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咚……”
打鼓山上骤然响起一阵阵急促的鼓声。骤急的鼓点像奔腾的马蹄越过磨溪、车桥、博阳河,穿过东佳山书院,撞向万家岭、金盘顶,又打个回旋,在米粮铺田野的上空回荡。
正在米粮铺田野里冬种的几位后生同时停下手中的农具,一个说:“听,击鼓传餐呢!”另一个抬头看了看天说:“才巳时初,离吃午饭还差上个时辰,怕是司鼓的兄弟搞错了吧!”“是呀,是呀,怕是搞错了。”大家一边附和一边又动手劳作。年长的领班开口了:“我说,大家还是竖起耳朵好好听听这鼓声,像是在传餐么?”
这时,正在东佳书院读书的七个兄弟也在对这阵骤然的鼓声议论纷纷,惹得先生刘子青用戒尺不停地敲击着书桌,大声呵斥道:“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你们没听过鼓声吗?”见七个兄弟都安静了下来,才说:“义敏,你出去探看究竟,火速来报?”
十五岁的陈义敏在七个族兄中排行老七。按照族规,凡陈氏子孙八岁进学堂,教读一些《幼学琼林》《千家诗》什么的简单课程,重点是习字学算,十二岁比考,资质稍优者进书堂。考进了书堂的子弟才有资格教读《四书》《五经》,到了十六岁又再比考,学业优等者进东佳书院深造。进不了书院深造的子弟按资质或农,或工,或商。若按族规,十五岁的义敏还只能在书堂读书,他之所以能提前成为东佳书院的学子、宿儒刘子青的门生,完全得益刘子青对他的另眼相看。
刘子青受聘到东佳书院教书以前,在南唐国子监任教授。三年前,也就是公元972年初夏的一天上午,刘子青正在给学子们讲授《春秋》,国子监的祭酒突然走了进来,对刘子青说:“刘教授,你歇一歇吧。”尽管祭酒是他的顶头上司,但对祭酒突然打断他的讲学还是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快,他沉着脸说:“大人,你没看见我在讲学么?”祭酒也知道刘子青的脾气,赶紧笑着说:“刘教授,我哪敢打扰你讲学,这不是有一个自称东林寺的和尚跑到这里来,说是要见你么?”
“东林寺的和尚?”刘子青沉吟起来。他的兄长刘子如早年因参加三次科考,均名落孙山,便看破红尘,一头钻进庐山脚下的东林寺,出家当了和尚,并发誓再也不跨进国都金陵一步。难道是兄长来了?刘子青想,如果是兄长来了他应到我的府上来找我,为什么要找到国子监来与我相见呢?如此说来,来找他的和尚便不一定是兄长。
刘子青还是决定去见见这位和尚,因为他是从东林寺来的,即便他不是自己的兄长,也一定会带来有关兄长的消息。于是,他大步朝国子监的大门走去。
刚跨出国子监的大门,便听到一声熟悉而亲切呼唤:“子青!”
“兄长,果真是您!”刘子青张开双臂跑上前去正要拥抱多年未见的哥哥,哥哥刘子如却后退两步,低头合十,诵出了一声:“阿弥陀佛!”
刘子青这才回过神来,兄长已是方外之人,而自己又是朝廷官员,一官一僧在国子监门前的大街上拥抱,确实不合时宜,更有损观瞻。便也后退两步,问:“兄长是何时来到京都的?”
刘子如说:“昨日已到京都。”
“既然兄长昨日就到京都,为何不到小弟家中一叙,非要等到今日才来与小弟相见?自父母亡故后,我与兄长已是七年未曾相见呢!”刘子青说完这番话时,两行热泪已然挂在脸上。
“阿弥陀佛!”刘子如诵了一声佛号,说:“贤弟呀,你已是国士了,不应如此儿女情长啊!”
