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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祸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油田会战分片告捷时,有一口油井的井位定在了萨日娜家的院子里。按“地面服从地下,人要给井让路”的油田行规,就是地上的一切都不能成为勘探开采地下石油的障碍。“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的石油铁军豪气无限,霸气十足,黄河两岸、大江南北都留下了他们的英雄足迹,所向披靡!没想到在离油田会战指挥部十五里远的红色草原,一个叫萨日娜的中年女人挡住了石油铁军的脚步……

正当大家等着黄副指挥下令时,萨日娜肘弯里挎着一篮子香瓜走进院子。你们来了,是石油上的人?吃点瓜吧,井水拔过瓦凉瓦凉的。你们是那个钻井队的吗?她指了一下南面影影绰绰看见的一个钻井架。不是。现场组长齐勇说。这是油田指挥部的黄副指挥,你不让我们打这口井,耽误了生产,黄副指挥亲自来了。齐勇的意思是,萨日娜这是你自己招惹的,看你还能招架住?

黄副指挥突然转身直截了当问萨日娜,为什么不让打井?

打井我管不着,扒房子不行。萨日娜放下手里的瓜,收回了笑容说。你是领导,是八路出身吧,不是日本鬼子对吧?鬼子我也见过。说这话萨日娜的嘴角哆嗦了几下。

别把话扯远了,什么八路鬼子的,怎能扯到一块呀?就说为什么阻止打井?黄副指挥口气强硬。萨日娜也板起脸面说,我就想问问,油田上打井就一定要扒我家的房子吗?你看看除了这房子、院子,四周都是荒甸子,哪里打井不行,为什么井位就定在这房子上?想撵我走是不是?那不行。红色草原上我住了多少年?你们才来几天?

地上服从地下,这是油田开发建设的原则。黄副指挥干脆地说。

地下是死人,地上是活人,地上服从地下,让活人服从死人?谁出的馊主意。萨日娜反驳说。

乱弹琴。黄副指挥说,你抓紧搬家,别耽误我们打井,这是国家任务。

就不能重新定井位?让我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谁说不让你过日子了?黄副指挥生硬地回了一句。

扒我的房子就是不让我过日子,房子扒了上哪儿住去?

我们可以换地方给你重盖。

你们还住帐篷地窨子哪,给我盖房子?瞧你们盖那几栋地窨子,都没有我家的菜窖弄得好,谁敢住?再说你们的人都没地方住,先给我盖房子,可能吗?

萨日娜这几句话说到了黄副指挥的痛处,是啊,来参加会战的成千上万的职工家属都没地方住,到处搭帐篷挖地窨子,现在天还没冷还能凑合,再过一个多月大雪铺天盖地,气温零下三十多摄氏度,人往哪里住?这也是当下油田会战指挥部首脑们最焦头烂额的问题。他的心里不禁一抽搐,这才仔细地瞄了萨日娜一眼。这是一个中等身量普通的农村妇女,四十多岁,眼角和额头上的几道皱纹非常明晰,神态就像风中的杨树一样,既裸露又内敛,粗犷又不失女人的风韵。仅两秒钟黄副指挥就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是一个有经历的女人。

油田人都知道黄副指挥做事一贯军旅,雷厉风行,说了算定了干,让他收回命令,除非先把他干掉。同来的十几个人见他眉头紧锁,上车把带来的锹镐都拿了下来,自觉站成一队等待命令。

你男人是干什么的?黄指挥突然问,把他找来说话。他死了。死了?死了,在这。萨日娜一指大槐树后面的土堆。怎么死的?被日本鬼子杀死的。什么时候?已经死二十年了。他也是抗联?不是,就是老百姓。

黄昆仑是在这一带打过鬼子的,他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萨日娜的话引起了他极大的关注。怎么被杀的?小鬼子也是来找石油,他说不知道,就被杀了。

黄昆仑走到坟前,隐隐约约看清了墓碑上中间的文字:丈夫索承千古。

他被杀的时候多大岁数?二十三岁。萨日娜自己数叨说,日本鬼子找石油杀了我丈夫,你们找石油要扒我的房子,老天真是瞎了眼了。我萨日娜怎么活着就这么难哪。要不你们把我也杀了吧,杀了吧。萨日娜突然疯了一样喊了起来。就是我答应,我丈夫的冤魂也不答应。你们信不信?不信你就问问他。

他是一个因石油冤死的人。黄副指挥在心里说这样一句话时,心头翻起一股莫明的酸楚。活守着死去的丈夫过日子,一个孤寡女人无依无靠,再扒了她的房子,她将怎么活?他抬头向红色草原的远方望去,眼前一片苍茫。谁勘探的井位,不能把房子让过去么?真是不怕找麻烦。这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发出了命令,拿井位图来。现场组长齐勇说没带来。没带来施什么工?乱弹琴!他训斥道。转身对萨日娜说,你别急了,等着,我们回去研究研究再说。

这么大的荒甸子,你们换个地方打吧,恢复了理智的萨日娜恳求说,打多少口井都行,我替你们看着都行。黄昆仑又仔细看了一眼房子,房上长着几丛草,是老房子了。他大手一挥,其他人立即跑步上车。他上车后又回头看了萨日娜一眼。萨日娜呆呆地眼望车的黄烟,直到眼前一片煞白,眼泪流了出来。

车厢里的调度张海和现场组长齐勇悄声议论说,黄指挥今天算遇到碴子了,萨日娜不软不硬,敢说话,他倒软了,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别说,萨日娜这个女人活得也太不容易了,一个人守了二十多年寡,还死守着丈夫的坟,太惨了!再扒了她的房子,真是要她命的事。刚才我看她好像精神有点毛病……你看刚才她那个喊就不正常。张海肯定地说。这事肯定不算完,说不定井位就换地方了。萨日娜赢了。没那么简单,会战这几年,哪个井位因地面条件改变过?我搞施工的我还不知道,一个都没有。齐勇又担心地说,我们可是照设计院的图纸科学施工,你干调度的可别把责任又整到我们身上。

第二天上午,现场组组长齐勇骑摩托车来到萨日娜家告诉她,房子不扒了,井位挪到你家西面六十米,这是昨天夜里指挥部专门开会决定的。他换了口气说,你可真有钢,敢说敢干,能让黄副指挥退步,厉害厉害!

萨日娜没想到她一夜没睡好担心的事这么快就解决了。连连说谢谢你,谢谢黄副指挥,谢谢油田可怜我这没儿没女的人。

为感谢黄副指挥,萨日娜第六次去油田指挥部才见到他。他一直在会战前线,早出晚归。算来已经八天了,她为此已经走了一百八十里路。黄副指挥比上次见时瘦了,喉结明显大了,眼睛却炯炯有神。萨日娜站在他的办公室里,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汗却悄悄从耳鬓流出来。

房子给你留下了,是指挥部决定的,为此还专门开了个会,前所未有啊。黄副指挥边给进来的秘书签字边大声地说。你的感谢我已经领了,你送来的香瓜我也吃着了,不错!那口井这一两天就开钻,叫五排一井,你可得给我们看着点啊。

哎!萨日娜大声答应。打井的人就在我家吃饭吧,现在土豆倭瓜苞米全下来了。

那倒不用,你就做好准备,井打完后,你给看着点就行,就是对油田最好的感谢。他又说,油田帮你,你帮油田,日子就会越过越好。等油田建设起来,油田里的老乡都会受益的,你也会老有所养。看他外貌是个粗人,可句句话都说到萨日娜心里去了。他不但接受了自己的感激,还把自己和油田联系起来,他想得真远,真是个能人,不愧是个指挥!萨日娜激动了,从来没人向她说过这样体贴的话。心头一热眼睛潮湿起来。

萨日娜,你也是为石油付出过的人。他当然是指她丈夫的死。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来找我。她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赶紧用手去挡那眼泪。黄昆仑有点蒙了,心想,我没说错什么呀?说怪也不怪,石油人都是硬汉子,很少能看到女人的哭。黄昆仑突然发现自己最怕什么了,答案是:女人的眼泪。为这发现,他才知道自己叱咤风云半生,战场上与日本鬼子、美国兵面对面拼过刺刀的人,也有恐惧感。他不禁深吸一口凉气。

萨日娜没有辜负黄副指挥的希望,把五排一井井场垫得四四方方,边棱角硬朗分明,落地的污油都给收进铁桶里,把采油树擦得锃光瓦亮。井也争气,日产原油五百多吨,是油田初期典型的高产自喷井。

不久黄副指挥来视察这口日产五百吨的功勋井,看到这别样的井场眼睛顿时一亮。井场垫得比地平高出一尺,井台下挖了排水沟,芦苇和杂草都割掉了,上井场的采油小路也垫得干干爽爽,他心里一阵滚烫,萨日娜真是个有心人哪!她竟创造了一个标杆井场!这样的井场既防火又防涝,又体现了标准化,难得难得!油井就应该这么管。他感到了很久没有的喜悦和欣慰。一颗昼夜为油田操劳的责任心被感动了,他的眉头久旱逢春雨般舒展了。不禁向萨日娜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里暗暗佩服这个能干、说话算数的女人。

第二天,黄副指挥在这个井场召开了油田采油现场会。他做了激昂的讲话:同志们,因为萨日娜的精心维护,与石油人以诚相待,亲如一家人,把这五排一井管出了成绩,管出了水平,为井场建设规格化做出了榜样。我们要感谢她,全油田人都要向她学习。他用左手一指井场说,井场就是石油人的办公室,就要管成这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敞敞亮亮。做石油上的人,就要有为油田负责一辈子的精神。出手就要过得硬,就像这棵采油树,物见本色铁见光。做事就要务实,领导在和不在一个样,要舍得流汗水,要敢拿高标准,这样才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对得起油田,对得起美丽的红色草原,对得起我们头顶上的蓝天白云。

这时,会场上红旗飘飘掌声雷动。

他接着讲,为表彰萨日娜对油田的贡献,激励更多的人向前进,我宣布,昨晚油田指挥部已决定把五排一井,命名为萨日娜井,这是油田开发以来第一个以个人名字命名的油井。会场又是一阵雷雨般的掌声。

这意外的惊喜,使站在石油工人群里的萨日娜面红耳赤。太突然了,简直使她无法承受。她明显感到别人投过来的目光都是热热的。自己就像一棵向日葵,被阳光照耀。怎么会这样?她为此感到极大荣耀,又有些害羞。自己一个土生土长的以放牧和种地为生的女人,万万不能给石油人做榜样,黄副指挥太实在太高抬她了。但这的确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一件事情。

会后,黄副指挥亲自来到了萨日娜家。这是他第二次走进这个收拾利落的两间土屋。调度张海背个麻袋跟在后面,喜滋滋地对萨日娜说,看黄指挥给你送什么宝贝来了。说着把麻袋放到地上,从里面掏出两只小猪崽儿。两只小猪崽儿刚放在地上,就边哼哼边追着绕圈跑。逗得大家哈哈笑。多少年这屋子里没有这样的笑声了,萨日娜的心不禁哆嗦了两下。一股热就从心里往上涌,眼里起了泪花。她赶紧转身到旁边的桌子上拿竹皮子的暖壶,泚泚倒了两碗水,一碗递给了黄昆仑,一碗递给了张海。

黄昆仑说,把这两个小家伙养肥点,过年杀年猪,好喝庆功酒啊。说着他把一碗水一饮而尽,又对萨日娜说,本该给你送一头肥猪啊,只是油田目前还比较困难,送两只小的你自己慢慢养吧。临走出屋门又回头对萨日娜说,你有什么困难就去找我。这句话让萨日娜听出了一个男人递送来的温暖。

黄副指挥送来的两头猪崽儿,成了萨日娜的心事。萨日娜精心饲养,土豆倭瓜煳熟了喂,白天放到草地里看着啃青,小猪肚子总是圆鼓鼓的,不到一个月就长了三十多斤,真喜人哪!她想养到过年,猪就能长到一百多斤,到时候给油田送去一头,自己杀一头,好好请黄副指挥吃一顿杀猪菜。再包些冻饺子腌几块肉,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以后该是多好的年景啊。

她看两口小猪天天在长,喂食也有劲了。

谁知一个下雨的半夜里招来了狼,肯定不是一只两只,草原上的狼是成群的,把两口猪都给叼走了。只留下了血染的空猪圈和木板缝间的几撮狼毛。

真是祸从天降!

