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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揪心的五辈单传

如果你是五辈单传,会因为不能传宗接代而着急上火忧心如焚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是丁家堡的乡俗俚语。对于多生几个孩子,丁香花并没有异议,怎奈她不想早早就死。她真怕死在生孩子上。眼下她已经明明白白看见自己在朝着“黄泉路上”走了。说丁老倔没有人性,似乎也说不上,他在追求“有后”,追求“保掯”的“有后”,不也是人性的表现吗?丁香花说不出更深的道理,总之是不想完全怪罪丁老倔。那么,只有从自身想办法。明的拂逆不行,就来暗的。

一天丁老倔下地干活出门以后,丁香花迟疑了几分钟,拖着病歪歪的身子偷跑出来,去找土医生商量对策,请土医生给她做个麝香包带在身边。土医生道:“眼下国家鼓励生育,你这事我还真得给你打个‘驳拦儿’;有个叫马寅初的专家建议‘计划生育’,结果被撤职查办了。我如果帮着你干这件事,让丁老倔知道了,不得把我送公安局啊。”没办法了,丁香花便找到村里最年长的老者,烦请老者说句话。不知老者是不是也怕担责任,推脱道:“你只管找土医生吧,他肯定有办法。”

土医生见皮球又踢回来了,便只得帮丁香花想了个办法:给她上环。那时候医院里并没有推广和使用上环事项,甚至在中国是否发明了现代上环技术,也未可知(资料显示:人类探讨上环技术由来已久,直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技术先进的“格氏节育环”开始在德国普及,随后日本Ota设计了车轮状塑料环,十年后Ota环应用金和涂金的银环,据称其效果好于“格氏环”。1957年物理学家奥本海默在以色列报道三百二十九位妇女的试用效果,医学家石滨在日本报道一万八千五百九十四例试用效果,其失败率各为2.5%和1.7%,而无明显并发症,于是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1962年联合国人口理事会建立了合作统计规划,对各种节育环进行了广泛评估;两年后举行第二次节育环国际会议,对各种节育环进行研究分析,并对四万名以上上环妇女进行国际性评估;十二年后于开罗召开第三次节育环国际会议,发明了以塑料节育环为载体加入金属、激素和抗出血药物等技术,称为第二代的活性节育环,但并不排除某些使用者会出现副作用)。

丁香花一门心思打算避孕,而时下国家并没有实行节育政策,甚至在城市里生孩子多还有奖励。因为通信设施落后,信息闭塞,土医生并不了解世界上的避孕技术已经十分发达。他的上环技术来自祖传,来自祖上的祖上,历史也十分悠久。他的“环”是自己用鸡肠子做的,他偷着给村里另一个妇女上环之后,那个妇女曾经出现十分严重的流血现象,他又想了很多补救办法才得以保全自己的声誉。上环,并不是没有风险,只不过这种风险并不是每个上环女人都会遇到。土医生把这一点告知了丁香花。丁香花陷入了苦思和纠结。她坐在土医生家里,好长时间不吱声,愁得眉头锁成了疙瘩。

土医生有所不知,丁香花愁的是另一件事:丁香花不可能自己为自己上环,她弄不了,需要别人动手,可是她又不愿意让土医生触摸自己。她斜眼看土医生的时候,似乎发现他在咧着嘴坏笑,其实那只是他的一种惯常表情,但她对此不能接受。她是从小在丁家堡长起来的,丁家堡的古风不容许她对丈夫以外的男人解腰带。她在生丁辰星的时候,之所以在土医生未到身边就生了下来,其实是吓的,当时听到土医生已经来到外屋,她的精神一紧张,羊水一下子就破了,在接生婆帮助下把个丁辰星像拉屎一样拉了出来。此刻她憋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吭哧瘪肚地说:“容我回去洗洗。”逃也似的离开了土医生的家门。走在回家的路上,就一再否定要上这个环的念想,可是,不这么干,每次生育就都要在死亡线上挣扎。怎么办?愁死人啊。

丁家堡人常言,两害相权取其轻,要么就让土医生上手;不,丁家堡人又道,“不贞”的女人应该“骑木驴”,生不如死。那么,什么叫“贞”,什么叫“不贞”……没什么文化的丁香花简直不知道何去何从。她正闷着头往家里走,在过道里碰上了大女儿丁牡丹。丁牡丹笑嘻嘻地拉着母亲道:“妈,我正四处找你,赶紧跟我回家一趟。”

“啥事,生产队发粮食了?”

