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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女强人与四闺女

女人如果无所顾忌,必定天下无敌。

“怎么能这样?难道人们不需要剃头吗?”

“是啊,还有不公平的呢,演员过去叫‘戏子’或‘伶人’,是专门供达官贵人娱乐消遣之用,社会地位也十分低下。有句俗话叫‘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说的就是对戏子品性的评价也如妓女一般,所以这些‘无情无义’的职业就都被列到‘下九流’去了。”

“您的知识真多,谢谢您啊。我真盼着在丁家堡出一个敢于打破老旧观念的人!”

“谁说不是呢!”黎锦文嘴里应了一声,哼哼唧唧摇头晃脑地继续“一弧一弧”扫地去了。镇上的小学校还有这样的高才,真是藏龙卧虎啊,马全德好一番感慨。离开镇上的小学校以后,他再次找到了丁牡丹,说让她试着当一回剃头匠。丁牡丹真是没心没肺,听了这话,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拍着巴掌叫好。马全德和大队书记讲好,谁做剃头匠,记全工分,按一天十分计算。首先,大队里委派丁牡丹到公社理发店学习一个月;这边,马全德就把大队书记以往腾出的那间屋子再次收拾出来,准备了板凳、镜子,还到市里采买了一套推子、剪刀、剃刀、围裙、磨刀石等物件,只等丁牡丹学习归来开工。马全德该剃的头发先不剃,给丁牡丹留着练手实习。

丁牡丹没把到公社学习的事告诉丁老倔,早上出门的时候把过去上学的书包背上,里面还装了小本子和铅笔。丁老倔看在眼里,十分纳罕。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下地干活还要带着纸笔,地里干活有什么可做记录的?

丁老倔远远地悄悄地尾随丁牡丹来到了公社,方才知道,丁牡丹哪是去地里干活,是到公社学剃头去了。丁牡丹的短发,历来是丁香花在家里用剪刀给她剪,齐不齐就那意思,家家如此,女人都是自家解决,没见过还有去镇上理发店剪发的。丁老倔在理发店门外蹲了一刻钟,突然闯了进去。便见丁牡丹站在一个剃头匠身后,看着他在给一位老者剃头,剃头匠边理发边讲解,丁牡丹手里拿着小本子在记录。她全神贯注,完全没留意身后丁老倔一步跨了过来。她刚一回头,丁老倔已经一把将她的小本子抢在手里,唰唰唰就撕碎了,将铅笔也撅个粉碎,扯着丁牡丹的胳膊就往外走。

丁牡丹撅着屁股打起出溜,上衣被揪起来,后腰都漏肉了,丁老倔索性朝着丁牡丹的屁股猛掴一掌,声音非常响亮,全屋的人都受到惊骇,立即上来两三个小伙子扭住了丁老倔的胳膊,放走了丁牡丹。然后把丁老倔挤到墙角理论:“现在是新社会了,打人犯法知道吗?”

“我打的是我闺女!”

“打谁也不行!”

“我就打了!”

“那我们就不干,走,去派出所!”

因为丁老倔炝火,几个小伙子簇拥着推推搡搡地将他扭送到派出所去了。

丁老倔嘴硬,直熬到天黑肚子饿了,才服软,对民警立保证再也不打孩子了,方才被放走。而马全德要在丁家堡办理发店的事还是烟消云散了。

丁牡丹似乎早就忘了这件事,晚上见丁老倔回来吃饭,照旧嘻嘻哈哈地给老爸盛饭递筷子。她的茁壮得像要胀破的青春期的身体,极富弹性,打几下只是解解痒痒。

三个闺女因为得不到应有的呵护,个个出落得像生马坯子,十三四、十五六的闺女惯于大声说笑,大碗吃喝,吧唧嘴放屁不避人,百十斤麻袋扛在肩上,抬腿就走,腿底下一点不晃;跟村里的男青年比着挖渠、抡锄杠,干一上午不会出汗;村里千年老槐树底下常有丁老倔的闺女与半大小子掰手腕子,而失手的时候很少。及至后来,丁老倔的三个闺女手掌上的茧子能把尼龙袜子抓个窟窿,而大队发给他家的各种奖状,几乎贴满了墙。三个闺女都嫉妒丁辰星的出生,她们都拒绝抱这个小弟弟,小弟弟稍大一点的时候,她们还拒绝领这个小弟弟外出溜达游玩,到了该干农活的年纪,三个闺女更拒绝带着他去割猪草、捡牛粪。有一次这个小弟弟调皮爬上一棵树,下不来了,一迭声地喊着“姐姐救我!姐姐救我!”三个姐姐撇着嘴只是看着,根本不上前,眼看着小弟弟从树上跌下来,跌得鼻青脸肿。

丁老倔常为三个闺女没有“人形”而恼火,隔三岔五会从屋里追打出来。闺女们根本不在乎丁老倔的恼火,嘻嘻哈哈地从屋子里跑出来,挨几笤帚疙瘩也完全不往心里去。而丁老倔又不敢对女孩下手太狠,她们毕竟是为家里挣工分的主力,于是,就起不到惩戒作用。丁辰星儿时的衣服总是花红柳绿五颜六色,说出话来也总是柔声细语,于是,他被村人们呼作“四闺女”。