刘子青赶紧抹去脸上的泪水,正了正衣冠说:“兄长教训的是。”又说,“兄长此次涉足京都,定然有不得已的缘由。”
“贤弟猜得不错。”刘子如说,“此次来到京都,一乃国主有诏,二乃受东林寺方丈所遣。”
“国主有诏?”刘子青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错。”刘子如肯定地说。
原来,位于南唐西南方的南汉已被大宋征服,整个南汉土地已纳入了大宋的图版;南唐东南面的吴越国主钱俶见天下大势已归赵宋,便不战而降,交出国印,上表归顺,被宋帝赵匡胤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荆湖、后蜀、南汉、吴越这些与南唐唇齿相依的小国一个个在赵宋的铁蹄下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南唐与赵宋抗衡。此时的南唐国主李煜比谁都明白,要么交出国土向赵匡胤投降,要么就等着被赵匡胤灭国戮族。但是,那毕竟不是一两天的事,赵宋刚刚发起一场剿灭南汉的战争,正要恢复国力,还腾不出时间和力量接着立即攻打南唐。赵宋需要养息,而这也正为南唐如何有效抗衡被灭国的风险提供了运筹的时间。李煜知道,赵宋兵多将广,又经历了无数次沙场血战的锤炼。南唐虽然土地富庶、文气鼎盛、人口众多,亦有长江天险,但南唐没有大战经验,更没有如潘美、曹彬、曹翰、石守信这样身经百战、攻无不克的名将。一旦赵宋楼船东下,饮马长江,他只能束手就擒了。
好在还有时间,有时间就能容人想办法。力拼南唐没有优势,那就只能智取了。李煜想出的办法是,一方面好汉不吃眼前亏,向赵宋低头示弱,亲笔给赵匡胤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并把自己的皇帝大印连同这封书信一起封好,派使臣呈交给赵匡胤,表示愿意主动取消帝号,以国主相称。这样做的好处是虽然名义上取消了帝号,但国家的主权还在自己手中,免得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方面遵循兵者伐谋的古训,使出奇招,派人潜入汴京,刺杀赵匡胤。只要你赵匡胤一死,还不知道你赵宋要乱成什么样子,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来伐我南唐。到时候,一边经过几年的精心备武,一边拉拢吴越的钱俶,我南唐就有力量与你赵宋相抗衡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到哪里去找一个能潜入汴京刺杀赴匡胤的智勇之士呢?就在李煜一筹莫展之时,礼部右侍郎陈忠舜向他推荐了一位奇人,此人乃东林寺的大德高僧法显和尚,俗名刘子如。听说陈忠舜向他推荐的是位和尚,李煜叹了一口气,说:“和尚乃修行劝善之人,怎能干得了杀人的勾当?”陈忠舜说:“不然,国主不妨听微臣慢慢道来。其一,让法显杀一人而挽救我南唐千万百姓免遭兵火之灾,以一人之命换千万条命,不致血洗江南,此乃大义大善也,神必赞之,佛必赏之,正是佛门子弟大修行,大证佛之举,岂止胜造七级浮屠。其二,法显早年与其弟,即现任国子监教授刘子青和我在东佳书院研习经史子集,后因科场失意,遁入东林寺,拜方丈智善为师,钻研东林寺武术秘笈大雁功和道安剑谱,现今的显法既是饱学之士,又是武林高手。国主向来崇佛,于东林寺有恩,现国家有难,东林寺岂能袖手?其三,虽说赵宋与我南唐尚未交恶,然赵宋亡我之心不死,对边关出入岂不严加盘查?而僧道之流乃方外之人,比之他人能让边关守卫放松警惕,更能蒙混过关。加之微臣还听说,赵氏兄弟亦信崇佛教,经常到汴梁名寺听经礼佛。而法显乃我南国得道高僧,容易得到赵氏兄弟青眼。如此一来,岂不比派他人前去行刺更增几分胜算?”
听完陈忠舜的对奏,李煜大喜,连声说:“好!好!爱卿不但饱读诗书,更是足智多谋,真乃我国中之宝啊!”于是便委派陈忠舜将一道密诏火速下到东林寺,偕刘子如马不停蹄赶到京城,听国主李煜面授机宜。
刘子如将自己来到国都的缘由向弟弟刘子青简单陈述完毕,便说:“贤弟呀,愚兄就此与你别过了。只是你我兄弟从此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故而愚兄还有一番重要的话要叮嘱你。”
此时的刘子青完全明白兄长将面临的是什么。他摇着头哽咽地说:“兄长,去不得,你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啊!”
刘子如抬头一笑,说:“男儿国是家呀!现在国家有难,国主相托,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视国难如等闲!”