萨日娜早晨起来发现后,不顾一切地打开院门就追,她码着成群的狼的脚印向西下洼追去,追出了十来里路也没见狼的踪影。作案的狼已逃走几个时辰了,哪里还追得上?这群挨千刀的狼!萨日娜面对芦苇苍茫的西下洼,可着嗓子骂狼。此刻,她如果发现那狼,不管是一只还是一群,她都要冲上去拼个死活。萨日娜太伤心了,觉得天一下暗淡了许多。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家来,觉得辜负了黄副指挥,眼泪扑落不休,她整整哭了半天。

显然有狼的背景养猪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她并没有急于去买小猪。而是先修整加固院墙和猪圈。原来的土坯院墙只有一米高,狼要想进院子,前爪搭上墙沿,一蹿就跳进去。根本就等于没设防。萨日娜动了脑筋,必须防住狼,否则就不能养猪。她把女人的智慧开发到了极致。

她用铁锹和钢叉子从草原湿地挖来了塔头墩子,用手锯都锯成长八十厘米左右的长方体。再用锹把院墙上面铲平,浇上水,然后把修理好的塔头墩子,一块挨一块码上。上下两层,再浇上水。墙内外隔两米钉一根柱子,柱子和柱子之间用粗铁丝勒紧。接着从沟边砍来大拇指粗的柳条,根根近两米长,两头削尖,先把一头深深插进塔头墩子里,然后揻弯。另一头也在一米远的地方深深插进另一块塔头墩子,隔三四厘米就插一根,就这样交叉地插,形成了一个个半圆,整体又是一圈编织的篱笆墙。其高度狼是无法跃过去的。为防万一,萨日娜又买来了两袋白灰,然后把几梱草绳用白灰水浸透,把草绳系成洗脸盆大小的圈,一个圈一个圈用细铁丝系在了柱子与柱子之间的粗的铁丝上。等白灰干了,就形成了一个个白套。

狼害怕绳圈,尤其是白色的绳圈和火,这是狼的软弱所在。

不管白天黑夜,萨日娜设的草绳圈,在日光和微弱的星月之光下都是白色恐怖。风一吹忽闪忽闪晃动,狼见了肯定胆战心惊,唯恐躲之不及。前面再有诱惑,也绝不会轻易冒险。这若干个圈套,简直给狼设下了刑场。她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原来的猪圈让她仍不放心。于是她把小仓房收拾了一下,里面进行了重新间隔,又铺上了苇草,加固了门锁鋬儿。又养了两条可以长到藏獒那么大的红色草原上才有的牧羊犬,看家护院当哨兵。她想好了,白天猪还放在原来的圈里,傍晚喂完以后,就把它们赶进小仓房过夜,门一锁就万无一失了。下雨下雪时,猪还浇不着也冻不着。

小鬼子,你来吧,看我怎样杀死你。那天萨日娜画完白圈,忽然就像看到了丑陋的日本的太阳旗在熏风里飘忽,她快速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刺刀,右手紧握,不停地向前挥舞。嘴里不停地骂,小鬼子挨千刀的,看我怎么杀死你,杀死你!

几分钟后,她眼前的幻象才消失,汗湿淋淋的她,理智才恢复正常。

几天后,萨日娜到萨力图火车站前的小集市上买回来两头小猪。还是一头白的一头黑的。她特意这样选的,她不想让黄昆仑看出破绽,还让他以为是他送来的那两头小猪。等到杀年猪吃肉时,他一定会吃得很香。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难得星期天休息的黄昆仑忙里偷闲,带上一支七九步枪和一支五四手枪,去白雪覆盖的红色草原腹地打猎。他喜欢有枪声和硝烟味儿的追逐。他让司机开车把他送到指定地点,等着。他就自己一个人带两支枪往雪地里跋涉,寻找猎物。他喜欢听自己在雪野里的脚步声、喘息声和清脆的枪声,这枪声会让他脑子无比清醒。这些年抓打井抓原油产量,抓生产抓安全,天天如此。一天下来脑子里浑浆浆的,他的心情越来越烦躁。只有到野外的草甸子里蹚一阵儿,或者在雪地里跋涉出一身透汗,身子才像卸了几十斤的包袱。

他集中精力寻找猎物,他是从一个猎手参加抗联的,成长为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的先锋团副团长。他不愿做整天陷在文山会海里劳累不堪的机器人。

在丘陵起伏的雪野里打猎,黄昆仑有丰富的经验。仅凭肉眼望去,远近一片雪白,不容易发现猎物。他知道雪地里打猎需有极强的耐心,又要速战速决。雪野里跋涉太消耗体力,往前走还行,往回走就困难了。走出汗后,又要防止被冻伤。长时间身处茫茫的雪野里,没有其他色彩调节,容易得雪盲症,四处雪白极易迷失方向。

黄昆仑感到了猎物就卧在雪里,被流动的雪覆盖着,像盖了一层绒被,暖暖的,与雪同色,警惕地盯着人的一举一动。它们是大自然的宠儿,知道怎样用天然的屏障——雪来掩护自己。钻在雪窝里一动不动,露出上半张脸观察动静。可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黄昆仑走出了两里多地,人已经出汗了。他站在那里观察了两分钟,似乎闻到了皮毛的味道,待呼吸均匀了,左手举起五四手枪照天空就是砰砰两枪。声音清脆,使寂静的雪野为之震颤。只几秒钟过后,黄昆仑把手枪刚放进枪套,把七九步枪端到胸前,就见左前方雪里有四只长耳朵露出来。原来受了惊吓以为被人发现了的野兔出来看动静,黄昆仑待野兔一露头,枪响了。着弹处一片雪烟。另一只兔子疯子一样跳跃向右边蹿去,雪太深了,兔子在新雪里还不太适应,速度快不起来,黄昆仑用枪口跟着,突然打了一个提前量,那兔子一下子飞出几米远。这枪声比五四手枪响多了,才使他进入状态。这时,最让黄昆仑振奋的猎物出现了。在他前方百余米的雪冈上,突然站起来了两个大家伙,是狍子。远远看去,一个带犄角,一个不带犄角。两个一前一后站着,像缺乏经验的哨兵站得笔直紧张而警惕地向这边观察。这才够意思,黄昆仑自己叨咕了一句。说狍子傻或傻狍子,真不是贬低它们。那狍子听到枪响并不跑,而是站得挺直,仰着头向枪声方向愣愣地看。这正给猎人射杀的时机。黄昆仑抓住了这个机会,瞄准了那个长犄角的狍子,扣动了扳机。几乎在枪响的同时,那傻狍子向后栽进雪里,远远可以看见它的腿在雪里还蹬起两次。另一只狍子见此状才想起逃跑,不愧为草上飞的美名,虽说在雪里,它一转身两个大跳,就下了雪冈,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雪野。突然,狍子的脊背又飞一样跃出雪线,黄昆仑急转枪口,没来得及瞄准,那脊背又落下去,这次被雪冈彻底淹没了。你快,它比你还快。黄昆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黄昆仑捡起两只野兔,拽着那百十来斤的狍子的一只犄角,踩着来时的脚印呼呼哧哧地向回走。几分钟后,听到枪声的司机把吉普车开了过来,把猎物装进车后座,黄昆仑坐在前座,司机麻利地上车向回开。黄指挥你真好枪法,这么快就大小打了三个,你是神枪手吧?司机边开车边夸着黄昆仑说。雪被车轮轧得咯吱咯吱响。黄副指挥用火柴哧啦点燃一支烟,很有味道地吸了一口,哧一下把烟吐出来说,非常正常,这算什么。言外之意,还有比这更加精彩的你没有看到。接着说,原想能打着野鸡野兔就算开荤了,还打着狍子了,这第一场雪出猎就扩大了战果,还算有运气。草原不像林区,狍子不是容易碰到的。

平坦的草原被雪覆盖,哪里都变成了路,司机小杜就取直向回开。212吉普车的车门子缝隙大,冷风在车内流窜。刚才还一身汗的黄昆仑被风一吹,连打了两个喷嚏。吉普车里没有暖风,他把军大衣领子向上提了提。车后面摆着雪龙,雪向天上弥散,这是北方特有的冬天驾车的景象。疾驰了约半个小时,黄昆仑发现了前面影影绰绰有住家的房子。他用下巴颏一指那房子问小杜,那是萨日娜家吧?不是她家是谁家,别人早都搬走了。小杜说,这小老太太真有个劲儿。黄昆仑一笑说把车开过去,到她那喝口热乎水,再看看那两头猪养多大了。

到了萨日娜家大门口。黄昆仑从车上拿下来那两只野兔,大步流星进院敲门。开门的萨日娜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大雪天黄昆仑会来。萨日娜紧着向屋里让。小杜进屋就嚷嚷,大婶,有热水吧,给黄副指挥倒一杯,他着凉了。话音刚落,黄昆仑就配合了一个喷嚏。可不是咋的,萨日娜一开门时就见黄昆仑脸冻得通红,又听到了喷嚏,知道他肯定是感冒了。就说,先上炕上烙一烙,我给你俩熬两碗姜汤喝,保准一会儿就好了。哎呀,你们还没吃饭吧?就在我这吃吧,我做得快,我这正好有点野味给你俩炖上。

啥野味呀?黄昆仑问。哈士蟆,泥鳅,我昨天镩冰窟窿捞的,还挺肥呢。那可是难得的美味呀,算我和小杜有口头福了。快炖上。再加上个野兔炖土豆咱就提前过年了。黄昆仑说完就去收拾那只野兔。只见他把野兔提到襟前。那兔子冻得微微有点硬,正适宜剥皮。萨日娜这才明白他说的野兔炖土豆啥意思。小杜告诉她,这是黄指挥刚才打的。

只见黄昆仑用右脚踩住兔子后腿,两只手抓住兔子的伤口,向下一拽,就把皮扒成了一个筒,三下五除二就把兔子开膛收拾完了,真像地道的猎手。萨日娜把兔子洗干净炖上。又炖哈士蟆和泥鳅鱼,又炒了一盘酸菜粉儿,端上了一盘大蒜头,一盘雪里蕻咸菜,烫了一大壶两斤装的小烧酒,窝窝头和大子粥就放在热炕头上哪。今天因为饭菜做得多,炕烧得也格外热,屋里暖和得让人筋骨舒展。

饭桌上,萨日娜给黄昆仑和小杜倒上酒。小杜说他开车不喝了。黄昆仑已两杯下肚,他对小杜说,喝点,这大雪天,没车没人的,到处溜平,吃完饭你就出门向西南,奔亮走,把我送到指挥部就算完成任务。其实小杜看到这么香的农家饭菜,早就想喝点了,只是当着黄副指挥的面不敢造次。一会儿还要开车,他哪敢喝。听黄昆仑这么一说,机灵的小杜忙高兴地说,那我陪您喝点,说着一杯酒就啁了下去。他本来就是个小酒包,装是装不住的。

黄昆仑对萨日娜说,没想到啊萨日娜,你家里还备着酒呢,咋的,平时还喝点?萨日娜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她说,黄副指挥,小杜,今天你们俩不见外,能在我这端酒杯,我真是高兴啊。我说实在的,酒是好东西,有时候自己喝两杯,祛寒保暖,又是自己安慰自己,苦事愁事就什么也不想了。酒这些年可没少帮我忙。说实在的,苦日子难日子都遇上了,这喝了和不喝真是不一样。酒是神物啊,它能把苦变淡,把冷变暖,把无能变得有能,把胆小变得胆大。心里憋闷了,没辙了,喝上几杯,一醉,什么难事愁事都变得淡了。等醒酒了,心也就敞亮点。酒劲一过,天圆地方,该咋的还得咋的。生的熟不了,死的跑不了。酒能醉人,但不骗人,有时候是人自己骗自己,借着酒劲虚一把,酒劲过了又悔一把,这纯粹是糟蹋酒呢。她这样把酒说得头头是道,黄昆仑的兴致一下就高涨起来,就端起了酒杯。萨日娜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往起收话说,能装酒不洒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能担酒的人一定是好人。今晚我陪你俩喝点,你们能到我这吃顿饭,我真的高兴啊。说着举起酒杯先敬后喝,又给干了杯的黄昆仑和小杜的酒杯倒满。

又连干了两杯,黄昆仑出汗了,萨日娜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把脸擦了两把说,这酒喝的啊,喝出了回家的滋味。小杜,你小子把开始少喝的两杯补上,酒桌上实打实的人才可交。高兴的小杜简直想自罚三杯。黄昆仑对萨日娜说,萨日娜,我没喝多吧?呵呵呵……萨日娜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黄副指挥,酒不是这么喝的。那怎么喝?他问。谁喝谁得呀。我不是说了么,酒是神物,可不能逼着喝。

黄昆仑没想到萨日娜这样想这样说。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酒,整天净想石油了。酒劲上扬的小杜已进入了状态,他对黄昆仑说,你也该回家看看了,一年多没回去了。黄昆仑说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小杜说我看这话不对。要我说呀,石油就是石油,家就是家,不能干啥、喜欢啥,啥就是家呀。要都这么说下去,开洗澡堂的说洗澡堂就是我的家,天天看别人光屁股?看太平间的说太平间是我的家,天天陪着死人过,这不对劲吧?

哈哈哈哈,黄昆仑哈哈大笑起来。要是平时,他一定撸小杜个眼珠子冒汗,而今天他真开心。萨日娜论酒的一番话,有精妙之处。小杜又好像说了一段单口相声。他太开心了,心里特别敞亮。说,看你这小子,几杯酒给你攻的,开始胡说八道了。告诉你,石油是什么?是国家的血液,人没血液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石油人要拿石油事业当千秋家业去干,要逐油而迁,不能贪恋小家忘大家。石油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是国家的。我们石油人就是要为国家管好石油这个家。所以说,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明白了?

这理儿我懂,小杜说,我只是提醒你,以石油为家,别忘了省城那个家了。

嘿,你小子往里绕我呢。黄昆仑使劲拍了一下小杜的肩膀,酣畅地又干了一杯。酒杯没有马上放下,举着说,今天是我到油田后晚上不工作的唯一的一天,两千多个日夜啊。今天能坐在这热炕头上吃着野味喝着六十度,真是享受啊!回想当年打鬼子、打国民党、抗美援朝,哪能想到今天我干上石油了。在这大雪天里,还坐在老乡的热炕头上喝着小酒,人生一大快事啊,我知足了。黄昆仑发自内心地感慨万分。

黄副指挥,你打死过鬼子吗?萨日娜迫切地想知道。她夹着一块兔肉问。

打死过。黄昆仑爽然地答。萨日娜把兔肉放到黄昆仑的小碟里又问,是用枪打死的,还是用刀杀死的?