四闺女是水星,理应学会凫水。丁老倔这么认为,便在四闺女五岁上悄悄带了去村里的后河里学凫水。四闺女真是水星,只一天工夫便学会了,狗刨、蛙泳、扎猛子、踩水、仰游,触类旁通,全在一天之内拿下;一个星期后,就能跟着丁老倔在后河边沤苘麻、扎猛子摸鱼了。丁老倔乐坏了。四闺女说话女里女气,凫起水来却如“浪里白条”。农村孩子凫水讲究脱得精光,四闺女每每挺着小狗鸡下水的时候,丁老倔就乐得躺在大堤上哼起梆子腔。一来二去,丁老倔放松了对四闺女的“手把壶(护)”,有时四闺女声言去凫水,丁老倔也不跟着了。

整整一个夏天,四闺女天天泡在后河里。一次,四闺女正和一个小伙伴凫水,突然大姐丁牡丹被一个小伙子追到河边,丁牡丹无路可逃,叽叽嘎嘎闹着笑着便一步步退到水里,小伙子蹿起来扑到了丁牡丹身上,眼看就要把丁牡丹按进水里,四闺女不由分说,一个猛子扎到小伙子身后,将手里的一把稀泥“啪”地糊到小伙子脸上。丁牡丹终于挣脱逃掉。小伙子抹净了脸上的稀泥,却根本找不到是谁干的。

丁牡丹从此对四闺女刮目相看,再也没有漠视过他,还带领二妹三妹开始关照他。其实四闺女有所不知,那个小伙子是大姐丁牡丹的未婚夫,刘连旺的大儿子刘满仓,也是她所在生产队的队长。自从丁老倔帮了土医生的忙,土医生也想回报,就悄悄找到刘满仓,说你和丁牡丹是对象,你得进攻啊,不能这么傻等着,等来等去等得丁牡丹看上了别人,你的对象不就泡汤了吗,多没面子啊。“怎么进攻?”“搂她,亲她,摸她。”刘满仓是个规矩人,一时间涨红了脸:“你真坏。”土医生哈哈大笑:“甭说没用的,你真这么做了,她就更爱你了。”于是,刘满仓见了丁牡丹就想动手动脚,丁牡丹为此骗吃了他一个玉米面饼子却不让他得逞,刘满仓便以此为由要来“狠”的。丁牡丹哪里肯依,她心里还装着马全德呢。姐儿仨一串通,便揪住刘满仓解下裤带,把他脑袋按进裤裆让他“看瓜”。这是乡下妇女捉弄男人的常见伎俩。因为姐儿仨手劲大,差点没把刘满仓的脖子窝折了。气得刘满仓咬牙切齿。待丁牡丹走单了,被刘满仓瞅见,抬腿便追,丁牡丹见势不妙撒腿便跑,直跑到后河边。

“你还想不想嫁我?”

“嫁不嫁是以后的事!”

丁牡丹说得不错,如果她和马全德有了结果,还怎么会嫁给他呢?尽管马全德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可他身上那股城里人的气味儿让丁牡丹神魂颠倒。哪像土里土气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刘满仓。待再次见面,刘满仓就较了真章,你如果不从,我们刘家就甩了你了,你五大三粗的“蠢样”再搞对象不容易,我们刘家再找儿媳妇却不难。丁牡丹说了句“容我想想”,涨红了脸抽身往大队部跑去。虽然马全德打定主意不想和她继续了,怎奈她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想不到在大队部妇联那屋正看见马全德与刘苹果接吻。丁牡丹简直怒不可遏,一个箭步冲过去,朝着马全德的脸上就是一巴掌,然后拨头便走。丁牡丹的手把劲儿丝毫不次于丁老倔,直打得马全德两眼冒金星,好一阵懵懵懂懂不知所以。本来此时马全德正跟刘苹果研究出墙报和大队广播的事,刘苹果被纳入马全德的宣传小组以后,由于两个人接触的机会急遽增加,刘苹果又对马全德非常崇拜,加之她也正是荷尔蒙旺盛的青春期,一来二去便与马全德有了搂抱与亲吻,并半推半就地与马全德做成一处。

刘苹果原本也是个思想守旧的人,也不肯打这个“提前量”。可自从见到丁牡丹打了马全德,方知马全德是很抢手的,蓦地有了紧迫感,而且悟出,如果自己不主动就有可能让哥哥娶不成丁牡丹——这样的好劳力全村也没有几个啊。而在“做成一处”的时候马全德提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你为什么有毛?男人才应该有。”让刘苹果哭笑不得,告知他,女人原本都有,没有的是极少数。也方知马全德是“干净”的,根本没见过女人的身体,于是更加放心地与他次次幽会。马全德心中有愧,每次幽会便免不了骂丁牡丹“母老虎”,夸赞刘苹果温婉柔顺。待以后时间长了,刘苹果也免不了会捯后账问起他挨打这件事,马全德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对过去只字不提,只说丁牡丹不讲理,是个母老虎。

这一年,全国闹饥荒,家家吃不饱,但就是这年,丁老倔为了沾刘家一点光,撺掇丁牡丹和刘满仓结婚了;马全德也让刘苹果怀了孩子,也不得不赶紧办了婚事。因为年景不好,两家的婚事都办得极其简单。马全德是在村里办的婚事,城里的父母亲生活也很困难,乐得儿子在乡下自己解决,便赶过来参加婚礼。刘家一时间感觉十分荣耀:自家的闺女搞上了城里人——他们断定马全德早晚会回市里,届时刘苹果就跟过去变为城里人了,刘家不是很有面子吗?他们的观念根深蒂固:城里总比农村好。眼下的现实也似乎确实如此。

