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要完全猜准别人想的什么，比登天还难。
事情僵住了。指导员铩羽而归。连里惩罚丁辰星，让他去团农场劳动，团农场那边几时不需要了再回来。时值隆冬，滴水成冰。团农场有个不小的鱼塘，每年冬季都要窖一些冰，转年夏季时派上用场。届时部队和地方都会来人来车拉冰（因为那时候没有空调）。当时去干活儿的是三个人：农场场长老魏和农场办公室主任老张，加上丁辰星。团农场总共不到二十个人，其他人那几天执行任务都不在农场。三个人轮流用沉重的冰钏子（冰钏子就是由铁匠铺打造的一米来高，沉重并且尖锐的铁枪头，用来穿冰窟窿用，北方农村很常见）在冰封的鱼塘水面上的冰窟窿旁边“窖冰”：用冰钏子沿着冰口切割，切出接近长方形的冰块，再用铁抓手把冰块抓上来，拉走。他们干了四五块，都很顺利，再干时，持冰钏子的场长胳膊疲劳了，浑身就不协调了，脚下就没把持住，刺溜一下子就掉进冰窟窿里了。他怕冰钏子丢了找不到，没有撒手，结果沉重的冰钏子连带他沉入水底。
寒冷的冬天，人人穿着棉衣棉裤，本来短时间是沉不下去的，但场长倏忽间就沉入了水底，等于棉衣棉裤一下子就湿透了，想浮起来都极其困难了。站在冰面上的办公室主任吓得不知所措，冲着空旷的四野大喊：“救人啊，有人落水啦！”
丁辰星却顾不上叫喊，心说你喊破嗓子管球用，方圆左近连个人毛儿也没有！他三两把脱光了衣服，只穿着裤衩，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在鱼塘并不深，只是寒冬腊月冰水足够寒冷。丁辰星任凭刺骨的冰水浸透骨髓，咬紧牙关下潜，迅速抓住了沉底的场长，用尽力气将场长拉到冰窟窿的冰茬口，大喘着粗气将场长推上冰面，自己又反身潜入水底，将冰钏子捞了上来。待他爬上冰面以后，见办公室主任已经背着水淋淋的场长走远了，自己抱了衣服，来不及穿，只是蹬上鞋，胳膊底下夹着冰钏子也跑回宿舍去了。
丁辰星连续发了三天高烧。团政委亲自带了团卫生队的医生赶来施治。医生给丁辰星输液，团政委就坐在一旁握着丁辰星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热络得像对自己的儿子。恰巧此时军区文工团来炮团慰问演出，听说一个救人的战士正在发高烧，急忙派了一个演出小组前来慰问。这个小组有一男一女两个独唱，三个乐手，男声独唱唱的是《过雪山草地》，丁辰星一直记得动人的曲调和朗朗上口的歌词：“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草毯泥毡扎营盘……”后面的歌词他记不全了。而女声独唱的歌词却让他记忆犹新，因为他看过电影《英雄儿女》，王成的故事耳熟能详，“八五一，八五一，我是延安，我是延安”和“向我开炮”的呼叫经常响在耳边，这首歌是里面的插曲：“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一曲唱罢，丁辰星已经泪流满面——轰隆隆的炮声里，滚滚的硝烟中，王成头上缠着纱布，挽着袖子，双手紧握爆破筒，横眉立目站在阵地上的形象，顶天立地……而其中一个乐手是小提琴手，演奏了一曲丁辰星从未听过，然而让他终身难忘的好听的曲子。他问演奏员是什么曲子，演奏员说，是世界名曲《美丽的罗斯玛琳》。他知道西方文化在中世纪以来得到长足发展，对西方的文学、美术、音乐有着敬仰之心。在聆听此曲时，他就仿佛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少女身着轻盈的舞裙，翩翩起舞的倩影；由可爱的旋律开始，清晰愉快的顿音以及轻松活泼的节奏，那么让人心情舒爽。这次慰问演出，让他的病情一下子减了大半。
部队的文艺工作，首先是为一线战士服务的，因此颇具实用性。而不间断的传统教育，又让丁辰星得知，这些年来，解放军就是唱着歌曲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武装到牙齿的蒋介石，从胜利走向胜利的。恰如一位军内首长讲的：“一首好的歌曲，就是一堂政治课。”