“别总想吃的,进屋你就知道了。”

大女儿已经十五六岁,在公社小学毕业后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刚刚成年便出落得膀大腰圆,颇有丁老倔的风范,身板比母亲差不多宽了一倍。娘俩进了屋,见一个穿着乡下人很少穿的银灰色条绒褂子的细皮嫩肉的年轻后生坐在炕边,正跟丁老倔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见丁香花回来了,连忙喊了一声“伯母”就涨红了脸,搓着两手,讷讷地看着丁牡丹。丁牡丹和母亲不一样,快人快语:“妈,是这样,小马哥是城里人,这几天下乡来到咱们生产队,队长安置小马哥暂时住在咱家。”

丁香花眨着眼睛:“你是工作队还是……”

以前闹土改的时候,村里也住过工作队,也有这么年轻的毛头小伙子。小伙子道:“我叫马全德,是学习邢燕子来到咱们丁家堡的,以后我有可能就扎根不走了。”

“邢燕子?邢燕子是谁?”丁香花虽性格懦弱,也忍不住多问几句,因为小伙子毕竟要住在自己家里,自己要管他吃,管他住,接下来的问题是:生产队怎么跟我结账?给我多少补助?如果生产队根毛不拔,我就要鼓动丁老倔找他们理论理论。

丁老倔一直在闷头抽旱烟,此时吐出一口烟雾,道:“问这么多干啥?生产队让咱接待咱就接待,反正年底分红给咱增加一份就是。大队会计已经许愿了。”

“是这样,”小马哥开口道,“今年,高小毕业后的邢燕子没回父母所在的天津市区,而是回到家乡宝坻县大中庄乡司家庄村务农,发愤改变家乡的贫穷面貌。在那里,她和农民打成一片,并组织了一个‘邢燕子突击队’,干得风生水起,全国报纸电台都在报道呢。所以,我学习邢燕子,高中毕业没有考大学,而主动要求下乡了。”

“怎么会到了我们村?”丁香花还在追问,丁牡丹急忙掐了母亲胳膊一把,自己却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小马哥。

“我要求到最艰苦、最穷的村去,上级领导就把我分到咱丁家堡了。”他感觉守着矬人说短话不好,急忙更正,“也不是最穷,而是最古朴的村落,便于接受锻炼。村里对我非常重视,初来乍到,就安排我做了大队团总支宣传委员。”

“牡丹,你去到生产队借半袋玉米面去,没有现成的面子有粒子也行,回来咱自己推。”丁香花要支走丁牡丹,可是丁牡丹目光灼灼地看着小马哥不想走,丁香花使劲剜她一眼,她才嘻嘻哈哈恋恋不舍地离去。丁香花虽然对自己的丈夫百依百顺,对小马哥的突然到来却表现出“狠”劲——其实善于隐忍的另一面往往是狠,既然对自己狠,就有可能对外人也狠。她一边反身用暖壶给小马哥倒了一杯水,递给小马哥,一边慢悠悠地说:“我家三个闺女,都半大不小,也都出落得有模有样(当妈的总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好),你年纪轻轻可要把持住自己,既不能说走板的话,更不能勾搭她们。她们都比你小,你这么细皮嫩肉的肯定吸引她们。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用行动向毛主席保证,向邢燕子保证!”小马哥涨红着脸,双脚立正,给丁香花规规矩矩鞠了九十度大躬,转身又给丁老倔鞠了躬,然后就再也坐不住了,开始搓着两手恭恭敬敬站立着听丁香花教诲。

门外闹嚷嚷地走进院子几个人,是新任大队书记和生产队长,后面跟着扛了半袋粮食的丁牡丹。进屋后大家一阵寒暄客套和交代,算是安置了马全德。领导们走后,丁老倔便把盛粮食、农具的西厢房收拾出来,丁香花用炕笤帚仔细清扫了土炕,铺了马全德自带的被褥,丁牡丹便在炕洞烧了一把秫秸,热热炕,眼看就入冬了,西厢房比正房要冷啊。

可是,这样和谐的局面刚刚开始,就出现了逆转。晚上,增加了马全德的一家人要坐在一起吃饭。家里那张黑黢黢的比八仙桌子小一号的快要散架的吃饭桌坐不下这么多人,马全德提出坐在一边吃,可是丁老倔不同意,说好像我们慢待了客人似的,如果这个时候书记来了,我们就不好交代。直说得马全德脸上一红一白的。丁香花便杵了丁牡丹一筷子,示意她到一边去吃,离开吃饭桌。但丁牡丹眼睛全在马全德脸上,对母亲的警示全然不顾。丁香花只得开口道:“牡丹,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现在家里有了客人,你就要负责盛饭盛汤,就不要上桌吃饭了。”丁牡丹听了这话,把嘴噘得老高,端了饭碗坐到一边小板凳上去了。丁老倔把筷子在碗沿上“啪啪”磕了两下,然后给马全德布菜。其实没有什么菜,只是炒了一大盘旱萝卜丝加猪肉丝。旱萝卜是现成的,猪肉丝是找生产队借钱由丁牡丹到集上割的肉。干粮就是玉米面饼子。

看着马全德吃玉米面饼子也咽得很顺溜,丁老倔忍不住问:“还吃得惯?”

