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青心头骤然升起的不祥预感是有来头的。
他刚来到江州义门陈东佳书院任掌院一年以后,国家大势正按照兄长刘子如的预判发展。公元974年九月,宋帝赵匡胤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为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都监;颍州团练使曹翰为先锋都指挥使,统军十余万,战船数千艘,并与吴越联军,分五路攻向南唐。
第一路,曹彬率侍卫马军都虞侯李汉琼、判四方馆事田钦祚,领荆湖水军自江陵沿江顺流东进,攻取池州以东长江南岸各要地,剑锋直指南唐都城金陵。
第二路,潘美率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东上阁门使梁迥,领马步各军向安徽和县一带集结,大军已直抵江边,虎视金陵。
笫三路、第四路、第五路大军都已出发,正在向金陵杀来。可时局到了这一步,长江以北的赵宋已是举国出动,南唐周边所有要害都在赵宋铁蹄的威胁之下,而南唐国主李煜却不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仍拥着一代绝世美人小周后,在后宫吟诵他的新作《临江仙》。
但这也不能完全责怪或嘲笑国主李煜。不仅是李煜,在公元974年十月十八之前,整个南唐都无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整个南唐国没有一处边关向国都传警,又怎么能责怪或嘲笑大诗人兼国主的李煜此时仍处之泰然,拥美人而吟《临江仙》呢?
国家平安,君王享乐。谁能说君王有错?况且赏美吟诗,这完全符合大诗人李煜的气质。
但时间终于到了十八日的这一天。这一天终于让整个南唐感到什么叫剧痛。在长江南岸的湖口水师大营,整整十万南唐驻军突然发现江面上出现了宋军水师,只见樯橹如林,篷帆蔽空,一支规模空前巨大的舰队正从上游顺流直下。面对宋师,南唐水师的反应是赶紧收拢在江面上巡逻的船只,关闭水师寨门,以免招惹麻烦。
但是,南唐湖口水师营的十万官兵没有一个人心中发慌。因为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宋朝水师常见的例行巡江。双方对此早有默契,宋军出现,唐军自然会有所收敛,给足宋军面子则可,以换取双方相安无事。
可接下来却显现了与往日的极大不同。只见浊浪翻滚、西风卷雪的江面上,宋军看不到首尾的舰阵排山而来,又倒海而去,让南唐水军看得目瞪口呆,等他们勉强回过神来时,宋军巨大舰阵已碾过湖口,直压安庆、芜湖。
宋军谈笑间,南唐的前沿阵地——湖口水师大营,已水崩土解得不成模样,一道被南唐视为铁壁的十万人的防线,连一声呐喊都没听见,就让宋军如出门踏青一般给突破了,真是难堪得叫人连脸红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也没什么脸红不脸红的,自古以来都是兵者诡道也。不管赵匡胤怎样以光明面示人,但他演的“黄袍加身”这一出总是见不得光的。何况自开国以来,他所发动的所有战争从来都没有按规则出牌,什么吊民伐罪呀,传檄而定呀都是无稽之谈。出身于职业军人的赵官家只知道一点,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迅速决定胜负才是仁慈。因此,无论是对荆湖还是后蜀、南汉乃至现在的南唐,赵宋所做的都是偷袭战、闪电战,不宣而战。
而在南唐国主李煜看来,他赵官家这些所作所为都与礼不合。他一个读书明礼之人,要做到的是非礼毋动,出师有名。
而赵匡胤已经没有工夫也没有耐心跟李煜走过场、玩虚套了。对南唐他只有来粗的,玩硬的,速战速决,他得赶紧腾出手来对付北边的契丹诸国。
终于看清了形势的李煜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恢复自己的皇帝身份。他深知,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要以堂堂的南唐九五之尊,率领南国所有将士抵抗外敌,以此唤起南国民众的同仇敌忾之心。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先是池州失守,国门洞开;接着是南唐举人樊若水叛国投敌,帮助宋军在汹涌湍急的长江上搭起了一座天桥,硬是帮宋军把天险变成通途,让潘美的数万大军渡过长江如履平地,围住了金陵。
兵临城下!金陵城中已经乱得像一锅粥了。
在这种命悬一线的时刻,其他人都可以慌乱,唯独李煜不可以。因为他是一国之主呢!思之再三,他终于向等他拿主意的大臣们开口了。他说:“来武的,我不如赵官家;来文的,他赵官家不如我。众卿切勿慌乱,看我使出撒手锏!”
