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鸡叫三四遍,顺根躺在床上没有想起床的意思,手上夹着的是今早第二根烟。老婆秀芝蜷在床的另一头,脸朝着墙靠里。顺根躺在床上吸烟——光今年就烫坏了两床被子,气得秀芝不愿意和他睡一头。
他听到堂屋里马婆婆在张罗着烧水煮饭的声音,鸡从笼子里放出来咯咯叫得欢。吸一口烟,他寻思着今早上干啥好,是去割一担草喂鱼还是去后山砍点柴。烟从他的鼻孔里缓缓冒出来,刚冒出来时是两条烟柱,像出了栅栏的羊群慢慢散开,和他之前吐出来的烟雾混在一起,弥漫整个蚊帐,逐步逃离出去。自从上次戒烟失败之后,他对香烟的依赖更强,吸得更多了。吸烟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醒来了习惯性地抽支烟提提神,有时半夜醒来睡不着抽支烟才能够继续安睡。秀芝对此早已从深恶痛绝到麻木地习惯,吸了太多的二手烟,她也不那么讨厌和反感烟的气味。
等到第二根烟吸完,他用脚捅了捅秀芝,催促着这懒婆娘起床。自从她嫁过来,早上这一顿就没怎么忙活过,都是马婆婆在操持着。一来是娘早些年心疼就这么一个儿子,想着早上让夫妻俩多睡会儿,时间一久做早餐就成她的专活;二来老人家醒得早闲不住。结果就促成家里婆娘越来越懒。真不知道等到娘百年之后,这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顺根将烟头从蚊帐缝里丢了出去。
秀芝被他这一捅就醒了,嘴里没好话:“一大清早造的什么孽,是死人还是火烧了?自己不想睡,吵得别个也没得安宁。”
顺根被秀芝的话一顶就来气:“阿布的早饭都快煮熟了,你还躺在床上像猪一样!”
“你要起来就起来,没人拦着你!饭熟了就去呷,这事还要拉人陪葬啊!”
顺根气急了,一时说不上话来,口里嚷道:“那你就躺在床上烂在床上好了。”说罢,他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出去了。
顺根来到堂屋,看见马婆婆正在屋前的晒谷坪里拿稻谷喂鸡,走近了说:“阿布,这鸡不要喂得太勤快了,少喂点。不然老是赖在家里,不去外面找野食。屋前屋后田里土里都有的吃。”
马婆婆见儿子埋怨,便解释说:“早上要喂一点,等下就自己寻食去了。不喂点,这鸡子下得就有一天没一天的。”
现在她有点怕崽说话。毕竟人老了,也做不了什么,吃穿住都得靠崽,养老送终就这一个,她不想让崽有多难做。再说一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崽一个人顶梁柱,十分不容易。崽的话她受得,有时候儿媳妇那儿也要受话她就难受,好在绝大多数时候崽站在她这一边,没有说有了媳妇忘了娘。这让她心里很是欣慰。
顺根在家里洗脸刷牙转了一圈后,担起簸箕钩,操把镰刀,准备出门。顺根对在偏房里烧火做饭的马婆婆说:“阿布,我出去割担草丢鱼塘里。”
马婆婆回话道:“那你早点回来,饭很快就熟了。”顺根应了一声嗯,打着赤脚挽起裤脚出门去了。
顺根出门不一会儿,秀芝便起床了。洗漱一番,秀芝把昨晚洗澡换下来的衣服泡到大木盆里,然后进去偏房,见婆婆正往灶里添火,便问道:“落米了没?”
马婆婆回说:“刚落不久!”