第一次不是枪也不是刀,是用箭射死的。

怪不得你枪打得准,您还有射箭的功夫。小杜感叹。

当时我们抗联的队伍在野林子里,跟围剿的鬼子转圈圈,鬼子一百多号人,武器好,粮食带得多,追踪我们的脚印撵着打,企图把我们撵进深山老林饿死冻死。十四天过去了,鬼子还不撤兵。我们已经没有粮食了,再不突围,不饿死也得冻死,我们都留了几发子弹给自己,决不能做俘虏。第十五天的凌晨,我们开始了生死一决的突围。鬼子的包围圈很大,分成几个小队,队与队之间组成品字形,你越过第一道防线,它还有第二道防线,每组十几个鬼子,配有一门六零炮和一挺轻机枪。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第一道防线暴露了自己,再拼杀也肯定失败。如果悄然越过第一道防线,我们更要格外小心,免得腹背受敌。我们利用树林和纷飞大雪的掩护,通过了第一道防线。接近第二道防线时,发现鬼子用木头搭的一个马架子里有一个流动哨兵,拢着火烤,这个鬼子十来分钟出来一趟听听动静,然后又回去烤火,很警惕的样子。为了不暴露目标,不能用枪打,又接近不了他,刀也使不上,我们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备好了柞木做的弓箭。我天生射得就准,射死这个鬼子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必须一箭致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匍匐到离马架子六七米的地方,满身是雪地站起来,用冻僵的手拉开了弓箭。我浑身的力量都运到了胳膊上,等着鬼子出来。我觉得过了好长时间了,可这鬼子还没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冻僵了,我用嗓子发出了一声低吼,真奏效,鬼子一下蹿出来,端起枪张着嘴向四周查看。这是我要的机会,我手松箭发,一下射进了张嘴刚要喊的鬼子哨兵的嘴里。这鬼子一头就栽进雪里,什么声都没发出来。

还有吗?萨日娜继续追问。当然,也用枪打死过。

你为什么不用刀杀死几个?萨日娜突然冲着黄昆仑喊起来。为什么一定用刀,枪打死不一样吗?黄昆仑反问她。那怎么能一样?那怎么能一样?萨日娜突然变得失常,眼神儿凶凶的。他们用刀杀死我丈夫,我们就应该用刀杀死他们,把刀插进他们的胸膛里,也不拔出来。萨日娜,你怎么了?对萨日娜的异常行为,黄昆仑感到非常意外,连忙伸手去扶她。就应该用刀杀死鬼子。报仇。用刀杀才能报仇。萨日娜双目直视着黄昆仑,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把刺刀。她恨恨地说,就应该用刀,用它杀死小鬼子。报仇,为我丈夫报仇,报仇!

萨日娜站在地中间用刀向假想的鬼子又扎了两下,嘴里嘟囔着杀!杀!之后又自言自语说,今天就到这吧,鬼子已经被杀死了。话音一落,萨日娜嗖一下把刀收回来,揣进怀里,深深吐一口气。突然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坐回原来位置上,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对黄昆仑和小杜举起了酒杯说,怎么不喝呀,看着干什么?来来,菜是吃的,酒是喝的,再干一杯。黄昆仑和小杜才重回常态,陪着萨日娜干了这杯酒。

萨日娜说,黄副指挥,你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美国鬼子,你打的时候是一样的吗?当然,都是战争,生死较量。黄昆仑说。我不,我告诉你们俩,我不怎么恨美国鬼子,我就恨日本鬼子。你说,日本鬼子还会不会打来了?当然不会,我们已经把他们打败了,赶回了日本,再也别想侵略我们了。小杜抢着答。他们要是能再来多好,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杀死几个小鬼子,给我冤死的丈夫报仇。萨日娜眼光又直勾起来。几秒钟后,萨日娜又恢复了正常。

黄昆仑这个参加过抗日、打过国民党、抗美援朝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美丽的红色草原上居住的萨日娜,竟有着不为人知的悲惨经历。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外表坚强的中年女人,内心一定藏着巨大的仇恨,才使她会突然变得如此迷幻、疯狂,喊出杀,杀,杀来。她孤零零一人离群索居,家里家外全一个人撑起,有多难先不说,单说她有多大的胆量,多么坚强!黄昆仑仔细打量着这个鬓角已生白发的女人,有着清瘦、骨感的一张脸,也许是酒的作用,腮红红的,眼窝略深,风吹日晒的身架看上去很结实。从刚才她的失常看,她肯定有从未言说的隐痛,不能轻易向人说的秘密。她要告诉的人,一定是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人。

临近初春的时候,也就是刚过年不几天,红色草原又连降了几场大雪。因为油田大年初一零点都要上班,油田叫起步,预示着新一年工作的开始,体现为祖国献石油的拼命精神。黄昆仑一直在前线慰问,过年没有回家。尤其是年根三排五井的一场大火烧死了八个人,酿成了油田开发以来最大的集体亡人事故。他整天忙于处理死者的后事和家属提出的问题、要求,搞得他心绪烦躁。

萨日娜没想到在傍晚的时候,黄昆仑冒着鹅毛大雪自己骑着摩托车来了。他穿着军大衣,胸前鼓鼓的,大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头顶着雪花他就进了屋子。萨日娜先愣了一下,心里慌慌地问,你这是从哪里来呀?黄昆仑也没有答应,头上的雪还没弄掉就匆匆走进里屋,解开大衣扣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熟睡的一岁多的孩子,轻轻地把他放到热炕上,才转头笑着对萨日娜说,看,我儿子。

你儿子?萨日娜不相信一样凑上前来细看,果然是一个胖乎乎圆溜溜大脸的婴儿。你这是从哪弄来的?是我儿子,真是我儿子。黄昆仑肯定地说。你儿子不是在省城和他妈妈在一起吗?萨日娜盯着他的眼睛问。不是那窝的,这个也是我儿子。那他妈是谁?萨日娜着急地催问。你先给我养着,以后我告诉你。他缓和着说。不行不行,你不告诉我我给你养算咋回事。她执拗着。唉,从现在起,他妈就是你,你就是他妈。黄昆仑坚定地说。萨日娜脸羞得通红,使劲捶了一拳黄昆仑的后背。坚硬的脊梁硌得她的手生疼,可他却没有一点痛感反应。她还以为自己下手重了。黄昆仑转身把萨日娜揽进怀抱,他的手臂铁钳子一样有力量,萨日娜的心急速欢跳起来,如果不是他的手臂这样有力地抱着,她的心就会蹦跳出来。可她还是本能地想挣脱他的手臂,显然是做不到的。

我当她妈之前,你先告诉我这孩子他亲妈是谁,到底是咋回事?继续追问他。她掰开了黄昆仑的手,没敢看他眼睛。你先看这孩子好不好?他问。当然好。她用手拉了拉婴儿皱皱的衣襟说。他的爸爸妈妈都死了,就是上个月末,三排五那口井大火。小两口都才二十四五岁呀。他爸是小队长,他妈是采油工。黄昆仑低沉地接着说,他们两个全是从孤儿院到油田参加工作的,就留下了这个后。现在油田上也没有幼儿园,我看你一个人也孤孤单单的,老了没有个送终的人,正好这是个男孩,我就替你给抱养了。你要是觉得行,你就当儿子养着,你要是觉得不行,就当我儿子养着。这孩子的爸妈是非常好的同志,他长大了肯定错不了。那你咋不把他送回省城去?那条件多好。萨日娜说。这是咱油田的孩子,送到省城里去干什么?再说,我也不愿意送去,放在你这,你有个伴,我经常能来看,我放心。那别人说闲话怎么办?谁知道啊,今天我是冒着大雪来的,鬼都看不见。再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把孩子送到省城孤儿院去了。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可没伺候过孩子,我怕养不好,你不放心。萨日娜诚恳地说。这个我放心,女人天生就是母亲,你这么善良能干,这小子肯定是落进福堆儿里了。他爸妈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黄昆仑心里早就衡量了,萨日娜一定能接受这个孩子,要不他不会事先没有商量,就冒冒失失地把孩子送过来。

这是一个多么可爱又可怜的小生命啊,就应该找一个像萨日娜这样的女人当妈妈。他当然知道抱养一个孩子所要付出的心血和劳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她是一个好人,一个充满了爱心而孤独的女人。他这样做,是自己的心已经和她的心靠得很近很近了。萨日娜,今后这孩子就管我叫爸,管你叫妈行不?咱这也算一个三口之家,今天就算全合了。我也没有给他喂过奶,怎么当妈?萨日娜不知如何是好地说。那你就给他喂,说不定就有奶了呢。黄昆仑乐哈哈地说。去你的,净胡说八道的。话音未落,黄昆仑一下就把萨日娜抱起来按在炕上。突然萨日娜就像窒息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瞪着眼睛盯着黄昆仑。你怎么了?黄昆仑突然地停止了一切动作,吓了一跳地问。萨日娜仍然一动未动,眼角却静静地流出了两行热泪。你怎么了萨日娜,黄昆仑摇着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了?怎么了?声音明显高起来。这时,萨日娜的脸像一朵灿烂的野百合花,嫣然地绽放了,她无声地笑了。笑得很慢,很舒缓,很天真,又很艰难,一点一点往完美了变。这是一张青春的笑脸,这张青春的笑脸今天终于又回到了萨日娜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她笑得静静无声,却秀美得持久,好像这朵突然被风吹绽的百合花,开了就想永远这样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是黄昆仑有生以来仔细看到的一张女人最可爱最美丽的笑脸。萨日娜你怎么了?黄昆仑才不紧张地问。我好了。萨日娜一动不动地说。什么你好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你吓着我了。萨日娜温情脉脉地说,你刚才太凶了,把我的病吓好了。这时,他俩几乎同时发现,他们的儿子正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瞧着他们俩呢。是黄昆仑的大声喊把他惊醒的。孩子没有哭,只是啊啊地像说话似的与他俩打招呼,引诱他俩注意。

黄昆仑一骨碌爬起来说,孩子可能是饿了。你快给他喂喂奶。我这哪有奶啊?你还以为是个女人就带着奶吧,一看你就是傻老爷们。萨日娜坐起来,把孩子的小手从嘴里拿出来说,我去给他熬点小米汤喝吧,明天我去买奶坨喂它。两人喂完孩子,高兴得很。炉灶里一烧火,屋子更暖和了。萨日娜就望着黄昆仑温柔地笑。笑什么?黄昆仑抱着孩子问她。你真像孩子他爸。既然是一家人了,当亲爸,你今晚就别走了。萨日娜小声说。哎,这才像亲妈说的话。黄昆仑把孩子往萨日娜怀里一放,犯错误我也认了。说完就转身开门出去了。一小会儿,就把摩托车推到了灶台旁。嘭嘭打了一阵雪。进来连萨日娜和孩子一起搂住,在一人脸上亲了一口说得给孩子起个名字,萨日娜,你就给起一个吧。我起?对,你起。萨日娜缓了一下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你说吧,是好名字就愿意。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一个名字。叫索儿。萨日娜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索儿,为什么起这个名字?黄昆仑问。我丈夫他姓索,我当初就想给他生一个儿子,取名叫索儿,可是我……哎,不说过去了,你看这个名字行不行?行。黄昆仑一口咬定地说,就算苍天还了你一个愿望,让你的索儿来了。也纪念你的丈夫。只是这个儿字长大了不好叫,就改成齐齐哈尔的尔吧,音不变,只是换一个字,也用来纪念这孩子的被日本鬼子在齐齐哈尔杀害的爷爷奶奶。这样长大了也好叫,你看行不?怎么这孩子的爷爷奶奶也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萨日娜问。

是的,是当时的抗日作家,抗日联盟成员。真是作孽呀!小日本鬼子杀了我们多少好人,这个仇啥时才能报啊?萨日娜吼道。冤有头债有主,早晚有清算的一天。黄昆仑肯定地说。

昆仑,你这句话可说到我心坎里了,做官就是替天行道,为天下做公道的事。我真感谢你,今天你太让我高兴了。这些年来我都不知道啥叫高兴了,今天你全给我送来了。说完眼泪就唰唰流了出来。她抱着索尔一头扎进了黄昆仑宽阔的怀里。这孩子我一定把他养大成人,让他替他爷爷奶奶报仇。

第二天萨日娜早早就醒来了,这一夜与黄昆仑的亲热,唤醒了身体内麻痹多年的女人的细胞,突然到来的摇撼和振荡,令她兴奋又难以自持,又不忍心喊他停下来,她真正是痛并快乐着。只是一开始她对他说,先别动,我让你动你再动,不然我会昏过去的。黄昆仑以为她在逗他,笑着没当回事就孟浪起来。萨日娜就真的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黄昆仑以为她是装的,吓唬他。就使劲亲她的嘴,连续十几次见她没一点反应,他疑惑地把手放在她的鼻孔试了试她的呼吸。他慌了,腾一下坐起来,急切地呼叫和摇晃萨日娜。一分多种以后,她睁开了眼睛,温柔地说,我告诉你别动你偏着急先动,吓着了吧?

