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住在村里健在的老人已经屈指可数,要不就是随发财买房住镇上或者县城的子女离开村子,要不就是陆续上了祖宗山。村里人也少了,不是搬走,就是举家外出打工,以往鸡犬相鸣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村子,现在显得冷清多了。健在的老人们格外珍惜尚能在一起扯家常的岁月,因为说不准今天还坐在一起聊天,明天谁就去了。一旦村里有老人去世,搬家到镇上或县里的老人们都会赶过来瞧瞧。一来追悼以前一起过集体生活的艰苦岁月,悲怜曾在一块田地里劳作的人去世了;二来也是看看这家人丧事办得好不好,请了什么样的乐器手,弄的什么样的排场,孝子哭得真切不真切。琢磨着这些事,老人们很容易想到自己的身后事会是什么样子。
远庆两口子都还健在,子女都出去打工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跟着老人在家读书。这个时候小孩子应该上学去了,只有老人在家。他家有一条恶狗,马婆婆和凤秀还没有靠近,狗就对着狂叫。马婆婆一边骂狗瞎了狗眼,天天见都不知道是生人还是熟人,一边抡着手里的木棍不让狗靠近,大声喊:“远庆在家不?贵女出来把你家狗叫住。”
远庆两口子听到狗叫便开门出来了,连忙把狗喝开,让俩老人进屋。
贵女招呼她俩坐下,给每人倒一杯水,顺便把一盘瓜子端过来招呼吃。远庆爬到楼上去拿烧纸和香。马婆婆拿起瓜子嗑几颗,咂巴下嘴,说:“这瓜子好像出气受潮了。”
贵女说:“坛子底下的石灰失效了,前几天才发现,想着拿出来吃,不然就只有倒掉的份。”
农村在大肚坛子底填实生石灰,然后垫上一层旧棉袄或棉被之类的隔着,过年前炒熟的瓜子、花生、油炸的麻花糖果之类的包好放进去,压严实坛口,防潮防虫,东西可以放到第二年过年。隔年的生石灰吸潮多了失去干燥的功效,或者盖子没盖严实潮气进坛子,就意味着坛子出气了,坛子里藏的东西就会容易坏掉。
马婆婆吃两颗瓜子就不吃了。凤秀也尝了一颗,说:“嗯,是受潮了——你家小的读书去了啊?”
贵女说:“是啊。”
凤秀又问:“快要放假了吧?”
贵女回:“还有个把月的样子。”
马婆婆听到放假便想起在上大学的孙子福娃,放假也就回家了。想到福娃要回家了,她就心花怒放,不禁说道:“还有一个月就放假,我家福娃上大学也就要回来了。”马婆婆顿了一下,没人搭腔,自顾对贵女说道:“远宝逢辛的,你家远庆逢戊的,我逢丁的,都比远宝大。不想远宝还去得早。”
贵女说:“没病没灾去得早也是福气。人生七十古来稀,远宝过了七十岁,值得了。”
马婆婆说:“今天远宝做了古人。当年远宝组织批斗我孤儿寡母的时候,远庆总是护着我们娘俩。还是好人有好报啊!”
远庆拿了纸和香从楼梯下来,接过话来:“天地之间有杆秤,公道自在人心。陈年旧事,说这么多干吗?走,去看看,人总有要走的一天。”四人便起身去远宝家。马婆婆只好将到了喉咙眼的话又吞回去。
四人到了远宝家,远宝家的细崽根朵在门口披麻戴孝迎客。根朵一见是村里的长辈来,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地上垫着稻草垫子——头低下来快要碰着地面。
远庆连忙上前将根朵扶起来,说道:“大侄子,节哀顺变!”