那丁牡丹和刘满仓的洞房之夜十分“出圈”,两个人都脱光了衣服要钻被窝的时候,丁牡丹提出,刘满仓要装毛驴驮着她在屋里爬三圈,刘满仓不肯,丁牡丹就一把薅住了他的家什:“你想让我把它薅下来?”刘满仓只得驮着丁牡丹满地爬。屋外听窗根的人们哈哈大笑。事情并未就此罢了,丁牡丹非让刘满仓把着她撒尿。那丁牡丹那么重的身体真让刘满仓为难,可是,新婚之夜他也不敢怠慢,便搬起丁牡丹沉重的身体,端着她的两腿对向瓦盆(乡下的尿盆不同于城里一度流行的尿桶儿,一般都是暗红色或灰色的瓦盆),而因为丁牡丹太重,刘满仓就失手了,丁牡丹一下子从刘满仓手里滑脱,噗嚓一声摔坐在瓦盆上,瓦盆顿时被砸碎了,丁牡丹的屁股也被残(四声)了好几个口子,鲜血直流,丁牡丹便杀猪一般喊叫起来。屋外听窗根的人笑得更厉害了,直把巴掌拍得震天价响,又把笑话传了几十年。

马全德的儿子三岁这年,上面来了指示,说近期有百年未遇的大水,需要挖河——拓宽后河、加固堤坝(包括河堤侧帮的苘麻一类植物需悉数清理干净,以利泄洪)。丁牡丹这样的“狠角”得到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全村人除老弱病残都动员起来,拿了铁锹、撅锨、抬筐、挑筐、扁担,推了独轮车,奔了后堤。

按照大队长划定的界限,在规定的时间里,全体社员把全身心都投入了进去。长长的后堤按地段插着红旗,每一面红旗就是一个生产队。挖土挖泥很累,抬泥抬土、挑泥挑土依然很累,人们叫它“小扁担炖肉”,肩膀磨破了皮,露出鲜红带血筋儿的嫩肉,最后再形成硬茧。独轮车也一样不好伺候,因为分量太重,很难把握平衡,即使老练的行家里手,推起沉重的堆成小山一样的河泥,同样难免左摇右晃,随时可能翻倒。

人们吃住都在后堤上。住就是苇席搭的简易帐篷。吃饭是学习部队野炊,埋锅造饭。在地上挖个坑,留出烟道和灶眼儿,把自家铁锅搬来放在上面,灶眼儿里点柴火烧锅,锅里的水就是后河的水,它不是浑黄吗,先打上来在铁桶里,搅上明矾让它沉淀,待水质清净了再用。锅里烀的是山芋和玉米面饼子,吃饭就的是家里腌的老咸菜(白萝卜条或疙瘩头)。人们天天累得臭死,烀山芋和玉米面饼子就吃起来格外香甜。

每周日都不歇工,但每半个月由大队出粮改善生活,吃馒头。因为活重,人们就吃得多,放开肚皮,丁老倔、丁牡丹、刘满仓这些人都能“吃一胳膊”:伸直手臂,一个挨一个地在上面摆满馒头,一顿饭全部吃到肚里。吃完还不打饱嗝。每时隔几个月,会来一个乡下文艺骨干组成的宣传队来临时搭台子进行演出。那往往成为台上台下互相呼应的一次狂欢。

寒冬腊月,人们因为强力劳动,脱得只剩单裤单褂,还会满身汗渍;而到了盛夏,火炽的太阳当头照,后河的水起哄一般蒸腾起热浪,灼人的水蒸气迎面扑来,让人胸口憋闷喘不上气。冬天从河堤下方抬着泥筐走上河堤需要歇两气儿,夏天就要歇五气儿,甚至更多。社员们人人脸膛黧黑,大汗淋漓,男人全光了膀子,女人上身只穿了兜兜;男人赤裸的臂膀是清一色的古铜色腱子肉,女人们遮挡胸脯的兜兜则湿溻溻地五颜六色。而不论男女,人人下身的裤子都被汗水濡湿,水淋淋地贴在身上。巡堤的大队长看到大家的速度在不断降低,这样下去不行啊,洪水说来就来,干不完可就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拎着多半袋玉米面(三十来斤),对丁牡丹说:“你敢不敢在全大队‘挑号’,咱来把劳动竞赛,你拿了头名,这多半袋玉米面就归你。”

哇,多半袋玉米面,相当于一般人一个月的口粮啊。丁牡丹大大咧咧给大队长后脑勺来了一掌,道:“你只管安排。”

“嗨,怎没大没小的?”大队长晃晃脑袋吹起哨子,拿着铁皮窝的简易喇叭,冲着大堤上的社员喊道:“诸位老少爷们儿,大家听好了,现在丁牡丹向全体人员‘挑号’了,谁干过她,就给谁这多半袋玉米面!”