马全德道:“吃得惯,在城里也常吃。借这个机会,我向大家说个话题啊,”他扫视了专心吃饭的一家人一眼,“最近有一首诗非常流行,脍炙人口,你们想不想听听?”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什么文化,更不懂什么诗不诗的;就算丁牡丹上过小学,二女儿、三女儿也正在读小学,对诗歌略知一二,怎奈丁老倔和丁香花不感兴趣的事,三个孩子断然不敢随便插嘴。但丁牡丹还是在一旁忍不住说了句:“说说看!”

马全德便举着半拉玉米面饼子,一边挥舞一边朗诵道:“问天,天上没有玉皇;问地,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也。要建设天上海洋人间天堂!”然后,顿了一下,补充道:“作者是农民诗人匡荣归。是不是很传神,很有气魄?”

二女儿丁月季插话道:“我们老师在班上也念过这首诗,他没念‘问天’和‘问地’,也没念最后一句。”

马全德一下子找到知音,来了兴致:“那是后来人们加工了啊,原诗却是都有的。”便说起了什么叫“天堂”。“资料上说,首先,有好的食物,而不仅仅是填饱肚子。每顿有肉、鸡、鱼、蛋,还有更精美的食物如猴头、燕窝、海味等,都是按需供给。其次,衣服穿着方面,一切要求都可满足。有各种花色和品种的服装,而不是清一色的黑色和蓝色。将来,普通服装仅作为工作服使用,下班后,人们就换上皮服、呢绒和羊毛制服,公社都养了狐狸,那时外套就都是狐皮的了。再有,房屋都达到现代城市的标准。现代化是什么?在屋子的北厢有供暖设备,南厢有冷气设备。人们都住在高楼里,不用说,里面有电灯、电话、自来水、无线电和电视。还有,除了跑步的运动员外,旅客和行人都有交通工具,航班通向各个方向,每个省都有飞机场,每个地方都有飞机制造厂的日子也不远了。最后,每个人都受高等教育,教育已经普及。你和大姐、三妹都有可能上大学。”他用玉米面饼子指了指丁月季。

丁老倔道:“大队开会也这么讲,这是成立公社后的远景,我们农民确实乐得合不上嘴。问题是我们也该想一想,那稀有珍贵的猴头菌菇从哪儿来?价格昂贵的燕窝(大饭店里名为‘一品官燕’)从哪儿来?得养多少只狐狸才能让全体农民都穿上狐皮大衣?”

马全德道:“报纸上都在讲‘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先把人民公社这座桥梁架起来,过了桥就是天堂了。”

丁老倔道:“前些日子,咱们区是大办过公社食堂,领先喊出了‘吃饭不要钱’的口号。全区有六万多户,三十多万人口。办了将近两千个公共食堂。为了将就不同工作、任务的需要,据说还弄了野外‘战斗随军食堂’一千多个。家家户户都把储蓄的粮食献出来给食堂,现在看,公社的这座桥在全国大地上是立起来了。可是好景不长,莫说吃猴头、燕窝、山珍海味,连稀粥也不能随便喝了。大锅饭,行不通。”

“哎,丁叔,话不能这么说。好日子在后面。我下村以前刚刚听了一个报告,说十五年后全民都能成为大学生。而且要采取新的办法办工厂、办教育。新工厂也可以办学校,招一批中学生,就在这里上课,一个工厂就是一个大学,一天读几小时书,做几小时工,工厂即学校,学校即工厂。将来毕业,既是大学生,也是技术工人,这也是走向光明未来的一个条件。学校最少要挂学校、工厂、农场、研究所、农业局五块牌子。如能挂十几块牌子就更好。教授要按所种作物的产量评级,亩产一千斤的只能当五级教授,两千斤的四级,三千斤的三级,四千斤的二级,五千斤的一级。”

丁老倔听了这话,满脸疑惑地眼巴巴看着马全德,像看一团摸不着的雾。“如果都能实现,当然好,问题是,可能吗?现在丁家堡,亩产连五百斤都不足,这么说,丁家堡的人一辈子活该当不了教授了?既然如此,请一个一级教授来丁家堡做指导,能不能实现一千斤?咱先甭说五千斤。”