你吓死我了!黄昆仑脸色煞白。他下面的东西都吓软了。

她说,病都是吓好的。现在行了,来吧,上来吧,我全交给你了。

她从未感觉自己的身子像无骨一样柔软,像水一样顺滑,步入仙境的舒坦。一直到早晨,她还能感觉到一股股能量在身体里荡漾。其实这一夜她根本就没进入深度睡眠。她害怕自己睡死了,醒在黄昆仑的后面。她要看到他在早晨的睡相,自己寡居二十多年了,从未看过男人睡觉是什么样子。她要像起早看日出一样看他睡觉的脸,这对她真是一个难得的享受。她侧身仔细端详着黄昆仑的睡相,宽宽的额头,硬朗突起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下巴,一看就是个能干的汉子。她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到他的毛茸茸的胸上抚摸起来。他翻身把她搂进怀里问,你睡醒了?萨日娜没有应答,笑着看黄昆仑。她还不适应和一个男人这样说话,也不知道怎样说。你怎么不说话,看什么呢?萨日娜没有答他的问,笑着晃了一下脑袋,脸腾一下更红了,她赶紧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黄昆仑哈哈大笑。你还笑,快羞死我了,萨日娜想从他怀里逃出来,又一次被他压在了身下………

萨日娜先穿上衣服说我改主意了。黄昆仑没想到一夜之间她就变卦了,疲惫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疑虑,就冲她问,儿子不想养了?我听你打了一宿的呼噜,我看你也不像个当爸的。萨日娜直爽地说。那我像当什么的?黄昆仑穿好了衣服下地问。像当爷爷的。爷爷,我当爷爷?你别说你给我升这一格挺好的。是啊,他爸妈才二十四五岁,多年轻啊,我可不就成了爷爷了呗。那你可就当奶奶了,行吗?嗯。萨日娜说,当妈我不会,当奶奶肯定行。那就一言为定,你是奶奶,我是爷爷,索尔是孙子。你想想,再过二十年,他二十多岁,我们就快七十岁了,可不就是爷爷奶奶了呗。要不他长大了,要问起来咱俩年龄咋这么老,他咋那么小,咱还真不好解释。你说是不是?还是你想得细,我原来只是想让他有个妈,让他有个家。等他长大了,问起他爸妈,咱也把真话告诉他,别让孩子糊糊涂涂一辈子。黄昆仑说到这声音渐弱,眼圈红了。那你以后要经常来看看我们娘俩。萨日娜从后面抱住黄昆仑的腰说。

萨日娜要给他做饭,他说不用,回到食堂吃。又说,孩子就交给你了,养好。就推骑摩托车出去了。黄昆仑走后,萨日娜转回屋里,索尔还甜甜地睡着。叠被时,发现枕头下黄昆仑留下了1000元钱。这是萨日娜活这么大看到和摸到的最多的一笔钱。

有了索尔,萨日娜从此不再感到屋子空旷,过去她多次有过的寂寥的恐惧以及轻生之念渐渐没了。可萨日娜还是经常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感觉惊魂,进入失癔的癫狂之中。眼神就会突然凝固起来,直勾勾盯着前面一个虚幻的目标,她就会迅速从怀里掏出半截刺刀,一次、十次、百次地向他劈砍,突刺,嘴里还会不间断地叫骂,小鬼子,我杀死你!小鬼子,我杀死你!我要报仇,给我丈夫报仇!杀!杀!杀!她反复可达几十遍到百遍。直到大汗淋漓,疲劳得像个不能再自持的人,才停下来,精神才缓和过来。待呼吸平静下来,人才从极度的失意状态中回到常态。然而她不能长时间保持这样平静。她每几天就要这样反复,她没法抑制自己不这样,她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出了毛病。

真正有所改变,是索尔的到来。这个小家伙太可爱了,光是那个无声的笑就让萨日娜的心理阴霾迅退,当索尔会叫她奶奶时,萨日娜堵了二十多年的心突然就有了松动,接着气血逐渐通畅起来。红润和母性光辉,悄然浮现在她的脸上。索尔虽然不是她生的孩子,虽然是孙子辈的人,但她知道自己首先应该是个母亲,再做奶奶,她从内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天赐的孙子,爱上了他。那她还有什么事情不可以为他做呢?

黄昆仑来的时候并不多,都是晚晚地来,早早地走,就像一个肩负着神秘任务的人,来去匆匆。在萨日娜这过上一夜,就像流星一样,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消失在红色草原清晨的白茫茫的雾中。他每次来都给萨日娜和索尔带来简单的生活用品,如毛巾、肥皂、罐头、奶粉、高粱饴糖、白糖、红糖、枕巾、手套什么的。萨日娜就是用他带来的驼色毛线,给他织了一件八宝针的厚厚的毛衣。这是萨日娜能送给他的最好礼物。黄昆仑也穿在身上喜在心上。也只有这件毛衣在春、秋、冬季能顶替他把军装外套脱下来,改变一下他的颜色。萨日娜知道他很忙,匆匆来去已实属不易,并看出他越来越焦虑急躁,经常处于来去两难境地。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在他面前流出了眼泪。他莫名其妙,问她为啥哭。她竟然呜呜哭出了声来。最后她说,觉得对不起你,你是有家的人,又是领导,我不该和你睡觉。看把你折腾的,我太难受了!黄昆仑被她的话打动了,眼角流出了泪珠。说,不怪你,是我不对,可我已经做了,就不能撇下你们俩不管。显然他早就在情感和道德的交锋中自我审判了,谁是谁非?这是冲动吗?他已不是冲动的年龄。他知道自己是铤而走险,是在悬崖边上跳舞,但他不能控制自己,就像冥冥之中的鬼使神差的力量,支着他这样做才让自己感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他哪里还有选择的权利。

萨日娜说,昆仑,为了你的前途,以后你还是少来吧,就当我们只是一般的认识,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要不你的压力太大,早晚要出事的。我是一个寡妇,你给了我一个孙子,我还要啥?我知足了。你就听我的话,好好保重自己。想索尔了,顺路喝水时来看看。你整天起早贪黑这样跑,我真为你担心,真害怕因我影响了你,那该多不值。你是好人,我萨日娜不能帮你,也不能给你抹黑。你要把事做得更好,把官做得更大,等索尔长大了,你这个当爷爷的好给他找个工作,我萨日娜就有盼头了,我就知足了。萨日娜几乎要把心掏出来给黄昆仑看了。一向豪爽的黄昆仑意外地在萨日娜的话语中沉默了。他钦佩地上下打量着萨日娜,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坚强明理的女人,她的心比金子都珍贵!萨日娜,你记住黄昆仑是有种的,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娘俩。他哽咽着说。你现在孤儿寡母的,难处多的是,我现在就给你个话,等索尔长大了,就到油田上工作,到时候我给办,你就快点把他养大,身体棒棒的,将来他准有出息。

从此,萨日娜从邮差手里,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三十元钱,一叠油田战报,一袋奶粉什么的。黄昆仑说刹就刹住了自己的脚步。可他心里始终没有忘记红色草原上,有一颗金子萨日娜。有了黄昆仑每月的接济,萨日娜和索尔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索尔就像地里的庄稼遇到了好年成,阳光雨露样样齐备,催他快速成长。

横祸事先没有一点预兆。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一个半阴天的下午,当时萨日娜正和新婚的丈夫索承在院子里,一个喂鸡鸭,一个晾着奶疙瘩,说说笑笑唱着草原牧歌,憧憬几年之后办一个家庭牧场。索承说,你得先给我生两个儿子,再生两个姑娘。两个像骏马,两个像羔羊,那时咱俩的美就剩你天天唱歌,我天天喝酒。行。萨日娜接着说,我就一窝俩地给你生,多生几窝,我们的孩子和牛羊一样多,他们的眼睛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我们累了、老了,就把牛群羊群马群交给他们照看。袅袅的炊烟,把他俩的梦想升起来了。两个人像在童话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正说得高兴,隐隐约约听见一阵轰鸣声,声音越来越大,抬头一望就见黄烟由远而近,直奔过来草原上很少见到的一辆汽车,车上哗啦啦飘着一面膏药旗,旗下站着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这是他俩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到汽车和日本鬼子。

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索承像感到不祥之兆紧张地问萨日娜,又像问自己。车开到院门口就停下来,咕咚咕咚从车上跳下来十几个日本兵,从驾驶室里跳出一个挎洋刀瘦瘦的鬼子军官。鬼子人没进院子,刺刀就伸了进来,来势汹汹。索承见势头不对,就推萨日娜快进屋躲一躲。鬼子进院哗啦一圈把他围住,一个鬼子问,你的说,石油在哪里?有没有?索承从未见过这阵势,枪上对脑袋,刀下对胸口。听鬼子说中国话,他才忽然醒过神来,惊恐万分地说,没有。八嘎!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那鬼子突然就暴怒起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一抡,然后使劲向后推,把他实实顶靠在大槐树上。这时那个鬼子军官径直冲进了屋子。

索承看见,就想挣脱摁他的鬼子,进屋保护萨日娜。那小鬼子疯了一般,咣咣就给他脸上栽了两拳,他顿时鼻青脸肿起来,眼角流出了血。你的快说,这里有没有石油?露头在哪里?不说你死啦死啦的!这时屋里传出了萨日娜惊恐的尖叫声和厮打声。

你们要干什么?丈夫被萨日娜的喊声激怒了,不顾一切地喊你们干什么?别碰我媳妇,谁动她我和他拼命。

索承快救我,快救我!屋里传来萨日娜凄厉的叫喊。

畜生,你们要干什么?索承忽一下推开按着他的小鬼子,纵身向屋门蹿过去。另外几个鬼子蜂拥而上,其中一个照他后背就捅一刺刀。他趔趔趄趄向前冲了两步,又被其他几个小鬼子拽头发、拽胳膊、拽领子,把他仰面重按到大槐树干上。被他推了一个仰巴叉的有一撮仁丹胡子的鬼子,这时跃了起来,端起刺刀,扭曲着铁青的脸,怪吼一声,对着他的胸部猛烈突刺一刀,力量之大,大槐树震颤了一下。就听咔嚓一声,刺刀折了,从枪管处折的,前半截刺刀,穿透了索承的胸膛,牢牢地把他钉在大槐树上。血顺着刺刀喷出来,白白的枪刺折头一下被染红了。索承痛苦不堪地手脚抽搐,大睁着眼睛,口里、鼻子里呛出血来,喘息声呼噜呼噜响,因为他被钉在大槐树上,所以身体不能倒下去。

这伙鬼子是关东军垦荒大队中的一个小队。垦荒队的任务,就是在这红色草原上开垦八百垧荒地,种粮食和蔬菜,建立一个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的蔬菜粮食基地,借苏俄早期修的铁路线为各部日军提供粮食,想在东北长期驻扎下,建立稳定的后勤补给基地。而这支小队的鬼子却不从事任何生产,他们编在垦荒队里,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真正不可告人的使命,是专为探找石油而来的。日本地质勘探专家极其肯定在萨力图附近蕴藏着石油,他们查阅了大量资料,又多处进行勘探,然而却没有找到预测的石油。石油这战略物资,当然要比开垦多少个八百垧地都重要。为此,镇守奉天的岗村司令官下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手段把石油找到。这小队的鬼子头,就是以杀中国人为荣而出名的陆军少佐成一横,在日军中绰号为魔头。

还有另一支日本的化学武器试验队,实际上是日本516化学部队的一部分,也编制在垦荒队里,他们悄悄地开进了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在茂密的芦苇荡里进行着化学武器爆炸、毒气、毒液等地上和地下实验。方圆几十公里的青纱帐里,至今还有寸毛不生的光光的土地,深深的土坑,还有几个不长芦苇也不生鱼的粉红色的水泡子。这就是当年日军化学武器试验造成的死症,至今不能恢复原生态。

在红色草原上日本鬼子从春天到秋天连续勘探,红色草原被他们的卡车几乎跑遍了,草原里的狼、狐狸、野兔、羚羊等动物被他们撵得东逃西窜,平整的草原被轧出了许多沟壑,如同伤口一般,渗流着草原绿色的血液。折腾两年多,仍没有找到所想的石油露头。(露头是指由于地壳运动形成褶皱的某一断裂点,露天可看到钻出地层的少量石油的地方,又称油苗。这是发现油田的最早最原始最简便的方法。)没有找到露头,这与鬼子掌握的资料记载,当地居民搜集黑油做饭取暖的说法不符。成一横已经到了气急败坏的程度。下令说,凡是遇到人都要仔细盘问,凡是有人住的地方都要搜查。越是冷僻荒芜的地方的住户越要高度重视,去问去查去翻,看看他们靠什么长年在那荒僻之地生存。于是小鬼子抢在寒冷的冬季来临之前昼夜兼行,从八百垧向南到大同,从大同北转到王家围子,方圆几百里鬼子已经扫荡个遍,还是没有找到石油。他们疯狂喝酒,烧荒,强奸,杀人。侵略者都是这样,一旦达不到侵略的目的,就要实施烧杀抢掠的暴行。在王家围子,鬼子把老杨家酒烧锅全给砸了烧了,还用机关枪向老庞家砖窑射出了三百多发子弹,直打得窑工的血肉和爆碎的砖土,红尘滚滚弥漫了半个天。