“啷里个气势,干哪!”这是丁老倔的声音。

“儿媳妇,你忒小看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了!干起来看!”这是刘连旺的声音。

“嘴说的不算,看实际的!”这是刘满仓的声音。

“谁怕谁?谁出溜谁是兔子!”喊这话的是村里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刘姓后生刘三凳。这个人凡事善于“多思”,爱出幺蛾子,爱打“驳拦儿”,是大家公认的“刺儿头”。此为后话。

马全德却发出这样的声音:“不能光有第一名的奖励,第二名、第三名都应该有,而且,第一名可以设一个,第二名可以设两个,第三名可以设三个。”

人们一迭声叫好。左右是大队出粮食,多几个有什么不好?哈,还是城里下来的人脑筋灵活啊。大队长高喊一声答应下来,但他马上就跟了一句:“伙计们,洪峰堵在一百公里以外,几十万人全淹了,只要那边堵不住了,立马就过来了,努力啊!”

这句话附着在奖励后面,如同钢筋配上了水泥,顿时凝成一体,坚固而沉重。人们疯了一样猛干狂干起来,挖土、运土的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人们在埋头苦干的时候往往不再顾及别人。马全德体力不行,在干活的时候得到了一同来挖河的妻子刘苹果的支援,两个人没想拿奖,就伙着干,看得丁牡丹眼气。虽然她早已结婚,可只要看到马全德与刘苹果亲热,就气不打一处来,便叫上刘满仓偷偷帮她运了不少土。于是,收工时一验活儿,她拔了头筹,得到了那多半袋玉米面。她拎着玉米面找到马全德,说:“你要吗?给你吧。”

马全德赶紧回答:“我不要,谁干得多就应该给谁。”刘苹果也说:“你赶紧拎走吧,别‘洋气’了,我们全知道你是第一名就行了。”

丁牡丹带着一股气“哼”了一声才走。当晚她来到自己的窝棚,见刘连旺正和儿子抽着烟说话,便说:“爸,您快回去歇着吧,我得跟满仓睡觉,不然明天没劲儿。”刘连旺原本想表扬她两句,体现一下老公公“居高临下”的权威,结果弄得很扫兴,便离开了窝棚,不过心里还在嘀咕:我的儿媳确实能干。丁牡丹见刘连旺走远了,就捻灭了煤油灯,摸黑把刘满仓裤子拉下来,要办事。刘满仓道:“太累了,哪有力气?”丁牡丹又一把薅住了他的家什,手里抖着,道:“有没有力气了?”刘满仓急忙说:“有,有,你这人啊。”丁牡丹道:“谁让你娶我的。”就把事情做了。她在刘满仓耳边说:“我想要你就得给,否则我找别人去。”刘满仓连连点头,嘴里一迭声“是是是”,对这一点不敢怀疑。其实,刘满仓并不理解丁牡丹,她是见到刘苹果与马全德亲热便不能容忍,至少是不平衡,于是,拿刘满仓找齐。

多年以后,一位叫作“尧山壁”的著名作家这样写道:“工地上为鼓足干劲开展劳动竞赛。到处红旗飘扬、热火朝天,涌现了许多‘大车王’‘小老虎班’‘铁姑娘排’等先进个人和集体。当时我在工地写了一首诗《大车王》,表达了那时的气氛:‘特别的辕,特制的笆,更有特殊材料——共产党员的骨架,不怕压!你看我,气攻骨节嘎叭叭响,劲头憋成肉疙瘩。伙计们:放手装吧!轻载怎配烈性马,箱上接箱,笆上接笆,车不吱声,人不咬牙,你装上一座大山,我倒下来一条大坝。小小土车,装得下,沧州狮子景州塔。装得下,三十六泊七十二洼。毛主席一声令下,千年灾害,万年贫困,都得归咱押送——搬家。’工地集中在黑龙港流域,洼大村稀,远离城镇,文艺活动成为政治工作重要组成部分。每个地区指挥部都成立了文艺宣传队,一般编制三十人左右。主要演出形式是大鼓、坠子、单弦、时调、相声、表演唱和小戏等。内容多是就地取材,好人好事,白天排练,晚上演出。临时搭成的戏台,扯上电灯,锣鼓一响就开戏,台上红火热闹,台下山呼海啸,每场演出都要延长到三四个小时还谢不了幕。各地区的文艺宣传队,以沧州水平最高,自编自演的西河大鼓《王老贵上河》,山东快书《赔茶壶》,成为传唱一时的保留节目。没有宣传队的日子,工棚里也不寂寞。一窝龙里是男人的天下,讲故事说笑话,诗歌比赛,谈笑中也会有佳作问世,其中一首民歌是这样的:‘海河民工笑嘻嘻,冬天穿着夏天的衣,一年吃了三年的饭,三年会了一年的妻。’因为来自生活,形象生动,很快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工地。调侃也好,玩笑也罢,个中包含着一个伟大的主题,那就是河北农民战天斗地的气魄和公而忘私的精神。”

西河大鼓《王老贵上河》因为曲调动听唱词上口容易传唱,那句拖着尾声的“哧啦哧啦地刮胡子儿”的唱词人人会唱,让“王老贵”一时间红遍治河工地,人们在休息时总要哼上几句。只是民歌“三年会了一年妻”的范围里不包括丁牡丹和刘满仓,或者说,他们只是个案。

丁家堡的后河刚刚扩宽,还没来得及进行第二次评比,洪峰就过来了。那是个深夜,约莫两点多钟,一个指挥部的人拿着铁皮喇叭沿大堤跑过来,边跑边喊:“同志们注意防止管涌啊!同志们注意防止管涌啊!”新拓宽的堤坝是最容易出现管涌的。丁家堡的人们没有人离开大堤,全都守在堤上,大队长从仓库调来了大量装粮食用的麻袋,指挥大家用麻袋装了黄土做着堵管涌的准备。然后举着马灯瞪大了眼睛看着河床里黑黢黢的洪水裹挟着冷风和水汽,悄无声息地滚滚东去。人们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

