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的冯家大院，人越聚越多。聚集在院子里的人，议论纷纷，揣测着这次拉粮的结果。
有人直劲冲冯掌柜的询问：咋就回来一个爬犁呢？
旁边有人说：还是个生人把爬犁赶回来的，三爷的闺女冯三春是被抬下爬犁的，生死不明呢。
有人很悲观说着丧气的话：这是咋啦，是不是天老爷要饿死没眼睛的家雀？
有几个女人哭着喊着挤进院子说：我们的人哪，我们当家的哪？有冯三春的三婶，还有马奎的母亲，还有那三个赶爬犁人的媳妇和家人，在院子里哭成一片，有如冯家在发丧似的。人群中一个人说：这事怪了，男人没从土匪手里跑出来，女人却从土匪手里跑出来了。还是一个陌生人赶爬犁送她回来的。
一切让人忧心忡忡，议论纷纷。大饥饿让这些人红了眼，都在等米下锅，丧失亲人的家庭悲痛欲绝，他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是怎么个结果，他们还不相信自己的亲人说没就没了，就那么倒霉，就碰上了土匪，都盼着亲人们能顺利地把粮食拉回来，让大伙解决难挨的辘辘饥肠。冯掌柜把那几家的人让进正房。他安慰大伙说：事既然摊在咱们身上了，哭也没用，咱们大伙商量该怎么办，活着的人还得想法活着，大伙看看，对死了的人该怎么处置？
正在人们哭叫声、议论声、劝说声一片混乱时，有人接来了医治红伤的先生。
冯掌柜把先生迎进三春躺着的屋子，冯三春静静地躺在热炕上，昏黄的油灯照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先生打开缠在三春胸脯上的布就笑了，说：你们找人上药了，咋还找我？
冯三爷觉得很纳闷，他说：没有啊，她回到家，我就打发人去接你了。
这个红伤先生头一遭看受枪伤的女人，而头一遭看到女人伤在右侧奶子下靠近腋窝处，这是穿透式的枪伤，有些肿，但那药确实有效力，止了血不说，这地方并没见发炎红肿，证明这药很是有效。他又赶紧再包扎上。冯三爷有些不满地说：先生，你怎么……
他歉意地一笑说：你女儿这伤已经有人处理，已经不碍事了。
冯三爷惊疑地说：是在哪里处理过的呢？
先生一笑说：她醒来你问问不就知道了吗？说着先生给冯三春灌下一剂“清毒回阳散”。这药也确有奇效，没有半颗烟的工夫冯三春就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慢慢地苏醒过来，恍惚之中映入她眼帘的是父亲挂满泪痕的苍老面孔。
父亲的身旁还站着泪水如注的母亲。她急不可待地问：爹，那个赶爬犁的华大哥呢？
这时，华云龙很气恼地把天保那三个人推到一旁，进了这个屋，听冯三春问就说：我在这儿哪！
冯三春有气无力地哀求说：华大哥，你还得帮帮我们啊！
华云龙面有难色地说：我的老婆孩子都急等着我带回的粮保命哪。
华大哥，你就晚走一天，帮帮我们家吧！说完这句话，她身子一挺就晕过去了。冯家和围着的人都惊惶地大声呼叫着：三春，三小姐！哭泣声、呼叫声乱成了一团。
红伤先生见冯家小姐又晕了过去，屋子里、院子里又聚了这么多人，就推脱说：先让小姐睡一会儿吧，就起身走了。冯三爷的老伴心疼闺女，两个弟弟心疼姐姐，自然都是啼哭不止。
在人声的嘈杂和混乱的时刻，冯三春又醒了。她轻轻地舒了口气说：爹，把华大哥留住，让他帮咱家处理……
他还能帮什么？
爹，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冯三爷愣住了，两眼一下就发直了，脑袋发涨，不知该咋回答自己的闺女。三春说：咱们的拉粮爬犁被天邦的儿子青狼劫了。我在前面跑出来了，咱们那个押运的爬犁被打散架子了，押运的六个人也全都死在了他们枪下，另三个爬犁连人带粮被劫走了，我被打了一枪，赶爬犁跑过碱草岗子昏在了那片破房子的断墙里，又遇到五头狼，要不是华大哥，咱家那三匹马和我都得被狼咬死，幸亏华大哥路过救了我，还帮我把三叔和马奎用雪埋了……现在只有他……他知道他们的尸首在哪。
屋里的人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屋里静得能听得见每个人的呼吸。冯三爷大喊：天保！
呼哧带喘的天保跑过来：三爷，我来了。