萨日娜忍着下身的剧痛和巨大的耻辱从屋子里挪出来,小鬼子的卡车已经冲出很远,留下一股股车轮摩擦的胶皮味儿。被洗劫的院子里七凌八乱,地上人血鸡血淋淋。萨日娜以为丈夫被鬼子抓走了,她边往外冲边喊着丈夫的名字,却听到院子里有哼的一声,回转身看,没看到人。她又听到一声哼。循声找去,还是没人。她本能地往前迈了两步,这才看到了丈夫,他正倚着大槐树站着,满脸满身是血。啊,你怎么了?她扑过去,拽着丈夫的左胳膊,却拽不动。他头垂到胸前。你醒醒啊,你怎么了?托起丈夫的脸,全是黏稠的鲜血。她一搂他的腰,她的胸被一个硬东西顶得生疼。她用手一摸,仔细一看。仅一瞬间,她惊呼一声,就昏倒在丈夫的脚下。

萨日娜醒过来后,撕心裂肺地哭了一个多时辰,天已近傍晚,她用惊人的力气把丈夫的尸首从大槐树上拽下来。那穿透丈夫胸膛的半截刺刀还扎在树干上。她用铁锹把刺刀砸下来,刀当一声掉在地上。三天后,就在这棵大槐树下,她强忍极大的悲痛,掩埋了自己年轻的丈夫。她疯了。

她把刺刀用布一卷揣进怀里。从此以后,除了晚上睡觉把它塞进枕头底下,其他时间就一直把它揣在怀里。她记不清小鬼子和成一横啥鬼样子了,只记得那汽车上飘忽忽的太阳旗,是她的敌人。报仇,要报仇。她也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与丈夫的棺材并放在一起,她要与丈夫葬在一起。她用一条红丝带拴在两口棺材上,她准备为丈夫烧完七期的纸钱,报仇雪恨,就静静地躺进棺材,随他而去,去那个难以言说的无声的世界,与年轻的他相伴,直到永远。

这是黎明时刻,萨日娜骑上索承的枣红马,向八百垧日本鬼子驻地疾驰。这马似乎懂得萨日娜的愤怒和悲情,跑得相当迅疾,充分展示与主人共同复仇的决心和信心。可是让萨日娜没有想到的是,通往八百垧的路和草原全被鬼子用铁丝网拦上了,比鬼都鬼的小鬼子,他们知道自己作孽多端,怕遭到中国人的袭击,尤其是能骑善射的草原铁骑的袭击,就设了铁丝网。萨日娜和马一起被拦住了,远远可以看到日军驻扎的房子和膏药旗,高高的炮楼上面架着的六零炮和机关枪。

萨日娜正琢磨如何突破铁丝网冲进去,就见三只狼从铁丝网内向这边冲了过来,跑到了铁丝网内狂吠不止,原来是日本鬼子养的护院军犬,一齐向萨日娜狂吠,煞是凶恶,随时都可能冲出来,扑向萨日娜。

萨日娜胯下的枣红马受惊了,不安地在原地跳起落下,惊慌地转圈。萨日娜紧勒缰绳,想让恐惧不安的马平静下来。马还是咴咴狂嘶,同时也做了用前腿蹬踢的动作。较量了一会儿,马终于平静下来了。三只日犬却更加狂吠不止,有一只冲出了铁丝网,冲着萨日娜龇着獠牙,准备攻击。萨日娜跳下马来,从怀里掏出刺刀,向那军犬迎面冲过去。萨日娜没有一点恐惧感,别说是狗,就是日本鬼子面对面,她也要冲过去生死一拼。那狗真的径直向她冲过来,妄想扑倒她,咬住她的喉咙。谁知萨日娜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迎击,刺刀不偏不倚把扑上来的狗肚子一下子挑开了,那狗尖叫了几声滚落在草地上,草上顿时狗血淋漓。那狗并没有死,一骨碌起来,哀痛地号叫着,转头向同伴跑去,另两只狗缩得更快,转头就向回跑,很快淹没在茂密的草丛里。不一会儿,萨日娜就看见鬼子炮楼上出现了几个鬼子,眨眼之间,就响起了枪声,子弹打在身边的草叶上、土地里,啸音响亮,尘土被掀起来。萨日娜赶紧手提刺刀,翻身上马,把身子伏在马背上,向家的方向打马驰骋。回到家里,她呕吐了。

给索承烧完七期,萨日娜殉夫而去的想法动摇了。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呕吐不止,后来感到了一个小生命在自己的肚子里生长。这应该是女人即将做母亲的最幸福的时刻,可是萨日娜却走进了两难境地。

她不能确定这孩子是丈夫索承的还是魔头成一横的。如果是亲爱的丈夫留下的索家的根,那该多好,再苦再难她也要生下来,让索家不断香火,算是苍天有眼,救索家于人寰,生个儿子好替他爹找日本鬼子报仇。可是如果是魔鬼成一横的孽种,那就是魔鬼附体了。

萨日娜不能确定肚子里怀着的是儿子还是魔鬼。她仿佛陷入了魔咒。她没有什么人可以商量,也没有什么人能替她确认,帮助她解除迷惑。她喊天不应,呼地不灵。只能一个人长时间地哭,自己捶着胸口作践自己。萨日娜连续哭了几天,昏天黑地的,几次昏死在索承的坟前。人瘦得就像一根芦苇秆,眼窝深凹青紫,脸色灰暗。昔日那个健壮乐观的萨日娜不见了,代替她的完全是一个陌生人。除了声音,其他没有一点萨日娜的影子,像是从风中走出来的、从灰里挖出来的人。在万般无奈之下,萨日娜选择了放弃。宁肯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也不能把小魔鬼生下来。

萨日娜骑在枣红马上,打马向起伏的丘陵地带跑去。她要让马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颠掉下来。她的目的达到了,马跑跑颠颠十几里地以后,血顺着她的大腿流下来,殷红了马背。马是平平稳稳驮着萨日娜回家的。萨日娜再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她忍痛守在索承的坟前,望着大槐树上的鸟窝,很高,可离天还很远很远。再望生机勃勃的红色草原,这生机似在暗示她活下去。活下去,下这个决心对她来说是异常艰难的。这就意味着自己要忍受一辈子耻辱,心怀对鬼子复仇的烈焰,还有自己一辈子都守寡的孤寂。她有时也想反悔,生不如死了,死了快托生下一辈子。可是丈夫的仇没报,她怎能去死?活下去,执著为丈夫报仇的信念活下去!复仇的力量把萨日娜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萨日娜对着半截刺刀发誓说,我一定要用它给丈夫报仇。丈夫才二十三岁就死了。一想到这,萨日娜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座孤零零的他俩为结婚盖起的新房子,一年不到竟成了丈夫的墓园。至今,萨日娜想起惨死的丈夫,都要病上几天,天昏地暗几日。

对日本关东军垦荒队黄昆仑并不陌生,他转业能来油田上工作,说来还与此有关系。人的经历有时不知不觉就对未来起到作用,有时是偶然的事,就预示了你未来的道路。黄昆仑来油田工作就是因为在日本战败时,他奉命接收垦荒队的营地,从而知道了什么是石油,才有他后来到油田工作的情节。

黄昆仑带领一个营的兵力来接收垦荒队的日军投降,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大储油罐里的石油,黑褐色黏稠的东西,虽然不多,但也有三四吨的样子。据鬼子交代,这不是他们钻出来的,是他们从一个老乡住的房子里找到的。这老乡听说鬼子来找石油,先杀人后放火,怕惹杀身之祸,撇下空房子跑了。而他的院子里十几个袋子里装的都是黑乎乎的石油。其实小鬼子已经发现了油气显示,如果不是抗日战争胜利,兴许一年半载的时间,他们就可能发现红色草原下面蕴藏着一个世界级的大油田。解放后这个老乡才自己说他姓赵,石油是从五十里外的马鞍山的山洼里用毛驴车驮来的,他曾经在萨力图火车站前的集市上买过石油。但他当时不知道这叫石油,就叫黑油,用来做饭烧炕引火用。解放后,这个老赵曾为油田勘探队当过向导。

黄昆仑正在那储油罐上用一根木棍挑起一团石油看时,突然挨了鬼子的黑枪,是手枪打的,正射中他的屁股蛋上。幸好没有击中骨头,血很快就把一条裤腿洇透了。他一下就栽倒在油罐上。未等他站起来,身边枪声大作,战士们反击很快,就见一瘦猴似的鬼子手里还握着一把手枪,浑身中弹,当时就被击毙了。后来验证,这鬼子就是日本垦荒队的少佐,负责石油事务的成一横。据俘虏的翻译交代,成一横曾给工兵下令,把这半罐石油炸掉或烧掉。这也是成一横在红色草原上近两年来找到的全部石油。只是工兵急于销毁武器弹药和粮食,未来得及处理这石油。

黄昆仑忍着伤痛说了至关重要的一句话,也就成了他后来走上石油行业的直接依据。他用手拍着油罐说,没想到还缴获了让汽车跑飞机飞的石油,我挂了彩也值!这句话很快就在部队上传开了,战士们纷纷来看什么是石油。

抗美援朝回来后,部队精简。首长就对他说,你认识石油,接收过日本鬼子搞石油的油罐,油田正缺懂石油的干部,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派你去油田做领导工作,这回不用挂彩了,我看也值。实际上这就是命令,年轻气盛的黄昆仑二话没说,就像带兵打仗一样,带着一个营的人,军装未脱,摘了领章帽徽就开进了油田。

天下真是无奇不有,当年抗日战场如汪洋大海,可成一横这个鬼子的罪恶竟先后发生在萨日娜和黄昆仑身上,他糟蹋了萨日娜,伤了黄昆仑,死在了八路军战士的枪口下,这正是侵略者和魔鬼的豺狼行径和应得的下场。黄昆仑坐在萨日娜家热炕上,想起这些,受过伤的屁股神经质地疼痛了一下。他向前凑了一下对萨日娜说,萨日娜,我告诉你,你说的那个叫成一横的日本少佐被打死了。

怎么死的?萨日娜把刚放进嘴里的一块兔肉吐出来问。

是战士们用枪打死的。他身上至少挨了二十多发子弹。他把过程向萨日娜讲了一遍。

你讲的是真的?萨日娜半信半疑地问。我亲身经历的,屁股上有伤可以证明。黄昆仑肯定地说。萨日娜一下把筷子拍到饭桌上说,要是真的你就让我看看你的伤疤。没有伤疤,你就是在编瞎话哄弄我。真的假不了,不信你就看。说着黄昆仑光脚跳下地,解开腰带,侧转身去,裤子向下一褪,屁股蛋下面露出一条青紫色的疤痕。萨日娜似乎并没有想到这是一个男人的屁股,弯腰细看得一清二楚,还伸手摸了一下,才相信是真的!

她直起腰来,盯着黄昆仑足有一分多钟,然后抬起右臂,伸直,向上竖起了大拇指,用上了全身的力量上下摇晃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脸已憋得通红。突然转身,向房门跑出去。外面正飘下鹅毛大雪,空气清新,寂静的旷野闪着柔柔的雪光,天地合一的气象普降人间,美极了。她感到胸膛里腥咸灼热,一股气流向上翻涌,一张嘴,一股黑乎乎的血吐了出来,扑扑落在了已经没了脚踝的雪地上。她感到头晕了一下,但马上又感到胸膛里无比舒畅,就像淤堵在里面许多年的块垒一下子吐出来了,堵塞的通道畅通了。她哈腰抓起了一把雪塞进了嘴里。凉森森的雪带着一点土腥味在口腔间唰一下就融化了,她扑的一声吐出了,又捧起一捧雪使劲扣在脸上,使劲地搓了又搓,她一边笑一边搓着,就像一个玩雪的孩子那样情不自禁。雪变成了两行热流,顺着她的下颚流下来。

司机小杜万万没想到萨日娜有这样悲惨的过去,听到了鼻子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很快,萨日娜回到屋子里。黄昆仑一眼就看出来,与几分钟前的萨日娜比,她好像一下年轻了许多,眼睛闪着女人内心的亮光,原来干瘦的脸颊也润朗许多,走路也似乎有了弹性。她重新坐到炕上,给黄昆仑和小杜分别倒上酒,自己也满上一杯,说了一声,黄副指挥,我感谢你两件事:一是你说我井场管得好,证明我萨日娜说到做到;二是你们杀了成一横这个魔鬼,给我报了仇。用老话说,你就是我萨日娜的贵人,这杯酒是我敬你的感谢酒,我先干了。说完一饮而尽。黄昆仑和小杜先后喝干。黄昆仑动了感情地说,萨日娜,你以后有事要帮忙,就去找我,黄昆仑决不食言。显然,他舌头有些硬了。酒已被他们喝出了最佳状态。

萨日娜井的西侧几十米远处修了一条油田公路,整日里有油田的各样车跑来跑去,索尔总站在家门口看迅驰的车,眼睛里闪烁出童真的喜悦。他模仿驾驶员开车的样子,端起肩膀手握方向盘,在院子里追着鸡鸭鹅狗,嘴里发出马达嘟嘟嘟的声音,这游戏让他很陶醉。他对萨日娜说,奶奶我长大了要开大汽车,跑得飞快。萨日娜一口应承,说那你就快快长大吧孙子。长大开大汽车就成了索尔的理想。萨日娜把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孙子索尔身上。

春红夏暖,秋风冬白。索尔已经从油田驾驶学校毕业,长成了大小伙子。他悟性好,人缘也好,教练师傅带着他的师兄弟把教练车开到家里来给萨日娜表演。在家门口的大草原上,是练车最好的地方,可以尽情地跑,随意转圈,既没有灰尘也没有任何障碍,草丛里的小鸟被惊得四处飞,雄鹰在空中跟着车飞,比看到黄羊在草原上跑还赏心悦目。萨日娜已经满头灰发,她对自己说,就像梦里看到的神灵在草原上跳舞。

教练师傅是好心,对萨日娜说,索尔这批学员赶上好时候了,毕业出徒就能开上好车,一色日本原装,车漂亮,有空调,质量好,速度快,冬夏开着都舒服。不像我们这台破教练车,国产的,跟人穿一双破鞋走路似的跟不上脚,不是漏气就是漏油,赶着修赶着坏,没辙。听了他的话,萨日娜不但没有跟着高兴,反而心里咯噔一下,刚刚脸上还有的喜悦瞬间就像被一阵风吹走了。

索尔终于就要实现开车的梦想了!

