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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寻找胡雪花

这部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出现在北方九月熙攘的书市,卓然引起了热捧、猜议以及追踪。小说情感青涩真挚,笔法稚嫩却极富草莓和葡萄的味道,有一场逼真的风花雪月,惹得读者酸在鼻腔甜在心头。一家电影厂捷足先登,迅即抢去拍成电影《嗨!季风来了》。胡幸福为影片写了一首主题歌《热恋英雄》,顿时使一个甜美的爱情故事上升到了英雄境界。这是20世纪80年代发生的事,当年街头巷尾到处都能听到《热恋英雄》的歌声,年轻的作家胡幸福由此扬名立万。

迟爱荷唱《热恋英雄》时还是高中生,后来陆陆续续读过胡幸福的小说、散文。她还记得初读“女人是黄金,男人才金黄”的话,像阳光一样钻进她的心房,产生的温暖难以描述。女人在他笔下丹顶鹤般优雅,影子都很别致。他是具有一双慧眼可以看到女人光芒的作家,有闻香识女人的本事。他的文笔,勾画点染,疏朗契阔,一点都不褊狭。没见其人,仅凭读他的文字这样推断,是否犯了小女人的幼稚病呢?现在可是大时代,小女人万万当不得。迟爱荷知道文如其人,正在一日一夜成为陈年往事,只有小女人还会轻易相信书上写的。一句捧哏的话能俘获一颗女人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不会流俗。

迟爱荷毕竟是知性女人,想得多自然有多的道理。什么距离产生美的虚词,她根本不屑,在她看来这和自慰差不多,顶好的效益,会使妄言者产生几克拉愉快的酶而已。世界太大了,对一般人,遥远的事物就约等于不存在。她放开量想,遥远的胡幸福是一个遥远的点,自己也是一个,远到你是风儿,我是沙。胡作家就是再会呵护女人,就是女人的神,也不会呵护到自己身上。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真如一场梦,迟爱荷和胡幸福牵手了。呜呼哉!看来好故事真不是编出来的。

介绍人贾宗鸿和苗春儿笑盈盈撤走后,迟爱荷面对仅隔一张咖啡桌的胡幸福,就想起了当年的这段心思,觉得很有点意思。她轻轻掐了花瓶里一朵稚嫩的红玫瑰花瓣,留下了一个深色的指甲痕,玫瑰花的色泽和层次更显分明了。在胡幸福眼里,此刻的她,像是一件蛋青釉蔚蓝边、颈项高卓、清丽典雅的青花瓶,她的优雅和清丽净化了空气一样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和她对面而坐是不会倦怠的,胡幸福看到她的长发丝丝都光亮,都有旋律。迟爱荷已经没有了待嫁女人的冲动,说话不笑,自尊自持,一派超迈高雅的艺术家气质。半个小时过去了,从坐姿和神态看两个人,酷似开启了恋爱的谈判时代。应该是这样的,当今的谈恋爱已经进入到财富第一情感退却到二三流的时代。

两人都拿捏得很到位,所以才没人对他俩的举止大惊小怪。商榷完约法几章,桌上的巴西咖啡也凉了。胡幸福又叫了一杯热的递给迟爱荷,又加入三块方糖,第四块他放到自己的杯子里。迟爱荷看在眼里,嘴角溢出心底一丝钻戒的光芒。心想,谈不上曲水流觞,还算是缘分吧,介于相聚和相遇的样态。

要说胡幸福的婚姻迈到迟爱荷这步,已是梅开四度。前三任妻子都是本市有名的美女和才女,胡幸福操作了一条幸福的流水线。

胡幸福学生时代就看一本叫《从一到无穷大》趣谈数学的书,他私下里时常将婚姻和这本书一块儿联想。似乎从一到无穷大说的不仅是数学,更像婚姻。更像自己的命运。他的小说里的婚姻不一而足,可不知为什么都纠缠着从简单到复杂的荒诞和男女主人公的难言之隐。

三个女人,一个顶着一个来,都兴高采烈登堂入室。又一个跟着一个走了,恍若先后约定好的,头也不回一下走得决绝,特立独行。三个都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可做掌上舞的美女才女啊,胡幸福先后娶得,却一个都没呵护住,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啧啧,最羡慕的人成了最有疑问的人。胡作家在搞什么搞?是不是他有硬伤?否则,一个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要风有风,唤雨来雨的知名作家,刚过知天命的年龄,正值星象朗朔,金秋景象,婚姻生活怎么会是一幅残破的画卷?

时代使然,师大艺术系的音乐教师迟爱荷比之前三位更高雅。她一米七的高挑身材,骨感和曲度风光无限。她弹得一手好钢琴,有一副能唱出霞光万道的冰雪嗓子,无疑是一等美人。传统的郎才配女貌,其本质只有顺意没有故意,在如此的模式里,美女迟爱荷的才气就要受点委屈了。

胡幸福和迟爱荷扯着贾宗鸿和太太苗春儿牵出的红线头,半年后走到一起。

胡幸福是专业作家,贾宗鸿是专业画家,他俩是本市一等文化名流,艺术界的双子星。经常是电视里有影,电台有声,报刊上有字有画的公众人物。私下里他俩戏谑对方,一个称贾伟大,一个称胡天才。

贾宗鸿结识迟爱荷很早,渊源本身就是个故事,也是一个秘密。这样说似乎就要引起可笑。其实也没什么笑的必要。谁都知道现在的多元社会,哪还有什么秘密可保。风声雨声之后,一定会有一个虹吸现象,像人倒抽一口冷气,那一个独特的声音,便是解密的答案。就是这样的。

迟爱荷上大学时,曾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爱上的大学美术老师回逸尘,就是贾宗鸿的同班同学。

爱上迟爱荷的回逸尘,是不敢回家和老婆说的,爱需要表达,似火需要空气燃烧,他向最好的同学贾宗鸿倾诉。贾宗鸿就成了这场师生恋知情者第一人。迟爱荷心知肚明贾宗鸿的心照不宣和对自己的呵护。

回逸尘心中的天使,贾宗鸿看到以后也十分欣赏,视为雅典娜。迟爱荷在师大音乐系的学生里绝对是一只白天鹅。艺术楼里谁都听得出穿透楼板的钢琴声,哪曲是她弹的。美术教授回逸尘本来是凡事充耳不闻的人,日常和谁都懒得多说一句话。画画的时候耳朵更是自觉封闭,精气神全扑在画布上,这样铜墙铁壁二十几年如一日。可是迟爱荷的琴声洞穿了他封闭的耳膜,惊得他孩子一样咚咚下四楼跑进琴房,用一副贪婪的神态看迟爱荷弹琴,听得如醉如痴。这是他最冲动最激情的一次,又兴冲冲跑回五楼的画室,铺展画布,浓油重彩花了一幅金色的《天堂荷花》。第二天他又冲进琴房,像个大男孩似的把这幅油画献给了迟爱荷。

仅仅这一个周遭,超越了万水千山,说明艺术和爱情是有捷径可走的。

能得到大名鼎鼎的回教授的画,荣耀从天而降,幸福经天纬地。迟爱荷惊慌了手脚,她一直仰慕回教授的才华和成就,艺术个性,早想拜望,却又不敢贸然讨扰。没想到此刻回教授莅临琴房,送画给自己。迟爱荷急忙起身礼让,琴声渐收。谁知回教授投降一样高举起双手,又向下使劲一落,嘱咐她接着弹不要停,不要停,还把自己的右手扶在琴身上,好似要摸到琴声。迟爱荷把绷好了的《天堂荷花》立在琴衣上,一双明媚万千的碧眼在画境里游。时而轮指飞弹,时而悄然踱步,整个人的身体与琴声一起飞扬,一起潜伏。回逸尘早已泪光涟涟,按他的话说就是人已经尿了裤子。突然来临的天堂荷花仿佛是一把金钥匙,一下打开了迟爱荷的青春之锁,春潮如紫气东来涌荡而出,海上明月共潮生!她即兴自弹自唱道:

金色的天堂荷花,美丽芬芳像个大海。

它的波涛拍打我心岸,给我留下爱的纪念。

天堂荷花无限美,大海深又蓝。

今天是我的爱,永远是我的爱。

唱完,她停琴刚要从琴凳上站起来,回逸尘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央求她再弹一遍,再唱一遍。

迟爱荷转身继续,琴房里顿时爱意浓浓。完事她昂首对回逸尘说,回老师,这首歌是你给我带来的灵感,我把它献给你,你喜欢听我就唱,你想听多少遍我就唱多少遍。今生今世,我永远为你唱这首歌好吗?迟爱荷从骨子里崇拜回逸尘这样的艺术才俊。

回逸尘激动得一缕头发在前额荡漾,迟爱荷轻挑兰花指为他捋好。他正不知怎样深刻表达对迟爱荷的欣赏,趁机他拥抱了她。她热烈亲吻了他。这一吻使回逸尘十分惶恐,又心花怒放。他把迟爱荷搂抱起来,笨拙地轮转一圈,又轮转一圈,直到找到旋律一样才轻盈起来……小心翼翼放下时,像放下一个高雅的瓷瓶。

幸福的回逸尘跑回自己的画室,十分钟后灼烧的情绪都没淡定下来。迟爱荷的天生丽质,冰肌玉骨,超凡气质,艺术感觉,不就是现实的雅典娜么!在他的眼前飞,飞呀飞。

果真迟爱荷像白天鹅飞进了他的画室,他本来杂芜多彩的画室顿时像被瑞雪粉刷了一样明亮起来。她用惊羡的目光领略着回逸尘的画作,喜不自胜地感慨道:真不愧在日本、中国北方和中国香港都极负盛名。您的冰雪世界里面有一个朗朗乾坤!

就在他的色彩斑斓的画案上,她把一团贵气的处女身献给了他。回逸尘激动地在深喉里说,是你的琴声和味道引领我觐见到了你这个天使,你就是上帝赐给我的天堂荷花啊!

她痴情回应:回老师,你是我的天堂。

迟爱荷毕业留校,纷至沓来追求她的官员、富商、学者、艺术家,成了艺术学院的一景。她躲避追求者的办法,就是身入琴房,专心弹唱。她来去衣袂飘飘,孤鸿一只,目空世俗,美丽截然。她高雅的气质只可远观,不可近玩,不给任何人近身纠缠的机会。她爱的人唯有回教授,拒绝其他追求者。起初惹得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有的为她惋惜,有的说她傻,做第三者不值,她仍不理不睬,就我行我素坚守着,时间一久,倒成就了一个知性美女忠贞不移追求爱情的佳话。

可是受十年婚外情所困的回逸尘,有家无爱、有爱无家的痛苦实在难以坚持,心灵似蜘蛛网日渐破碎,导致神经紊乱。最后那段痛苦的日子,他蜷在画室里,时常把画稿团成一包,点火烧;或把画稿撕碎,向空中飞扬。纸片下雪一样飘落,他极像一个有恋雪癖的人追接雪花,扔到火里。在他的幻觉里冰雪也是可以燃烧的。到了这份儿上,冰雪也没能拯救他焦灼的心。他终于难以自我超度,心力交瘁,在画室里选择了伸手触电的行为艺术,在一阵抽搐后撒手红尘。

自己去天堂了,把迟爱荷这朵天堂荷花孤零零留在了寒冷的人世间。

回逸尘解脱了。在别人眼里,迟爱荷自然成了一个用青春赌不来明天的傻瓜。

迟爱荷又厮守回逸尘给她的《天堂荷花》孤单过了八年。

先后厮守老师十八年,人就快四十岁了,这时她才忽然明白人生的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人不能为旧情活着,不能为别人活着,而要经营自己的生活。这醒悟对她不是一个轻微的地震,而是重震,那晚上她发现墙上的石英钟错时了。

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在这个人这里很简单的事,在另一个人那里就可能弄得很复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小姑娘都懂的常识,迟爱荷人到中年的时候才想明白。

美女历来是时代一面悲剧的镜子。

如果美女还是才女,那她注定要成为悲剧的主角。

美女历来是多麻烦。

自古美女杀不得。

历史上杀美女者必留骂名。

自古美女弃不得,好男人都不具备这样的铁石心肠。

可谓难死英雄,气死鬼神,唯美女兼才女也。

能改变和打倒美才女的,除非美女自己产生化学变化。

迟爱荷就忽然发生了化学反应。改变是从那天地震开始的。她开始奔赴约会,饭局,歌厅,郊游,钓鱼……人如一叶扁舟,放自己去大海里漂泊,优哉游哉,也是常有恐惧,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

她穿着三点式,白皙柔嫩的玉体,亮在海滩上,使同去的男人们瞪大蓝瓦瓦的眼睛大饱眼福。喝啤酒,她练到了一口气吹一瓶,还笑得十分可爱。可是喝归喝,玩归玩,闹归闹,她可不跟谁上床。她想要的床,已在天堂里,这是底线。游荡后回家躺在床上,她还是一个人躺在小舢板上的感觉,美丽而虚无的星空,照耀她的睡眠。

回想在外混的这些日子,似乎除了位移的过程,其他什么也没有在她心里留下。自己一个人时,骨子里时时倒冒冰雪的寒气。这时,她要迅速把手指触到钢琴键盘上,那里仿佛连着电,连着温暖。当她弹起美妙的音乐,她的血液就恢复了温度,脸色红润,意识又回到从前,脑海里就产生极其现实的自我批判的话语。曲终,她双肘拄在琴盖上,托着脸蛋儿自言自语:世界上为爱殉情的人没有了,就剩下了一个孤单、可怜的,只有在童话里才能找到的天堂荷花。

她这才忐忑接受了贾宗鸿和苗春递过来的红线。好在胡幸福也符合她内心里喜欢名人和成熟男人的两个基本条件。

胡幸福比她大十五岁,与回逸尘同一属性,属虎。老配少是当下的时尚,她没这样想却撞上了,命运的起承转合就这样荒谬。胡幸福的生活里又走进了迟爱荷,又一次掀起了舆论浪潮。朋友们对胡幸福做了四次新郎既羡慕又嫉妒,见面也常以此为噱头抨击他实践了朝三暮四。

胡幸福是趟过女人河的男人,婚变和迎娶肯定之否定,否定之肯定,构成了辩证法。要说他懂女人,都不算贬损他,也不算抬举他。他哪能听不出男人嫉妒的话中暗藏的揶揄和歹意。他是成熟的男人,不再是当年上山下乡鼓气就动家伙干仗的傻青了。现在,五十多年的经历都已成了他人生的宝贵经验和财富。他懂得保持平常心和大家风度是一个作家的范儿,就是有火气也让别人看不出热来。不就是几句讥讽嘛,岂能蛊惑我心,哈哈……笑话。他笑得自然亲切,像答记者问一样说:结四次婚,没错,这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哈哈,不对吗?