秀芝便拿起长勺,揭开锅盖,伸进去搅搅,免得米煳锅。马婆婆忙说:“刚搅过,煳不了锅。”
秀芝接着说:“今天的饭捞硬点,多留点,昨天的饭太软,粥又煮得太稀。”
马婆婆应了声哦。秀芝又说:“那我去园里摘点菜。”说罢就出去了。
马婆婆捞锅里的米看熟透了没,差不多了要拿个盆来装捞饭。走进堂屋,她却看见顺根担着空簸箕回来了,便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看顺根的脸色不太好,也不敢多问了。
顺根把扁担、簸箕、镰刀放下,便说:“我在路上碰到财朵,说六叔老了。”
马婆婆一听,两眼突然放光一样,顿了一下,哈哈笑道:“终于死在了我的前头。还是古人那句话说得好: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远宝年纪比我小,死在我前头!”
顺根看了一眼马婆婆,继续说:“财朵要我去帮忙打理事情,去他家吃早饭。等下我换身衣裳就过去,不在家吃了。”顺根就着门前破桶里的屋檐水洗干净赤脚,换双拖鞋便进里屋。
马婆婆大声说:“他远宝家几个崽?还要找你去干吗?再说,他家也会有求人的时候啊!”
顺根在屋里说:“阿布,这事比不得别的事,不去不行!人家财朵在路上见我扑通一声跪下来报丧,眼泪直掉,我能不答应吗?再说,那事都过去几十年了,现在人都死了,犯不着跟死人计较。”
马婆婆愤愤地说:“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顺根说:“阿布,人都有老的时候。到时候我也得求人。我先走了。”
马婆婆听了顺根的话,愣在那里,突然闻到一股焦味,才想起自己在煮饭,连忙拿了盆奔偏房。
顺根再次出门的时候碰到从园里摘菜回来的秀芝。秀芝见他穿戴整齐出门,便问道:“穿着这一身去哪儿啊?”
顺根边走边说:“六叔老了,财朵要我去帮忙。”
秀芝一听便恼了:“请你去帮忙是做事,又不是吃酒坐上席,还专门换身衣裳。要是弄得油盐脏了一身,没人给你洗衣服!”
顺根不搭理她,自顾出去。秀芝一看男人不理,便唠叨:“鱼草也不割了,别人一句话,就跑得屁颠屁颠的。自家的事情放着不做,一门心思放在给别人跑腿上。没见过这么蠢的男人。”顺根听着老婆的话,也不回,迈开步子走远了。马婆婆在一旁偏房听着秀芝数落顺根,心里不是个滋味。
秀芝回到家立马就闻到粥烧煳的味道,便对在偏房里的婆婆埋怨道:“这粥怎么烧煳了呢?”
马婆婆一见儿媳妇问,寻思着今天烧煳了粥要受话。她解释说:“我听顺根说远宝老了,就问了几句,站了会儿,粥就烧煳了。”
秀芝一听解释就来火:“这是别人家里死人了,咱家里就连早饭都吃不成,难道咱家也死人了啊!”
马婆婆一听,觉得儿媳妇在咒自己,心里难受,可谁叫自己把粥给烧煳了,受了气也不好发作。她就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站在那里,挨了批评,不知道要干啥。崽又不在家里,让她觉得心里发虚。站了一会儿,她想开了,这事还是不要给崽添堵,粥是烧煳了点,煳的粘在锅底不去动,等下粥好了就把好的粥腾出去,把烧煳了的粥刮下来喂鸡或喂猪。今天顺根不在家吃饭,少点也不碍事,婆媳俩吃不完还得剩饭。
今个儿的早饭做好吃起来都没味道,马婆婆就着坛子里的豆腐乳、萝卜干吃了两碗粥。秀芝自个儿炒了两个菜,热热昨晚剩下来的米饭吃了。马婆婆受了话,吃早饭也不愿意和秀芝坐在一个桌子上,独自端着碗坐在堂屋门口吃。
吃完早饭,马婆婆拿了三刀烧纸、一捆香,便去村里走门串户,约几个老人一起去财朵家看死。远宝死了,马婆婆要亲眼看看他死后的样子,要站在远宝的尸体跟前宣示自己的胜利。
马婆婆第一个去的是凤秀家。