没出一个月，上级领导批准给丁辰星记了三等功，红绸子编织的大红花戴在了丁辰星的前胸。团农场场长向团里提议，让丁辰星留在农场当副场长。但副场长是副连级，是干部，部队讲究资历和按台阶提职，丁辰星虽表现出色，却并不能一下子提干，还必须先当班长。于是，又把他送回连队了。本来农场场长是看中他非留他不可的。场长陪同他来到连队，对连长说：“你们几时厌烦丁辰星了，就把他给我送回来。”连长急忙回答：“岂敢岂敢，真有那一天的话，我主动和你商量。”
部队把丁辰星的立功喜报寄到了丁家堡。本来喜报是寄到大队部的，大队书记感觉这是一件大事，因为长久以来，可以说自全国解放以来，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的丁家堡从来没发生过引人注目的事，蓦然间有人在外面立功，还有喜报寄来，这在丁家堡简直就是天大的事了。其实喜报就是一封电报，里面只写了二十多个字：“你大队丁辰星同志此次荣立三等功，特向你们及家属致喜。”大队书记立即手持喜报到公社汇报，请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是悄没声地转给丁老倔了事，还是大张旗鼓地宣传一下子。言外之意是如果宣传的话，丁家堡没有这个能力，需要公社帮忙。说得寒酸一点的话，丁家堡的大队部连一套锣鼓都没有。
公社书记做指示道：一、在全村利用大喇叭广播这件事；二、公社暂且把锣鼓借给丁家堡用一次；三、要把喜报抄在大红纸上张贴在丁老倔的门前。
大队书记感觉有点麻烦，但这么大的事他不能不办，便硬着头皮照此办理。丁老倔一家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风光了一回。因为村里没有人会敲锣鼓，那一套家什借来以后，大队书记十分犯难，只得到镇上搬救兵，请中学校长黎锦文出面想辙。黎锦文便换上一身干净“行头”带了三四个助手前来，他亲自打鼓，其他人敲锣打钹，算是热闹了一回。这次亲家刘连旺主动带了闺女刘菠萝前来祝贺，与丁老倔喝了庆功酒，还鼓动刘菠萝对丁老倔喊了“爸”。两家人全都料定丁辰星会给他们带来福气。酒桌上，丁老倔突然感到了潜在的危险，虽说儿子救人理所应当，可是，谁知什么时候会马失前蹄，把自己搭上啊，自家到了丁辰星这一代可是六辈单传，有点闪失的话，自己不是断了香火吗？丁老倔觉得问题非常严重。他必须赶紧想出应对的办法！于是，这次喜酒让他喝得眉头紧锁，喝出了沉重，喝出了焦虑。
但他的焦虑还没有征兆的时候，另一个生产队的副队长刘三凳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他本来对丁辰星能够侥幸当兵就非常鄙视，心说，这种人当了兵也是兵痞，干好事也是假的。于是，丁老倔家门前的喜报贴出去的当夜，刘三凳就悄悄溜出家门去给撕了。这也该着他倒霉，那天夜里正有一个外来的小偷儿从他身边经过，腋下夹着一个包袱。刘三凳感觉可疑，一把抓住了对方，便大声呼喊厮打起来。刘三凳身强力壮，小偷儿打不过他，只得束手就擒。此时，旁边院子里的丁老倔闻声就开了院灯出来了，帮着刘三凳解了小偷儿腰带，绑个结结实实。
但丁老倔回头一看，自己院门前的喜报被撕了，便追问小偷儿：“是不是你撕的？”小偷儿很想立功赎罪，也很想报复刘三凳，便向刘三凳努了下嘴说：“是他撕的，我看见了。”丁老倔就一把揪住了刘三凳：“却原来，你是深更半夜来我家撕喜报，才碰上了偷东西的？”
刘三凳虽是生产队副队长，毕竟也是文化不高的农民，一时间回答不上来。丁老倔便扭住他往大队书记家走，要连夜告状。刘三凳当然不肯就范，死不认账，高声吵嚷起来。周围院子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人们纷纷披了衣服出来看个究竟，当人们围定刘三凳和丁老倔的时候，没有人注意，那个小偷儿已经溜之乎也。于是，事情弄得乌漆麻黑，无从对证。大队书记只好差人重新写了喜报给丁老倔贴在院门前。是为丁家堡百年不遇的“闹喜”的“段子”。