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很多人实在支撑不住,背靠背坐在堤上打盹儿。这时突然有人喊:“来人啊,这里发生了管涌!”人们一下子惊醒了,呼啦站起来,朝着管涌的地方猛跑。跑到跟前举着马灯一看,一个直径约莫半米多的暗洞汹涌地向外冒水,水势很大,发出了哗哗的声音,暗洞周边的泥土也在松动。有人说:“可能是挖掉一棵树留下的土坑没砸实。”大队长喊道:“甭分析原因了——来五个人,跳下去堵住水流,其他人赶紧跟我搬麻袋,到河堤那面堵窟窿!”很多人去找麻袋了,却没有人跳到管涌处。马全德从人丛中挤过来,带着一点责怪说:“怎么没人跳?”旁边的人面面相觑,没人回答。马全德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因为水势大,马全德被冲得一个前扑倒在水里,但他立即挣扎着站起来再次堵在暗洞中间。人群着实吃惊不小,但却都犹豫不决跳是不跳,丁牡丹挤过来举着马灯一看水里站着马全德,急忙将马灯放在脚下,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一把挽住了马全德的胳膊。跟在丁牡丹身边的刘满仓见此也放下马灯跳下去,挽住了丁牡丹的胳膊。接着又有三四个人跳了下去。

而在大堤行洪的一侧,在大队长指挥下,人们将拼命一般扛来的麻袋,迅速投向渗水处。大队长一只手里举着三个马灯,另一只手里举着四个马灯,样子十分滑稽。这些马灯肯定是村人们急于干活,交给他临时照看的,在他手里发挥了作用。这么多马灯集聚一起,亮度增加了好几倍。在扛麻袋的队伍里,丁老倔和刘连旺都是拼尽了全力的。因为他们的儿女都站在水里用身体在堵管涌,他们感到了儿女眼下的生命危在旦夕。

当管涌被完全堵住以后,人们把马全德和丁牡丹、刘满仓等人拉出水坑,用麻袋和黄土将这个地方完全扠死。而马全德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倒在大堤上昏了过去。精力旺盛的丁牡丹顾不得自己水淋淋的全身泥水,背起马全德就往堤上医务所的方向跑。没跑多久也是精疲力竭,不得不停住脚喘息,一直跟在身边的刘满仓便接过马全德继续跑。好在马全德身体并不胖,个子也不是很高。丁牡丹找到医务所让医生立即对马全德施行了抢救。当马全德完全苏醒以后,刘满仓要拉着丁牡丹离开,丁牡丹却就是不走,气得刘满仓蹲在地上骂大街。骂谁呢,骂马全德?骂丁牡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无所指,他也不敢有所指。

天完全亮了,偌大的洪水可着河道乌泱乌泱地没有阻挡地倾泻而去。丁家堡毫发无损。浑浊的后河水滚滚东流,河面上漂着树木、庄稼、房檩、桌椅板凳,间或也有人或牲畜的尸体。丁家堡的人们站在河堤上拿着拴了铁钩儿的长竹竿打捞漂流物。会凫水的人会下水捞那些竹竿够不到的东西。小小的“四闺女”光了“屁溜儿”也跟随丁老倔加入了这个行列,而且更加如鱼得水。

公社书记来丁家堡听汇报,闻知知青马全德跳水堵管涌的事迹以后,很是兴奋,连连点头:“我们没白培养啊,是好钢就需要淬火。”指示秘书给丁家堡送来表彰的锦旗,给马全德和丁牡丹送来奖励的大镜子,并把马全德作为优秀知青典型上报到区里和市里。公社书记联系马全德下乡几年来的表现,在报告中写道:“凡是主动、自愿下乡的知识青年,都具有自我牺牲和奉献精神,他们牺牲了城里相对舒适的生活来到农村,奉献了知识和脑力,同时也奉献了体力,与农民干一样累的活,出一样多的汗。而到关键时刻,他们却比农民早一步献出自己。他们应该学习农民的吃苦耐劳精神,而农民应该学习他们的自我牺牲精神……”好在出了丁牡丹和刘满仓,这两口子跟随马全德跳水堵管涌,尽管丁牡丹是因为心疼马全德,而刘满仓是心疼丁牡丹,毕竟外人看上去丁家堡的村民还不是太不堪,否则,公社书记在报告中一定会引用毛泽东的话:“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眼下公社书记只是感叹:具有自我牺牲精神,肯于主动下乡的知识青年太少了。农村确实是需要他们的!