根朵被扶起来,看上去两脚跪多了发软,站都使不上劲,不知今天跪了多长时间。他抬起头来,两眼已经哭得通红,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叔,我不知道我大大这么快就去了。上个礼拜还在我家住得好好的,没任何的不舒服。这一回家没几天人就没了,我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啊。你说我……”话还没落音,根朵又哽咽起来。
马婆婆上前劝根朵:“侄子,甭伤心啊。你们都是孝子,尽心尽孝。你老子是好福气,没灾没病,安安详详地走了。这是好人三生修来的福气。”其他人也劝根朵节哀,根朵便邀大伙进屋休息。
四人来到远宝的卧室,看到远宝躺在床上,都穿好了寿衣,看样子应该是三件,脸上盖着刀烧纸,露出来的脸还略显红润,就像在睡觉。财朵在旁边守灵,大伙又跟财朵说些节哀的话,便把烧纸旋好,拿出香点燃,对着远宝拜三拜,插上香,再点燃烧纸,一边烧纸,一边嘴里说些远宝走好、生来好福气、子孝孙贤之类的话。
马婆婆烧完纸,看着躺在床上的远宝,心里五味杂陈。上天怎么就轻易放过了远宝,不让他生几年病受点折磨再死。他当年不顾宗族情分,带头来批斗她孤儿寡母。
顺根本来是到了找对象的年纪,摊上了这样的事情,抬不起头,没人愿意嫁给他,硬是拖到三十好几才找到对象结婚。顺根的老婆秀芝,顺根的肩膀高都不到,人小小的,麻雀一般,做事倒是利索,但马婆婆是不满意的。但是顺根就这条件,哪里还有挑选的资格?好在秀芝生下一女一男,为刘家续了香火,马婆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孙子福娃出生后不久就遇上了计划生育政策,秀芝被拉去结了扎。马婆婆那一辈,谁家不是五六个孩子,也就她家就一个独生子,此外就是七婶只生了一个儿子,但有四个女儿。其他家都至少两个崽。这兄弟姊妹多才好办事,凡事在村里也不会受欺负。落在顺根这一辈还是只生了一个儿子,又是单传,和他同龄的结婚早的,谁不生好几个崽。如果不是远宝陷害马婆婆一家,顺根就能早好几年结婚,就能避开计划生育政策,至少能多生两个娃。
虽然马婆婆认定远宝是罪魁祸首,但是人前人后马婆婆还是对远宝一家和和气气,不表现出半点不满,只是从不主动来往。毕竟远宝当着村干部,后面虽然退了,几个儿子在当地也是有钱有势。马婆婆孤儿寡母的势单力薄,还不敢去结这样的仇给自家找麻烦。这样的怨气只存在马婆婆和顺根娘俩肚子里,连秀芝都不知道两家曾有这样的过节,主要怕秀芝没啥城府,肚里装不了事。
马婆婆最后看一眼远宝的尸体,嘴角露出一丝得胜的笑,便出了房间。远宝家亲戚多,财朵三兄弟做生意交往的人又广,一时间家里门庭若市,人来人往把门槛都踏低了三分。马婆婆随远庆他们转了转,和认识的人打声招呼寒暄几句,说几句远宝好福气、这么早走了好可惜之类的话。
马婆婆见顺根吩咐着村里的后生谁要去各家借桌子凳子之类的东西,谁要去打扫准备接吹鼓乐器的礼生住的房间,谁要去准备去祖山上砍柴割草开一条路来,准备挖墓穴,等等,忙得不可开交。马婆婆心里想,要是自己百年之日,崽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子。远宝有三个崽,可以分工各管各样事情,每个人肩上的担子就没有那么重。而她只有一个崽,连个女儿都没有,千斤重担全要一个人挑。啊,这就是他们娘俩的命!
马婆婆没事进到厨房溜达,只见几个本村的媳妇正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择芹菜、剥鹌鹑蛋。见到马婆婆进来,其中一人说:“奶奶过来玩啊!”
马婆婆说:“是啊,来看死啊。你们几个过来帮忙做事啊!”
“是啊,村里又没几个人在家,都出去打工了。出这样的事,总是要过来帮忙做。”牛朵的大媳妇回道。
马婆婆找张凳子坐了下来,一旁帮忙择芹菜,问道:“这择的菜是准备今天的?这么多,今天就开始摆席啦?”
“排场大,要做的事情多,做事的人吃饭都要几桌。财朵叔说中午就叫村里人一起在这儿吃饭。”
马婆婆啧啧地叹道:“今天就开始请村里人一起吃饭,估计明天也会请吃,这几天吃下来要花多少钱啊!”
“财朵三兄弟有钱,不在乎这点。”
“财朵叔说辛苦大家做事,事要做好,饭要吃好。”
“财朵叔还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些天就一起吃饭热闹热闹,算是给远宝爷送别。”
马婆婆说:“远宝好命好八字,生了几个好崽。生前好生伺候好穿好吃,死后也风风光光。做人到了这个份上死也足矣。”
“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字可讲。死了就是一堆土,人活着才能享受到好。”
“活着给人看,死了也要给人看,人活一辈子到死总要有个样子,别个看了有个好字讲。像远宝爷这样就算过得去了。”
“远宝爷都去了,这排场他又看不到。还不是做了后人看,做崽做孙的有面子。”
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扯西扯东一下子就到了中午。中午是本村的媳妇做厨炒的菜,外面请的大厨要晚上才能到。马婆婆中午留了下来吃饭,每桌简简单单八个菜,一共有六桌——村里好些人过来看看就回去干活,没留下来吃饭,否则还要多两桌。
马婆婆中午吃完饭逗留一会儿后回家了。根朵临走时叫马婆婆晚上不要做饭,过来一起吃。马婆婆这时想起家里早上做了捞饭,顺根不在家吃,剩了很多饭,不吃就都浪费了,死活不愿意:“侄子,中午吃了就好,晚上不来。顺根不在家,家里做了饭,吃不完倒掉可惜。”
马婆婆回到家,见儿媳妇秀芝正在桌边吃饭,就说:“我在财朵家吃了饭。中午在那儿看看聊聊,就让他们拖着留下来吃午饭。”秀芝也不说话,只顾吃饭,但脸色不太好看。马婆婆见状便去屋后面,看看鸡喂了没。
晚饭后好一会儿,差不多九点马婆婆才见到顺根回来。顺根一回来,秀芝便说:“哪有这么多事,忙到晚上八九点。”
顺根回道:“吃完晚饭就差不多八点,聊一下明日要办的事情,走回来就这个时辰了。”
“帮别人家做事这么卖力,自己家的事没人做,土里的事就丢给我一个人。”秀芝觉得特别来气,说话的声音也高。
马婆婆怕两个人吵架,便说:“这种事有回数,不是天天有。人家请顺根去,答应了就要尽心。另外这种事,现在留在家里的就顺根还懂些,不叫他去别人还做不来。”
秀芝一听这话更来气:“就他一个人懂,是人精!是人精就不会窝在这里!”