丁辰星回到连队，连里安排他到炊事班当上士，负责连里粮食、蔬菜的采买。其实炊事班早已有了上士，现在就多出一个上士。等于一个人的活儿两个人干。原来的上士还想进步，不愿意赋闲，就托人调走了。丁辰星正儿八经做起了全职上士。这时部队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去山区驻训，再次来到丁辰星曾经捞人的那个村。周末，丁辰星照例履行上士职责，出入方圆左近的集市，为连队采买蔬菜肉食。于是，一次在集市上碰上了曾经抱过他的那个漂亮闺女。漂亮闺女正在集上卖蘑菇，看到丁辰星便当即拉住他的胳膊不让走，小声说：“快想死我了，你怎么这么心狠呀，丢下我就一去不回头了！”
丁辰星涨红了脸说：“快松手，别在街上拉拉扯扯的。我们当兵的不许搞对象。”
漂亮闺女说：“你记着，我叫田春苗，喊我春苗就行。”一只手假装为丁辰星拂去肩膀上的一根草棍，另一只手悄悄将一个小物件塞进了丁辰星的军用挎包。
丁辰星采买了不少东西，携同卖主拉着车一起返回连队，都安置好后将卖主送走。当他清点挎包里的零钱的时候，发现了一枚心形翡翠吊坠，绿艳艳的颜色十分养眼，质地通透。他对这种东西从来没接触过，不知道其价值几何。怎会神不知鬼不觉跑到自己挎包里了，要不要向连长、指导员汇报，以及不汇报会不会引起麻烦，诸多问题都没考虑。
也许丁辰星是想息事宁人，不做声张，静观其变；或他也猜到有人在他身上做了文章，但这个人是谁他还不知道。他从上午开始犯犹豫，直到下午还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要跟连首长汇报。这时，村里的漂亮闺女田春苗突然找上门来。她来到了连部，单独和指导员谈了话，直言不讳告知指导员她很爱丁辰星，并且和丁辰星订婚了，信物就是一个翡翠吊坠，现在前来告知，也算报喜，请连首长批准，回头她就要和家里准备婚礼问题了。
这不是开玩笑吗？战士本来就不允许谈恋爱，现在可好，竟然大张旗鼓地干起来，而且还言之凿凿地前来请示，要申请批准。指导员当即把丁辰星叫来了，质问是怎么回事。丁辰星自然心里明白，只是问题实在突兀，让他也一时没有对策。他没有及时把翡翠吊坠上交，现在就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得转而质问田春苗：“你凭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往我挎包里塞东西？而且还跑到连队里谈什么结婚问题？”
田春苗道：“你买完东西岂能不结账？你结账岂能看不到挎包里的翡翠吊坠？你不回头找我，就让我认定你接纳我了。那个翡翠吊坠是我们家祖传的家底。我们村的人都知道我的对象是个当兵的，虽然一年没见你的面，可是我们村里人对你没少念叨。”
那个年代所有的东西都不贵，人们对翡翠这类东西价值几何也没有概念，否则丁辰星不会迟迟没把它交出来，甚至连里也不会因为翡翠吊坠追究丁辰星。此时，丁辰星恼火地将翡翠吊坠塞给田春苗拨头便走，又被指导员一把拽住。指导员让他把田春苗的话听完。丁辰星说：“田春苗说话的角度和立场，完全是一厢情愿。我真的一点和她搞对象的心思都没有。”暗想漫说我老家还有个刘菠萝，即便没有刘菠萝，我也丝毫没有在驻地和老百姓搞对象的心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事情僵住了。指导员劝解田春苗不要做莽撞事，搞对象应该两相情愿，但部队战士不允许在驻地搞对象，这是铁的纪律。田春苗抹起了眼泪，临走时竟咬破了食指，把血滴进了喝水杯，一口气喝干，对丁辰星说：“不管你怎么想，我今生活着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气哼哼起身走了。