十来年以后,区里的电影队带着名噪一时的彩色电影片《战洪图》来丁家堡村街上露天放映,全丁家堡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来到村街观看,人们几乎是眼泪汪汪地看完全剧的。因为,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怎么能忘呢?电影队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一口气放了三遍,直到深夜,才算了却大家的心愿。(及至若干年后黎锦文采访丁牡丹的时候,她对以往的情事并不避讳,说,我对没有嫁给马全德耿耿于怀,一辈子不能忘。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之间应该发生故事,也必须发生故事,否则我就不是丁牡丹!豪言壮语反映了她的本色,也算心地坦然吧。)

……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新春来……”这首歌曾经是乡下逢会必唱的歌曲,歌词通俗易懂,曲调悠扬上口,丁辰星非常爱听,可是,三个姐姐明明会唱却都不愿意教他。

转眼十几年过来,丁老倔家的三个闺女全都嫁了出去,而且也都生了孩子。但三个没少挨打的闺女都挺孝顺,回娘家的时候总是带一点什么。全家上上下下吃穿用全是济着“四闺女”丁辰星。穷归穷,却也把个丁辰星宠得像个小祖宗。丁辰星很多次摔了跤,磕破膝盖,都是丁老倔以带着旱烟味的舌头舔舐伤口,一天三次,直至丁辰星的膝盖痊愈。说不清是丁老倔的舌头有神效,还是丁辰星的皮肤天生就好。村里人全知道丁老倔这一手。待到上中学的青春期,有一次村里的刘三凳从旁边走过看到丁辰星在河边树底下拉着刘菠萝的手,抓起一块土坷垃就砍了过去,正砸在丁辰星肩膀上,飞迸的碎屑扑了丁辰星满脸,吓得刘菠萝一把推倒丁辰星,趴在他的身上,唯恐再飞来土坷垃。果然,他们刚刚卧倒,那边刘三凳就把一连串的土坷垃砍了过来。有的落空,有的就砸在刘菠萝身上。这还没算完,回过头来刘三凳见到丁老倔就吵吵:“管住你家儿子,奶毛没干就摸妮子,像狗扯连环一样,太早了点吧?”

丁老倔十分恼火:“刘三凳你嘴干净点儿!啥叫狗扯连环?你跟你老婆才是狗扯连环!”刘三凳是生产队的副队长,管着三四十人,有点小脾气,岂肯罢休:“你要这么护犊子,我就到派出所给你儿子咕一棒槌(告一状)!”丁老倔道:“你尽管去,孙子才不去!”心说有啥哩,弄出孩子我养着,来个孙子更好,刘家菠萝本来就是我儿的菜。

刘三凳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父亲一辈十分贫穷,家里没有家具,只有三个小板凳,生下他的时候,就起了这个名字,祈盼将来他能改变命运。他自打懂事,睡觉就爱咬牙,他家深更半夜总是响着“嘎巴嘎巴”的声音。父母亲就非常高兴,因为丁家堡的老话讲这是“恨家不起”。这样的孩子将来注定要干一番事业,要有所成就。是不是如此,眼下人们还看不出来。刘三凳应该知道丁辰星与刘菠萝是娃娃亲。丁家堡这些年定娃娃亲的并不多,有数的几家,刘三凳岂有不知道的。但他生性爱管闲事却又没轻没重。他的那些土坷垃有一块就把刘菠萝后背砸得冒了血筋儿。刘连旺与刘三凳是前三辈就出了五服的本家,得知以后当然就不干了,他拎了锄杠找刘三凳去了,说:“狗日的,给我闺女道歉去,不然我就刨你一锄头!”说着就举起了锄头。

刘三凳眉头紧锁,回手抄起一把铁锹:“你这叫什么家长,孩子作祸儿你还护犊子?有本事你往我脑袋上刨!”刘连旺不由分说朝着刘三凳就刨了一锄,吓得刘三凳急忙闪身,当然,刘连旺在刨向刘三凳的中途拐了弯儿,一锄刨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咔嚓”一声就将枣树一截两段,嘴里骂骂咧咧地回身便走。刘三凳气得咬紧牙帮骨,两手握紧铁锹试吧试吧,没有追赶。

转过天来,镇上派出所所长带了一个民警前来了解情况(想必是刘连旺到镇上派出所告状去了),都弄清以后,找刘三凳谈话:“三凳,你是非分明,眼里不揉沙子,是好事。可是,要分清对象。那丁辰星和刘菠萝是娃娃亲,你难道不知道?你管那么多干吗?他们就是弄出孩子也有人养,有你的吗?”

刘三凳眨眨眼据理力争:“我主持正义还错了?”所长道:“你主持正义是没错,但你用土坷垃把人家闺女后背砍肿了,冒血筋儿了,就错了,而且大错特错了。人家是人,不是牛、马牲口可以随便砍土坷垃。再说生产队的牛、马你也不能随便砍土坷垃呀。”

“那我怎么办?”

“跟着我,去刘连旺家赔礼道歉。”

“我不去!”

“那就赔钱。”

刘三凳只得跟着所长走了……刘三凳的冒冒失失,伴随了丁辰星很多年。很多时候,人际关系、人文环境都是无从选择的。赶上好的,算你幸运;赶上孬的,算你倒霉。

丁辰星和刘菠萝的成长经历,正是共和国疾风暴雨的那些年。他们跌跌撞撞跟头把式地从小学上到高中,赶上高考制度业已恢复,双双报考,又双双落榜。虽说此时邋遢文人黎锦文已经上调到镇中学当校长,怎奈毕业生太多,黎锦文根本兼顾不了这么多学生,而且,黎锦文文科很强,理科却并不是他的长项,而镇上中学的理科老师连正式大学毕业的都没有,加之多年来业务上的荒疏,面对滚滚而来的高考大潮简直束手无策,勉为其难,甚至是赶着鸭子上架来给应届毕业生做辅导的。丁辰星考不上大学也是顺理成章。但他不甘寂寞,当兵走了。而刘菠萝则在家跟着老爸务农。