马全德道:“您别急,下一步我就请个一级教授来,实现您这个愿望。咱们村没有搞起钢铁,我看到后堤那边有个高炉没盖完,废弃着,我要想办法带领青年们拾起来。公社报告里说,十五年后,国家要搞四千万吨钢,五亿吨煤,四千万千瓦电。要让全民大炼钢铁的熊熊火焰,燃遍全国,农村、城市,到处都有小高炉。市里中山路的十几个家庭妇女,白手起家,不懂技术,缺乏材料,硬是当天建起小高炉,当天就炼出了钢。医科大学总医院的医生、护士,顾不上诊治病人,在医院里砌高炉,也出了钢。第二皮鞋厂土法炼钢更为简单,他们建造的坩埚土平炉,就是在地上挖个坑,用普通砖和耐火砖砌成,一次可以放八个坩埚,炉内不用焦炭作燃料,而使用劈柴和普通的块煤,下面用鼓风机吹风,两个半小时就可以炼出一百多斤钢来。尤为奇妙的是,一家手工业社办事处,大胆试验用中药炼钢,在小土炉内,加入中药槐角、鸡肫和龟甲等,这些中药可以起到去氧脱硫、调解碳素的作用。据说已试验成功。看起来中药治疗痔疮的槐角和治疗消化不良的鸡胗,竟然还能炼钢!”

不提炼钢还好,一提这话,丁老倔就想起爬高炉挨摔的事,便没有了食欲,草草吃了几口饼子,喝了稀粥,回东屋抽烟去了。他不想拂逆马全德,但也不想得罪马全德。感觉马全德的到来,好像是把“书记”请进了家门,说的全是大队书记说的话。他是个土里刨食挣工分的老实农民,那些事离自己实在太远。他眼前的事实是村里连高炉都建不起来。

三个闺女却都听得精神亢奋,血脉贲张,眼睛瞪得溜圆,马全德每挥一下饼子,她们的脑袋就有一次起伏,微张着嘴,忘记了咀嚼。马全德还一时兴起,把下乡时带来的几本书选出两本翻得卷了边的借给丁牡丹和丁月季。一本是时下流行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一本是时下流行的苏联纪实文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还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则没舍得拿出来。三闺女没拿到书就噘起嘴不高兴,还摔摔打打的。马全德笑了,说明天我给你一本更好的,带图画的。三闺女便说,明天干吗,你现在就得去拿,谁让你住在我们家呢。马全德只得马上回到自己的屋子拿来一本描写吴运铎的小人书(连环画)《劳动的开端》。三闺女的小脸立即挂了笑容,摇晃着脑袋得意地走了。

马全德勤快,自打他来到这个小院,得空就收拾,把原本胡乱摆放的农具归拢得有条不紊;把散落着草秸鸡毛的小院扫得纤尘不染;把堂屋灶台旁的大水缸灌得满满的(他肯定没少下乡劳动,担水的样子一点不外行);院子里两棵树之间拉的晾衣服用的铁丝过低而影响大家走路,也被他往高处移了;最难得的,是帮丁老倔把个塞满了烟油子的烟袋锅清理得通透洁净,出气顺畅。轻易不会表扬人,而且嘴笨得几乎不会说赞扬话的丁老倔,嘴角微微咧了一下,亲昵地在马全德肩膀拍了一记。

丁老倔和丁香花守着襁褓中的丁辰星住在正房东屋,三个闺女住在正房西屋,而马全德则住在西厢房。一个星期不知不觉间过去。这天夜晚北风吹来,几间屋的窗户纸都呼嗒呼嗒直响。丁牡丹就睡不着了。闺女大了不由娘,是在“辄”的。《青春之歌》她已经看到林道静和余永泽同居,丁牡丹把他们卿卿我我天天搂抱看得热血沸腾不能自已。而且对那时的男女不结婚就同居十分惊奇和羡慕,心底的渴望受到撩拨,蠢蠢欲动。对其他内容,革命啊,游行啊,学潮啊,已经不感兴趣了。前几天她还忍着不动声色。这天夜晚,待身边两个妹妹呼呼睡去,她就蹑手蹑脚穿了衣服,到东屋门口听动静,见老爸丁老倔正跟母亲丁香花做那“吭哧吭哧”的事,便悄悄拔开堂屋的门闩,掩上门,向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的窗户纸是有微光的,就是说,马全德并没有睡。丁牡丹轻轻敲了敲门板,马全德轻声问了句“谁呀?”就下炕来开了门,见是丁牡丹,急忙一把将她拉进屋,把门插上,把煤油灯再捻暗一点,倚住门板,食指压住嘴唇悄声道:“怎么,有事?”