连里无计可施，又把丁辰星送到团农场，不让他再有遇见田春苗的机会。而田春苗却接连不断地给连队指导员写信，倾诉她对丁辰星的美好感情。指导员暗想，说到底，你不就是想找个当兵的吗，连队里有个排长还没对象，排长属于干部，是允许搞对象的，何不把他介绍给田春苗呢？而这个排长也见过田春苗，她的美貌使这个排长十分心仪，当即就同意了。指导员便将此情况写信告知了田春苗。田春苗一下子沉默了三个月没回信。最后好像是想通了，给指导员回信了，说：“我并不是只图找个当兵的面子上好看，我是从心里感激丁辰星帮我家做过事，那是一般人做不了的事，所以这辈子我们一家都欠着他的情义。既然指导员做了这种安排，我也认了，因为我确实爱兵。”时隔不久，田春苗就跟这个排长结婚了。转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但连里的人们都说丁辰星是个倒霉蛋，简直是为人作嫁。而且，放弃田春苗这么漂亮的姑娘属于下下策，可以私下偷着保持关系么，连里硬性地棒打鸳鸯也不应该。于是，这个排长撒给大家的喜糖，有不少战士悄悄扔了，不想吃，感觉这种喜糖应该是丁辰星的。
而丁辰星再次来到团农场工作，一年四季操持农活儿，耕地、耪地，播种，上肥，浇水，间苗，打药除虫，收割，完全像个正儿八经的农民一样。一年下来，让他脸色黧黑，两臂有力，走起路来脚步噔噔响，说起话来也粗门大嗓。以往的扭扭捏捏的“四闺女”的影子完全找不到了。他和农场场长把庄稼地伺候得有模有样，秋后又是大丰收。那个鱼塘更让丁辰星如鱼得水，他们养了很多鲫鱼、胖头，年底“窖冰”的时候，他们用大网从鱼塘里拉出成吨的长成个的鱼来，用卡车送到团里。团首长非常高兴，又分发到各连队。团农场受到表彰，丁辰星再次荣立三等功。连队向团里打报告，要求把丁辰星调回来，结果团里说，丁辰星适合在农场干，甭调了。
在农场干，等于当了农业兵。丁辰星对此并没有异议，感觉这和工程兵、铁道兵是类似的，安之若素。恰好此时团里看中农场有很多空地，要盖一座三层教学小楼，把团教导队挪到这里。于是，农场场长带着丁辰星接下了这个任务。他们从设计到施工，从建筑材料的采买到施工队的筛选，包括施工队的吃喝拉撒睡问题，全程参与，全程负责，对每一个环节都弄得一清二楚。小楼盖起来以后，农场场长连同丁辰星都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成就感。
工程结束，就空闲下来，丁辰星就到城里逛书店，买回很多书阅读，他特别对改革开放以来农村走致富之路的书感兴趣，总觉得自己的家乡应该有所作为。于是，当他服役满三年的时候，没有报考军校，而是申请退伍了。农场场长死说活说要留住他，但终于没有留住。丁辰星回到了丁家堡。临走，农场场长问他：“我想送你一件小礼物，说说看，想要什么？”“你也不富裕，我啥都不要。”“甭跟我客气，你是我救命恩人。”“那就买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录音机，加一盘磁带——《美丽的罗斯玛琳》。”
农场场长托了很多人办这件事，都没办成。最后托炮团团长找到军区那位演奏员，由演奏员亲自录制了一盘录音磁带，送到炮团，又交到农场，最后转到丁辰星手里。丁辰星把这台小录音机和这盘磁带看作人生第一值得纪念的信物。他坚信，人间自有真情在，在这小录音机和磁带里面，寄托了农场场长和演奏员的全部真情。从此，不论走到哪里，他都随身携带着它们，须臾不曾分离。
……
丁家堡，有着千年历史的古老的丁家堡，村街依旧是黄土铺就，街心两道大车压出的车辙，车辙的中心则被马蹄踏出了很多暄土，每每有风吹来，就会卷起小小的土旋儿。
丁辰星当兵的三年，与娃娃亲的刘菠萝没通过几次信，初期写过两封，感觉每次都是那几句话，没意思，他懒得写了；而刘菠萝是个内向姑娘，也不善谈，接到丁辰星的信一般不回信，偶尔回信也只是干巴巴的几句话：“我爸我妈我哥我姐都很好，你爸你妈你仨姐也很好，都不用惦记。”就算了事，好像公事公办，又像应付差事。丁辰星复员回来后刘菠萝也没有急着来见他，当中学生的时候，她倒是经常来丁家，现在可能长大了，对男女之事更明了，因而更慎重了，谁知道呢。而丁辰星也没有去找她。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模糊了起来。