刘菠萝和姐姐刘苹果一样,长相有点黑。乡俗俚语有言在先:一白遮九丑。刘菠萝就吃亏了。五官虽也算端正,可因为黑,在村里算中等,到镇里就偏下了,如果到县里市里,恐怕就难抬起头了。她心里对丁辰星是中意的。因为丁辰星虽女里女气,却并不嫌弃她黑。丁辰星体检合格,发了军装被褥以后,刘菠萝便约他到她家里去一趟,说今天家里人都下地了,两个人可以消消停停说会儿话。

丁辰星便悄悄来到刘家,和刘菠萝像两个女孩,手挽手消消停停坐在西屋刘菠萝睡觉的炕檐上,看着墙上挂着的镶照片的镜子,丁辰星道:“你教我唱那段《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好吗?”刘菠萝道:“那是女孩子唱的歌。”“可是我特别爱听。”刘菠萝拂逆不过,悄声唱道:“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丁辰星柔声细语地跟随着小声哼唱,那捏细的嗓音与神态与女孩没有区别。刘菠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以后有可能好久见不着面,真让人心有不甘,便忍不住歪过头吻了他,他仍旧像个女子那样扭扭捏捏躲躲闪闪,撩拨得刘菠萝越加兴起,扑进他的怀里,他却不懂得搂她,挓着两手不知道该做什么,刘菠萝说不知道你是不是个汉子,如果不是,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跟你瞎鼓捣什么呀,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气得丁辰星急忙解开腰带让她看。

恰在此时,刘连旺偷着回家寻找刘菠萝,因为他在地里干活时刘菠萝说去解手,他就远远尾随了过来,他的孩子有什么心事,总能让他猜个八九不离十。此时他蹑手蹑脚走到西屋窗根儿,扒头偷看到了丁辰星解腰带这一幕。他没有进屋去阻止,倒要看看丁辰星怎么表现。丁辰星虽被验证确实是男子汉,但却是女性化严重的男子汉,刘菠萝已经摸了他,而他竟然没发生连锁反应,对刘菠萝没有什么要求,并快速提上了裤子。刘菠萝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赞许还是硌硬,总之是怪怪的。如果丁辰星借机解她的腰带,她绝不会拦着。但丁辰星没有如此,反而快速系上了自己的腰带,两只手捂着脸,羞涩万分的样子。在窗根儿外面偷窥的刘连旺有些庆幸,也有些失望地悄悄溜了。他不希望丁辰星对女儿造次,但也不希望丁辰星性无能。

丁辰星只和刘菠萝相约以后互相写信,也没有回吻她,就回家和家人吃告别饭去了。未过门的老丈人刘连旺早已和丁老倔成为亲家,此时便凑过来喝酒。他没敢带着刘菠萝,怕她影响了丁辰星出行。在刘连旺眼里,从穷么哈哈的丁家堡走出去当兵,崭崭新的草绿色冬装夏装齐全,崭崭新的被褥毛毡齐备,一日三餐粗粮细粮搭配,荤菜素菜穿插,咱乡下人还求啥?绝对是不错的选择。

丁辰星很喜欢唱歌,而部队唱歌是家常便饭,正合他意。在新兵连的时候,班长首先教了新兵们一首歌:“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得准来投也投得远,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抓紧时间加油练,练好本领准备战,不打垮反动派不是好汉!打他个样儿叫他看一看!”那铿锵激昂的气势和抑扬顿挫的节奏感,让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的丁辰星有些肝儿颤。班长问大家都有什么理想,新兵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想当司机,有的说想当侦察兵,有的说想当神枪手,轮到丁辰星发言,他却说想当会计,原因是没过门的老岳父就当过会计,所以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样的诉求必然引起大家的哄堂大笑。丁辰星所在部队是炮兵团,他最后被分到连队,在指挥排侦察班做方向盘手。炮兵的方向盘不是汽车的方向盘,而是一种有三脚架、水准仪的测绘器材。方向盘手要求腿脚利索,眼神好,心算笔算都要快,还要会识图,对军用地图的等高线原理必须门儿清,否则很难圆满完成各项任务。而要练出这些技能,需要经常到山区集训。这就把个女里女气的“四闺女”身上的女人味抹得干干净净。

经过了三个月新兵连的集训,丁辰星下到侦察班,第一天,全排都去连队的庄稼地收白菜,丁辰星留守,他趴在课桌上写家信。突然一个老兵进了屋,回手将门插上,扑过来将丁辰星按倒在铺上。丁辰星还没反应过来,这个老兵狠狠吻住他,将他抱得死死的一动不能动。吓得丁辰星奋力挣扎。但哪里挣得过?那个老兵抱着他,身体抽动了一阵,遂满足地离去。待全排人员回来后,丁辰星把这件事悄悄汇报给班长了。班长脸上异常严肃,立即到连部汇报去了。丁辰星对全连的老兵基本都不认识。谁来谁走当然就不知道。一个星期以后,那个老兵被开除退回原籍了,丁辰星也仍然不知道。