萨日娜既高兴又心酸,这个无爹无娘的孩子是自己精心呵护,一手拉扯大的,但还是觉得这孩子可怜。她不忍心让这孩子受一丁点伤害。即使这样,萨日娜还是与索尔进行了让他最委屈的一次谈话。她不准索尔参加工作后开日本车。索尔懂奶奶的心,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懂萨日娜的人。他们这批学员是油田专门为新进的一大批进口日本车培养的驾驶员,许多人都在挖门盗洞抢这个机会,萨日娜却劝索尔放弃难得的机会,他实在太委屈了,但他答应了奶奶,奶奶几十年的仇恨未泯,自己不能让她的心再受伤。他还是独自一人跑到西下洼的水边委屈地哭得一塌糊涂。

索尔按照奶奶的意思,向单位提交了不开日本车的申请,领导没批。并说索尔这批是定向培养,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不许调走或改行,谁要调走或改行,就先把三年的学费交回来,再交三千元的改行费。索尔为此和单位领导吵了起来。

索尔回家向萨日娜说了整个过程。她坚决地说,你们领导是一头记吃不记打的猪。当年日本鬼子杀了那么多中国人,现在还抢着用他们的东西,中国人怎么这么糊涂!她教导孙子索尔说,日本人就是狼,狼性是不会变的,它不管你是谁,早晚要吃人的。谁和日本人打交道,就是与狼共舞,不死即伤,这次听奶奶的,做人就要有章程!

萨日娜去找黄昆仑帮忙。黄昆仑早已是油田一把手了。

萨日娜见面就问,油田上为什么都进的是日本车?呃,黄昆仑恍然大悟,解释说,小鬼子的车还是比咱国产的强,质量好,性能也好。再好它也是鬼子的东西。昆仑,你怎么也昏了头了呢?我没昏头,萨日娜,现在国家和日本有出口有进口,互利互惠,是正常的贸易。狗屁贸易,是汉奸卖国软骨头病。萨日娜坚决地说。别人我管不着,可索尔我要管,你说过他亲爷爷奶奶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我怎么能让他去开日本车?不能仇没报就又给日本人当奴隶。那你的意思是?求你给索尔重新找个工作。让这小子长大建设油田,这我是答应过的嘛。现在年轻人都爱开个车,萨日娜,咱这个宝贝孙子,不满足他开车的愿望,行吗?那不行。可长志气就不能怕委屈。黄昆仑干脆地对萨日娜说,那你选,索尔干啥你放心呢?我一直在琢磨,这不到你这找主意来了吗?

你看这样行不行?油田上的多数是特种车,都跑长途,东一天西两天,没日没夜的,索尔要是这样,你不得惦记啊?你要同意,我看就让他先到机关当个办事员,不出远门,你们祖孙可以互相照顾。将来再送他上学深造深造,你看行不行?你这样周到地想,才像个爷爷样。萨日娜亲切地说。那你同意了?不是,索尔太喜欢车了,从小就吵着长大要开大汽车,这样做太委屈孙子了。她噙不住的眼泪噗噗落下来。萨日娜哭着说,就让他开拖拉机吧。

现在油田进来的车全是日本丰田、五十铃。新老司机都抢着开,开拖拉机的走后门花钱托人都想开汽车。萨日娜却找黄昆仑帮反忙,让刚参加工作的孙子放弃汽车,去开拖拉机。油田上拖拉机没有日本造的,就像安全有保证一样让她心里踏实。黄昆仑最能理解萨日娜仇日的心理,她刚烈得宁死不屈,她自己从不用日本的东西,也坚决不让自己的孙子沾日本人的东西。黄昆仑兑现了诺言。他当时就叫人事劳资部进行落实。黄昆仑又对她说,三天后我就到省城去工作,还是那句话,有事就找我。黄昆仑已升任副省长。

索尔被分配到离家较近的采油一厂当了一名拖拉机手。领第一个月的工资那天下班后,他兴冲冲回家,全部交给了萨日娜。萨日娜百感交集。她紧紧把索尔搂在怀里,实际上是她扎在了孙子索尔的怀里。索尔长得高大英俊,把奶奶给比小了。萨日娜从580元中抽出100元攥在手里嘱咐说,剩下的你自己拿着花吧,别忘了给黄爷爷买礼品,给你爸妈买孝敬的纸钱。

索尔把事办完回来正是下午三点多钟,他对萨日娜说,奶奶,晚上我领你去看二人转。晚上吃完饭,索尔就带着萨日娜,坐通勤车来到了铁西二人转小剧场。看戏的人爆满,挤挤擦擦的,汗味烟味很浓,笑声掌声此起彼伏。孤独惯了的萨日娜,坐在嘈杂的人堆里,开始一点都不习惯。可二人转演员演完这场死了都干的拼命精神,深深吸引了她。第三个节目刚一开始,就有一个挎着篮子的农村妇女慌慌张张跑到台中央说,后面有人追她。正说着就有一个歪戴帽子,敞着怀,手里拿着一杆大枪的日本兵从后面追上来,嘴里淫荡地喊着花姑娘的干活,花姑娘不要跑的干活。村妇无处藏身,就吓得浑身哆嗦,蹲在地上护着自己的篮子。她刚从娘家取鸡蛋回来,就遭遇了日本兵的追击。这日本兵歪嘴歪脖歪眼,拉开胯子走到她跟前,下流地说,花姑娘,你的花开在哪里,露出来皇军的看看。村妇说,你妈的花开在哪里,花姑娘的花就开在哪里。那不一样,日本兵说,我妈妈的花已经凋谢了,花姑娘的花正开着。并用秧歌调唱道,你胸前开满鲜花,是我多么渴望的美啊!花姑娘用评戏的调子对唱道,你妈的花谢了,你妹的花正含苞,你要是还不回去看着,就被别人采了。日本兵突然就暴怒起来,吼道:八嘎!就用枪刺挑开了村妇的衣襟。村妇假装害怕,仰面摔倒在地上,就用两只脚像兔子蹬鹰一样踢蹬日本兵。日本兵做着各种各样怪异的性感的扑压动作,他每做一次,村妇在下面就挨个动作配合吆喝:耶嗬,耶嗬……场面相当刺激,引得台下观众哗然。萨日娜蒙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她会看到这样一出闹剧,她整个身子不停地颤抖起来。台上日本兵施完了淫威,假装系好裤腰带的样子。那村妇也站起来,边整理上衣,边看着篮子,随口说了一句话:多大个事,我还以为他要抢鸡蛋哪。惹得台下哄声和乱七八糟的掌声蜂拥响起。杀了这个小鬼子,杀了他!谁也没有想到萨日娜会歇斯底里大吼起来,她把茶杯都扔到了台上去,沙果和瓜子盘子也飞了上去,她早气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她像一个疯子癫狂地狂喊,杀了这个小鬼子!杀了他!杀了他!台上演员乱成一团。台下霎时奇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会儿,又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萨日娜一样向台上扔水杯、沙果,大骂,操你妈的,演的什么鸡巴玩意儿!日本鬼子糟蹋中国女人,他俩还当笑话演,你们还当笑话看,你们的心被狗吃了!有种的跟我一起喊,把这两个王八蛋演员轰下去。

萨日娜的声音最尖锐,杀了日本鬼子!杀了这狗日的!

剧场里的形势顿时来了个大逆转,观众把手里的水杯、食品、杂物纷纷向台上扔去,有的直接打到演员的身上,两个演员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缓过神来紧着向观众鞠躬作揖,却丝毫没有起到作用。拉弦弹琴的见势不妙,早溜下去了。演日本兵的演员好像知道自己惹了祸,捅了马蜂窝,不敢马上溜掉,边躲闪抛上来的东西,边作揖又打自己的嘴巴,台下叫骂声仍然不依不饶,逼得他直喊老板、老板。

老板惊慌跑上台,先让那村妇扇了鬼子俩耳光。场子这才稍静下来。老板躬身抱拳地说:各位父老乡亲,多有得罪,节目事先我没审看,大家骂得对,砸得好。我们东北这疙瘩谁不恨日本鬼子,两个演员年轻,不懂历史,演走畸了,刚才大家看到他也挨揍了,回去我再收拾他俩给大家出这口气。

萨日娜又厉声地喊了一声,杀死日本鬼子!就昏倒在座位上。索尔把萨日娜送进了人民医院急诊抢救。医生检查以后说,这老太太身体挺好,只是气性太大,气堵昏迷,别再受刺激就没事。这么大岁数还这么大气性,真少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秋天。红色草原让市政府以招商引资名义卖给了一个日本企业,使用权是三十年。日本人老板叫井太郎,年方四十多岁。他准备投资五千万美元,在红色草原上建一个世界上一流的牧场和乳品加工厂。电视上已经播出了市政府领导和日本老板井太郎的签约仪式。之后,双方端着红酒杯,互相祝贺,摆出一副双赢的架势,场面让萨日娜看了心里一阵阵酸楚。井太郎签字后狡猾的笑,给人一种中国人终于又一次中了他的奸计的感觉。

萨力图市委书记公开表态,把招商引资作为全市经济建设的大事要事来抓。出台了一系列新政策。其中一条是引资和提干挂钩,引进一千万的可给正科级,引进五千万的可提拔为副处级,引进一亿元人民币的,给个正处干干。资金到户就兑现任职,还相应兑现引进资金百分之五的奖金。各级领导人人头上顶指标,完不成指标的乌纱帽要考虑。号召敞开一切渠道利用一切关系招商引资。

井太郎则不是谁招进来的,他是经过精心策划来投资红色草原的。他手里囤积了大量的资金,正急于找地方投放,他瞅准了中国正在改革开放,招揽外商的机遇,轻易就找到了理想的地域。其实他对红色草原并不了解多少,而是他的爷爷,多本株式会社的创始人本多立山,早已对红色草原垂涎已久。

大面积动迁开始了。草原上方圆百公里的自然村和零散的住户,全在拆迁之列。井太郎给的钱里已含拆迁费,政府部门就是按合同走。梦想过上城市生活的村民欢天喜地,本来花钱都不能办到的事情,却不费吹灰之力实现了,城里给准备了经济型楼房,村民们争先恐后往里搬。有的说要彻底去去穷根,一把火烧了住了几十年的破土房。就是不烧,过不了几天也要被推土机铲平。他们盼着火烧旺运!萨日娜是最早的纯正坐地户,其他人家都是东西南北风刮来的,多数是七十年代后来的。他们在这里本无根,像蒲公英又被风给刮走了。已到了人生暮年的萨日娜没有想到,老了还有这样一次动迁。从油田会战打井要求动迁到现在这次,又过去近四十年。她守着老房子、索承的坟、老槐树还有黄昆仑给她的温情,孙子索尔带来的希望,她把自己的光和热全部洒在了红色草原上。她的老房子,虽然每年都进行修缮,靠萨日娜的人气撑着,但毕竟年头太多,像老人失钙一般在这多风多雨的秋天里,呈现了披头散发掉眼泪的模样。尽管如此,萨日娜仍然不肯搬走。这情况反映到了市里城建局,来了动迁领导小组的领导,现任市城建局局长的齐勇,就是当年油田会战时的现场组组长。

齐勇当年领教过萨日娜的厉害,至今已过了近四十年,这老太太还刚强地活着,他暗暗叫狠,自己快六十岁了,这老太太还这样硬朗,一见面,齐勇心里就有些打怵。萨日娜已经不认识他了。我岁数大了,钱对我用处不大,楼我也住不惯,我就像这草原上的草,全靠风吹着,一年一枯,一年一生。我都八十岁了,也活不了几年了,你们再等一等,等我死了,怎么处理这房子都可以。要不你们就先把我逼死,这事就好办了。萨日娜这样倚老卖老一说,齐勇一行还真没辙。他还真怕把八十来岁的老太太气个好歹,更怕出人命把事搞坏了。齐勇不敢造次,慎重是他一生的工作准则。他立即回去向主管李副市长做了汇报。像当年搬动黄昆仑和萨日娜交涉一样,李副市长也亲自来与萨日娜对话。他说,在动迁这个原则性的问题上,绝没有钉子户,日方资金完全可以保证到位,并按计划施工,我方一定要做好前期工作,扫清一切障碍。就连西下洼附近的抗日烈士陵墓为建这大型牧场和乳制品厂都动迁了。当时市政府为此还召开了研讨会,讨论日本人在此建厂,移动抗日烈士灵墓是否妥当,能不能引起新一轮反日情绪,影响稳定大局等等。有人提出先与日方交涉,让日方再出一笔钱,先在别处修一座抗日烈士灵墓,把烈士的遗骸迁过去。日方表示,如果出资其他的动迁设施可以商量,建抗日烈士灵墓坚决不行,态度极其严肃,完全是全身心抵触的样子。市政府没有与井太郎达成共识,只好走中庸之路,把全市的烈士墓全部进行动迁,在马鞍山高地建了一个烈士陵园,几百名抗日烈士的墓都迁到了一起,才解决了西下洼烈士墓的动迁问题。