暮冬的早晨，丁辰星走在丁家堡的街上，体会着乍暖还寒的西北风，看着家家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两只耳朵塞着耳塞子听着《美丽的罗斯玛琳》，现代文明的旋律与节奏，古老村落的民风民俗，风马牛不相及却又在丁辰星心里互相砥砺，不由得让他由衷喟叹。这些年，丁老倔依靠自己打拼，加上三个女婿帮衬，已经改住红砖房了，而村子里还有一半的农户住着土坯房。那些土坯房在他眼里实在碍眼。他走进一家住着土坯房的农户，问户主：“大叔，您怎么没想办法改住红砖房？”因为丁辰星知道，这家农户有三个儿子，完全有条件改善。但想不到这位大叔说：“你不懂，土坯房冬暖夏凉。”他又走了几家问询，都是这么回答。
土坯房经不住风雨剥蚀，需要经常往墙上和屋顶上抹灰加固，否则一场大雨下来就可能冲掉一层墙皮。如果遇到连天雨，还有泡垮了土墙的危险。所以，丁辰星对住土坯房的农户的回答不以为然，感觉那表面看是安贫乐道，其实是一种托词，是为懒惰、不思进取找理由。他问到刘三凳的时候，刘三凳因为稍稍有点文化，便如此作答：“土坯房看上去土里土气，却营造了一股咱乡下宁静淳朴的氛围，让人感觉轻松踏实。它冬暖夏凉的天然特性，是现代建筑难以比拟的。土坯房用宽厚的土坯建成，省去砍柴、挖土、烧砖的复杂过程，还减轻了空气污染。砖石墙体受外界气温影响较大，冬日烈风正劲时保温效果就差。而土坯不易传热，自然形成了坚固厚实的保温盔甲。刺骨的寒气只能在窗前打转，结出几片晶莹的冰花。到了夏天，土坯又散发着大地的清凉，闷热的潮气也会被吸收得干干净净。置身室内，真有栖息在浓密林荫下的清爽之感。再饮一盏清茶，捧上一张报纸，点上一支恒大烟，简直过上了过去财主的生活。”
丁辰星揶揄道：“照你这么说，城里的高楼大厦也比不过了。”
刘三凳道：“没错。我就是要为土坯房正名。土坯房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更是传统农业生活的艺术成果。房体仅以泥土为主，靠杂草或秸秆来将泥土牢牢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看似原始却简单实用的生命堡垒。即便墙体出现破损，只需重新和泥修补，即可恢复如初，真是农民简朴而坚韧品格的象征。每年一次的加固抹灰，更像礼仪一样让人约定俗成，好像过节。如果被拆毁成土渣废墟，碾碎以后还可以回归大自然，叶落归根，重新哺育新生的植物，更不会形成建筑垃圾……”
丁辰星如果不走，估计刘三凳还会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总之，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是好的，都是不能怀疑和动摇的。他不觉一声长叹。每年一次的加固，难道不是无形中增加的工作量吗？你难道有着用不完的时间和精力，闲得难受吗？尊重历史当然没错，可历史终归是要发展的，而且发展的潮流想挡是挡不住的。丁家堡的人们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一点呢？丁辰星走在街上，看着一座座土坯房斑驳狼藉的样子，有的已经掉了部分墙皮，尴尬地露出里面一块块的土坯，不仅谈不上美感，还有一种丢人现眼的感觉。他借此确定，这其实是精神贫穷的象征，对物质贫穷的无动于衷，乃至麻木地展示这种贫穷，其实是精神出了问题，没跟上历史发展的脚步，悖逆了历史发展进程。若非要以安贫乐道自诩，那好，干脆回到刀耕火种年代算了。
现在公社改称“镇”了，大队改成“村”了，村里的土地全分田到户了，家家在忙自己地里的活儿，不像以往那么喜欢聚在一起嘻嘻哈哈了。街上冷清了许多。供销社依旧，只是改成红砖房了，面积也大了不少。驼背的供销社主任由高高大大的儿子接了班。全村的服务设施依旧只有这家供销社。