“你前些天说的话,让我好生激动;这几天又读《青春之歌》,林道静和余永泽搞对象,真让人脸上热热的。”

“说‘谈恋爱’不说‘搞对象’好不好,太土了吧?”

“我们就是土里刨食的土人,只会土话不会文词儿。”

“我给你这本书不是让你看这些,是让你看林道静对革命的追求。”

“别的我不感兴趣。没办法。”丁牡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马全德。马全德便低头看了起来,见纸片上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我从《青春之歌》里抄了印象最深的两句话,请你瞧瞧。一、人在痛苦的时候最容易回忆往事;二、迷人的爱情幻成的绚丽虹彩,随着时间渐渐褪去美丽的颜色。林道静和余永泽两个年轻人都慢慢地被现实的鞭子从幻觉中抽醒过来了。”马全德道:“为什么抄这两句?”

“这是最让我扫兴的句子。”

马全德禁不住捂住嘴低笑,不敢出声。

“你有点像余永泽,我有点像林道静……”

马全德肩膀一抖一抖的,真想笑出声来。丁牡丹却使劲咳了一声,越说声音越高,马全德急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让她没有把话说下去。马全德仄着耳朵听着门外,好一会儿,见没有动静,方松开手。此时十五六岁的丁牡丹一张丰腴的少女之脸皮肤黑则黑矣,线条粗则粗矣,而青春的气息是那么撩人,一双格外明亮的眸子直盯盯地看着他,让他突然心血来潮,一把抱住了她那茁壮的身体,急切地把自己的嘴唇印上了她的嘴唇。

丁牡丹像中了电一样一下子战栗起来,双目紧闭,全身绷紧,大脑完全失去了知觉,半分钟之后似乎明白了一切,方才睁开眼伸开胳膊全力搂住了马全德的脖颈,全神贯注地尽力迎接马全德的舌头。丁老倔绝对想象不到,他因为“五辈单传”“永继香火”情结衍生的原始“示范”与“教唆”,早已使自己的女儿,青春期的丁牡丹心猿意马跃跃欲试,而马全德的加入便正当其时。

两个人于缱绻中皆十分倾心倾力,马全德忍不住把手伸进丁牡丹衣襟摸乳,丁牡丹便扭动起腰肢,马全德待要下伸解腰带的时候被死死阻止了,丁牡丹在他耳边道:“以后全是你的。”便咬住他的嘴唇。马全德知难而退,悄声称赞丁牡丹懂分寸,是个好女子。丁牡丹虽然刚刚十五六岁,可她对父亲造出弟弟丁辰星的过程耳熟能详,有一次大白天她竟然撞上过丁老倔在家里和丁香花“吭哧”。那次她在地里干活因为来月信(例假),中途跑回来取草纸,听到东屋响动不一般,悄悄把门裂一个缝,便看到了那不该看到的。该着如此,那天丁老倔想不到大女儿大白天跑回来,所以没有插门。而丁牡丹犹如五雷轰顶,蓦然间开了蒙,一下子读懂了人世间的一切,欲望之草蓬蓬勃勃地疯长起来,心境也如秋后的田野,斑驳而芜杂。好在她每天下地劳动都很累,并没有很多精力琢磨这件事,但内心里就对身边的年轻男人突然喜欢和渴望起来。当然,人们都很守旧和古板,没有一个马全德这样的人,否则,她恐怕早就悄然尝试甚至怀了孩子都未可知。

丁家与刘家已经有了双重婚约,这件事丁牡丹当然知道,她就是当事人之一,心里明明白白的。但和马全德在一起就把那些事全忘了。即使想起来,也会再次忽略掉。因为刘家的大儿子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农民,怎么能跟知识广博才华横溢的马全德比呢?(丁牡丹误以为能滔滔不绝讲说的人都是才华横溢的人)况且,丁家与刘家并没有换帖子,也没有过彩礼,并不算板上钉钉。第二天夜晚,丁牡丹照例溜进了马全德的西厢房,把嘴唇和胸脯交给了马全德,收获的是无边的激情和快乐。青春期的约会,如同吸毒,上瘾,瘾大到难以抗拒。丁牡丹不了解马全德的真实心思,反正她感觉自己的青春五彩缤纷光辉灿烂,即使天天嚼玉米面饼子就旱萝卜丝,也非常幸福,这前半生活得很值。