凤秀年纪比马婆婆小几岁,以前是富农成分,生了三个崽、两个女儿。凤秀如今只有大崽在家和她一起过日子,其他两个崽举家在外打工。这大崽结过婚又离了,至今单身一人。当时结婚两年都没有生小孩,凤秀就怀疑是儿媳妇有问题,就怂恿大崽跟媳妇离婚。谁知离婚后不久媳妇嫁到了外地,生了一男一女。尔后凤秀的大崽又相了几家,不是大崽不同意,就是她觉得人家闺女不好,或者是别人看不上她家。这时间一久就给耽误了,最后过了四十还没有娶上媳妇,成了光棍。凤秀的男人早早去了,她就和大崽搭伙过日子。在外打工的两个崽只顾自己家,有时候一年半载都不愿意寄钱给老娘养老。大崽就生气,说都是崽,怎么他们既不寄钱也不出力,老娘要他一个人养,没这个道理。弄得两人各过各的,不再搭伙。其实这凤秀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子骨硬朗,洗衣做饭、种菜卖菜,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不是个吃闲饭的。大崽学了理发的手艺,每天骑着自行车背着行当到各个村理发,日子是早出晚归。之前有老娘在家洗衣做饭帮个手,回家就有热饭热菜吃。这一分开过,啥事情都要自己忙活,日子一久就过得没鼻子没脸。于是他认识到老娘的重要性,又提出要和老娘一起搭伙过。可这凤秀性子要强,硬是没有答应。她说当初搭伙是大崽提出来的,因为两个弟弟都举家外出打工了,就他一人在家和老娘一起过天经地义。可这散伙也是他提出来的,说散就散,说合就合,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这老骨头还没有到离了谁就过不了日子的时候。但后面过了一阵子,看见大崽没人照料日子乱得不像样子,于是两人搭伙又一起过。
凤秀虽然子女多,但过的日子还没马婆婆就一个儿子的省心。马婆婆和凤秀站在一起,幸福指数高,有种优越感。
马婆婆在凤秀家外还有十来步远便大声喊道:“凤秀在家不?”
凤秀闻声出来:“老姐姐过来玩啊。”
“是啊。这不听到远宝老了,约几个人一起去看看。”
“去这么急啊?我衣服还没有洗呢。”
“不急,我是在家没事,就早早下来。你快点洗衣服吧,我等你。”
于是凤秀把澡盆挪出来放在屋檐下,把泡在桶里的衣服倒进澡盆里洗。马婆婆移张条凳坐在一边。
“你的大崽胜朵呢?”
“出去到下村剪头发去了。”
“你说这远宝,前几天还见他在赶集,有说有笑,就这样一声不吭就去了。隔壁村的满女,也是三个崽啊。可是她得了病,治了两年都没治好,把崽女的钱都花了很多,搞得个个儿媳妇对她一肚子意见,背地里恨不得她早点死去,省得折腾一家子人。久病无孝子啊!听说最后是她自己趁着清醒儿女不在,呷农药死的。”
“是啊。今夜睡着,明日就去了,无心无操,那是最好的事。千万不要得病,得了病自己受罪,崽女跟着受罪,还折腾钱,再有钱的人家也折腾不起。我要是得病动不得,就要像满女那样。”
“这远宝死的时候估计只有财朵在身边,运朵和根朵都住在县城里。谁也不晓得他这么快就老了,崽女都来不及叫到身边。”
“有一个崽在身边送终也要得。要是没一个在身边送终就晦气啰。”
马婆婆咽了咽口水,说道:“想当年,远宝批斗我们的时候多神气,当着全公社人的面,说我是地主婆、你是富农阶级,是无产阶级的敌人,要彻底打倒。现在我们还没倒,他就先倒了。这就是报应!”
凤秀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马婆婆,说:“过去的事情说它干吗?这人都死了。死者为大!”
马婆婆见凤秀不愿提过去的事,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便住了。两人闲扯一会儿,等凤秀把衣服洗完晾好,便结伴去找住在村西边的远庆两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