春节来临，家家在贴“福”字贴对联，人们乐于请村里年岁最长的老者书写。丁辰星一路走去，见到了年年都见的熟悉句子：“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爆竹声中一岁除，桃符万象更新”；“爆竹一声除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诸如此类。而以“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为最多。他不觉感叹：人们啊，难道不能有点新的创意，想点新词儿吗？家家在准备年夜饭，沿着过道一路走去，家家屋顶烟囱冒着白色炊烟，屋里传出切菜剁馅儿的当当当的声音。小孩子们总是怀里抱着红纸包着的鞭炮从身边叽里咕噜地跑过去，表情无比幸福，而他们旧棉袄的袖口往往翻着脏兮兮的棉花，前襟全是锃亮的鼻屎嘎巴，腰里煞着灰黄色的麻绳。丁辰星一时间感觉这道麻绳很有寓意，麻辣，麻烦，麻木……随你怎么理解。
丁老倔安排丁辰星帮着丁香花除了准备一桌饭菜，还要和面剁馅儿准备除夕的那顿素饺子。丁家堡历来有“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合子往家转”之说。丁辰星对此不屑一顾。他对丁老倔说：“过年要吃饺子，立冬要吃饺子，立春也要吃饺子，立夏立秋还是吃饺子。难道除了饺子就没有别的饭食可吃吗？”
丁老倔讲不出道理，只得说：“‘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过饺子。’这是咱丁家堡的讲究，你想改？你有病？”丁香花插话说：“儿啊，你还是随大溜吧，别瞎出幺蛾子。为啥吃饺子？一来饺子的样子像元宝，在春节和其他节气吃饺子就是招财进宝；二来饺子有馅，可以把各种吉祥、喜气的东西包到馅里，是人们对新的一年丰衣足食的期盼。”
丁辰星道：“也罢，饺子就饺子，再说初二吃捞面——红白喜事吃捞面，过生日、过‘百岁儿’也吃捞面，如果说吃捞面是祝福长命百岁也罢，还整出一个初三吃合子！为什么吃合子？简直毫无道理。”
丁老倔没法回答，便说：“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哪儿来的这么多‘为什么’？你是不是丁家堡人？是丁家堡人就按丁家堡的老例儿办。”
谁知丁辰星道：“我要是不办呢？”
丁老倔很想骂一句“滚！”但终究没说，而是压住火气出门了。他找到村里最年长的丁老文诉说这件事，说自家出了这么个叛逆，该怎么办？这年都没法过。
丁老文须髯飘飘，仙风道骨，拄着拐杖，笃笃地来到丁老倔家。看着有些烦躁的丁辰星，道：“辰星啊，你给我点根烟。”丁辰星有些无奈地看了丁老文一眼，将父亲摆在堂屋八仙桌子上的烟盒拿起来，抽出一根递给丁老文，然后点上。丁老文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干咳了一声，道：“辰星啊，给我倒杯水。”丁辰星继续照办。心说，我应该干在前面，不能等着他下指令，他是爷爷辈啊。便主动站在丁老文身后，给他捶肩捶背。丁老文有些高兴了，满意地连连点头，道：
“辰星啊，你太年轻，不懂得乡俗乡规。咱丁家堡历来重视大年初一初二初三的吃食，还把初三当谷子生日，这一天祝祭祈年，禁食米饭。我的老辈讲，这一天是天庆节，为宋代宫廷节日，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因传有天书下降人间，真宗下诏，定正月初三日为天庆节，官员等休假五日，后来称小年朝，不扫地，不起火，不汲水，与岁朝相同。咱丁家堡起始于宋代，沿袭了宋代以来的习俗，初一家家去拜夫家的高堂，初二家家去拜娘家的父母——儿子与父母不一定会住在一个村里，去拜高堂往往要住下过夜，所以，就有了初三应该‘往家转’的说辞。那么，‘往家转’为啥吃合子？是因为合子作为饺子的一种变形很受丁家堡人喜欢，两片面皮儿中间夹上香喷喷的馅儿料，上下捏合成圆形，或者再为它捏一圈花边，象征家庭和美圆满。老辈人讲的‘初三合子往家转’，还因为‘转’与‘赚’同音，有赚钱发财的意蕴。老辈人吃合子，以韭菜猪肉和三鲜馅为最佳，取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团团圆圆之意；也有吃素馅的，为了祈求素净。”
