资深驭手,坐他的车父母放心,但有一次还是差点出事。村庄通往县城的路是土道,不是很平坦,走着走着驾辕的马不知被什么绊到了,两条前腿跪倒了,车辕触地。当时车上拉的是麦草,码得也不矮,只见坐在我前面的徐大姑夫瞬间就出溜下去了,稳稳地骑在了辕马的背上,赶车的改骑马的了。车上的几个姑娘尖声大叫起来,下面刚刚爬起来的徐大姑夫一边狼狈地往起弄辕马一边呵斥我们:“鬼叫什么,再叫马毛了,更没招治了。”说完自己也笑不可仰。谁知我自此畏马车如虎,好在没过多长时间,公社和县城之间通车了,尽管是货车代客车,我们终于乘上了机动车。
那时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马车会逐渐退出村庄的历史,只奔跑在我们的记忆里。那冬日里挂满霜花的马背,那夏日里孩子们无数次追赶上下的被磨得油亮亮的车板,那回荡在村庄上空的脆生生的响鞭,那撩拨着父老心尖的一车车金黄的收获……在每一个熟悉马车热爱马车的人的深情回望里定格为一幅幅永不褪色的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