那个华师傅呢？冯三爷问。
天保回答说：他在外面抽烟。
你，快……让他……进来！三爷不知说什么好了。快把他请进来……
三春又气，又愧。她说：天保，你来扶我出去。
三姑，你的伤，你不能出去。天保含着泪说。
你来扶我，快！她的脸色有些发红，那是着急。天保小心地扶着她，外面冷风飕飕。华云龙正心事重重地蹲在地上抽烟。冯三春愣住了，她回身冲天保：你呀……你怎能这样对待……
华木匠看见是三春艰难地走出来，他很过意不去地赶紧扶住她说：你看，你看，你的伤这么重咋能出来呢？
大哥！三春一下跪在地上说：千累万累都是我连累了你啊。天保，快请华师傅到前厅。
不用了。华云龙看着她的神色说：冯小姐看你现在的样子，没大事了，我现在就走，不知我媳妇和孩子都啥样了。
她哭着说：你这样咋走？
有口气我就能走。华云龙很坚定。
你实在要走，我去送你吧。冯三春也很坚定。
你……他看着她，那极其虚弱的身子，有些踌躇了。
我送！她说得很真挚。
他扶起跪着的冯三春，长叹了一声说：哎，你起来。我……先不走。三春伏在他的胳膊上哭着说：谢你了，华大哥！
这一年，林甸南有近百个屯子遭遇大洪水，颗粒无收。冯家烧锅是其中一个受灾最严重的屯子。这个屯子坐落在林甸的东南，黑鱼泡的东北，正在那趟双阳河的水线上。双阳河是内陆河，旱年头河床里流水如线，涝年头浊流滚滚。冯家烧锅这个地界不怕旱，逢上涝年，上游下来水，这一线几十个村屯就是白亮亮一片汪洋。冯三爷在这地界过了近十年好日子，这二年的连续水灾迫使他这个烧锅停火了。这年冬天他打算拿出大部分积蓄去依安买粮帮全屯父老乡亲度过灾年，冬天要不把这些准备好，来年冰雪开化，村子就困在洪水里，再想着出去买粮那可就困难了。前一回很顺利，这回仍然是他的女儿冯三春和管家马奎一行十个人，五个爬犁，其中有五个炮手押运去依安买粮。冯三春是他唯一的女儿，刚嫁人一年多，女婿就得伤寒病死了，三春守寡在家。她身下还有两个弟弟，都是面瓜一般的老实人。只有三春能帮住爹爹照管家事。这几年，冯三春练得赶车使马，出门求人办事为父亲撑起了一片天地。而且练得一手好枪法，性格真有男爷们的气度。
这次的行动太惨了，不但失去了爬犁上的四十多石粮食，而且还丧失了六条人命（那三个爬犁和老板子都被青狼劫去了），即使这六家认了，算自己丧气倒霉，这个冯三爷和他的女儿冯三春也不能就那么顺水推舟，他们要承担自己能承担的责任。三春醒来后，向那几个家属介绍了被劫经过，她还挺着伤痛的身子把爬犁上的那点粮让冯三爷分给了乡亲，还求华云龙领人去碱草岗把那六具尸体拉回来。第二天冯三春让冯三爷给华木匠一匹马、一袋粮，又拿了些钱，打发他回家。临走前，华云龙在上房最里边的屋，给冯三春换药。屋里就他们两个，冯三春脱光了上身坐在炕沿上，华云龙用一盆温水泡了药给她擦洗前后伤口。青狼那一枪是从冯三春后肩胛骨下打入，子弹滞留在她的乳房下，是华云龙用那把小刀切开取出子弹，现在伤口还在往出流血水。他告诉她伤很快就会好的，洗完又给她上了药，这次用新的被药水浸过的白布包扎好。冯三春那一身细腻白嫩的皮肤和那饱满丰润的乳房，直让华云龙咽口水。但是他还是牢记着师父的话，好男人不能有淫邪之念，所以一切进行得很庄重，冯三春一直闭着眼睛，有时也偷偷地眯开一条缝看面前这个人，那张脸没一点轻浮和淫邪的神情，就像面对一尊神像，他很庄重，很认真，很周到，让她内心顿生敬意。处理完华云龙走出房门，冯掌柜再三挽留，华云龙惦记家中妻子和孩子，显得很急迫。他不让冯三春动，但冯三春拄着拐杖非要送他。
在村头冯三春跪下给他磕了个头说：华大哥，三春谢你了。
华云龙赶紧扶起她说：三小姐，你们一家都是好人，为全屯子的人，你们家豁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啊，云龙打心里敬佩。我走了，你多保重。
冯三春说：华大哥，走吧。三春会年年祈求老天保佑你的，再出来做活路过这儿的时候，想着进来喝杯茶。
你回吧。他看着满脸泪水的冯三春，心里翻江倒海，人的命运咋就这么不济呢，他长叹一声说：你好好养伤，过年春天我来看你。三春哽咽着说：华大哥，你一定来啊！华云龙点点头，就上马走了。