顺根也不理会秀芝,独自去烧水洗澡了。马婆婆也一个人回房间,留下秀芝一人对着电视。
第二天,马婆婆没去财朵家吃饭,财朵专门打电话来叫。马婆婆怕秀芝闹情绪,硬是找理由没去。第三天正式念经请吃斋饭,马婆婆和秀芝一起去,家里也没有煮饭。
财朵三兄弟为父亲办了三天的水陆道场,专门请支乐队演出助兴。这三天,村里所有的老人不用挂礼,每天到席上去吃。马婆婆闲着没事就去逛逛,看乐队演出,看道士念经。村里闲着没事的妇人都爱围着看,对乐队演出指指点点,哪一出演得好,哪个人唱得好;对远宝家子孙媳妇评头论足,说谁个有孝心,哭得最伤心,谁个哭得假,只有声音没有眼泪。
远宝有三个崽、一个女儿,孙辈十来个。远宝的崽女做生意挣了不少钱,在县城买房买车,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人家比不得。但是到了孙辈就吊儿郎当,没一个会读书的,仗着家里有钱,就不务正业,在学校打架赌钱,要不就是红薯一样怎么煨都不熟,有的初中毕业证还要托关系才能拿到。马婆婆看着远宝的灵堂前跪着一群不孝的孙辈,想着自己的孙子福娃上了大学,这一比就把远宝十来个孙辈比下去了,心里不禁得胜一般。
到要出殡那天,马婆婆交代顺根:“抬棺材你就不要去了,你自己年纪不小。这抬棺材一摆一晃,不要把腰给扭伤了。”
顺根说:“晓得。抬一抬棺材,一年没病没灾。我自己会把握,就抬一小段路,换肩的人多着呢。”马婆婆这才放心。
远宝出殡,烧了七八栋纸屋,十响冲天炮开路,鞭炮从一开始就没停过,一路鞭炮,一路纸钱,送葬的人前前后后有一里多路长。邻村本家年轻力壮的后生也都来了,加上本村的人,抬棺材的人有二十多个,一路摇呀晃呀,走着八字步,走三步退一步,慢悠悠地尽情耍本事。有几个后生没抬过棺材,一下就把腰给闪着了。送葬队伍一路吹吹打打,鞭炮震得几里远都能听得到;本来就两三里的路,走了两个小时。远宝风风光光地葬在祖坟山上,花圈差不多摆满小半个山坡,远远地站在马路上都看得见。
马婆婆看着大门两边的白对联变成了红对联,心想这葬礼不知道花了多少钱。现在要做点事,都要钱堆出来。马婆婆后来听顺根说,财朵给村里做事的人每人封个红包,算是感谢。顺根死活没要,做这事不是为了钱,要是真花钱请就不愿去了。马婆婆觉得儿子做得对,谁家迟早都会有人老,乡里乡亲相互帮是应该的,不帮还做不成。为此,财朵专门登门道谢。
出完殡的第二天,财朵来到马婆婆家,和顺根道谢寒暄之后,握住马婆婆的双手:“伯母,我大大临死的时候要我带话给你,他对不住你一家,以前做了蠢事,害你一家受罪了。你大人大量,不计过去,还去看死,顺根兄弟帮忙做事尽心尽力。我代表我大大表示感谢。”
财朵的话马婆婆始料不及,她回了回神说:“啊呀呀,说这些干什么?这事早过去了,都几十年了,谁还记得?远宝好福气,走得安详。你们兄弟几个有出息,他泉下也心安。”
财朵听了释怀,再三道谢后离开。马婆婆心里想,远宝临死的时候还想到要赔礼道歉,也算是一个交代。这人都死了,也就犯不着和死人计较,过去的就过去了。再说,现在这样子让财朵他们记住这个人情,以后总是要还的,没必要撕破脸皮。
远宝的葬礼让村里人和周围村的人作为谈资咀嚼了差不多一个月,接着学校放假,孩子成为人们新的关注中心。远宝的死,马婆婆松开一个心结,又打上一个愁结。远宝的子女孙女曾孙满堂,死也无憾,而她的孙崽孙女还未成事,她不得不时刻琢磨着。她想着孙子福娃什么时候能够大学毕业回来——毕业就年纪不小了,可以找门亲事,结婚生子,她好抱上曾孙,过上几天四世同堂的幸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