下一个夜晚,照例。马全德给予她的是欢乐,是兴奋,是渴望,是期待,是她想要的一切。尽管这种“一切”人人生而有之,本来并不算什么。她感觉,只要和马全德在一起,便拥有了整个世界,她活着就有意义,有价值,有趣味,有奔头。她担心马全德干得好会被上调,去公社当干部,马全德当即表示他会扎根丁家堡一辈子,人家邢燕子是女同志,尚且能够扎根,自己为什么不能?对这话丁牡丹很爱听,对他愈加钦佩、尊敬、崇拜、仰慕、喜爱,于是更加柔顺,恨不得把心掏给他。马全德和她谈完国家、理想、人生目标,就和她做起游戏,说你闭上眼睛数十下再睁开,丁牡丹就闭眼,然后再睁开,马全德就把一块嗍了蜜(棒棒糖)举在眼前,让丁牡丹兴奋异常,乡下轻易看不到这种吃食;马全德又让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把一只红彤彤的塑料发卡举在眼前。这都是丁牡丹非常喜欢却没见过也买不起的东西。嘴里吃着甜甜的嗍了蜜,头上扎着光亮的红发卡,丁牡丹的心都醉了。

马全德是被公社书记亲自安排到丁家堡落户的,他每个月都要到公社去向书记做一次汇报。这天,他又来到公社,向书记讲了自己在丁老倔家生活的情况,说“一切都好”,“非常充实”,“很开眼界”,“与贫下中农房东加深了感情,产生了血肉联系”,诸如此类。公社书记夸奖他适应性强,鼓励他好好干,然后扭转话题说:“前不久,针对农业生产方面存在的不实事求是的表现,毛主席就‘包产、密植、节约粮食、播种面积、机械化、讲真话’等六个问题给省、地、县、公社、队、小队六级干部写了一篇《党内通信》。对讲真话问题,他说:‘包产能包多少,就讲能包多少’,‘收获多少,就讲多少’,‘各项增产措施,实行八字宪法,每项都不可讲假话’,‘爱讲假话的人,一害人民,二害自己’。他还说:‘有许多假话是上面压出来的。上面一吹二压三许愿,使下面很难办。’你们丁家堡有没有这些问题?”

马全德如实回答:“没有。丁家堡的特点是‘不冒尖儿’,大炼钢铁搞不起来,个人包产也没人愿意搞,当然也谈不上讲假话。如同死水一潭。”

公社书记又道:“你去了,应该对大队工作有所触动,而且,你是年轻知青,比较灵活,说深说浅没关系,出了好主意有了成效大家都高兴,有了失误大家也都能担待。最近国务院决定,要提高大豆、花生、甘蔗、甜菜、菜牛的收购价格。回去督促大队抓住时机,落实好这方面工作。”又送给马全德一本刚上市的新书《革命烈士诗抄》,便让他回去了。

丁家堡有这样的乡俗俚语:“月子里胖不算胖,还要往后瞧。”眼下公社书记就是这么看马全德的。方圆左近只有马全德一个下乡知青,就让他声名显赫。其实,马全德除了离开城市来到农村这一点有些“突破”,其他方面并无可供圈点之处。公社书记对这一点很明白。他对于马全德这样的年轻知青,只是多引导,多鼓励,多指方向,而不苛求,不下死命令。因为,施压太大往往适得其反。

马全德及时找到大队书记,讲了自己对一些工作的看法和意见,算是对公社书记的嘱托的落实。至于大队书记怎么抓工作,他则不去考虑了。他现在有些顾不上了。

丁牡丹十分留心夜晚老爸的节奏,只要东屋响起声音,她就蹑手蹑脚地溜出去,动作放到最轻,不敢闹出一点点的响动。马全德也如此,几乎不再与她对话,完全代之以无声的举动。两个人像哑巴、像做贼一样进行着见不得人的“地下行动”。当然,马全德也一直没有突破防线。他从心底里喜欢丁牡丹茁壮健康凹凸有致强健柔韧的身体,但也隐隐感觉自己有些龌龊,因为丁牡丹并未完全成年。看似生理上已经成熟,而她毕竟刚刚十五六岁,这种年龄让他在冷静时感到畏惧,有了欺负小孩的感觉。他比丁牡丹大三岁,论男女结婚年龄差,很合适,但两个人都不到十足结婚年龄,尽管干柴烈火,他也不能不考虑其中的利害关系。那本《革命烈士诗抄》,他摆在床头,始终没敢看,他怕看了会亵渎了书中的烈士,因为他现在对自己的举动无法约束。

而丁牡丹年纪虽小,生理和心理已然完全成熟,她和马全德接着吻发誓,两个人要好一辈子,待她到了结婚年龄就嫁给他,一分钱彩礼也不要,如果丁老倔不干,他们就私奔,远走高飞。一番话说得马全德热血沸腾,也是信誓旦旦。每次把丁牡丹送出门以后,马全德都发现自己生理反应强烈,裤衩已经洇湿了一片,而且当夜还会梦遗。年轻知青免不了会有几分诗情画意和多愁善感,每当此时,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吟诵“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诗句。但是,他要时刻防备丁老倔的介入。而且,自从有了丁牡丹,再看其他花花草草,早已了无兴趣。