幽默与太极被他结合在一起了。

哈哈,有能耐你也可以结呀。说完,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云烟和打火机,吧嗒打着火,一个裸体的俄罗斯美女在火机上跳舞,他深吸一口大云,面目极其幸福祥和,嘴巴头向上一翘,吹出一条烟絮的长白山脉。

他的这套表演神态可掬,在大家眼里,也十足可恨,搁谁都想使招收拾他,打倒他的自负。但想他是有身份的人,厚颜早已成城,大家又是朋友,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个个讪笑嘀咕他,不愧是老谋深算,阅尽人间秋色。

他幽默地反击,弹道无痕,打击还非常奏效。可见,胡天才的情商和智商都不是白给。

今天是胡幸福和迟爱荷牵手两周年纪念日。两人商量请贾宗鸿和苗春儿吃顿饭,体现一下吃水不忘挖井人的良心。贾宗鸿和苗春应邀而至,来到明湖园马克西姆西餐厅22号。22是迟爱荷特意选的两双的意思。

北方隆冬奇寒,苗春儿穿着雪白的长貂,高调出席。见到胡幸福就喊,老胡,你真有才,真有才。我又看到你写的小说了,在一个孤岛上修别墅那个,写得太有意思了,我边看边笑得不行,你真能琢磨,是真事还是你瞎编的?你太有才了,胡天才名副其实,呵呵……

苗春儿,一看到你我就觉得胡幸福没有福,还是贾伟大福气大呀,天天喊苗春儿,描春儿,描春儿,整天想着山花烂漫的春天,画能画不好吗?贾伟大真是有福之人哪,哈哈……胡幸福颇得意自己的掰扯。

贾宗鸿听了,只管眯眼睛笑,不管说话的事。他似乎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小。

胡幸福又说,今天是你们两口子当月下老两岁,爱荷怕我泯了良心,催我给你俩过两岁生日,这也正中我下怀,一来是我这个老牛吃嫩草不忘回头看;二来呢,哈哈,就是心里一直想,好久没看见苗春儿女士了,惦记她呀。今天一见,还是栗原小卷么。老贾,你这辈子福气大大的,装不下就分出来点,像苗春儿这样的好女人哪,你承包一辈子对社会不公平啊。

没等喝酒就醉话连篇侃八卦了,胡作家变成胡编辑了,不愧是天才。呵呵……苗春儿逗完嘴脱下长貂,迟爱荷接过挂好,两人挨肩坐下眉目传情。

贾宗鸿突然插话说,爱荷青春靓丽,多才多艺,一派荷塘月色,是天仙下凡。

迟爱荷仰起笑脸说,贾老师是在给学生讲画呢。一听就是大师风范,大雅之音,振聋发聩,非凡人可比。

非凡人,鬼也;画者,色也;大师,魔也。爱荷,有你这样夸人的么?哈哈……胡幸福抓住了恶搞的机会便调侃。

老胡真俗,更显出贾老师的品位了。迟爱荷把桌上的甜点向贾宗鸿跟前挪了挪。

贾宗鸿看出来胡幸福不把玩笑开完就不会开餐,他嘴不滑,被胡幸福逗得眼睛眯笑成了一条缝,冲着苗春嘿嘿问,老胡色还是我色?

苗春儿推搡他一把笑骂,没正经的,他一胡诌,就把你带沟里去了,美呀你?

哈哈……老贾,你敢当面问苗春我服了。胡幸福好酒,一闻到酒味就习惯性涉黄,酒就该起杯了。

菜品和点心、酒全上齐了。迟爱荷莺声燕语招待客人,美得紫水晶一般。

喝酒,搛菜,说笑,美人美食,苗春儿却把话题转到养猫上。她埋怨贾宗鸿,家里都成猫窝了,二十多条猫,鬼影一样在屋里飞来飞去,沙发、窗帘、裤脚……全被猫爪子挠破了。屋里臊气哄哄,她上班出门都不敢往人前站,怕身上有味熏着人家,丢人。天天自己忙得都吃不上饭,还得定点喂猫,顿顿不落,成了猫保姆了。

贾宗鸿性格内向,不善言语,喝点酒,更像一尊泥佛,乐呵呵听她唠叨。他知道,得让苗春儿唠叨完了,好女人唠叨完活儿从来不耽误。家里几十只猫个个她给伺候得皮毛油光、眼睛雪亮,跟她亲如母子,她伺候猫比伺候自己还精细呢。

苗春儿咋能不精心伺候这些猫呢?都是花大钱买回来的。就像作家都是有故事的人一样,画家是有癖好的人。有的喜欢画虾,有的喜欢画驴,有的喜欢画鸡、画马,有的喜欢画牡丹……贾宗鸿专画猫。家里买来这些名贵的猫养着,都是他画笔下的模特。猫是小动物好养,养名贵的纯种猫本身就是收藏和投资兼而有之的经营。苗春儿哪能不精心伺养,家里的好日子,全指望这些猫给换来呢。去年贾宗鸿画的一幅九猫图,在市文化节上一挂,标十万,当场就被一个个体老板九万八拿走。

贾宗鸿话迟,但画技通灵。他看到艺术品前景越来越好,感觉画猫不如画虎,题材越来越看好,尺幅张扬,效益大。思路决定出路,他立马进行了照猫画虎的尝试,几幅猫虎画在美术馆一展,猫的冰雪聪慧,虎的王者威风珠联璧合,妙趣横生,别具一格,立刻引起了艺术界的追捧。

胡幸福对他照猫画虎的观念和技法倍加推崇,倾心撰文评论赏析,认为贾宗鸿的追求,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放大猫和描摹虎,而是照猫画虎,是真正的艺术创作,打开了创作的新视野。形神兼备的虎,突破了他多年来低调的、内敛的,甚至略显拘谨的猫画,画风更加昂扬、野性、洒脱、宏阔。开创了独树一帜、凌厉的、自主的创作空间,标志画家贾宗鸿进入了最佳的创作状态。

贾宗鸿对胡幸福的力捧倍加感激,才想到他与第三任妻子离婚后孤家寡人日子凄凉,才和苗春儿出面把迟爱荷介绍给他。

饭吃得轻松愉快,像结伴过了一次情人节。饭后,迟爱荷开车送贾宗鸿苗春儿回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苗春儿和迟爱荷说话,你嫁给胡幸福是分享他的幸福了,职称破格晋到了教授,又中奖得了这辆本田轿车,又搬进大房子住,该有的都有了,你就幸福吧。

那还不是托你和贾老师的福,老胡倒没帮上我啥,嘻嘻……

贾宗鸿在后座都看见迟爱荷的笑了,美似桃花。与他并排的胡幸福酒劲上扬,闭目养神,他只等到了贾宗鸿家取画取猫。贾宗鸿早就答应过,刚才酒桌上又答应胡幸福,给他画一幅画。胡幸福说,还要一只猫。贾宗鸿已经喝了足足半斤五粮液,又答应了。

到了贾宗鸿家,画室里的笔砚纸墨全是摆着的。贾宗鸿借着酒劲,仅仅几笔,或者说笔墨刚刚接触到宣纸上,两只猫就跃然纸上。一大一小、一深一淡的活脱脱的两只猫,诡异地被贾宗鸿在白纸上变出来了,这就是一个高明的魔术师的能耐。胡幸福睁大了喝红的眼睛,连连喊好,说,你们画家赚钱比印钞机还快,我们写字的哪能比呀!

迟爱荷接话,那得是贾老师这样的大画家。

贾宗鸿就是笑,不说话。

苗春儿说,听听,里屋的猫又闹上了。提醒了四人去选猫。

就来到里间专门养猫的屋子。胡幸福和迟爱荷虽然不懂猫,也看出了他家养的都不是普通的猫。贾宗鸿这才说话,告诉你俩,就这些猫的来历,就可以写一部几十万字的书。

苗春儿懂贾宗鸿的心,哪一只他也舍不得,才憋出这句话的。但也不能驳胡幸福的面子。胡幸福属虎,看到这些猫真像见到师傅一样地尊敬,他才想到要猫不是简单的一件事。就对贾宗鸿说,你选一只你最看不上的,算我领养,放我家还是你的猫,你还是亲爹,我是干爹,你啥时候想要想看,啥时候我给你拿回来,行吧?

迟爱荷不想难为贾宗鸿,插话说,要不下次再说吧,老胡又不会养,这一群多好啊,抓走一个怪可怜的。老胡想看就来呗。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能养猫,就是想得美。

贾宗鸿看看这只,瞧瞧那只,把十个指头关节按得嘎嘎响,就是不伸手去抓。苗春儿捅他后腰一下催他。他又挠挠头发。最后,还是贾宗鸿自己动的手,没有麻烦苗春儿。他抓起最角落的一只蔫蔫的小猫,捋一下毛,又捋一下,才递给胡幸福说,就这只吧。特别叮嘱,别看它蔫,是个女猫,是纯种泰国暹罗猫,出身高贵,才满月,现在市场价就值千八百的。

胡幸福感到接过来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个金贵的小公主,说不定还是个会给他带来麻烦的小家伙。

贾宗鸿又叮嘱他,你得买猫粮喂它,喝纯净水,不能人吃啥它吃啥,更不能拿人不吃的喂它,它比人娇贵,生活条件高。人少吃一顿是常事,它可不行,它饿了从叫声就能听出来,要不苗春儿咋饿着自己都不敢饿着猫呢。不精心可不行啊,老胡。贾宗鸿第一次一气说了这么多的话。

胡幸福全盘接受说,既然是名门望族之后,我岂敢拿豆包不当干粮。我带回去当姑娘养行不行?不行就当公主养,这下你放心了吧,放心吧贾伟大。他拍拍贾宗鸿的肩膀。

苗春儿对贾宗鸿说,你别磨叽了,老胡都说当姑娘养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猫叫什么名字?胡幸福问。

还没起呢。贾宗鸿答。

苗春儿说,你是大作家,正好你给起一个得了。

贾宗鸿又给搭了一个猫食碗和一袋猫粮。喘着粗气送他俩下楼。

等车一走,他对苗春儿说,要是爱荷愿意养我就放心了。

她可没有老胡的闲情,用不了几天就得烦。苗春儿推着他上楼。

回来的路上,小猫蜷在胡幸福的怀里鸟悄睡着,把他的心暖得热热的。胡幸福一路上和迟爱荷商量给猫起名字。什么咪咪、欢欢、点点、跳跳……说了一大串,都不如意。

迟爱荷提醒说,你都说当姑娘养了,就得用你的姓。

胡幸福说,是母猫,用你的姓也行。

不行,那可不行,我的姓除了起我的名,起啥名都不好听。

可不是咋的,就迟爱荷好听,猫也不能和你叫一个名啊。

到家了,俩人下车,正赶上头顶飘下雪花,胡幸福突然就来了灵感,脱口而出,就叫胡雪花吧。

迟爱荷像是听到了一声重音乐,脱口应和,这个名好听!真像个女孩的名字,好听。

胡幸福说,这下咱家可是添人进口了,三口人了。

你要是给它当爹,可别牵扯我。我不能没给人当过妈就给猫当妈吧?迟爱荷趣笑。

我都给它当爹,当妈的人还能跑了你这个卖切糕的。俩人笑着进了家门。

胡幸福家的房子宽敞,一百五十多平方米,是用稿费买下的。

进屋,他把胡雪花从怀里掏出来放到沙发上,它才醒过来,像婴儿睁着圆眼睛看着宽敞的房子。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大大的沙发上,它小得就像个小逗号,惹得迟爱荷好生怜爱,禁不住用手去拂它绒绒的皮毛。胡幸福要把画放进书房,胡雪花像熟悉了胡幸福的气味,跳下沙发,咿呀学步撵着他的后脚跟,喵喵叫着。胡幸福怕踩着它,可是,他的脚离开哪儿,胡雪花就钻到哪儿,越怕踩着它,它就越紧跟着他,弄得他脚不敢迈步。可是不迈步也不行,胡雪花就偎依在他的鞋面上,趴着,有时就抓挠几下他的裤脚,把头钻进他的裤筒里,出来也不离开他的脚面。胡幸福被它缠绵的劲儿给感动了,哈腰抓起它放到电脑桌上,它又转回身来找他的手,爬进他的手心趴下,伸小舌头舔他的手指头,一下一下地舔。开始胡幸福还紧张,它舔一下他一激灵,后来他把手放松,自然展开,胡雪花得到了许可,挨个指头精心舔了起来。粉色的小舌尖像接吻一样给胡幸福的手弄得凉津津、麻酥酥的,他想这是多好的动物按摩啊,实在难得!要是有亲生的姑娘还能咋样,能这样用舌头静悄悄地给你按摩吗?胡雪花啊,胡雪花,我这个爹算是给你当定了,你就是俺的姑娘了。

胡幸福真正体会到了被呵护的幸福的滋味,举起手伸开右手的五指,他喊,爱荷,你看,咱姑娘给我舔得干干净净,烟黄都快舔干净了。真神奇!