“兄长啊,那你当初又为何遁入禅林?”刘子青怨道。
“当初愚兄遁入禅林,正是为了参悟救国之禅,今日不正好派上了用场!”刘子如慷慨道。
刘子青抬起饱含热泪的双眼,看着刘子如问:“如此说来,兄长早知国家有今日之难?”
“然也。”刘子如说:“早在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时,我就想到了今天。”
“那依兄长之见,我南唐国祚可保否?”刘子青低声问道。
“唉!”刘子如重叹一声,接着说:“天下大势,总是久合必分,久分必合。况且自赵匡胤登基以来,先收荆湖,又破后蜀,再平南汉,一路势如破竹,如今的吴越又不战而降,我南唐除了一条长江天险外,再无屏障了,国破家亡,只待时日啊!”
“那,那兄长此行之举,岂不是枉送性命,徒劳一场!?”刘子青一脸惶惑地说。
“不然,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况我泱泱大国,岂无壮烈死士!为兄此行,就是要让赵宋看看,我南唐国虽被灭,大义尚存,民不可欺!”刘子如说到这里,抓住了刘子青的手说,“贤弟呀,你辞官吧!”
刘子青说:“兄长何出此言!兄能为国赴死,弟就不能为国效力?”
“愚兄并非此意。”刘子如说,“依我看来,国主虽有文魁之称,却无治国之能。国主孱弱,灭国在即。你一介文士,留在朝中亦无力挽救国运。不如在战争尚未发动之前,辞官回江州,去义门陈东佳书院任教授,为国家育人培才,弘我家国大义,保我南国真气。一来也是在为国效力,二来亦可保我刘家宗脉,于国于家皆有利呀!”
见刘子青尚在沉吟,刘子如继续说:“贤弟呀,这不单是为兄之意,也是我们的学兄、礼部右侍郎陈忠舜大人的安排呀!”
就这样,刘子青挥泪送别兄长刘子如后,便辞去国子监教授一职,带着礼部右侍郎陈忠舜的书信和兄长临别时赠予他的一把宝剑,于公元973年的春天,来到了陈忠舜的老家江州义门陈,在义门陈族长的安排下,出任东佳书院掌院教授。
为使自己满腹经纶传授得人,这年的初夏,他亲自主持了一场入院比考,考完《四书》《五经》《文选》后,他出了一副对子,让比考的陈门学子们对句。他刚吟出上联:“国家有难匹夫尽责。”窗外便传来一声稚声:“男儿仗剑保国卫家。”刘子青一惊,心想,这小子不但出口敏捷,而且气度不凡。便大声道:“谁家小子妄言家国?”窗外应道:“义门子孙国即是家!”
刘子青喊道:“小子进来。”
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岁的少年昂首而入,走近刘子青后便朝他深深一揖:“先生有礼。”
刘子青见朝他揖拜的小子红唇白齿,目秀眉青,口齿清晰,顿时心生欢喜,打算再试试他,看他的学业究竟如何。便开口道:“《千家诗》你能背得几首?”
“首首能背。”少年答道,“且《四书》《五经》也背得差不多了。”
“哦!你敢跟他们一起比考么?”刘子青用戒尺指着案下的一群陈门学子问。
“如何不敢。”少年高声应毕,又低下头说:“只是,只是我家家规规定,凡未满十六岁者不得入东佳书院就读,只怕我考了也是白考。”
刘子青抚着短须沉吟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只要你考得好,我可破格让你入东佳书院就读。”
“先生,此言当真?”少年抬头笑问。
“我乃掌院,岂会对稚子食言!”刘子青放声言道。
“好,请先生赐题!”少年说完,在就近的一张书桌前坐了下来。
这场比考,刘子青只录取了七个学子。这七个学子都是义字辈的,开讲前,刘子青分别为他们取了字,按排行七个族兄弟依次叫义仁、义礼、义智、义信、义荣、义均、义敏。
义敏就是曾让刘子青心生欢喜、刮目相看的少年。
转眼两年过去了,一向安顺的义门陈怎么突然响起了如此急骤、令人惊心的鼓声。前去探听究竟的义敏刚走出东佳书院,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刘子青心头骤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