他的撒手锏就是修文馆学士承旨——徐铉。说实话,徐铉的官职并不大,但此人满腹经纶、口若悬河,曾经放言张仪只配做他的学生,晏婴只能当他的随从。此前李煜委派徐铉为贡使,按例给赵匡胤上贡,一听说南国贡使是徐铉,宋国便愁满朝野。因为按照礼例,宋朝得派出一名押伴使,全程陪着徐铉,直到此人离境。但是此时所有的宋朝官员都在找借口,请病假,说什么都不跟这个姓徐的见面。因为宋国举朝官员都知道,论起文来,他们连给徐某人提鞋牵马的资格都没有,谁都不愿前去丢人现眼。
宋国举朝文人都怕去见徐铉,偏偏赵匡胤不怕。赵匡胤深谙“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那就是秀才与兵各玩各的游戏规则,那么,我偏不派秀才陪你玩,你要玩我就派一位目不识丁的大兵陪你玩,看究竟谁玩得过谁?于是他大笔一挥,派了一个大字不识的殿前侍卫前去接待徐铉。
可想而知,这次的贡使徐铉当得是多么的无趣、多么的憋屈。武功全废的徐铉只能一路痛骂着赵某人流氓,赵某人兵匪,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金陵。
想想这次贡使的经历,徐铉都心寒。但是,现在的南唐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作为食君禄的臣子,国君又如此瞧得起,无论怎样,徐铉只能调整状态,重鼓勇气,再进汴梁,再搅三寸不烂之舌拿下他赵匡胤。
听说来的使臣又是徐铉,赵匡胤哈哈一笑,说:“那就宣他上殿吧,看我怎么来收拾这小子。”
徐铉跨步上殿,在宋朝最神圣最庄严的地方,昂头瞪眼,声如洪钟,指着宋帝赵匡胤的鼻梁说出了江南所有人的愤怨:“李煜无罪,陛 出师无名!”
满廷震惊!
满廷官员震惊的还不是小小南国使臣胆敢指着皇帝的鼻梁指责呵斥,而是一句“陛下出师无名”的大帽子,不偏不倚,准准正正地扣在了宋帝头上。自古以来,凡仁义之师,出师讨伐必须有正当名义、正当理由、凿实根据,否则天必遣之,民必弃之。而这次征南唐,他赵官家只说李煜“倔强不朝”,把这一点作为征战讨伐的理由,无论如何都显得过于勉强。
但是,自他穿上黄袍当上皇帝以来,还从未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而现在徐铉一上来就指着他的鼻子揭他的老底,让他从根子上原形毕露。
此刻,满朝官员都在注视着他们的皇帝,等待他大发雷霆,把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轰下殿去,重责几十大板,让他满口的之乎者也变成哭爹喊娘,让这位所谓的大文豪、大名士斯文扫地,以解他们昔日受辱之恨。
可赵官家偏偏就是不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叫徐铉走近些他的帝座,让他把要说的话尽管说完。因为赵官家已经看到了征南唐的胜利,既然是胜利者,可以不接受任何指责!
徐铉更加气愤,继续指着赵官家的鼻梁,口沫喷张:“我主李煜侍奉陛下,就像儿子侍奉父亲一般,他有什么过失?陛下又凭什么见伐?……”
等到徐铉说到口干舌燥,终于歇下来咽一口唾液润润嗓子的空档,赵官家只平淡地回答了他一句:“你说我和李煜就像父亲儿子,那好,你说父亲和儿子能分成两家吗?”