青春期异性的互相吸引,如同一年里的四个季节,春完了夏,夏完了秋,秋过去,冬接上。不可阻挡。不可抗拒。不可拂逆。平心而论,作为知青的马全德也时时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不想因此影响到自己的前途,但他在强大的青春活力面前完全无能为力——假如把这种举动理解为“青春活力”的话。

马全德很聪明,白天只要全家人都在,他对丁牡丹则看也不看,虽然心里像有只小鹿一样乱撞。丁牡丹似乎心领神会,对他也带搭不理。可是,纸里包不住火,露馅是必然的,几天后吃晚饭的时候丁牡丹实在没忍住,给马全德夹了菜,让丁老倔看得真切:你不在这桌上吃饭,怎么会跑过来给马全德夹菜?而马全德对丁牡丹回报的是十分暧昧的带钩的眼光。丁老倔疑心顿起。此后,马全德在这个院子里的进进出出,就让丁老倔心有余悸起来,感觉自己的大闺女似乎早已“有事”,只是这话没法问,而对他心理上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足以让他夜晚不能遂愿,那造第二个儿子的计划眼看就要落空。早先村里有个十七八的闺女大了肚子,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家长不得不进行追问,结果导致这个闺女投河自尽。古风依旧的丁家堡,挡不住偶尔出现的破了风俗的个案。丁老倔特别害怕事情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他想找大队书记把马全德推出去,又感觉马全德在这儿住,他可以借机找生产队多要些粮食,他已经仔细观察过,马全德因为体力劳动不多,饭量不算大,这就完全可以把从生产队要的粮食省出一些,自家也就宽裕一些。丁老倔人虽倔,小算盘也打得很精。问题是,大女儿丁牡丹如果和马全德裹掳到一起,丁家可就得不偿失了。闺女大了该出嫁是必然的,怎奈他已经把丁牡丹许给刘连旺家了。因为牵连到儿子丁辰星的娃娃亲,想把丁牡丹的婚事退掉,也很难。即使刘家同意,丁家也会从此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晚上丁老倔不折腾了,歪着头看那病秧子一样的丁辰星。丁香花却不明就里,依旧做着接纳的准备,洗了等着,却见丁老倔表现反常,便问是怎么回事。丁老倔说想把马全德撵走。丁香花吓得急忙检查门闩是否插上,见插得牢牢靠靠的,方道:“对外千万不能讲这话,大队安排的事你怎敢拒绝?”丁老倔讷讷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丁香花想了想,感觉看不出大闺女与马全德有什么瓜葛,就劝说丁老倔往开处想,不要无端怀疑好人。但丁老倔相信自己的直觉,笃定非撵走马全德不可。

这时丁香花就想出一个主意:“刘连旺家的大闺女也有十六七了,长得有模有样,把她介绍给马全德,肯定行。”言外之意,只要马全德接受了,就会甩开自家闺女。(当时国家规定的婚龄为男二十女十八,因为受旧社会影响,实际上平均婚龄仅十八岁出头,女孩在十六七的时候被媒人介绍出去,是十分自然的事。)丁老倔道:“刘连旺家的大闺女脸上有点黑,只怕马全德这个城里人不喜欢。”丁香花又道:“马全德思想积极着哪,一门心思在农村扎根,还嫌女人脸黑?”丁老倔想想也是,便决定前往试试,揣上一瓶山芋干老酒,奔了刘连旺家。

刘连旺家因为秋后无事可做,正拆了火炕把炕坯搬出来,准备砸碎了运到地里当磷肥。大队有规定,这种举动是要算工分给补助的。“准亲家”全家都在忙,你既然来了,岂能袖手旁观或打道回府?丁老倔把酒瓶交给刘连旺的老婆,就要了一把锄头,挽一挽袖子,朝手心吐口唾沫,对着堆在地上的炕坯就抡起锄杠,叮当五六砸将起来,黑灰的炕坯末子四处乱飞,孩子们赶紧闪到一旁。

趁着丁老倔喘息的当口,刘连旺打趣道:“我那女婿丁辰星怎样?”