迟爱荷见胡雪花不理她,就去卧室换睡衣。她回答胡幸福,它是你姑娘,可不是我姑娘。你看它进家就缠着你,理都不理我。

要不现在改成你的姓,看它奔不奔你去,你叫它迟雪花看?胡幸福说。

迟爱荷红着脸笑说,我叫不出来。

你叫就出来了,不叫总也出不来。胡幸福鼓励她。

……

还是不行,我还是说我这个姓只有取我的名字好听,其他的都难听,雪花要是姓我的姓,雪花就不飘逸了。

你太自恋了。人家胡雪花是泰国暹罗猫,名门后裔,姓你的姓是抬举你,在百家姓里你排第几?一会儿我在电脑上查查,要是五百年前你俩是一家,你可别不认亲。

呵呵,你就胡诌吧,我可没那兴趣。哎哟,不行我得上厕所,肚子一吃西餐就不舒服。说着她就踏踏跑进卫生间哗哗去了。胡幸福想,这人,叫一声能咋的?

就听迟爱荷在卫生间里大声笑。

胡幸福问她笑什么,她坐在坐便上嚷,过去我就想,要是你把名字改成胡诌八扯挺适合的,呵呵……

过去我不管,现在要改名,那得问胡雪花同不同意。是不是胡雪花?胡幸福脑子里已经全以胡雪花为中心了。胡雪花像知道问自己,喵喵叫了两声。胡幸福又问,是不是胡雪花?它又喵喵叫了两声。胡幸福兴奋不已,喊道,你听见没有?一叫胡雪花它就答应。不信你叫一声。

胡雪花。迟爱荷在卫生间里叫了一声。

喵喵。

听见了吧,它喜欢这个名,你现在想改成你的姓叫迟雪花,它还不干了呢。

喵喵。它答应了。

现在不是胡雪花缠着胡幸福了,而是他爱不释手。把胡雪花放在书房的床上,逗着玩,心里盘算着明天去宠物商店要买的东西。就在一页纸上写下了,猫沙、猫食、猫洗浴液、猫刷、猫梳子、猫屎尿盆、猫玩具、猫维生素、猫衣、猫……还有什么来的?到宠物商店看了再说吧。

是胡雪花的到来改变了家里的气氛,要不俩人各弄各的手头事,是没有多少话的。胡雪花让胡幸福心里敞亮了好些。

第二天早晨胡幸福没起床,就接到了贾宗鸿问猫的叮嘱电话。说了养猫注意事项,观察猫的几种方法。最后说,它在你家没伴儿,你千万别不理它,要让它自由活动,经常和它说说话,你要是写作忙不过来,就给它放音乐。还有,猫是会看电视的,它在客厅里看还不影响你。它是暹罗猫,纯种海豹色重点色,你脾气大,千万别打它骂它,它全能听懂,更不能送给别人。咱俩有君子口头协议,猫你养着玩,可猫还是我的,你要不愿意养了或养不好,就给我送回来……

胡幸福还没穿好裤子呢,贾宗鸿说起来就没完。胡幸福干脆把电话摁到免提,贾宗鸿的话被扩散到了整个家里。迟爱荷已经上班去了。胡雪花也静静地听着,像听懂了一样喵喵应答着。胡幸福把裤子穿完了,贾宗鸿还在介绍暹罗猫的来历、特点、习性,而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胡幸福想,画家磨叽起来就跟和颜料似的,没完没了。他怀疑他是早更了。就冲着话机喊,大师,我全记住了,你放心,我都说当姑娘养了,起名叫胡雪花,你还有啥不放心的?我一会儿就去给它置办生活用品,你家有的我要买,没有的我也琢磨了,给它创造一个贵族的生活环境,其他的全照你说的办。

贾宗鸿这才挂了电话。胡幸福一看表八点半了,脸不洗饭没吃,赶紧拎包出门打车奔一家叫绝对值的宠物商店。进去走了一圈,才发现宠物粮比人吃的还贵,用品也是。他想,怪不得有人嘲讽作家说,整天坐在家里瞎编,外面什么价码都不知道。自己就不知道宠物吃的比人吃的东西贵,差价好比进口奶粉和国产奶粉。胡幸福掏出昨晚列好的采购单,又在上面添了几样,交给售货员说照单拿货。临要交款,收银员问,不给你家宝宝拿个洗澡盆呀?

咦,这倒是没想到,他又转回身对售货员说,拿一个。就选了个纯白椭圆的塑料浴盆。共结了1580元。收银员一看就是老板,她建议说,以后你要是定点从我们这儿买货,可以给你按贵宾优待,享受八五折。还可以送货上门,定期给你家宝宝做体检、照相,介绍沙龙什么的。

他说,我只养一只猫,还用这样吗?

什么猫?

暹罗猫。

那可是名贵的猫。多大了?

刚满月。

什么颜色的?

海豹色。

是海豹色重点色吧?那可是暹罗猫名贵品种中的极品。它的历史最悠久,是19世纪泰国皇室作为礼物带到欧洲的,现在市场价远比波斯猫、加菲猫、布偶猫、挪威森林猫看涨。它高鼻梁,大耳朵,杏仁眼,长尾巴翘翘的,你家的猫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还真没太注意,刚拿来的。胡幸福没想到一个宠物店的老板懂这么多。他真没注意胡雪花的眼睛颜色。

深蓝色或浅绿色,就这两种。唯一有个例外就是被评为暹罗猫王的,一只眼睛是黄色,一只眼睛是蓝色。她说话似潺潺流水,音色甜美,信息量大,使胡幸福备感惊讶,没想到买宠物粮学到了这些平时根本无意识的知识。心想,养猫还有这么大学问。卖宠物粮的都像个学者了,公民素质真是提高了。有一天百家讲坛说不定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呢。咦,应该给她和贾宗鸿介绍介绍。就说,我认识一个养猫的画家,他对猫也很有研究,我看你和他肯定谈得来,他家猫多,你应该拉他做你的客户。

她笑了,你说的是不是画家贾宗鸿?

啊,你知道?

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他的猫食和用品都是我给送货。

我的猫就是他给的。胡幸福彻底暴露了是个养猫的新兵。

他家的猫我看过,全是名贵品种,暹罗猫是纯种的。贾老师画的猫也赶上他养的猫值钱了。去年我想和他合作,给他家的猫拍照出一本挂历,我俩谈好了,可是出版社没谈妥,说十二属相里没有猫,正好去年是鼠年,怕出了猫挂历耽误大家数(鼠)钱,看来我这创意就是拍金鱼挂历也不行了。呵呵……她笑声朗朗。

胡幸福说,我家的猫你可以拍。

好的,那我就每年到你家去一次,拍你家的猫。对了,它叫什么名?给它拍生日照,免费拍,只要你愿意做我店的长期客户。

我家的猫叫胡雪花,以后,它的吃喝用我就到你这来选。胡幸福很高兴。

叫啥?她怕听错了。

胡雪花。胡幸福为她的吃惊窃喜,因为全世界十大名猫恐怕没有一个起这样质朴而美丽的名字。

是你给起的?她提高了声音。

胡幸福刚一点头,她蹭一下就从收银台后跳出来,跺着脚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胡幸福目光疑惑。

我就叫胡雪花。她的神色哭笑不得。

胡幸福惊呆了。世界上竟有这么巧的事!他端详胡雪花,又是一个知性的美丽姑娘,他的内心颤抖了一下。难道是上天给他的灵感?安排?如此巧妙,令他惊奇。下面他又说了哪些话,他啥都不记得了。回家坐在出租车上他能记起的只有反复说的幸会幸会……胡雪花是微微收着嘴唇,颔首,红着脸听的。

下了出租汽车往家里走,两手提着货,他禁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她叫胡雪花,世界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我昨晚刚起的名,今天就遇到一样的了。

难道暹罗猫是女人托生的?他回想刚才女老板胡雪花的脸,从眼角到眼梢的延长线,与耳朵形成V字形,她身材苗条,脖颈细而均匀,脸部棱角精细又美妙润泽,象牙色的面部有淡淡的银影,臀部与肩同宽,人极富青春的神采与活力。她也叫胡雪花,一个有品位靓丽的姑娘。看来世界上美丽是成双的,是对称的。世界这样才完美,才符合自然法则。

并存吧。她叫她的,我叫我的。

他开门进屋,胡雪花就喵喵地来到他的脚下,缠磨他的脚,还扬起脸来天真无邪地盯着他瞧。放下货,他哈腰捧起胡雪花,仔细端详它,联想胡雪花刚才说的那些话,看它的毛色、眼睛、尾巴,四个椭圆形的梅花爪,才发现它的四个脚和尾尖、耳朵和嘴巴头全是同一种颜色,就是她说的海豹色重点色。胡幸福想,这一定是洋人给比喻的颜色。要是他定义,就是中国画的水墨丹青色,柔和得像月影像梦境一样。它的颜色、性情、美丽,还是叫胡雪花最般配。

胡幸福自己顾不上吃饭,就给喵喵待哺的胡雪花喂食,纯净水。贾宗鸿一再嘱咐喝纯净水,不能喂自来水,说自来水里杂质多,猫喝了坏肚子。还说要经常给猫煮鱼汤喝,不能喂奶,喝奶容易得肾结石。

太阳快升到中天了,屋里阳光暖洋洋的,胡幸福又打开浴霸,卫生间内温度一会儿就像夏天一样,他开始给胡雪花洗澡。洗浴香波八十八元一瓶,只有一百五十克。洗完用浴巾把胡雪花包起来,轻轻揉擦,胡雪花就像个绒毛球,一声也不喵地任他摆弄,乖得不能再乖了,舒服得不能再舒服了。他打开浴巾,又用一头齿稀一头齿密的玉石梳子,从头到尾给它梳理一遍。这时胡雪花才发出快意的喵喵。

把胡雪花放到沙发上,胡幸福把一切都收拾停当,才听到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响。点上一支烟,他边吸边看胡雪花玩他买来的玩具。吸完这支烟,他又续上一支,若有所思地慢慢吸着,又吸完了这支,把烟蒂按进烟灰缸。走进书房,打开电脑。过去这个时间他都在电脑前写一个多小时了。他自如地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出现胡雪花日记五个字。就是说从今天起,他要给胡雪花记日记。他想,写猫的成长日记,贾宗鸿养猫这么多年,也不会做到的。

迟爱荷睡得早,起得也早,从西城区到东城区上班须早起早走,她开车要提前避过上班车流的高峰期。胡幸福熬夜写作都是后半夜才睡,早晨起得晚。两个人一直分着睡。书房就是胡幸福的卧室。胡雪花跟胡幸福睡。

自从胡雪花来了以后,迟爱荷的卧室门上就挂了一把锁,只是挂上,不锁,防止胡雪花进去。胡雪花多次去挠她的门,似乎从门缝里闻到那屋的味道和胡幸福的不一样,想去看个究竟,有锁挂着进不去,就使劲挠门边,露出了木质的白茬。不知它是怎么想的,非要到迟爱荷的卧室里看看有什么。第二天迟爱荷早晨起来,找不到车钥匙了。就到书房把胡幸福摇醒,让他快帮着找车钥匙,上班要迟到了。俩人翻遍了兜子、沙发、桌子上的书和杂物、换洗的衣服、垃圾桶……结果都没找到。备用钥匙她放在单位办公桌的抽屉里了。没办法,今早她只好乘出租上班了。

她一走,胡幸福回到自己书房单人床上睡回笼觉。这两个小时的回笼觉比睡一宿都香,醒来浑身暖洋洋的舒坦。胡幸福就感到手指骨和指尖被轻轻按摩着,力度和柔度适中,他眯觑眼睛看,发现是胡雪花用小牙挨个轻轻咬着,它咬一下骨节和指尖就看一眼胡幸福,再去轻咬下一个手指。他坐起来,看自己的手,感觉血脉通畅,不僵硬了,一点都没破。胡雪花仰脸乖巧地看着他,想知道自己干的是好事不是坏事似的,等着主人的评价。

以后的每天早晨八点,胡幸福就被胡雪花用这种啃咬按摩法准时叫醒,比微机桌上的小闹表还准确。胡幸福纳闷,为什么都是一个时间,它掌握得这么准确?极有一种可能,就是胡雪花的眼睛是表,或者它认识表,每天才在同一时间把他唤醒。

胡雪花睡觉就卧在他的床边,不钻他的被窝。迟爱荷不准它钻他的被窝。那次她看到胡雪花钻进胡幸福的被窝,就警告胡幸福,你要是让它钻你的被窝,以后你就别想钻我的被窝。胡幸福懊恼地回敬她,本来你就不让我钻你的被窝,有数的两次你也是铜墙铁壁,说这子虚乌有的话有啥用?