丁辰星眉头紧锁地听着，只觉得丁家堡人整天想的就是这些。村子里多穷，都没人吱声，没人提出一条意见或办法。他不由得想起一句话：“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长远的凑合。”便冷不丁又蹦出一句：“说来说去就是离不开吃，丁家堡人就这么没出息吗？”
“这话可不对。民以食为天啊。多少年来，咱丁家堡人吃不饱穿不暖，因为咱的地不好，盐碱地，年年歉收。这些年好了一些，还是全村努力改造盐碱地的结果。后生，你知道怎么改造盐碱地吗？”
“这可真不知道。”
“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孺子可教。如果不懂装懂，我抬屁股就走了，永远不再理你。前几任村主任，包括知青马全德，都为咱丁家堡治理盐碱地想过办法，捋一捋不下十来种，一是开挖排水沟，排除积水，降低地下水位；二是挖大坑、换耕质土，坑底铺灰渣做隔盐层；三是施有机肥改盐治碱；四是抬高地面，控制返碱；五是利用生物改土；六是挖坑晒土，灌水压盐；七是选择最佳植树季节……”丁老文一连讲了十条，因为说话太多，咳嗽了起来。丁老倔赶紧走过来把水杯递到丁老文嘴边。
丁老文喝下半杯水，又讲起来。庄户人家，对什么最明白？毫无疑问就是种地。丁老文没有更多的文化理论，靠的就是一辈子的生活经验。他作为丁家堡目前年龄最大的老辈人，似乎带着辅导后辈人，矫正后辈人不当言行的义务。而丁辰星也勉为其难地开始点头认账了。
丁老文讲说一通以后，从口袋摸摸索索地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薄薄的小册子，递给丁辰星：“后生，你读读。”丁辰星接过来，见是油印的几页纸，每页字数也不多，就读了起来：
“《朱子家训》曰：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宗祖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
读到这里，丁老倔心疼儿子，递给丁辰星一杯水，丁老文拦了，说：“别打岔，让他读完再喝。”丁辰星不便接水杯，只做没看见，继续读下去：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兄弟叔侄，须多分润寡；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见富贵而生谗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毋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生禽。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施惠无念，受恩莫忘。”读到“谮”字时，丁辰星不认识，拿着小册子举到丁老文眼前，问：“您看这是个什么字？”
丁老文道：“你们这茬人读书太少了，这么常见的字都不认识？”
丁辰星道：“过去很少用，所以，即使学过也忘了。”
丁老文捻捻胡须，道：“读zèn，是讲别人坏话的意思。”