“给我蓄一袋烟。”丁老倔伸着手,答非所问。儿子的小身板怎就这么不争气,对“准亲家”该怎么回答?不过,眼下他不想说儿子的事,他要为马全德提亲。

……

丁香花几经思索,终于想通了。但她与土医生达成一个协议:他用毛巾蒙住眼睛给她戴环。环是自制的,技术是祖传的,效果是无可怀疑的,但有没有副作用则不敢保证,这是因人而异的事。干吧。在土医生的家里,由他老婆辅佐,用了半个小时,为丁香花操作完毕。整个过程让丁香花脸孔涨得像紫茄子,心脏怦怦乱跳,浑身紧张得筛糠。土医生刚一碰她的羞处,她就猛地夹住了腿,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呜呜了好几句,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土医生虽看不见她的表现,却可以感受到,便缩回手道:“怎么,你身上不舒服?”

丁香花支支吾吾,无言以对。土医生方重新上手,一边操作一边揶揄:“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他哪里知道丁香花的心思。待他终于干完,让她穿好衣服,方才摘下蒙着眼睛的毛巾,道:“你蹲下、起来,感受一下。”丁香花脸孔红红的,蹲了一下,又站起来,道:“好像有一点点硌得慌。”土医生道:“是这样,很快就适应了,”遂边洗手边开个玩笑,“我白搭一个羊肠环,还搭工夫,你怎么表示?”

丁香花脸孔涨得更红了,硬着头皮凑近土医生耳根小声道:“你过了手瘾,该知足了。”这也是她急中生智,她家里实在没什么可给的。土医生道:“怎么还提这些,沾了不相干的女人的阴气是不吉利的,你显一下阳气,给我后背拍几巴掌。”丁香花不明就里,站着不动,土医生的老婆便催她打他。丁香花试着举起巴掌,“啪啪啪”地拍了起来,前三下没用力,后几下就加大了力度,直震得她自己手疼。拍了约莫十几巴掌,土医生说“可以了”,方才罢手。土医生又道:“村人言,救人如救己,我只当摸的是男人吧。”丁香花又羞红了脸,对他老婆道:“快管管你当家的,这嘴这碎。”老婆便给了土医生后脑勺一巴掌,算是了结。

临出土医生的小院,丁香花叮嘱土医生两口子:“对外人一概保密啊,尤其对我家老倔,只字不能提。”土医生两口子道:“放心吧,我们做了也不是一起了。”丁香花走出好远了,只觉得土医生两口子还在目送自己,是不是呢,她还不敢回头,刚才土医生蒙着毛巾的眼睛似乎可以透视,她的羞处已在他面前袒露无遗。她从小就被父母亲灌输了一种观念:羞处只有丈夫有权利观看和抚摸,别人即使是大夫也不行。生孩子,找接生婆。妇科病,到医院也找女大夫。被土医生戴环一事让她很长时间都有失了身的感觉,好像这辈子既对不起祖上,也对不起丁老倔和孩子们,更不愿意出门见人了。而丁老倔不明就里,依旧劳作不停,指望着再来个儿子。但从此以后丁香花的肚子再也没有了动静。丁老倔莫名其妙,却也无能为力了。好几次他把火气撒到丁香花身上,还打了她,她也守口如瓶,对身上有了羊肠环的事半个字不敢提。

但有一天,丁香花在丁老倔的一次折腾中突然大出血,昏死过去,被褥全都遭到污染,情况十分骇人而危急。丁老倔吓坏了,急忙差遣丁牡丹去叫土医生。丁牡丹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地来到土医生家诉说了情况,请求救人。土医生对这一点早有准备,披了衣服,背起药箱拔脚就走。跟着丁牡丹来到丁香花身边,让她服下一粒黑色药丸,又给她按摩了几个穴位,方使丁香花苏醒。他只是安慰了几句,也并不对丁老倔解释,只点了他一指头:“你呀你!”留下一盒药(六粒),让丁香花慢慢将养,便离去了。从此,丁老倔老实了下来,知道随便折腾是危险的了。

马全德所说的“天堂”的事并没有如期兑现,很快他也不再说了。而请“一级教授”的事,丁老倔一家人也早就忘了。时下全国粮食紧缺,马全德组织板报组在全村各个黑板上都抄写了毛泽东的指示:“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每年一定要把收割、保管、吃用三件事(收、管、吃)抓得很紧很紧。一定要有储备粮,年年储一点,逐年增多。经过十年、八年奋斗,粮食问题可以解决。在十年内,一切大话、高调,切不可讲,讲就是十分危险的。须知我国是一个有六亿五千万人口的大国,吃饭是第一件大事。”这似乎是对马全德所说的“天堂”问题的一个最实际的回应。

但马全德对这些事来不及深思熟虑,他和丁牡丹的关系一经“稳定”,就开始按照公社书记的叮嘱,积极思考大队的工作了,特别注意思考丁家堡一些没法绕过的要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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