萨日娜岁数大了,锐气不如当年,增多的忧郁和沉默更难对付。这在一个老人身上,恰恰是一种厚重的力量。李副市长很随和的样子,给萨日娜讲了一些有关搬迁市里的决定,以后红色草原的发展前景。他讲,我们用日本人的钱建牧场和乳品厂,目的是尽快使红色草原上的孩子们有更多的就业率,把资源利用好,把我们的牧业和工业尽快发展起来,让老百姓尽快富起来,赶上发达的西方国家,实现国家的富强。李副市长说了成套的官话。

萨日娜撩了一下额前散下的两缕白发说,我在电视里见过你市长,我问你为什么愿意帮助日本人办事?在中国的土地上给日本人建厂倒地方,你们是不知道国耻忘本呢,还是鬼迷心窍了?我在红色草原上住了八十年了,我看过日本鬼子怎么杀中国人的,今天你们这么干,是引狼入室啊,早晚有吃亏的那一天。萨日娜灰蒙蒙的眼睛混浊了。她从怀里掏出红布包,打开布,半截刺刀托在手上,给李副市长看。这就是杀死我丈夫的日本鬼子的刺刀,这刀还没上锈呢。才两代人呢,人心怎么就生锈了呢?你们要我搬走,我这破屋子和狗窝没什么两样,没什么舍不得的,可你们是帮日本人的忙,我死去的丈夫冤魂还没有散,这里就又成日本人的营盘了,我的仇没报,又被日本人给撵走了,我心不甘呢!萨日娜激动得不能自已,缓缓地坐到地上拍着地面呜咽起来。

李副市长上前蹲到萨日娜跟前,眼睛也潮湿了。他仍保持平和的语调说,老太太,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说这些,我们都没忘记。我父亲也是抗联老战士,他也牺牲在这红色草原上。这次烈士墓动迁,就有他老人家的遗骨。我心里也很难受。但这招商引资开发建设红色草原,是惊动全市全省全国的大事,会给全市全省和国家带来利益的大事。咱们都是明白人,可不能为自己的仇恨就一切都不顾及,耽误了迫在眉睫的发展大计。

日本鬼子和你有杀父之仇?萨日娜停住了哭声问李副市长。

千真万确,我父亲当年牺牲时才三十二岁。

萨日娜突然高喊一声,孩子,你当市长,鬼子和你有杀父之仇,你为什么还让他们在这里建厂子呢?你长这么大不替父报仇,还和日本人合作,你是不肖子孙呢!

李副市长的随行人员被萨日娜这一声喊震惊了。都认为李副市长的脸肯定挂不住了。只见李副市长沉吟片刻,仍平和地说,老太太,你骂得好啊,这让我更加不能忘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了。我知道,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中国人、东北人谁能忘记日本对我们的侵略、杀戮?我妈妈也和你一样念念不忘。可是我们现在急于搞经济建设,就是为了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逐渐强大自己,不再受外国人的欺侮。井太郎是人,我们就与他合作,实现双赢。他要是鬼,我们就有打鬼的办法,绝不会姑息养奸。我可以代表市政府向你保证,以后我们会越来越有办法和力量对付日本人,我们今天让步,是为了明天和子孙们有更大的生存发展空间。受苦受委屈是暂时的,你尽管放心,红色草原的明天会越来越好。

齐勇暗暗佩服萨日娜,当年与黄副指挥为在她家定井位时的谈判,敢作敢为,现在八十岁了和李副市长又一次为拆迁的事对话,仍然是直截了当,很有骨气的样子。萨日娜真是一个坚强刚烈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索尔上班去了。萨日娜到索承的坟前说,这地方要给鬼子倒出来了,你动一动吧,到天上去,那里才是你永久的家。这么大岁数了还得折腾你,你就先去吧,给我也占个窝,我也快去了。她又从怀里掏出了半截刺刀说,索承,我对不起你呀,现在还没有给你报仇,我向你发誓,在我去找你之前,这仇一定要先报,你就等着我的信儿吧。萨日娜绝不是在瞎叨咕,她是有目标的,这一宿她没太睡,思前想后,暗暗下了决心,要刺杀这个离他最近的日本人井太郎。在她心中,日本人就是鬼子,就是杀夫的仇人。包括李副市长、城建局局长齐勇、孙子索尔都以为他们做通了萨日娜的工作,可以顺利实现拆迁了。殊不知萨日娜作为一个老人的想法,深着哪。她同意拆迁,那狗日的井太郎就能开工建厂,他才能来到这红色草原上,她就可能见到他,刺杀他,为丈夫报仇。

井太郎接到了市政府的通报,拆迁工作已没有任何障碍了,施工计划可以排工期了。井太郎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是个狂妄的家伙,四十多岁活跃起来像二十多岁。他说中国人太好打交道了,只要钱给到位了,什么事情都有人替你做,替你摆平。今后在中国做事的基本策略,还是以华治华。

晚上,他带着保镖、随从去了根据地酒吧。喝完两瓶青酒,又喝了十来个科罗娜。在邻桌,索尔正和几个同学边喝啤酒边聊天。井太郎显然是超量了,正兴奋不已。就凑过来,像二十多岁小青年一样喊着干杯、干杯。他说着夹生的汉语,还能听懂。如果不是他的狂妄劲,根本看不出来是日本人。他大咧咧坐到索尔身旁,拍着索尔的肩膀,用酒瓶撞酒瓶,咚咚一口气就干了一瓶科罗娜。又喊上酒,他的随从就又给他递上一瓶。他又一扬脖咽了一口。索尔猜到了他是日本人。就问,你是日本人?是的。我就是日本的井太郎。索尔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留着一撮小胡子、矮胖的家伙就是即将开发红色草原的日本大老板井太郎。他心里顿生强烈的反感。井太郎根本没看索尔的表情和反应,伸手就从桌上的小碟子里抓起一只北极虾,一拧就把肉提了出来,塞进嘴里吞了下去。左手捏着剩下的虾壳,问站在一旁的服务生,你们怎么处理剩下的虾壳?当然是倒掉。服务生利索地答。NO!NO!NO!井太郎边摇头边说出三个NO,然后说,在我们日本,吃剩的虾壳就送进工厂里,加工成虾饼,然后统统卖到你们中国。服务生没敢说什么,转身又端来一盘水果放到桌子上。井太郎晃着他那枣核一样的脑瓜子,得意地又捏起一片柠檬,问服务生,你们怎么处理吃剩的柠檬皮?还是倒掉?是的,倒掉。服务生谨慎地说。NO!NO!NO!井太郎放肆地叫着,在我们日本,吃剩的柠檬皮还送进工厂里,做成果珍,然后再卖给你们中国。服务生心里想骂他,嘴里却不敢出声。酒吧老板有规定,绝不能和客人发生口角,尤其是外国人是送大钱的主,什么事都得忍着。要不就砸了自己的饭碗,也砸了根据地酒吧的牌子。索尔早就气不恭了,他听惯了奶奶反复讲日本鬼子比狼还狠,比鬼都坏,今天面对面的井太郎果然是一个非人类,令人极端恶心的家伙。他正不知道怎么发作,治他一下才好。这时井太郎又拿起一个口香糖,塞进嘴里嚼着又问,谁知道怎么处理吃剩的口香糖?索尔的一个同学抢着答,拉出去。他想污辱一下井太郎。井太郎可能是没听懂拉的含意,只顾摇着头喊:NO!NO!NO!他得意忘形地说,在我们日本,嚼过的口香糖就送回工厂里,做成套套,然后再卖给你们中国。

索尔实在忍无可忍了,把啤酒瓶往桌子上一蹾,反问井太郎,那你知道在我们中国如何处理用过的套套吗?当然是扔掉啦。井太郎瞧不起地说。索尔也学着井太郎的样子连说了三个“NO”。在我们中国,把用过的套套也送进工厂里,做成口香糖,然后直销到日本去。

哈哈哈哈……索尔的同学们大笑起来。

八嘎!井太郎盛怒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大日本的企业家井太郎,是来这里投资救你们的人。你们竟敢嘲弄我,良心坏了坏了的,后果,后果很严重!

没事你跑到我们中国来干什么?你才是来挣中国的钱来的。索尔的那个剃光头的同学也喊起来。

八嘎!你们侮辱外商,大大的后果!井太郎一下把桌子掀翻了。

我给你看后果。索尔的光头同学抡起空啤酒瓶子,照井太郎脑门就砸了下去,只听嘭的一声响,震惊四座。索尔问,打外国人行吗?那个同学说,谁知道他是日本人呢?我看是喝多闹事的酒鬼呢,削完再说。嘭!又是一啤酒瓶子削到了井太郎的肩头上。这时井太郎的随从冲了上来,和索尔一群六个同学打成一团。井太郎的保镖会空手道,索尔见势头要吃亏,大喊一声,快跑。同学六人仗着地形熟,嗖嗖冲出门去,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半夜索尔回到家里,萨日娜已经睡着了。他叫醒了她。说,奶奶,刚才我们几个同学把井太郎给揍了。在哪儿揍的?萨日娜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忽一下坐起来问。在根据地酒吧。索尔说。怎么揍的?萨日娜急切地问。用啤酒瓶子削脑袋。索尔狠狠地说。打得厉害吗?萨日娜恨不能问打没打死。挺厉害的,够他养十天八天的。好!萨日娜像年轻人一样叫了声好。等啥时候我遇到他,就一刀扎死他。萨日娜干脆地说。又对索尔说,你饿了吧?奶奶给你做吃的。我不饿,喝了一肚子啤酒。不饿也吃点,奶奶犒劳你。说着她就穿衣下地给索尔煮荷包蛋面去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萨日娜家的门口中又来了三辆黑色轿车和一辆丰田大吉普车。从车上下来的是李副市长,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统战部的一位副部长,市人大、政协的两位处长。其中还有井太郎,他搀扶着一位瘦瘦的老人,就是他的父亲,日本著名的亿万富翁本多立山。他对红色草原太熟悉了,也是他的决定,与中国萨力图市政府协作,投巨资在红色草原上建牧场和建乳品加工厂。按他的话说,红色草原是水草最丰美的地方,在地球上想找到同样状态的草原,有碱、有水、有雪、有金色和阳光、有富氧的空气,简直不可想象。这红色草原足以与日本岛四周的海媲美!他说他晚年的这个决定,是他一生最后的也是最美丽的风景。自然,有这样的富翁父亲在后面撑着,他的小儿子井太郎无论走到哪里都狂野得狠,骄横牛逼大大的。

然而已九十岁高龄的老本多立山来到红色草原,一是要亲眼看看魂牵梦绕的红色草原,验证自己的投资决定的正确性,其实这一点他从来未怀疑过会是明珠投暗,反而坚信自己占到了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便宜。二是他想在有生之年要对自己参加的侵华行径进行忏悔,主要的是亲自向他所杀死的中国人的家属方面诚心诚意地谢罪。他当年是垦荒队石油侦察分队的小队长,就是用刺刀把萨日娜的丈夫索承刺死在大槐树上有一撮小胡子的小鬼子。他就是杀死索承的元凶。萨日娜怀里揣的半截刺刀,就是他的凶器。

李副市长陪着老本多立山走进萨日娜家的院子,萨日娜听到车响时正从屋门里走出来。她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李副市长陪着的老本多立山,他激动地向那棵老槐树奔过去。离有十步远的地方,他就跪在了地上,挺起腰板,低下白发稀疏的脑袋,默默地忏悔。井太郎看不过去,上去就搀他想让他站起来。老本多立山反而一推井太郎的手说,你也跪下,和我一起谢罪。井太郎一推父亲的手说,我不,我没什么罪可谢。他蛮横地拒绝。老本多立山说,我在这亲手杀死了一个中国的老百姓,我当时像个疯子,把刺刀都扎折了,一个无辜的老百姓,一个家庭就这样完了,难道我不该谢罪吗?几十年了,这件事使我的心一直不得安宁。毕竟是我亲手杀死了他,我是刽子手。他的汉语说得又快又清晰,在场的人都听得毛骨悚然,骤然无声。

萨日娜被这个干干净净的小老头的话弄蒙了。

本多立山缓缓站起来对李副市长说,市长先生,请带我去向死者的家属谢罪,并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予经济上的赔偿。