徐铉一下子噎住了。他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条无论如何都无法辩驳的真理,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所有儒家弟子都必须永远遵循的天地立心之本啊!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拿父子来说事,想我徐铉满腹经纶,竟然被经纶所误,败给了这个行伍出身、一肚子草包的强盗皇帝。国主啊,我辜负了你呀!赵——匡——胤……算你狠!
徐铉一头朝赵匡胤帝座的扶手上撞去!
这一撞,一切都结束了——“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李煜和小周后一起在后宫尚未填完这首词,金陵城破了。
王师既入金陵,李煜只能用手中填词的笔,书写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圣旨,命南唐所有州县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归顺大宋。
这道圣旨是公元974年农历十月初八下达的,传到江州已是十月十一。接到圣旨的江州刺史谢彦宝正要命人打开城门,向围城的曹翰投降,江州指挥使胡则一头闯进刺史大堂,按剑大喝一声:“且慢!”
谢彦宝睃了胡则一眼,说:“怎么,胡指挥难道敢抗旨么?”
胡则朝谢彦宝瞪着眼问:“敢问刺史大人,你当的是谁家的官,食的是谁家的禄?”
谢彦宝说:“当然是我南唐君家。”
“好!既然大人知道食的是我南唐君家之禄,现在君家有难,我等又当如何?”胡则继续问。
“我等理应为君尽忠。”谢颜宝说,“只是,我命人打开城门,向宋军投降,也是奉君家之旨啊!”
“胡说!”胡则怒道,“君家已成为赵宋阶下之囚,所下此旨乃被迫为之,我等岂能奉得此旨。”
“可是南唐四十一州,除我江州外,均奉旨归降了。单剰我江右一孤州,又能支撑多久。”谢颜宝阴阴一笑,继续说,“胡指挥,俗话说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我劝你休要意气用事,做以卵击石的傻事,不如趁早打开城门归降大宋,既免战死之苦,也不失后半辈的禄位呀!”
“一派胡言!”胡则哗地拔出长剑,怒吼一声,“君辱臣死!”只见血光一闪,谢彦宝的人头已滚落阶前。
胡则用滴血的剑指着谢颜宝瞪着双眼的人头,对站在刺史堂前的江州文武厉声说:“谁再言降,便是此等下场!”
满堂文武同声道:“我等谨遵胡指挥大令,誓死捍卫江州,光复我南唐山河!”
“好,诸位听令!”胡则当仁不让地行使起了捍卫江州的军政大权。
于是,一道保卫江州的征调檄在974年的农历十月十二巳时初,被快马传到了江州义门陈。
接着,打鼓山上便传出骤急的鼓声。
当陈义敏将击鼓的缘由告刘子青时,刘子青只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只在迟早,他已做好了准备,正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在东佳书院当掌院教授的差不多两年时间内,他对自己亲自教授的这七个学生可谓煞费苦心,除了尽心教他们文韬学识之外,他还到东林寺把兄长刘子如的师弟法明请来,教这七个学生的武功;并把江州指挥使胡则请来教他们行军布阵,兵法武略。他所做的这一切,不正是为了今日派上用场么?
就在刘子青缓缓点头间,他已经作出了决定,他要与他的学生一起,投笔从戎,保卫江州,同赴国难。他猛地站起来,挺直了腰杆,大声说:“儿郎们,现赵宋军队正在踏我国土,俘我国主,攻我江州,我们该怎么办?”
“男儿国是家,仗剑保家国!”七个兄弟异口同声。
“好!那我们还等什么,我们去祠堂,见族长,放下笔,拿起剑,请求参战,杀进江州,保我家国!”说罢,刘子青领着七个学生与在田里劳作、闻鼓而来的陈门子弟潮水般涌进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