迟爱荷说,如果你连自己都不爱护,谁还会管你?反正人和猫不能同寝,你好自为之。他觉得为一只猫堵自己的后路得不偿失,也许以后她会给他机会呢。人不能和机会过不去呀。就用歹毒的国骂教训了胡雪花一次。胡雪花似听懂了胡幸福的嘿呼,一次就长了记性,也就跟迟爱荷结下了仇。要不迟爱荷的车钥匙咋能无缘无故就没了呢。

迟爱荷晚饭后都要在客厅里弹一会儿钢琴,天天弹琴练唱,胡雪花全看在眼里。琴天天用,是不盖盖的。她上班后,胡雪花就跳到琴键上乱弹一阵,不定踏出什么怪音吓自己一跳,就喵一声跳开,声音一过去,又跳回来继续祸害钢琴。

胡幸福起初还认为是琴自己有记忆复现了迟爱荷弹的曲子呢,看清楚是胡雪花在琴键上跳,他不但没生气,还惊讶地坐在旁边欣赏,觉得有些旋律和迟爱荷弹得一样。就想,莫非胡雪花也有音乐天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得到欣赏,胡雪花耍得更欢实了,像知道他俩姓胡的是一伙的,也不顾忌什么,甚至从沙发背上跃起一米多高向琴键上跳,在琴键上打出溜滑,打有从低音到高音伴奏的出溜滑。胡幸福怕迟爱荷回来知道不高兴,欣赏完就把琴盖扣好。可是胡雪花就喵喵在琴盖上叫个不休。胡幸福只好把琴盖重新掀开,不再管它,任它玩耍。只是没告诉迟爱荷,免得她不高兴,影响两人的生活。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天一到,胡雪花就半岁了,身子比原来大了四五倍。可是它除了玩琴那一阵撒欢,还是像小时候蔫蔫的,一点都不机灵活脱。宠物商店的胡雪花来了几次,给它拍纪念照,送钙片和维生素。第一次来就看出了问题。对胡幸福说,哪天带它到宠物医院去查一下,不应该这么蔫啊。胡幸福盯着美女胡雪花看,又看自家的胡雪花,像比较什么,随口溜出一句,可能落入民间的贵族后裔都这样吧。胡雪花被他的话逗笑了,下意识扭了一下肩膀,不置可否地害羞。

过了两天,胡幸福接到胡雪花打来的电话,她说,你要是没时间,要不我带它去,可别耽误了。

胡幸福说,不着急,等我把手头的东西写完就去。谢谢你啊胡雪花。

喵喵……他身边的胡雪花答应了。

她听到了,生气地说,你以后别叫我胡雪花。

那叫你什么?

什么也别叫。

那总得有个称呼吧?

不用,你要是不带它去看大夫,我就到你家带它去,面对面不用称呼。说完她就扣了电话。

一周之后胡雪花来了,进门就说把它给我,我带它去,你不急它等不得,你还以为像出版社那样有耐心等你写长篇呢?

你也不叫我老师,年轻人都是叫我老师才跟我说话,你咋就特立独行呢?

我要叫你老师你也得叫我老师,你是作家学问大,可养猫我比你懂得多,要是互相叫老师,是不是太麻烦了?要不你先叫我老师,我就叫你。呵呵,逗你玩呢,我们互相学习不就行了么,何必要酸死人的形式呢,是吧?她像开导一个迂腐的学究,又像和一个学究开通俗的玩笑,绵里藏针的话,足以让胡作家感到锋芒。

听了这番话,胡幸福不但没生气,反而被说笑了,他感到自己像歌里唱的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刺激了一下,顿时重新获得了精气神。年轻漂亮的胡雪花说说笑笑一下就改变了他家的气场,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和胡雪花对话,胡幸福有一种扬眉吐气的舒畅。胡雪花换上拖鞋进客厅。

胡幸福就抱起自家的胡雪花,放到琴键上,想让它表演一下弹钢琴给胡雪花看,谁知自家的胡雪花看见她就毛骨悚然,把琴键踏响几个音节就跳下琴,钻进沙发底下眯了。

胡幸福又把胡雪花让进书房,胡雪花发现他的书房是名副其实的,除了电脑和一张窝窝囊囊的单人床横在窗下,就是转圈高高的书架,里面装满了书,地板上、窗台上、电脑桌上、床头床脚都是书。他从书架里抽出自己的几本书热情地递给胡雪花,说,想看你就看看,你不叫我老师我倒忐忑不安了,有一种当学生的感觉,请小胡老师赐教。

胡雪花接过书,抱在怀里,瞅着他笑,笑得如花似玉,直到笑弯了腰,亲亲切切叫了一声胡老师。惹得胡老师面红耳赤。

胡雪花已从贾宗鸿那知道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胡幸福,内心就油然产生敬仰。她早就看出了他和一般人不一样,首先给她的印象是一个缺少锻炼、很散淡的感觉,他面色缺少光泽,一看就是整天面对电脑,伏案工作,有文化,有个性,时间感不是很强的人。

胡幸福遇到胡雪花,个性也没了,乖乖带着自家的胡雪花,跟着胡雪花去了龙南宠物医院。和人的检查程序一样,进医院门就让先化验。等了半个小时,化验结果出来了,胡雪花患的是缺铁性贫血症。拿着化验单看的宠物商店的胡雪花生气地对胡幸福说,越来越奇怪了,我有贫血病,它也贫血。

胡幸福不好接话。心想,你就认可并存吧。

胡雪花说,不信你看我眼底。说着就用指尖压下自己的右眼睑给他看。果然白得像雾。

胡幸福转身问大夫,贫血怎么办?

大夫说输血治疗。

输血,输人血还是猫血?胡幸福第一次听说猫也输血。

当然是猫血了。胡雪花抢白他说,你这个大作家连这都不知道?

胡幸福不是装不知道,而是真不知道。

上哪弄猫血去?医院有吗?胡幸福觉得事越来越新鲜,越来越大了。

医院没有,不存猫血。

那么谁家的猫愿意献血?

恐怕谁家的猫也舍不得把血输给你,哦不,输给它,你家的猫,叫什么花来着?大夫问。

胡雪花。

大夫很有经验地告诉他,你得去逮野猫。看胡雪花的缺血量,得把一只猫的血全输给它,那只猫的命也就够呛了。

上哪逮野猫去?要是谁家有猫,买一只,或者买猫血也行。胡幸福处理这事像处理一场车祸,比处理起文字来难多了,他可是个门外汉。

那你得自己去找,医院只管治疗。你这是名贵的猫,很值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太可惜了!医生很有耐心。

是暹罗猫,血统高贵,必须救。就是不知哪有野猫?花钱输血也行。胡幸福决断说。

野猫有的是,你要是相信我,哪天我给你逮一只,给胡雪……给它输血。但你要负责把野猫的善后处理好,帮野猫善终。胡雪花差点说给胡雪花输血。她想帮他救它,但是,她不想成为虐猫女,所以嘱咐胡幸福要给野猫善终。

胡幸福不知道怎么帮野猫善终,但想,只要先能给胡雪花输上血,善终就善终吧,无非是给野猫写一篇悼词或祭文。被逼到角落的时候也没条件可讲,只好满口答应。

胡雪花对大夫说,过几天我们就带野猫来,还麻烦大夫帮忙。

大夫点头说,一定一定,救死扶伤嘛,是我们的天职。

往回走的路上,胡幸福脑子里转悠一个问题,就是想问胡雪花,猫有没有血型?可是他有点害怕胡雪花用话呛白他,又怕问错了节外生枝,耽误了给胡雪花输血。又想,既然大夫都没说血型的事,可能就没啥问题。

过了几天,绝对值店的胡雪花用绝对值牌宠物食做诱饵,钓鱼一样逮住了一只大白猫。全身无一根杂毛,体形彪悍,眼睛又圆又亮,蓝汪汪的,比暹罗猫胡雪花大三四倍。接到她的电话,胡幸福赶紧抱着自家的胡雪花往龙南宠物医院奔去。绝对值店的胡雪花已经到医院了,用网兜提着一条大白猫。暹罗猫胡雪花在大白猫面前蔫蔫的,就像一只小老鼠。可是大白猫并不盛气凌人,而是柔情地望着可爱的弱不禁风的胡雪花,好像问它,怎么了小姑娘?还安慰它别害怕,有我呢,不就是扎一针的事嘛。没啥了不起的,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大白猫的鲜红的血输给了暹罗猫胡雪花。

输血过程大夫没让看。当大夫把胡雪花交给胡幸福时,他一眼就看出胡雪花脸色比原来红润了,嘴唇也红了。在他手上似乎比原来更温暖一些。临近休克状态的大白猫被大夫递到胡雪花手里,成了绵绵的一摊雪。大夫嘱咐说,这猫体格好,赶快给它补充营养,还有救,要是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

胡幸福对胡雪花说,上我家去吧,用鲫鱼汤喂喂它试试。

大夫说,牛奶也行,优选进口的,鱼汤最好。

胡幸福抱着暹罗猫胡雪花。

胡雪花抱着大白猫。

乘上出租车向他家里疾驰。

胡幸福说,这大白猫是野猫吗?看它长得多帅,体格健壮,像常年健身的白种人,比胡雪花大得太多了。

胡雪花嗔怨,你别当我面叫它胡雪花胡雪花的行不行?说猫不行吗?又说,我告诉你,这大白猫就是流浪的野猫,要不是野猫体格也不会这么壮实。都两三年了,它总到我店门口偷嘴吃,它认识我,我也认识它,有时我还特意给它放一些吃的,要不咋能逮着它呢。

到了胡幸福家,他放下暹罗猫胡雪花,胡雪花把大白猫放到地板上,胡幸福赶紧把鲫鱼汤热好倒进猫食碗,放到大白猫跟前。鱼香味飘飘,大白猫一定是闻到了,睁开了眼睛。暹罗猫胡雪花迫不及待地往大白猫跟前凑合,不是奔鱼汤,是冲大白猫去的。

胡幸福家是地热,春天还没有停供暖气,大白猫在地上躺了一小会儿,像暖暖睡了一觉。眼睛一眨一眨地睁开,眼光既有恐惧也有顽强。地热似乎给了它意外的温暖,它眼睛渐渐圆睁,尾巴挑了两挑,感觉自己还有力气,腰拱了拱弓,栽栽愣愣站起来,不行,腿发软,咕咚一头栽倒了。它又拱腰要站起来,又咕咚栽倒下去,吓得暹罗猫胡雪花在旁边跳来跳去喵喵叫。大白猫仰身休息了一会儿,白白的脸始终侧向盯着胡雪花看,还伸出雪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反复多次,直到胡雪花跑到它的旁边,被它的舌头舔到了脖子和耳朵。

大白猫的身体里发出了不知是难受还是满足的呜呜声,一听就是雄性动物的声音,随着猫脸变得狰狞起来。它一骨碌摇晃着坐起来,又站起来,这次没再倒下,也没去喝鱼汤,嘴里火车来了一样呜呜响,突然像把元气运上了咽喉,啸叫声起,眼里放出灰蓝的凶光。这一惊魂的刹那,大白猫仍没忘深情地瞅了胡雪花一眼,然后闪电一样跃上窗台,用利爪咔咔就把透气纱窗扒开了一道口子,挤钻了出去,咕咚一声掉到窗外的地上。它没有立刻逃走,而是在胡幸福和胡雪花惊诧之时,又跳回窗台,站在外窗台上,与刚跑跳上屋里窗台上的胡雪花隔着纱窗,又打了一个朦胧的照面,怪异地号叫了两声,又跳下窗台逃跑了。胡幸福蹿过去一把抓住胡雪花的尾巴,从纱窗洞边把它拽回来,控制住了惊心动魄的连锁越狱。

这一幕是胡幸福和胡雪花都没预料到的。

尤其是胡幸福没想到大白猫会用那样的眼神勾他家的胡雪花,把他的心折腾得七上八下。美女胡雪花用手捂着嘴,眼泪在眼圈里转。胡幸福立马找来针线,俩人配合着大针小线地补好纱窗,关上整扇窗,免得暹罗猫胡雪花再钻出去。

洗完手,胡幸福问胡雪花,饿了吧?咱俩吃点饭去吧。

胡雪花说要是吃宠物餐她请。

胡幸福说那样我就带自己家的胡雪花去。

胡雪花说别没良心,我想吃西餐。

胡幸福说,是想喝红菜汤补血吧?那就吃西餐。俩人打车去了马克西姆。

银白的餐具,红色的饮食,甜甜的葡萄酒,轻轻的音乐……俩人在一盏玉兰花的灯下回味刚才那一幕,大白猫和胡雪花的生离死弃,都感觉从宠物医院转到家,再转场到西餐厅充满了刺激和情调。

胡幸福举着葡萄酒问胡雪花,如果是野猫贫血怎么办?谁会给它输血?你会想法给它输血吗?