丁辰星点点头，有些宾服了，起初不以为然的情绪开始抚平了，语音也更清朗起来：“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家门和顺，虽饔飧不济，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丁辰星不认识“饔飧”二字，又问怎么读。丁老文连连摇头道：“读yōngsūn，当饭食讲。你以后不要天天在街上晃悠了，在家好好翻翻《新华字典》吧。”丁辰星点点头没说话。心说，我“心事浩茫连广宇”呢。丁老文又道：“朱子原名朱柏庐，是明末清初人，一生信奉程朱理学，除著书立说，也传道授业，弟子很多，早年间一个姓刘的弟子流落到咱丁家堡，顺便带来了《朱子家训》。已经四百年了，这本小册子一直在咱丁家堡流传。本来丁家堡只有丁姓一家，后来加入了刘家，因为刘家带来了有价值的《朱子家训》，所以，多年来丁、刘两家和睦相处，乃至通婚。我看你与一般后生还不一样，所以把这本小册子予你看看，喜欢的话就抄下来，这个小册子我还拿走，因为别人还要看。”
丁辰星见此，怎好拂逆，急忙说：“我抄我抄。您的美意我早心领了。”便从炕席底下找出纸笔，快速抄了，将小册子还给丁老文。又从桌子上拿起烟盒，弹出一根递给丁老文，点上，道：“老文爷，我说两句话，您不要太介意。我本来是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按文词儿讲叫‘乳臭未干’，但我忍不住还想说。望您老人家海涵。”
丁老文有些意外，想不到自己一直以来被村人们尊为“德高望重”，现在蓦地面临挑战了，虽还不知丁辰星会说什么，但他是九十岁高龄的耄耋老人，几乎走完了一个世纪，一般人一撅屁股他就知道拉什么屎，已经预感到丁辰星的话不会是顺应自己的“好话”。只听丁辰星道：“延安时期有个颇受尊重的‘五老’，吴玉章是其中之一。1940年延安为吴玉章老人补办六十寿辰庆祝会，毛泽东在会上有感而发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一贯地有益于广大群众，一贯地有益于青年，一贯地有益于革命，艰苦奋斗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我们的吴玉章老同志就是这样一个几十年如一日的人。’老文爷，我不反对您向年轻人推荐《朱子家训》，而且，《朱子家训》当中确实有一些合理因素。但是，《朱子家训》所倡导的并不是丁家堡目前面临的问题。眼下丁家堡人最应该思考的不是弘扬《朱子家训》，而是顺应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抓住时机发展经济。您是全村最年长的人，您倡导大家发展经济了吗？我也不贬低丁家堡人的安贫乐道。但是，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们现在要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而不是回到封建社会。”
丁老文突然两眼紧闭，身体一歪，从椅子上向一侧摔去。坐在旁边的丁老倔一把抄住了他，开口便骂儿子：“小兔崽子，还不赶紧去叫土医生？”丁辰星也吓坏了，三两步跨出屋子，抬腿就跑。待土医生背着药箱，跟头把式地跑来，丁老文已经睁开了眼睛。但他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是两个眼角流下了两道清泪。土医生给他号了脉，拿出一盒药丸给他，遂让丁辰星把他背回家。土医生一路跟随，嘴里不停地念叨：“辰星啊，你一个当过兵的人应该明白，在老人面前不能逮什么说什么，那么没轻没重。再者，老文叔，我也劝您一句，年轻人说话做事肯定与咱不一样，否则还叫‘年轻人’吗？不是也成了老头了？您一定不要往心里去。”
不论如何，丁老文从此再也不到丁老倔家里来了。村人们问起这件事，丁老文也只是摇头，不作回答。
但从转天开始，丁辰星却真的早早起床“洒扫庭除”了，像过去当兵拉练到农村那样，扫院子挑水喂鸡喂猪，干出一头汗了才开始洗漱、吃早饭。对这一点丁老倔当然是高兴的，便悄悄跑到丁老文家去汇报“战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