一天,班长主持班务会,问每个人在老家的小名和外号是什么。有的回答是“狗剩”,有的回答是“狗蛋”,有的回答是“小石头”,还有的回答是“驴驹子”,大家对此都习以为常,这在农村实在太常见了,唯独丁辰星说出“四闺女”的时候,大家发出了哄堂大笑。丁辰星羞红了脸,扭扭捏捏,更加像个闺女。班长给每个人散了一根烟,丁辰星连连推辞:“谢谢班长,我不会。”“啥会不会的,抽一次就会了。”一根烟硬是杵进丁辰星的嘴里。丁辰星学着大家的样子抽起烟来,于是呛得猛咳不止。但很快他就会抽烟了。年底,连里杀猪改善生活,班长给每个人的碗里都满了酒。丁辰星也连连推辞:“我不会喝酒,就别浪费了吧。”班长一声令下:“灌他!”好几个兵按住丁辰星,将一大碗酒全灌进他的肚子,一下子让他醉倒,吐了个七荤八素。但,到第二次,丁辰星酒也能喝了。

爬山的时候,来自平原的丁辰星总怕崴脚,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给你三分钟,跑到前面那个白石砬子跟前,开始!”班长下了命令。丁辰星不得不撒腿猛跑。待他气喘吁吁跑到目的地,早已过了十分钟了。这么远的路,用眼睛测不准距离,“望山跑死马”,看着近,跑起来总也跑不到。但一来二去,丁辰星的腿脚硬实了。训练的间隙,班长领着他们来到一块草地,让他们摔跤。别人都捉对练习,丁辰星却远远躲在一旁看热闹。班长走过来扯住他的一只胳膊,脚下一个“踢儿”,就把他扔在地上了。好在地上草很厚实,摔得不疼。他爬起来刚站稳,班长追过来揪住他的衣袖又是一个别子,把他扔在地上。待班长第三次动手的时候,丁辰星机灵起来了,他先是跟班长兜起圈子,继而互相揪住衣袖角力,最后,竟然把班长绊个跟头。班长爬起来道:“继续继续!”两个人一直摔了十来个回合。然后班长对大家说:“下次练摔跤谁不积极,大家就背谁的口袋(一种摔法,像背口袋一样把对方摔在地上)。”

丁辰星快速成长起来。班长给他吃小灶十分见效。他身上潜伏的男人气息一点点地显露出来。这也说明他是可塑之才。

连队驻训的那个村有人在水塘溺水,村长找到连长求援。连队全体人马快速来到水塘边。连长说:“同志们,我们立功受奖的时候到了,会凫水的,马上脱衣服,以最快的速度潜水捞人。”一身女人气的丁辰星第一个脱光衣服,伸着脚试着水深慢慢往水塘里面走,一直走得没了顶。好半天,丁辰星从水塘的另一面冒出头来,只抓了两手泥。其他战士纷纷下水,从好几个角度向下潜,但很快又都浮了上来。大家能够看到,这些人的气力都赶不上丁辰星。于是,都把目光再次集中到丁辰星脸上。

丁辰星面无表情,吸足了一口气之后,再次下水,一步步走向水塘深处。他这次走的方向,与刚才的路线略有偏差。大家能够感觉到他是有计划的扫荡式的搜索。这次他憋气的时间更长,直到大家感觉他不可能再憋了,他才冒出头来。但此时他手里拎着一个人的大腿,身后,拽出的是溺水者。大家“轰”一声炸了窝一般,涌了过去。卫生员急忙分开众人,猫下腰,对溺水者开始做人工呼吸。但很遗憾,因为溺水时间过长,没有抢救过来。尽管如此,连长当即宣布对丁辰星记嘉奖一次。来部队还不到半年,就得到了嘉奖,这是丁辰星连想都不敢想的。当然,他也“葬送”了一个老兵,也是他不敢想,也不可能想得到的。

逝去者的家属向连里请示,要在白事“五期”过后,请丁辰星和班长、连长喝一次酒。班长和连长推辞了,破例允许丁辰星赴约。山里农村生活也非常贫困,请一次酒不是小事。逝者的妹子是个十八九的大闺女,非常漂亮,这一带是拒马河两岸,据传,拒马河两岸历来美女多。虽是农村闺女,却生得细皮嫩肉,像唱词里说的“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丁辰星的酒量已经练得不错了,可是,山里的山芋干老酒还是让他有些晕菜,不得不在别人搀扶下到屋里躺下休息。此时,漂亮闺女就一直守在身边,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擦脚,还借着他懵懵懂懂而亲了他的嘴。最后竟然将他抱在怀里,像抱自己的丈夫,屋里进来人也不避讳。事情到了这个程度,过来人都明白,漂亮闺女不能自持了。

时下部队在社会上的声望极高,农村闺女能够嫁给部队人员,等于烧了高香,是求之不得的。家长也是恨不得如此的。当晚,这家的家长就安排漂亮闺女伺候丁辰星,祈盼他们能缔结关系。但连队里发现丁辰星到点不归队,这件事就严重了,急忙派两个人来寻找,见丁辰星醉得不轻,遂轮番把他背走了。这两个人见了连长,就说丁辰星是在一个漂亮闺女的怀里躺着。

但待丁辰星醒过来后,对一切都矢口否认。事情严重了。指导员不得不亲自到这位老乡家里调查,当问到那个漂亮闺女时,她直言不讳告诉指导员:她已经爱上丁辰星了,这辈子非他不嫁了。指导员道:“我们部队有纪律,当兵的不许搞对象。谁违反纪律就处理谁。”

漂亮闺女道:“我爱他是我的事,你们处理他干啥?”

指导员道:“他如果对你没有暗示,你怎么会爱上他?”

漂亮闺女道:“如果说暗示,等于你们给的暗示——你们不让他来喝酒,我怎么会看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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