胡雪花说,我想没谁会给它输。

那怎么办?它只有等死了?

假如真贫血,不能自救,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可话又说回来,野猫在外面天天疯跑,吃杂食,钻洞爬墙的,个个身体都棒棒的,咋会贫血呢?只有像你家这样养的独生子女小贵族猫,宠着养才会贫血呢。

你说话有点含沙射影,针砭某个阶层是吧?

那是你当作家想得多,我没那么深蓝吧?要说影射也就影射我自己,我就像一只野猫,靠自己东跑西颠找饭吃,结果呢,还不如大白猫,也闹个贫血,你说惨不惨?

胡幸福笑着对她说,你把自己比作野猫咋还贫血?自相矛盾,不是吃饭挑食吧?

我不告诉你。她矜持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作家。

作家是最好交流的人,最善意的人,最好奇的人。他想把她的话掏出来。

还是最贫嘴的人,最散漫的人,最极端的人,最想打听别人隐私的人。她像对对联一样接他的话。

其实作家也是普通人,只是别人不这样看。胡幸福好不容易低调了一下,立刻就见到了效果。

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她停住了,附加条件说,你得先说,凭什么大白猫抓来就给你家的猫输血呀?就因为它是野猫没有主人撑腰,输完血就不管了?要是你家的猫被抓住把血抽了,输给别的猫,你干吗?

我有可能写一篇檄文痛斥那猫,同时同情和赞扬自家的猫。胡幸福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呵呵……胡雪花被他的认真劲逗笑了。

胡幸福看出胡雪花一杯葡萄酒下肚脸色樱桃一样红润了,两杯之后面红耳赤了,笑逐颜开的眉毛一挑一挑的,端杯和拂鬓发的姿态优雅,他看出了她的兴致正浓。就问,喝这点酒你不会多吧?

她笑,笑得极其灿烂,然后扬起脸挺起胸脯说,你别转移话题,老奸巨猾的你,怎么不说帮助大白猫善终啊?名门贵胄也不能白输老百姓的血啊。

那是,可那大白猫哪需要我帮它善终啊,被抽了血,差点还飞起来。

反正你答应了,必须做到。

那是,等它老了再说。

呵呵……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都是两只猫闹的,都是你让我喝酒。我觉得对不起那只大白猫。她眼圈红了,扑扑淌出了眼泪串。

胡幸福善意地用好话哄她,看此一时彼一时。

她说,谁用你哄,还真以为我喝多了呢?

胡幸福结了账,俩人走出餐厅。胡幸福要送她回去,她说不用。胡幸福追问她,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贫血呢?

她说,你真想知道?

当然。他说。

她对他粲然一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头又俏皮地对他说,那我就告诉你吧,因为缺少爱。又说,有不明白的事别忘了向我求教啊,胡老师,呵呵……欢快的笑声被出租车带走了,这一幕令胡幸福久久难忘。

有了这次输血,大白猫的活力好像转到了胡雪花身上。它欢实得简直成了造反派,一个活脱的精灵。胡幸福陪它玩得最多的是捉迷藏。身上流淌野猫的血,它的野性倍增,淘得也出格了,把迟爱荷晾在阳台上的裙子和睡衣底边都挠出流苏,扑克牌飞得沙发、桌子、地上到处都是,茶叶筒遍地滚,牙签撒得哪都有。最让胡幸福生气的是,它把他泡了十多年的一大瓶二十斤的山珍海宝酒给搬倒打碎了,屋里顿时弥漫老酒的醇香。胡幸福气得直拍桌子叫骂,撵着要教训它,胡雪花被酒香熏得摇摇晃晃,趔趔趄趄藏到沙发底下眯起来。胡幸福去厨房找拖布撮子回来,要收拾碎瓶渣,突然发现混在泡酒的灵芝里的一个东西,蹲下用手指钩出来一看,嘿,是迟爱荷的车钥匙。

坏事倒成了好事,闹鬼的钥匙找到了。他想,肯定是胡雪花给扔进酒瓶子里的,现在才水落石出。可它是怎么掀开瓶盖扔进去的呢?真是个神奇的谜。

迟爱荷下班回家,一看屋里被胡雪花造得皮儿片儿的,就生气。刚想换上晾晒的睡衣,又发现几处被撕出了蕾丝,气就顶脑门。就对胡幸福吼,赶快把胡雪花给贾宗鸿送回去,要不你俩过,我搬到单位去。

胡幸福赶紧哄她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子能撑船。都怪我管教不严,明天我看紧它,让它来祸害我的,看我这双拖鞋都被它给咬露后脚跟了,穿上更得劲儿了,透气不闷了。又笑嘻嘻地对迟爱荷说,有个好消息,是先告诉你,还是你先猜猜?

还能有啥好消息?你获奖了?迟爱荷心里一直希望他获大奖。

我都不惦记的事你还惦记呢。告诉你吧,是你的车钥匙找到了。胡幸福一脸高兴的神色。

在哪找到的,家里我都翻遍了,不是在屋外吧?她问。

是胡雪花给找到的。可能是在人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它给你找回来了。胡幸福不这样讲就不能自圆其说。就把擦干净的钥匙递给迟爱荷。

她接过钥匙说,怎么一股酒味?

胡幸福说,是我用酒精给消的毒,万一有细菌呢。

想得还挺细,你肯定是替胡雪花立功赎罪。迟爱荷这才高兴一点。

俩人吃完饭,迟爱荷照例弹琴练唱。一个小时下来,嗅嗅指尖,又对胡幸福喊,怎么弹完琴手指一股骚味儿?

胡幸福想,肯定是胡雪花尿上的。可嘴里却打马虎眼说,是夏天快来了琴键返潮吧。我今天敲计算机键盘,也闻到了一股类似的气味。

入夏的脚步悄然,走到半途,逐渐掀起一排排气浪。胡雪花不光是淘气了,随着身体长成,产生了难以抑制的躁动,整天喵喵叫,在地上打滚,在胡幸福的鞋上乱蹭。时常脊背着地,仰面躺着肚皮露在上面喵喵叫个不休。胡幸福打电话给贾宗鸿,问他家的猫也是这样吗?贾宗鸿告诉他,胡雪花是在闹春。他家猫多,互相就处理了。胡雪花在屋内的叫声越来越惨烈,闹得他没法写作。胡幸福听出了胡雪花对性的渴望,是坦率的、直露的,是不可抗拒,不能自消自灭的。它在屋里连续地叫春,冲如烈火,一日胜过一日。

忽然一日,胡幸福听到了窗外有猫更加豪迈地号叫,胡雪花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喵喵叫个不停,发疯似的蹿上窗台,向窗外猫叫的方向瞧。外面又是豪情四溢的叫声,胡雪花这次听清楚了,又大叫,后腿站起来,前爪扑在窗玻璃上向外望。胡幸福跑到客厅看,胡雪花不再是性情温和的胡雪花姑娘了,是窗外豪迈的猫叫,使它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小荡妇。

这时,一只大猫跃上外窗台,胡雪花看清楚了,胡幸福更看清楚了,正是那只给胡雪花输血的大白猫。胡雪花更加不安起来,在屋里窗台来回蹿跳,头撞玻璃当当响,叫声更加凄厉悱恻。大白猫盯着胡雪花嗥叫,声音传出去,整个小区都听得见。它是记住了路,还是记住了胡雪花身体里流淌着它的血,闻着味来的?

胡幸福知道大白猫绝不是一般意义的回访,他牢记贾宗鸿的话,千万不能让胡雪花乱交配,种就不纯了。到时候他给找纯种猫交配,生下猫崽还是名贵品种。现在已经到时候了,贾宗鸿却随团外出采风去了。

胡幸福想,坚决不能让出身高贵的胡雪花与这野猫交配,它不配。他就到窗前挥手敲窗赶大白猫。隔着玻璃,大白猫一点都不害怕他,嗷嗷又叫了几声,跳下去了。扎在窗根下嗷嗷叫,楼基都直颤悠。胡雪花简直是疯了,急切而尖锐的叫声,嗓子都咯出血来。大白猫又跳上窗台,胡雪花又激动狂跳起来,大叫,恨不能破窗扑进大白猫的怀里。胡幸福又使劲敲玻璃赶大白猫,胡雪花就用前爪抓他的袖子。胡幸福没想到胡雪花会攻击他,使劲一甩,没甩掉,就听哗啦一声,一拳砸碎了里层一块玻璃。这下把大白猫吓跑了,叫声越去越远了。胡雪花被吓了一跳,落到地上,惊叫声又持续了好一会儿,听外面没有大白猫的呼喊了,才渐渐安静下来。

胡幸福做了法海,不安起来。看到胡雪花在地上似痛似痒打滚,觉得它实在可怜。就给宠物商店的胡雪花打电话,想求她想个办法,比如有没有一种抑情的食品或药品,攫掉它的发情,或者能给它找一个纯种的公猫,解决这突发起来的性饥渴。另外,最好她能再把大白猫捉住,管制起来,别让它再来撩骚。

手机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胡雪花说接到他的电话非常高兴,可是她不在店里,在外地呢。胡幸福说了他的求助后,胡雪花说,大作家,你还真把我当老师啦?以为我啥都懂呢,呵呵,我上哪弄你要的灭绝天性的良药啊?呵呵……你这事怎么想起问我了?你是过来人,啥都经历过,我连恋爱都没谈过,哪懂这些呀。拜托了,胡老师,呵呵,你真是的……

我以为这也是你店里的经营项目呢,一不小心成了性骚扰了。胡幸福给自己搭了个台阶下。

呵呵呵……欢迎骚扰,可就是到粮店里买大力丸,你找错门了。看来作家不能只在书房里不在民间呢。

她又说,天才作家,你得向画家学习,边走边画。啊,对了,要不我给你问问贾宗鸿?猫的事他是专家呀。胡幸福没顺着胡雪花说,可他愿意听她说事,觉得她的话率性又活泼。她的话没说完电话就掉线了,他再打她关机了,估计是她的电话没电了。

放下电话,胡幸福又打电话骚扰苗春。苗春说你净瞎整,自家的姑娘还能回娘家找对象?不怕乱伦出毛病来呀。你太有才了。

她告诉他,还是等贾宗鸿回来吧,这事都是他管的。他去獐子岛写生去了,也快回来了,你就是给他打通了手机,估计也鞭长莫及。他又给贾宗鸿打手机,一个女声告诉他,您打的电话已转成如意呼了。

胡雪花闹春的号叫,惹得胡幸福烦躁不堪,还得忍着,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帮助胡雪花解决问题。作家宽容,索性就不管它了,任它能折腾到啥时候。

夏至前,省作协组织作家去漠河看北极光。胡幸福临走前把吃喝分成若干份放好,叮嘱迟爱荷按份投喂,照看胡雪花。

迟爱荷早出晚归,中午不回家,哪能照看得好,在胡幸福去北极村的第二天傍晚,胡雪花就趁迟爱荷进门的工夫,溜门缝出逃了。

一周以后,胡幸福从北极村回到家。迟爱荷告诉他,他走第二天胡雪花就丢了,至今踪影全无。又说,猫是奸臣,谁家给好吃的到谁家去,就像狗改不了吃屎,要不早跑回来了。也有可能它被谁抓去,养起来。

胡幸福很生气,随手碰摔了带回来的一个花瓶,花瓶又砸在一个装蓝莓的罐头瓶上,鲜嫩嫩的蓝莓摊成了一个小湖泊,天然的酸甜的果粒和玻璃碴混在一起了,本来他是带回来送给她尝鲜的。她却让他非常失望。

他吼道,你从来就没拿我的话当回事,整天跟我心猿意马的,别以为我没看出来。

迟爱荷也是心情不好,夏天肝火大,也指责他,一只猫丢了你就这样对待我,你太过分了!

你把猫弄丢了不过分?我过分?

你懂感情吗?你太粗鄙了,有你这样做男人的吗?