华云龙走后，冯家出钱厚葬了为全屯子人买粮丧命于土匪枪下的这几个人。这场事之后冯三爷一病不起，出了正月，二月初一这天冯三春的伤基本痊愈，可以活动自如，就在这天，冯三爷却伸腿咽气了，冯三春发丧了老爹，半个月后老妈一股急火也跟着去了，她又发丧老妈，家里只剩她和两个弟弟了。她把家里的伙计们付了工钱都打发走了，冯三春哭着又拿上盘缠打发两个弟弟去双城找亲娘舅。村子里的人见冯家已经凋败得惨不忍睹。不少人到冯三爷的坟上烧了纸，磕了头，就拖儿带女地也走了。一个曾是鲜活的村子只剩下一座座空空荡荡的房舍，还有冯家大院里一个孤孤零零的女子。她把粮都分给了大伙，自己只留了一点仅够吃六七天的粗米。冯三春一个人在大院里哭过，晕过，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心里烦乱。她想一死了之，她想过上吊，想过跳井，想过……一天她想着想着睡着了，朦胧中看见爹娘和那几个人回来了，她喜出望外，她一下扑到爹的怀里说：爹呀，原来你没死呀！
爹说：春儿，爹是不想死啊，只是被逼无奈。我见了他们几个，非让我领着他们找你呀。
找我？三春惊讶地看着爹问：找我有事吗？
春儿啊，你说说，他们这几个人没到该死的年龄，就死了，冤不冤啊？
冤啊。三春哭着说。
这冤的根儿在哪里啊？爹和那几个人睁大血红的眼睛看着她。
啊！她大叫了一声：爹，那还用说吗？那根儿就是青狼，是他害了咱们呀！爹说：春儿啊，你知道就好啊！爹娘点点头，和那几个人突然就不见了。她喊叫着追出去，外面什么都没有，黄澄澄的天。有什么哗啦一声，让她激灵灵一下醒了过来。是外面起风了，刮得飘起的柴草打得窗棂直响。她坐起来想着梦里爹说的话。这是冥冥之中爹娘不让她死，要她活下来，为这些冤魂报仇雪恨。她突然就觉得很振作，她想，也是呀，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了那作恶的青狼。对，得下决心活下来，活下来去找青狼报仇。找青狼前，她想起来了，应该先去看看华大哥，她觉得华云龙是个非常有情有义的人，而且她还觉得这个木匠很不一般，能力劈五条狼，还随身带着治伤的药，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在她心中是个谜，她想先去看看他，然后去杀青狼，那样就死而无憾了。于是，她做准备，她看看那些粮只够吃三四天，要是出去没有带的干粮路上吃，那不是得饿死吗？她看到屋里墙上还挂着她用的那支枪。看看还有几十发子弹。她想了想，就提着枪上了院子后面的炮台。站在炮台瞭望口前能看到整个村子。一座座空荡荡的房子给人一种凄凉感。她默默地对每一家每一户看着。回忆着那些曾经熟悉的村邻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心里酸酸的，那泪水就让眼睛有些模糊了。模糊的视线里，她似乎看见了有活动在房子周围的身影。她擦了一把眼睛，看清了，那是几只狼在空房子四周寻找什么。他一下就想起了那惊心动魄的逃脱土匪的追杀后，又遇到恶狼的可怕一幕，让她的心又一哆嗦。她默默地在心里叨咕了一句：华大哥。她把枪向狼瞄去，“砰！”一只狼倒在地上，另几只，很机警地朝这边看来，“砰！”又一只倒下。那几只还是往这边看着，它们根本注意不到炮台里的人，它们什么也没看见。但群狼还是很有胆量的，它们要是发现孤身猎人就很可能群体进攻。当她打第三只时，那狼发现了射击者的位置，其中一个狼高抬起那毛茸茸的大脑袋“嗥嗥”地嚎叫起来。那声音急促凄切而令人恐怖。她明白这是头狼在呼救，那大批的狼群很快就会聚来。她咬着牙，在心里骂道：你就是青狼吧？决不能放过你！她咬着牙把枪瞄向那只嚎叫的老狼，“砰！”随着清脆的枪响，老狼倒在了地上。冯三春到屋里带上一盒火柴，提着枪跑下炮台出了大院，她现在是毫不畏惧的，她的动作也是很敏捷的，很迅速地把院子后面一家的柴垛点着，并且拽出一捆着火的干秫秸，两手擎着如炬的一束火把，大声喊着朝那几只狼冲去。狼虽然凶恶狡猾，但最怕火，眨眼间都惊慌失措地逃向了远处的大荒。这一天，她把三只死狼弄回院子，扒皮煮肉，用一个兜子装一些煮熟的狼肉，然后把自己脸抹黑，精心打扮之后，心里就生出一种悲壮，上路了，她要去看华云龙，去找青狼报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