没等李副市长接话,萨日娜就冲到了跟前,问,你是谁?我是本多立山。老头严肃的表情。你是日本人?萨日娜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是的,我就是当年在这个院子里杀死了一个中国男人的日本垦荒队石油侦察小队的队长本多立山。他诚恳地忏悔说。你,你就是杀死,杀死……萨日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吗?这个下午怎么就出现了自己梦都梦不到的事呢?她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瘦瘦的小老头,她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小老头和当年杀戮的场面联系起来。这不会是像那天看二人转时的演戏吧?她自问。这时本多立山说话了,你就是死者的家属吗?萨日娜没有接应。她把手伸进了怀里,她的这个动作引起其他人的高度关注,都不禁紧张起来。她掏出了一个长长的布卷,托在左手上,右手一层层把布卷掀开,最后露出了一根半截刺刀。萨日娜一动不动地托着这根刺刀,目光冰冷冰冷地射向本多立山的面庞。萨日娜腰板明显要比本多立山弯,像一张弓,面孔却矍铄硬朗,褶皱纵横,闪出红光。你认识这个吗?萨日娜的声音有点发颤。本多立山抬起头看了看刺刀,面孔立即出现了痉挛,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他的眼睛低垂着闭上了,突然又张开,他缓缓地跪在了萨日娜面前,惴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杀死你丈夫的刽子手本多立山,我有罪,我有罪。这时,井太郎冲上前来,用手向上托起本多立山,嘴里大嚷道,不要跪,那是战争,不是你的错,是战争,互相都要死人的,没有对错。你不能给她跪,你不能这样丢日本人的脸。本多立山站了起来,对萨日娜和所有人说,是日本制造了错误的历史,侵略了中国,是日本制造了仇恨,杀了无辜的中国人,我是亲历者,我是见证人,我现在也恨那场战争,我杀了你的亲人,我向你低头认罪。说着他深深地弯下了腰。萨日娜握刺刀的手好像被火燎了一下,刺刀当啷就横着落在地上。她突然向本多立山狂喊一声:杀人恶魔!只向前迈出了一步,就扑倒在他的脚前,昏死过去了。李副市长立即让秘书和司机把萨日娜急送市里医院。他拿起那把刺刀,仔细瞧了瞧,又用红布包上,眼睛湿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了车。他没有再去陪本多立山一行日本人,而是直达市医院,来到了萨日娜的病床前,找来院长和主治医生,指示用最好的药,全力抢救萨日娜老太太。索尔接到通知赶到了医院,李副市长把刺刀包交给了他,叮嘱他要保管好,这是侵华日军在中国血腥施虐的铁证。等你奶奶百年之后,它可以放进博物馆里收藏。

两天之后,萨日娜醒来了,医生说她是心脏出了问题,是气阻所致,并没有其他病变。萨日娜醒来就呜呜地哭,一哭就是半天,然后又疲惫地昏睡过去。醒来后又呜呜地哭,哭得相当悲惨。医生问她为什么这样哭,是想到什么了,还是看到什么了?萨日娜哭着说,看到了年轻的丈夫索承睁开的眼睛,流出血来。他干裂的嘴不停地开合召唤自己的名字。他的手在抓,却抓不到什么。一会儿他的半张脸又埋进土里……索尔把刺刀包塞进了萨日娜的枕头下。萨日娜掏出来又揣进了怀里,她的哭声才渐渐停下来。她对索尔说,孙子,杀死你索爷爷的日本鬼子回来了,可我却没能杀了他,我对不起你索爷爷。我为什么没杀死他?我就是为报这仇才活到今天的。她突然抓住索尔的手嘱咐说,那个叫井太郎的鬼子是一条狼,那老鬼子要是死了,你就找他报仇。索尔点了点头。医生告诉他,萨日娜可能挺不过来了,已进入迷幻状态,让索尔做好料理后事的准备。

十天后,萨日娜出院了,回到家里。四周邻居的房子都已经扒了。李副市长指示市城建局,萨日娜家的屋子院子和那棵大槐树要完整保留下来,因为这里曾经发生过鲜为人知的故事。井太郎知道这件事以后来到了市政府,向李副市长面对面提出抗议。说李副市长违背了协议,后果很严重,请他慎重考虑。李副市长面对井太郎的威胁仍彬彬有礼地说,协议里并没有说到这座房子和这个院子、这棵树,谈不上违约。再说我是堂堂的萨力图市的主管城建的副市长,连一座房、一个院、一棵树都说了不算,保护不了,还能干什么!他软中有硬,柔中有刚,扼制了井太郎作为投资方大老板骄横的气焰。李副市长又说,这是你父亲亲自来下跪的地方,是一段最真实最使人反省的历史,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个发生在中国老百姓家庭院里的战争。你父亲多本立山先生能以亿万富翁和当年日军一兵的身份来此谢罪,这不值得保留和纪念吗?在这红色草原上,我们仅留下这一处历史的见证,难道不可以吗?我可以告诉你井太郎先生,历史的真实和价值,有时就在一个点上。萨日娜家这个点,永远散发着历史的血腥!远的不说,咱们之间今天的合作,如果没有当年你父亲本多立山对红色草原侵略史的了解,他会把资金投到这里吗?当然不会。历史可改变,但它几十年后引发的新的历史,是对过去历史的接续还是背叛?我作为本市的副市长,面对我的市民,有难于出口的隐痛。看你们的车在这红色草原上跑来跑去,比在自己家里还张狂,你说历史和现实是荒唐还是荒诞?我们为什么还允许?是我们忘记了刚刚过去半个世纪的历史吗?当然不是。请你记住中国有这样两句话:一是忍痛割爱。二是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之间只有三十年的协议。我可以告诉你,我可以接受这三十年的殖民经济,但我绝不能让你在这红色草原上再造殖民地的历史。你们曾经有一位首相说过一句著名的话,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我还可以告诉你,红色草原是中国北方的红色草原,是永恒的。我们出卖的只是时间,而绝不是中国的红色草原。咱俩是同龄人,可以平等地在这红色草原上摆一个擂台,看你能改变红色草原,还是我能保护好、发展好红色草原。

事后,李副市长让有关部门刻了一块石碑,立在了萨日娜家的院子里,面对着那棵老槐树。碑文上写着:日军侵华老兵,亿万富翁本多立山于二〇〇一年八月十九日在此跪地谢罪。背面刻着阳文:勿忘国耻!

井太郎又一次针对此事找到了李副市长,他说这次他以友好协商的态度,请求李副市长给他个面子,撤掉这块碑。李副市长说,他有责任关注和记录发生在他职权范围内重大的历史事件。可这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井太郎又恢复了威胁的本性。李副市长说,这事与协议所签的合作项目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搞混淆了。那你这是什么意思?井太郎恼羞成怒地问。我这是记录历史,你不能说本多立山先生不是侵华的老兵吧?你不否认他来此跪地谢罪的事实吧?你不会不承认他是亿万富翁吧?你能说这不是真的吗?难道你想抹杀这铁的事实?我今天郑重地告诉你,我让立这块碑,我感到的并不是光荣,而是和你的感受是一样的耻辱!我为什么不花钱立一座英雄的纪念碑,而立一个时时刻刻让自己感到耻辱的碑?因为这段血腥的历史让我心痛,因为与你合作利用你的资金开发建设红色草原,我无颜面对深受日军侵华伤痛的江东父老。为此我感到蒙羞受辱。而我还必须按协议与你合作三十年,这三十年我要同我自己做三十年的谈判和斗争,说服自己与你合作。井太郎先生,你就一切都免谈吧。

啊,副市长先生,你很厉害,你大大的厉害。井太郎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

萨日娜去意已决。为了孙子索尔的未来,她忍痛放弃这老屋子和生活了近一辈子的红色草原,搬到城里和索尔一起住楼房,过所谓的城市人的生活。老人的心思有时就像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奔流了几百公里,在一个可以直泻纵荡的地方却急急转了一个大弯。萨日娜何尝不是如此?她似乎除了不能放弃为丈夫报仇的信念,其他,只要对孙子索尔有利,她决不再有任何顾忌。人生百年,恩泽子孙,自古以来就天经地义。

萨日娜回到屋子里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有个小伙子脚步咚咚跑进来对她说,你孙子索尔出事啦。咋的啦?萨日娜脑袋轰的一下险些晕倒。来人是索尔的同事,磕磕巴巴地说,他挖沟时,挖出了日本人埋下来的化学弹药,中毒了,现在医院抢救呢。慌张的萨日娜门也没锁,就跟着这小伙子上他的车直奔人民医院急诊部。

索尔是被厂里派出的劳务,给井太郎的乳品厂建厂挖掘管线沟的。下午一上班,他就把挖掘机开足马力想快干完,早点回家,帮助奶奶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在作业时,挖出了两个铁东西,他下车看了看,是两个生满铁锈的金属桶。于是他继续上车作业。挖掘机继续向前挖掘,突然,一股雾状气体从挖掘处喷溅起来,直冲他的挖掘机上方飞过来。挖掘机三米多高,可那白黄色的气体飞得更高。顿时,一股刺鼻的芥末油味扑鼻而来。正值八月,天气热,气温高达三十七八摄氏度。挖掘机的天窗敞开着,那气体竟变成了牛奶一样的液体溅到了索尔的头上、胸上、腿上、脚上。虽然溅得不多,但溅到的地方迅速腐烂,擦都来不及。只几分钟的时间,索尔就感到嗓子肿起来了,眼睛出现了重影,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用车喇叭叫来了一同作业的同事,他说话就已经困难了,同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闻到了浓烈的芥末油味,迅速把索尔往医院送。其中一个最先到索尔挖掘机旁的同事,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引发了与索尔同样的症状,只是比索尔轻一些。索尔早已昏死过去了。

等萨日娜来到医院,索尔已经停止了呼吸。医生确诊是芥子气中毒死亡。因为毒直接进入呼吸系统,造成整个心室供给紊乱,血液冷凝,肌肉肿胀,进而造成人的窒息。索尔被送到医院已经没有抢救的时间了。假如有抢救时间,医生也不知用什么药才能抢救。解放军第二十三、二十四医院的医疗专家应邀赶到了人民医院,对索尔的同事进行了最后的救治,保住了他的性命。

早晨还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索尔,下午就悄然死去了。萨日娜疯了。在医院里狂呼乱叫,杀鬼子!杀鬼子!还我孙子索尔,杀鬼子,报仇啊,还我孙子索尔啊……医生强行给萨日娜注射镇静剂。萨日娜身体不会动了,眼睛却瞪着不闭上。医院没敢给八十岁的萨日娜用大剂量的镇静剂。第二天上午药力一过,她脑子里迅速想起了一句话;有事来找我。她想起了黄昆仑。索尔也是他的孙子啊,是他亲手把孩子托给我养的呀,现在,索尔死了,我对不起他呀,我要去告诉他,是日本鬼子的毒气弹杀死了孙子索尔。要让他知道索尔是怎么死的,好替索尔报仇。中午,医院发现萨日娜老太太失踪了。萨日娜要到省城去找黄昆仑,找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找的男人,找他给孙子索尔报仇。天道太不公平了,丈夫索承的仇没报,孙子索尔的仇又结下了!日本鬼子,该千刀万剐的豺狼,四十年前杀死了我的丈夫,四十年后又害死了我的孙子,我和你们的仇恨不共戴天,我要杀死你们,我要杀死你们!萨日娜满眼怒火,看着前行的路都是红彤彤的。

她急匆匆向萨力图火车站走。她要插一条小路,穿过一片高粱地和杨树林,直接走进萨力图火车站站台里。她的步子急得不再像八十岁的老太太,而是一个愤怒的行者,一个要把自己在鬼子堆里引爆的炸弹。当她走到那片高粱地的时候,她惊呆了。她眼前竟出现了几个日本兵,正端着带刺刀的大枪,搜查走路过关卡的老百姓。萨日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她分明看到了日本的膏药旗和端枪乱喊的日本兵。日本兵也发现了她。一个日本兵冲她喊,你的,马上过来的。萨日娜没有一点恐惧,她两只眼睛里仍然蹿着火。她大步冲了过去,她向喊她的日本兵冲了过去。她右手从怀里掏出了那半截刺刀,紧紧握在手里。那日本兵见冲过来的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了刀子,立即把枪端起来,枪刺直逼萨日娜的前胸。萨日娜丝毫没有畏惧,嘴里大吼着:日本鬼子,还我丈夫,还我孙子,举刀就向鬼子兵刺过去。杀死你们,我要报仇!那鬼子兵一闪,萨日娜扑了个空,摔倒在地。她迅速爬起来,又向鬼子兵冲过去,大喊着,杀死你们,报仇!报仇!报仇!那鬼子兵惊愣了片刻,见她又疯狂地举着刺刀向自己扑来,急忙又一闪身子,萨日娜又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手里的刺刀,在她摔倒的时候,不幸刺中了她的胸腔。她想再站起来,挣扎了一会儿,却没能站起来。可她把头扬起来了,嘴里喷出了鲜血,鲜血冒着气泡,她仍大喊了最后一声:小鬼子,畜生,我要报仇……小鬼子们个个惊恐万分。

他们并不真是鬼子兵,而是一伙利用这片高粱地杨树林拍电视剧的演员。萨日娜误以为是真的日本鬼子了,而演员也误以为她是导演特意安排要陌生效果的一场戏。萨日娜死了,死在了与中国人扮演的日本兵的一场格杀中。

黄昆仑是从省报上看到索尔和萨日娜死的消息,他像一只病榻上的雄狮暴怒了,一脸怪异的表情无可名状。他还穿着那件驼色八宝针毛衣,用手使劲拍击轮椅扶手,摇着脑袋摔着报纸吼:我死都不相信他俩还会死在日本人手里。他的眼泪和口涎并流,哭吼道:狗日的,难道抗日战争还没结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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