我就这样做了,胡雪花丢了我心疼,这就是感情。他又说,你也配说感情,咱俩过了两年了,你从来没说过爱我,不让我碰你,你也配说感情?纯粹一个变态狂。

她被他的话激怒了,歇斯底里道,告诉你胡幸福,那三个字不是轻易说出口的,我不是你,可以想说就说。我是我,迟爱荷,这三个字我一生一世只能对一个人说,绝不会对第二个人说,绝不会。这就是我所懂的感情,因为我懂感情所以才不让你碰我。

他抢话喊,那你就对死人说去吧,说你爱他。

迟爱荷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说,告诉你,无爱则无性,这是做人的道德。你是作家,你要懂得尊重人,你要是这个都做不到,你就不配人的两笔。

狗屁,你对我咋样?连胡雪花都不如,你够做人的两笔?

一气之下,迟爱荷去学院了。

胡幸福丢了胡雪花,也丢了叫点起床的小闹钟,真像丢了心爱的姑娘。一个人在家里空寥寥的,惶惶不可终日。

胡雪花就这么丢了,他不甘心,就在楼区里找。白天没找到,晚上接着找,夜里再找。连续找了几天,还没一点踪影。胡幸福回家手捧猫食碗,为胡雪花哭了半碗眼泪。

他想起一个邻居说,前几天看过一只猫在楼门前跑来着,是不是被谁给抱走了?已经夜里十点多钟了,迟爱荷还没回来,他想,这一周估计她是不会回来了。他俩闹过几次都是这样。胡幸福惦念胡雪花睡不着,就光膀子套上半袖白衬衣,出门挨幢楼房边找边喊,胡雪花,胡雪花……声音由小到大,由东向西,苍凉的喊声交替在夜空中回荡。

他看见半夜捡破烂的老太太,问她,看见一只猫没有?老太太说,你是找猫啊,那喊什么胡雪花,是姑娘把猫带走了,还是媳妇跟人家跑了?

胡雪花,胡雪花……直到楼房的灯一家一家灭掉了,只有少数几家还亮着,传出麻将哗哗的洗牌声,胡幸福才回家。

第二天如是地找,没踪影。夜里他又出去找,这回他敞开嗓子喊,胡雪花,胡雪花……他相信只要胡雪花听到他的声音,就一定会喵喵应答,他俩是有深厚感情的。听到他喊它,它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

他的喊声被楼群给放大着,胡雪花你在哪儿呀?咋就藏起来了呢?他喊出了辛酸的眼泪,有了信天游的曲调。要不有人说,宠物不能养,丢了或死了,主子就和失去亲人一样悲伤。

今晚他又失望了,几百栋楼的小区,没有一声应答。他刚转悠回到自己家前一栋楼,从第一单元里出来一双中年夫妻,男的光膀子,女的穿米黄色真丝圆开领长睡衣。男的问他,是你喊的,什么丢了?

胡雪花丢了。

是你什么人呢?

不是人,是猫,一只漂亮的小猫。

丢了一只猫你喊了两个晚上,这也太不值了吧?

没等胡幸福说话,女人接话问,是不是一只烟色的小猫,大耳朵,尾巴翘翘的?

你见过?胡幸福赶紧追问。

看你,早喊找猫不就得了,喊什么胡雪花呀?前几天下雨,我就在这门口看见它了,小猫挺可爱的,可我怀孕了没敢抱。

后来呢?胡幸福直奔主题。

让对门老太太给抱回家了。

真的?胡幸福像掉到井里的人发现了一根稻草,赶紧抓住。

骗你干啥?不就是一只猫吗?值得吗?

谁家?你指给我看。胡幸福兴奋的眼睛放电。

就是我家对门,这家。女人指了身后二楼202那家阳台,你去找吧,猫准在,刚才还听到喵喵叫呢。

胡幸福摁响了202室的门铃,说明来意,人家爽快,老太太就把胡雪花还给了他。胡雪花喵喵叫着,与他亲昵的劲儿,一副走失复归的情态,把他的手舔了又舔,还用脑袋拱他的胸口,往他怀里钻,踏踏实实蜷在他怀里。

功夫真是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把胡雪花找回来了。

这一夜胡雪花卧在床边,胡幸福睡得特别踏实。第二天早晨,还是胡雪花轻轻咬他的手指给他弄醒的。

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发现胡雪花变懒了,不像没丢之前看个苍蝇飞都跳起来扑那样淘气了。它趴在哪儿都不愿意动,食欲也不像原来。胡幸福以为它又病了,就把它抓起来细瞧,无意中他的中手指碰到它的乳头,发现胡雪花的乳头变大了,直挡手。

胡幸福感到异样,猛然醒悟,判断胡雪花是怀孕了,这次跑出去几天,它一定是经历了一生最最震撼的事情。胡幸福还是试探着打电话把这事说给了迟爱荷听。她也告诉他,他去漠河走的那天,她就看见一个大白猫上了家里窗台,嗷嗷叫。胡雪花是趁她开门时从门缝跑出去的,她咋喊都没喊住。

她说,我也不能跟着追吧。以后那条大白猫再也没来过。她以为胡雪花在外面跑一会儿能自己回来,谁知是大白猫勾走的。

又是大白猫干的。胡幸福想起了贾宗鸿的话,一定要找纯种的名贵猫交配,那样生下的后代,仍是名贵品种,一个小崽就值几百元。现在呢?却是野猫的种。虽说体格健壮,毛色光亮,洁白无瑕,可是毕竟不是名猫,是个野猫。现在胡雪花特别消停,怀着身孕它也变得十分注意休息了,再也不满地打滚了。胡幸福发现它的叫声也不甜美了,明显多了淫荡的音色。

胡雪花除了叫声淫荡,其他都还乖。孕期需要加强营养,胡幸福就到自由市场买小鱼回来喂它。它吃食注意力也不如以前专注,总是吃吃就停,倾听一会儿什么,然后再吃几口,给胡幸福的感觉,它吃得不香,心思像赶船的人,手握船票等待船来,却不知道船什么时候来一样。

胡幸福打电话给宠物店老板胡雪花,控诉大白猫的奸淫行径,胡雪花身受凌辱的冤屈,店主胡雪花哈哈大笑,说暹罗猫没喊冤你当作家的倒喊冤了,当你是感同身受呢。告诉你,无论是大白猫还是暹罗猫,它们都是平等的,它们有野猫和家猫之分,在性的追求和交流上也是平等的,这点你要端正态度。你家猫现在的情况就是非常状态下的一个典型案例,我举双手赞成它的自救行为。呵呵……

争吵后的迟爱荷一身冷香,和他真有点心猿意马了。今天她带大学生合唱团去北京参加大学生合唱比赛去了。

贾宗鸿写生回来打电话问胡雪花的情况。胡幸福告诉他,它怀上了,是在外面与野猫怀上的,不确定是个什么种,猜测是给它输过血的大白猫干的。

完了,贾宗鸿一声叹息,又一个公主下嫁流浪汉的故事发生了。

胡幸福记起了宠物店胡雪花的话,辩白说,那大白猫看上去也相当不错,体格健壮,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白得像雪,野性十足。虽然说和暹罗猫不门当户对,但从爱情角度说是没问题的。只是爱情来得太突然,还趁我不在家,让我这个当爹的防不胜防,太不讲究了。

贾宗鸿说,女儿大了出嫁是早晚的事,可咋就选择跟野猫呢?它不知道自己出身名门望族啊?

胡幸福说,木已成舟,就别想那么多了,英国有戴安娜,中国就有胡雪花。

也许还歪打正着,它和大白猫杂交出来的,相当于欧亚后裔。等它下了崽,我全给你留着,说不定你又多了一个品种猫。以后你照猫画虎就用它当模特,画出来的一定会更威风,更帅气,更有野性。

但愿它一失足成千古秀。贾宗鸿嘿嘿小声笑。

我算领教了,胡雪花渴望爱情的疯狂,人是不能比的,它敢以生命为代价,几天不吃不喝,就是嗷嗷嗥叫,杜鹃啼血一样,嗓子都嗥出血来,脑袋撞地,直到精疲力竭才消停一会儿。太痛苦太悲壮了!胡幸福十分感慨。

贾宗鸿不夸张地说,猫闹春就像大江开凌,季节一到就势不可当。

所以它才要跑出去找公猫交配,现在事办完了,就平静下来了,就这么简单,是我们人为地把这事弄复杂了。胡幸福这样总结道。

市里又要搞艺术节,召集艺术家开会,胡幸福和贾宗鸿凑到一起。伟大和天才肩并肩,前面开大会,他俩开小会。伟大问天才,你和胡雪花咋样了?

它还是我的小闹钟,每天我都喂它小鱼吃。胡幸福揣着明白说糊涂。

嘿嘿,我是问宠物商店的胡雪花,你别跟我装蒜。照实说,猫的名是不是照她起的?

照实说我给猫起名时还不认识她呢。我倒觉得你小子关心彼胡雪花,不关心此胡雪花,居心不良啊。她说跟你很熟,掌握你到啥程度?手拿把掐了吧?

是熟啊,前几天还跟我们去獐子岛写生去了。你打电话骚扰她我们都听到了,你俩聊得挺热乎。

啥?她跟你们一起去的?她也会画画?

你别不信,她从没受过专业训练,全凭感觉,画得很有创意,不拘一格。

这回你们画家里也有美女了,人体写生搞了没有?恐怕这次出去全面丰收了吧?胡幸福放出了涉黄探测气球。心里想,打电话时她没说他们在一起呀。

我们是人盯人防守,个个秋毫不犯。她可跟我们说了帮你输血的事。

这事你不提我都得告诉你,多亏了她,逮着一只大白猫,弄到宠物医院输的,要不你姑娘早完了。

嘿嘿,贾宗鸿坏笑着问,给猫输完血回到你家,你没趁机给她输点血?她可是贫血的患者。

作家不做大夫的事。不像你们画家是个有色组织,走到哪都五光十色。这次组团去獐子岛,还俗于自然,还不弄出点带彩儿的故事来?你抽时间把你写生的画给我看看,胡雪花和大白猫还公开风花雪月呢,你怕啥呀是不是?胡幸福一语双关,盯着他看。

好啊你胡天才,够阴的。贾宗鸿笑骂,看什么看,画如其人,咋看都是正面人物。

就跟胡雪花开的宠物商店的名字一样是吧?绝对值,看一眼就让人终生难忘。胡氏语言越发灵活运用了。

你看她怎么样?

不是一般的女人。

人家英语系大本毕业,自己创业开宠物商店,单身贵族,有品位吧?

噢,她是学英语的,怪不得眼界开阔,素质高,谈吐不凡。你这一提,我想起来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郁金香的味道。

嘿嘿,她说喜欢你书房里的味道,说不定是你身上的味道,你看她贫血的眼睑时她闻到的。

哈哈,这她都跟你说了?胡幸福脑子里把当时的情景再现了一下:她的动作和神态都是那么优美,当时他就想到了,美女是不好惹的。前面三任妻子个个都那么美,结果是爱了,散了,都得罪了。又遇到个流云似的迟爱荷……说不准啥时候又……

她跟你们去画画,哪是跟我好啊?胡幸福问。

她跟我们画画去,是躲你呢。

躲我啥?

你这个老风流才子有魅力呗。

哈哈,世风日下,连贾伟大也不正经了。胡幸福故意调侃打岔。说实在的,胡雪花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敢想敢干,有文化又兴趣广泛,将来肯定有出息。

她要知道你对她这样高的评价就不躲你了。

你转告她不就知道了么。

你真是高手,想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

那你就说是你说的,不就行了。

嘿嘿,我想说也得找到人呢。

她人在哪?没跟你一起回来?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和咱们不一样,咱们呢想不开的时候就在心里忍着,人家想不开呢去流浪,是不是有艺术家的气质?

去哪流浪?他惊异。

她说选择两条路线,一条路呢像三毛那样去流浪。第二条呢不出国,上青藏高原去醒脑。你看看人家!

是有创意,有胆有识。现在像她这样的知识女性,我倒觉得比男人都思想解放。胡幸福感叹。

贾宗鸿说,老胡,你这个美女杀手都这样说,看来时代真是变了。

胡幸福笑着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说,我要真是杀手那可真变了。咳,用进废退吧,再快的刀也有钝口的那一天。咦,你小子兴许是得了便宜买了乖,变相骂我是女人的用品吧?

讨教了,讨教了。贾宗鸿甘拜下风。

会议到底议出个啥,他俩一无所知。散会就随大家到饭店吃中午饭。

出饭店门,胡幸福告别贾宗鸿溜达散心,顺路去邮局取四千元稿费。又溜达回到家,开门进屋,胡雪花没迎接他,也没喵喵叫。奇怪,每次他外出回来,胡雪花都是听到他的脚步就跑到门口迎接他。胡幸福喊了几声胡雪花,都没有得到应答。

不好,胡雪花又失踪了。

经勘查,是从透气窗跑的,铁窗纱被撕碎了。胡幸福仔细查看,纱窗上不但有血迹,还粘着几根白毛。他破案了,一定是大白猫来找它,扒开了纱窗,接上胡雪花,私奔了。胡雪花的力量是不足以扒开纱窗的。胡幸福给迟爱荷打电话告诉她这不幸的消息,谁知在北京的迟爱荷并不认为是不幸的消息,用一种解脱的口吻说,它是奔赴它的爱情去了,求求你别再当法海好不好?

小闹表丢了要找,姑娘丢了更要找。胡幸福寻找胡雪花天经地义……

采用老办法,他在楼区里喊了一个多星期也没发现一点线索。又找了一个星期仍没有影儿。

他找到小区门卫,门卫都知道他是胡作家,很敬重他。他问人家看没看见胡雪花?

门卫说,进车和来人都有登记,你找的胡雪花是你家的猫吧?我们听你喊了好些天了,还没找到啊?它可能不是从大门出去的,我们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对不起,没看见。

是啊,它要是人我就报案了。他感叹。

它是怎么丢的?不是被盗的吧?要是被盗门卫还要承担一定的责任,赶紧问清楚。

应该是被一个大白猫勾跑的,它怀了它的孩子,输过它的血,就把我抛弃了。

门卫说,胡老师说话真逗,不愧是作家。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他越这么说门卫越觉得是开玩笑,一齐恭维胡老师真幽默。

报案这事胡幸福还真想过,可是又一想,后二楼的人家一年内被盗两次,丢了珠宝等细软至今都没破案,他丢的是一只猫,警方哪会管?尽管是名贵的暹罗猫叫胡雪花又能咋样?要是大熊猫丢了,政府和警局立马就会高度重视,上手段,布下天罗地网。胡雪花要真是他的姑娘,失踪了,他去报案,也会马上被立案侦查的。

看来找胡雪花还得依靠自己的力量。

胡幸福沿路喊着胡雪花,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他才回家,人也累了,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上一口,坐在电脑前,啪啪敲键盘,屏幕上呈现的一行字是:寻找胡雪花。他要起草一份寻猫启事。

他写道:我家的暹罗猫,海豹色重点色,日前与一只大白猫趁夜色双双私奔,它叫胡雪花,已经怀有大白猫的身孕,谁要有胡雪花的消息,请联系我,消息一旦属实,我愿付酬金两千元人民币致谢。联系人胡先生,联系电话是……邮箱是……QQ是……

他把启事发到博客上,又送到《都市生活报》《哈哈晚报》,找朋友帮忙没花钱登了文字和胡雪花的照片广告。

接下来便是等待。一直坚持到胡雪花日记已经写不下去啦,胡幸福仍没收到一点音讯。

胡幸福彻底失望了,丢了胡雪花,意味着他又还原了孤独寂寞的生活。

他与洁身自好的迟爱荷一直好似两条若即若离的平行线,彼此没有交点。同在一个屋檐下,自己在自己的屋,自己睡自己的床,偶尔的对话,初衷不是出于交流,而是为确认一个什么,类似的对话都很短,也都不是面对面或俩人坐在一起聊的。俩人并不是冷战,而是亲密不起来,起码是迟爱荷周身像带着边际线,自己不会僭越,或者是她的气场排斥他。她的血不是凉的,她求真求美的工作态度是一团火,工作的她是美丽的,可与他就是存在一种无形而立的隔阂,这无性的生活,的确是冰一样坚硬冷漠,慢慢会使人窒息的。他不愿意再想这些令他沮丧的影响情绪的事。

写作,不停地写呀写。他写累了,实在无聊,就在电脑上下下象棋、围棋,玩三打一,偶尔看看网片。今天实在无聊,他胡敲了这样一首诗:

饿了,没有饭局

自己走进厨房

玩一簇火,玩一盆儿水

切豆腐,搅和油盐酱醋

把鸡蛋清和鸡蛋黄分开

把马铃薯剥成裸体

逼迫肉丁和辣椒圈同居

过水深火热的生活

饮一杯烈酒再喝一瓶啤酒

捧着圆肚子坐回电脑前

摩挲一把脸,点上一支烟

继续做一个佝偻的逗点

一个疲劳的句号

一个狂狷的惊叹号

一个惆怅的删减号

一个肉体的螺丝钉

作家啊作家

你就是坐在家里啪啪敲键盘的那个

和电脑三打一的人

他刚刚写完,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个女人的声音,问他是胡先生吗?

我是胡幸福。

我们看到了你在《都市生活报》上刊登的寻找胡雪花的广告。

没错,是我登的,你要提供线索吗?

是这样的,我们都很为你伤心,起初看标题以为你是寻找老婆、情人、女儿呢,看下面才知道胡雪花是一只猫。我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广告。你说巧不巧?我们俱乐部来了三只猫,都挺像你启事里说的那只暹罗猫。它们都非常漂亮可爱。像你说的海豹色重点色。可是仔细再看,除了一只是海豹色重点色,另外两只是巧克力重点色和淡紫色重点色。只是三只猫都没有怀孕,都是成年母猫。你要是感兴趣就过来认认,要不是你的胡雪花,也可能是胡雪花的族亲、姐妹,比如胡冰花、胡霜花、胡梅花啥的。如方便,我们恭候您的光临。女人的声音又甜又稳,一听就很有修养。

你们是什么俱乐部?地点在那里?

是女人天堂俱乐部,在金三角。

金三角,噢,是在?

就在艺术中心后,隔一条黝黑的柏油路,对面是双色性用品专卖店。你不会找不到吧?

好像……有点印象。胡幸福想起来了那条路上的广告牌:大庆为祖国加油。

我们俱乐部的牌匾是高粱红底,隶书体烫金字。您若来,提前给我们打个电话,免得门侍挡您。您的电话显号吗?显示的。哦,好的,打这个电话就可以了。好的,胡先生,再见。

听电话里描述的猫,那只海豹色重点色的还真像胡雪花。要是不是,另外两只也说不定是他们把哪一只的颜色分辨错了。胡幸福越想越觉得可疑,越可疑越想去看看。于是穿好衣服,乘出租去了女人天堂俱乐部。

他不知道女人天堂俱乐部是干什么的,猜想,可能是女人聚会和美体美容的地方吧。到了门口,的确墙上有一块牌子写道,女人天堂,男士止步。

他向看门的女侍说明了来意,才被告知上了二楼。楼内很干净,散发着茉莉花香,瞅一眼他都能判断出,这是女人的领域,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男人的气息和痕迹。

女人天堂俱乐部是近几年刚刚兴起的单身女人之家。俱乐部崇尚女权主义,有自己的纲领,有严密的组织机构,在这里做的事到外面对谁都不许讲。凡是加入俱乐部的女人,上到老妪,下到青年女学生,必须严格遵守俱乐部的纪律。会员要盟誓加入俱乐部,每周六晚来参加俱乐部的各种活动。凡是有丈夫的女人,一律不吸纳加入俱乐部,她们的成员都是单身女人,即时的单身就行,未婚和离婚的、寡妇都行。女人们进入活动室,有的要赤身裸体,有的要穿一样的衣服,有的要使用一样的工具,做女人在外面不能自由做的活动。她们互相倾诉,互相安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不再受男权社会的控制和抑制,自由而放松。活动期间不许抽烟,不许喝酒。可以自带一些发泄用的物品,在活动时为发泄情绪摔碎它、撕烂它或吃掉它。不许自带书刊,只能看俱乐部准备的书刊。

本来是男人不许进入的女人天堂,那么,胡幸福怎么会受到电话邀请呢?

胡幸福一迈进女人天堂的大门,就觉察到环境和气氛有点怪异。迎面的装饰都是和女人有关的用品,长发,高跟鞋,口红,眼睫毛,指甲油,长筒袜,各式短裤,蕾丝睡裙,太阳镜,鹅羽帽,纱巾,化妆镜,化妆品都赤裸裸去了包装,还有小脚女人的三寸金莲鞋,缠腿,卫生巾……总之是女人世界大会展。香水味自不必说了,应该说是水灵灵的香水味沁人心扉。

他被二楼女门侍引进了一个大房间,奇怪的是没有窗户,屋子里却像阳光的花园一样明亮,却看不出光源从哪里来。他走进去,身后的门就变成了一整幅画:一片悠远的森林,挪来挪去的动植物,草木变幻,冬雪里的森林就是一幅铅笔素描。胡幸福用手去触摸冬雪,像是被冰了一下又似被电了一下,激灵一抖,头发直立起来,他咚咚倒退数步。他怀疑触到了什么机关。果真,从白墙里走出三个身穿修女一样黑色衣服的女人,没戴帽子,秀发飘飘,脸面冷艳,目光玲珑,秀出一束杀气。一个人手里握一把月牙尖刀,一个人手持修长錾亮银簪,一个人戴着长长的钛钢指甲,径直向他逼过来。他本能地后退,退到身后的墙根,再没余地了,他才认出来眼前的三人是他的前三任妻子,费爱,刘芳,童欣。

他问,怎么是你们仨,要干什么?

费爱吼道,算账!

算什么账?胡幸福往后退步。

我们姐妹三个,一人陪你过了五年,离婚后你从来没打过一个电话。现在你丢了一只猫,就在报上登寻猫启事,还设赏金,你是人吗?不找你算账找谁算账!

就为这个,你们把我骗来,要杀人?

格杀勿论。费爱答。

这女人天堂,是你们开的?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

刘芳说,没错。女人天堂就是女人的天堂,男人的地狱!今天我们姐仨,就为天下的女人,收拾你这个私闯女人天堂的无情无义的男人。

我上了你们的当……他无路可逃。

我们都上过你的当,你也该上一次当了。拿命来!童欣厉喝,首当其冲。

他的三任前妻飞将上来,三把利器同时扎向他。

费爱的刀插进了他的面门。

刘芳的簪子插进了他的心窝。

童欣的钛钢指甲插进了他的男根,还咔吧一声拧了九十度。

胡幸福没有下话,咕咚就倒在血泊中,鲜血汩汩流淌在女人天堂的地板上。但是他没有立马死去,他的心还咣咣狂跳着,就像锤头敲在钢砧上。他还看见三张美丽女人的脸,在他的眼前飞起来,散开,成了三朵白云。

胡雪花跑了以后,胡幸福失去了咬手指的小闹表,今天他又睡过了头,在光天白日里攒了这个挨杀的梦。

几点了?他模糊。

迟爱荷带学生去北京参加大学生合唱比赛,十五天后学生多数都回来了,她滞留京城。原因是无意插柳柳成荫,合唱成绩一般般,赛余时间她表演的天堂荷花的歌舞引起了轰动,她整天起早贪黑上下班,就是在和几名学生编排这个歌舞。她没想到垫场赛演出使她一举成功。大赛评委都是著名的作曲家和歌唱家,很认可和欣赏她的技艺,诚意留她在北京发展。她经过慎思,又和贾宗鸿通了电话,确意了自己未来的生活和发展方向,决定跟他们在一起。她对贾宗鸿说,没想到现在的北京这样有活力,唤醒了她许多消弭的细胞,她又产生了年轻时要飞的感觉,她暂不想回去了,打算先在北京漂一漂……

贾宗鸿问她,你做京漂,老胡那边你怎么办?

她说,就拜托贾老师转告老胡,这对我是难得的机会,到时候我会和他做一个了结。她告诉贾宗鸿,她和胡幸福一直没登记结婚,同居不同床,没发生过性关系,所以好合好散,不存在什么法律手续和财产划分。她做了飞鸽,不是蓄谋已久,而是赶巧有机会,就想抓住。

贾宗鸿没想到他俩是这样共同生活了两年,还是自己做的月下老,放下电话,不禁有一种不安和罪恶感。

她最后说,老胡有时抑郁,最好您再送给他一只猫做伴,免得他孤单。

咚咚,咚咚……有敲门声。不打电话就敲门会是谁呢?胡幸福心还悸悸着,想可能是收水费的。他胡乱穿上睡衣,踏着拖鞋,晃着睡落枕的脖子去开门,门刚半开,就泻进一道乳白色的阳光,晃得他的眼睛金星四溅。他眯虚眼睛作为防范,可来人还是令他惊讶一叹:啊呀,是你!

是流浪的胡雪花回来了。

他仔细端详她,高挑的身材,乌黑的头发长长垂下,人比原来黑瘦了一点,更加骨感靓丽,唇齿明媚,神清朗朗,眼睛闪烁格拉丹东雪山圣洁的光辉。她背一个大大的咖啡色背囊,穿牛仔裤、运动鞋,像个要出发的旅行者,不是长途归来的赶路人。胡幸福彻底醒了,她无声而笑,还扭了一下笑成一朵雪莲花的脸。她问他,是不是把作家的美梦敲醒了?

这简直是一张天使的脸!胡幸福被她的朝晖洗礼着,情不自禁眉梢上扬,想张开的双臂拥抱她。

胡雪花卸下背囊,放到地板上。指着饮水机说,快,渴死我了。

胡幸福赶紧给她打了一杯纯净水递上,她咚咚喝了一大杯,说:嗨,家乡的水真甜呢!

胡幸福说,回来事先也不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家,你不扑空了。

作家不在家还能干什么去?

先打个电话更把握。他实在是看她的背囊够大,心生怜悯。

你还相信电话,现在的电话里一半都是谎言。呵呵……见到真人不好吗?我让你失望了?她喘着畅快气说。

那倒不是。胡幸福接过她的空水杯。

听说你家的胡雪花丢了,我这个胡雪花回来,不会勾起你的伤感吧?呵呵……

胡幸福一甩睡衣云袖说,一朵雪花天上来,好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哈哈哈……

太酸太酸,怪不得你家的胡雪花要逃呢,你要是再来我也得逃之夭夭。

经她这一批,他也感到自己的用词、情绪、比喻、心态、角度、出发点在比例和搭配上有问题,劲全用过了。奇怪,真奇怪,一和她对话,不知不觉自己就找下风站,底气欠佳,还流露吹捧的嫌疑。

胡雪花说不耍贫嘴了,我是帮迟爱荷取画的,那幅天堂荷花。

原来如此,你见到她了?

我从西藏回到北京,等待办理出国手续,贾老师打电话告诉我她在北京。我去见她。唉,她太美了,把我都镇住了。像她这样的美女才女,不去北京发展就是资源最大的浪费。哎哟,我这么说没伤着你吧?

我是无痛人流,何以言伤?没事,你尽管说。

她说她是私奔的,没征求你的同意?

现在都是以人为本,她就是本我,要自由,要出走,谁能拦得住?

看来你们是分了?

名存实亡。

是化学反应?

现在是一个人人需要学会适应的时代,变相逃亡的时代,以背叛为新起点的自我再塑的时代。

还行,看来你还能挺得住。

胡幸福感到既好笑又不得不苦笑。

你笑得真苦涩。还怪怪的干吗?要笑就真笑,要么就别笑。看,像我这样笑。她笑得银子一样明亮。呵呵……我给你当老师可以吧?

胡幸福被她逗笑了,别过脸去,从桌子上摸起烟,拈出两支,先叼上一支,才想起试着递给胡雪花一支,她接了,俩人点着吸起来。

胡幸福吸得快,把烟缕吹出老长,先捻了烟蒂,打破沉默问,是她让你来取画的?

当然。她现在忙得不亦乐乎,又是艺术总监又是演出,睡觉都得扎空。当然没时间回来取。我陪了她几天,被她的才华和敬业精神折服了,国都不想出了,想留下来跟她干。她也捻灭烟接着说,对了,她惦记你的血压呢,这是让我给你带的卵磷脂。她哈腰从背囊里掏出一个大紫瓶递给他。又交给他一封信。胡幸福从信封里取出展开,仅有一行字:老胡你好,见字如面。抱歉。请帮忙。爱荷。

你是特意回来帮她取画的?

是的,我俩搞了一个画店,她说这幅画很重要,要取来做画店的镇店之宝。再取应季的衣服。还要取贾老师的画拿去卖。

那你还咋出国?

反正一时也出不去,还在三悬上呢,画店需要我,我有外语优势,矛头专攻老外,有些朋友也愿意合作插帮,就先办个画店卖画悠着。

胡幸福从迟爱荷的卧室取来天堂荷花的画筒,递给胡雪花。问她,你到北京卖画,绝对值是继续经营还是放弃?

还行,替我惦记呢,够朋友。那不是我的专业,是早期的谋生手段,我已经找到新主正要兑出去呢。

店名起得好,非常好,应该兑给个懂得的人保留住。

本来想请贾老师接的,气人的是他说只管吃奶不养牛,就没有二话了。

贾伟大够聪明。胡幸福暗暗钦佩。

要是让你给照看,利润给你一半,你不会不给面子吧?胡雪花只是调侃而已。

胡雪花丢了,我连奶都不会喝的,你选这两个接班人全废了。胡幸福亮出了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的手势。

胡幸福让胡雪花去选迟爱荷的衣物,胡雪花说你也别以逸待劳,俩人进了迟爱荷的卧室。胡雪花打开衣柜,一件一件往出摘,往胡幸福打开的皮箱里装。看到熟悉的衣物,胡幸福就像看见迟爱荷穿戴着它们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样态,一会儿是她,一会儿是空白。他感到头有点晕,尤其是胡雪花把每件衣裳和东西都让他看一下的时候,他就觉得脑袋像被一根手指捅了又捅,他想离开,胡雪花就喊他过来帮忙。如是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装了满满一大皮箱,俩人才拖着先放在客厅里。他才长叹一口气算是缓解了眩晕。俩人说好等她走之前来取。

她咚咚又喝了一大杯水,细汗从脸颊亮亮晶晶渗出,笑呵呵地扬脸对他说,我就是干活的命,先是为你家的猫操劳,现在又是为你老婆奔波,不知道以后还为你的谁效命呢,看把我累的,快给我拿个毛巾擦擦汗吧。胡幸福看见她的眼里生起了薄薄的云雾,才看出这姑娘不但能干能说,心事也重。赶紧去拿毛巾,等他拿毛巾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胡雪花已经走了。

他匆匆追到楼门外,刚好望见她一闪转过绿树枝叶掩映的楼角,那个楼角顿时留下了闪电的痕迹。那痕迹组成了这样的一句话:美女,才是一个时代真实蜕变的记录。她们的美丽,都是消退黑暗的启明星。

他奔那个楼角走去,走着走着发现伸在前面的影子弯了,颤颤的好像纸烟,一股风就可吹走,也要离开自己似的。影子越来越短,变成了一只猫爬上楼的墙面,他去抓它,它就往上爬,他一后退,它就下来一截。如此反复,弄得他筋疲力尽,眼花缭乱。他要抓住猫,就贴着墙面跳呀跳,够啊够,猫也上下蹿跳拉锯。是他丢失的海豹色重点色……他不禁泪流满面,嘶哑着嗓音喊:胡雪花,胡雪花!喊声又在小区里久久回荡。路上的胡雪花回了三次头,最后上了一辆出租车。这是他第二天早晨做的梦。

绝对值进了京城成了画店的名字,顿时吸引了大大小小的视听前来关顾。一来二去贾宗鸿的猫虎画被卖火了,订画的人都登记在胡雪花的本子上,她简直成了贾宗鸿画的专营经纪人。迟爱荷多数时间都在策划演出,花店尽管由胡雪花料理。迟爱荷来店里,按胡雪花的说法她不是奔生意来的,而是奔天堂荷花这幅画来的,作为镇店之宝,它就挂在店里最醒目的正墙上,下面正对着一架雪白的钢琴。她来了从来不问生意情况,进店就和胡雪花打个招呼,放下包,顶多是喝一口水,或者上一趟厕所,然后就习惯性地坐到琴凳上,看那幅画发呆,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有客人她就这样坐着看画,无客人时她就边赏画边掀开琴盖弹奏,其他皆物我两忘。胡雪花对她说,荷姐,你太痴情了。要是没有天堂荷花,你是轻易不会来店里的。迟爱荷边弹琴边对她笑,说,有你这个商业天才经营,我放心啊。

可是我不放心啊,姐,你看你多美,真不该消耗青春,总守着这幅画发呆。胡雪花和迟爱荷差十六岁,她是一心一意向前看的。

迟爱荷像母亲的口吻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尽管弹她的琴。

胡雪花从贾宗鸿那里早就了解个大概,深深为这个姐姐弥深的痴情感动,又觉得她整日活在记忆和梦幻中不值,生活在回忆里使她迷失前行的方向,她想帮助她回到现实中来,她却沉浸在回忆的深渊里乐此不疲。胡雪花暗暗发誓,我帮了贾宗鸿,也帮过胡幸福,一定要找个机会帮迟爱荷摆脱回逸尘缠绕不散的阴魂。

俩人住在一起,晚上总是先一个后一个回到家,谁先回谁忙活做饭或叫外卖,等一起进晚餐。她俩的晚餐充满了酒吧情调,起筷前必先葡萄美酒夜光杯,聊一天的辛苦和见闻。胡雪花聊卖画的人和事,迟爱荷聊舞台和新遇见的业内人。她俩交叉聊的话题贾宗鸿和胡幸福时隐时现。迟爱荷从来不和胡雪花聊回逸尘。聊高兴的时候胡雪花必像调酒师调酒那样把手机抛来抛去,问爱荷,你看我酷不酷?

酷!

你看我傻不傻?

傻!

我要找个老外行不行?

行!

呵呵呵……俩人疯笑一气。

吃饱喝足,迟爱荷先去洗澡。胡雪花摆弄手机对她嚷,荷姐,我不能总卖画过一辈子吧?我还是想出国。

你是不是想去找个大白猫?迟爱荷头也不回就问。

管他白猫黑猫,会抓耗子就是好猫。喵喵!胡雪花面似桃花,一瓶葡萄酒她喝了一大半,人美得更像李白的咏月诗一样。

你是不是办得差不多了,等飞呢?

她敲着手机喊,荷姐,记住我说的话,我要是在国外发达了,先把贾宗鸿、胡幸福、迟爱荷全收到我的名下,当艺术品一件一件卖到国外去。她无意间碰到了手机发射键,正巧拨通了胡幸福。胡幸福喂了两声,胡雪花没听见,就听到迟爱荷在浴间里回应她:你要是不卖,我们兵分三路追杀你,呵呵……

胡幸福往回拨,胡雪花没接,胡幸福说,她俩好像喝多了。他和贾宗鸿正在来北京的火车上,开一瓶尖庄,摊开鸡手、花生米和几个小菜对坐对饮。

胡幸福一叨咕,贾宗鸿就知道说的是谁了,眨着小眼睛等着听下文。胡雪花电话拨不过去,胡幸福对贾宗鸿说,也不知她搞的什么鬼。索性把手机放在桌上不打了。贾宗鸿本来就对迟爱荷与胡幸福不辞而别心里惭愧,毕竟自己和媳妇做的月下老,胡幸福不但没睡着迟爱荷,现在人也跑了。他一口干了纸杯中的酒。胡幸福问他,你这是干什么?他说,老胡,我对不起你,爱荷是我介绍的,把你委屈够呛,她这一走了……贾宗鸿有点激动,说不下去了。

胡幸福也一口干了杯中酒,一蹾酒杯豁达地说,走了很正常,不走就不是迟爱荷了。

为什么?贾宗鸿怔住了。

这你还看不明白,从古至今,才女和美女历来是养不住的,要不咋有红杏出墙、孟姜跳墙、戴安娜移情别恋呢?你想,美女加才女于一身,有白头偕老的吗?蔡文姬、杨贵妃、李清照、杨二车娜姆……迟爱荷一走我才看透,美女和才女的婚姻有五个因素决定了必然是悲剧。

哪五个因素?

第一最吸人眼球。

第二最美。

第三最复杂。

第四最担风险。

第五最不好经营。

从我的四次婚姻结果看,不是这五个因素、五个最的写真吗!他对贾宗鸿感叹,老贾,婚姻是天使也是魔鬼,有多少甜甜蜜蜜、鲜鲜亮亮,就有多少恩恩怨怨,凄凄惨惨。其中的纠葛、无奈、神秘,要多无穷有多无穷。婚姻逼人啊,逼得人不想世俗也得世俗。

是的,胡幸福的婚姻的确是既幸福又痛苦,一如白昼与黑夜你来我往,又如推倒的麻将牌立起来再推倒再立起来再推到,一片哗响……

这次来北京,是胡幸福写的一部东北虎的长篇小说,被京城一家出版社看中了,贾宗鸿给画的插图,二人是来和出版社签合同的。两人终于实现了合作,聊得就快意,车厢里都熄灯了,俩人还磨叽没完。

一周以后,两人办完事,乘出租车来到绝对值画店。胡幸福看见店门紧闭,门把手上绕着白钢链锁,他从玻璃门向里望,看见贾宗鸿的几幅猫虎画和别人的一些油画、水墨画。胡幸福觉得奇怪,赶紧掏手机打给胡雪花,对方手机已关机。又打给迟爱荷,刚一接通,就传来了迟爱荷的哭泣声。胡幸福问她怎么了?没回答。又问怎么了?迟爱荷的哭声反而大起来。胡幸福问她在哪呢?她说在家。

画店开业时贾宗鸿来参加剪彩,去过她家。俩人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迟爱荷和胡雪花的家。他俩没敲门就进来了。迟爱荷还坐在沙发上抽泣。她不知道胡幸福和贾宗鸿来北京了,看到他俩又惊又喜又悲。贾宗鸿问她,出什么事了,哭得这样伤心?她从身边拿起一张A4纸递给他,说,她把我的天堂荷花带走了,我……我要去找她。

贾宗鸿看到了这样的手写文字:荷姐,我把天堂荷花带走了,这样你也许才能回到现实生活、你自己的生活中来。我会把它卖掉的,一定会的,绝不会保存它,只为了给你一个新的生活。也许这样会伤着你,你会因此恨我,可我是在救你。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我走了,在你看到它时,我已在出国的飞机上,或者已经到了国外。你不要找我,我是雪花无影无踪,找不到的。

爱你的和爱你们的胡雪花。顿首……

贾宗鸿把信递给胡幸福,胡幸福看后把头转向迟爱荷,深深叹了一口气,像安慰又像感叹:这个胡雪花也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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