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前来伺候茶水的是个厨子,胡则的脸色有些难看。
胡则沉着脸说:“何老五,你一个厨子上来伺候什么茶水,其他人呢?”“禀将军,府里的男丁都被您派到城墙上去防守了,丫环们又让夫人带去给受伤的军士们熬药洗伤了。府里只剩我和几个老人了。”何老五禀道。胡则才说:“知道了,一旁伺候。”又说:“各位将军请继续。”
老大义仁说:“我没什么好说的,但卫国保家,我等绝不惜命。”
老二义礼说:“我们听将军和先生的,将军和先生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
“打仗我等自然是要尽力的。但打仗不仅靠尽力,兵者伐谋,谋定而动,才能获得胜算。”老三义智开口了,但他说的却与义仁、义礼不一样。他继续说,“刚才听了胡将军和先生、老七对战局的分析,在下深以为然。不过,我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浅见,供胡将军与先生参灼。”
“一定是高见,请三将军赐教。”胡则急切道。
“赐教不敢,只怕是献丑。”义智说,“曹翰既然从金鸡坡把兵力一个不剩地撤了下来,再要在此重新排兵布阵很是费力,得不偿失呀。再说北面城高江险,易守难攻,他又何必在此空费兵力,说明他从城北的金鸡坡撒兵是明智之举。而曹翰求胜心切,从金鸡坡撒兵以后必有大动作,他率重兵攻打西南门也不是一两日了,就算他把金鸡坡的一万兵力全部增派到西南门,我看也难奈我何。我曾去西南的城楼上看了看,西南门的兵力确实增加了,但所增兵力绝对不超过三千,那还有七千兵力藏到哪里去了?东南面又未见增兵,说明老七的分析是对的,曹翰一定将兵力藏在荷花垅至余家垅一带的山冈密林中,想等他们向西南门发起猛烈攻势,趁机吸引我方军力时,突然向东门发起进攻,打我们一个东西难顾、措手不及呀。”
“三将军真是高见呀!”还没等义智说完,胡则就赞赏起来,“真是一语点破梦中人呀,看来,曹翰这贼子真是来者不善啊!”
刘子青也说:“老三分析得透彻,接下来我们再议议怎么排兵布阵、迎击来敌吧。”
“三将军一定成竹在胸了。”胡则抚着短须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义智说。
“此事不难,既然曹翰贼子将攻城的重心摆放在我城东南,我们做好防备就是。城西南门我们过去怎么防,现在我们还怎么防;至于城东的防守,以我之见,一是留下三百名城北守军做哨警,其余兵马全部撤到城东,埋伏在内城墙下;二是我兄弟七人留下老大、老二助守西南门,其他五兄弟都到城东去,增强城东的防守力量。一旦宋军在城东发起偷袭,我们便给他们来一个守株待兔,叫宋贼措手不及,有来无回。”义智不慌不忙,将自己的想法侃侃道来。
“好!三将军真不愧‘义智’二字呀”。胡则大喜,“就按三将军的高见抓紧布防,待战胜宋贼,我要重重犒赏三将军和义门众兄弟。”
“胡将军过奖了。在下等这点皮毛陋见都是将军您和先生传授的,在下等岂敢受赏。”义智一边对胡则作揖,一边谦逊道。
“三将军不必过谦,胡谋也决不食言。”胡则说完,将手往案台上一擂:“众将听令!”
“请将军下令!”众将同声吼道。
胡则下完军令,众将军都依次退出了议事厅。胡则正要对留下来的刘子青说点什么,忽然,一阵冷风朝他脸上扫来,又从衣领往肉里钻,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接着又是一阵眩晕朝他袭来,他用一只手按住脑门,身子晃了晃,又赶紧用另一手撑住案台。
刘子青见状,上前一把扶住他,关切地问:“将军,您哪里不舒服啊?”
胡则朝刘子青摆了摆,说:“没什么,怕是这些日子没休息好,给累的。”
“将军,这时候你的身体可真出不得事啊!”刘子青急切地说。
“没事,没事。好在刚才把紧要的军务都安排妥帖了,接下来就劳烦先生帮我盯着点,我先去休息一下。”说完,胡则晃荡着身子朝后堂走去。
连日的心神操劳加上在城楼上巡视防务、观察敌情时感受了风寒,终于让胡则病倒了。好在知道胡则染病的只有刘子青一人。他知道,对于胡则的病情他必须守口如瓶,哪怕是对义门七子他也不能透露半点风声,这可是关系到整个江州人心稳定、生死存亡的大事。可让刘子青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虽然他对胡则的病情隐瞒得严严实实,但胡则这场病还是让江州难逃血流成河、惨遭屠城的厄运。
到了晩上戌时,养息了几个时辰的胡则,虽然额头上还有些微热,但肚子里却觉得饿了。夫人听见丈夫叫饿,心里顿时欢喜起来,连忙说:“知道饿就好,知道饿就好!”又问:“夫君,你想吃什么呢?我好让老何帮你做。”胡则说:“口中无味,你让老何给我做碗鲜鱼片汤来吧。”“好,我这就去吩咐老何做去”。夫人说完,就到厨房催促何老五做鱼片汤了。
不一会,何老五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鲜鱼片汤端了进来,说:“将军,您尝尝,要是可口,我再端一碗来。”
也活该要出事。何老五平时话语并不多,这一回却说得不停嘴。他继续说:“将军,这要是在往常,我们江州的浔阳江里什么鱼没有。可如今眼下,江州城被宋军围得严严实实,就是有好鱼也弄不进城里来。今天将军想吃鱼,夫人又催得急,我又不知道去哪儿给将军弄鱼去,只好把将军养在鱼缸里的那条锦鲤给捞出来,做成鱼片汤了。”
“你说什么!?”胡则大吼一声,“你敢把我养的锦鲤给杀了!?”
“不杀它,我怎么给将军做鱼片汤啊。”何老五辩了一声。他根本还未意识到他犯了多大的错,心里想还不是你想吃鱼片汤吗?我不杀它,这大晩上的,让我到哪里给你弄鱼熬汤去?
胡则端起鱼片汤碗朝何老五砸去,大声吼道:“你好大的狗胆,敢擅自宰杀我的锦鲤!你可知道它的作用?”
何老五一边抹去溅在脸上的鱼汤,一边说:“这条鱼不就是供将军平日里观赏,可如今,战事吃紧,将军也不应有此观鱼的闲心,不如宰给您吃了。等战事完了,我再去弄一条给将军养着玩就是,将军又何必对我这服侍您的下人动这么大的怒。”
“你,你你……”胡则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何老五颤抖着说,“你不但坏我大事,还敢指责我!来人哪,给我将这无知、可恶的东西拉出去砍了!”
听说要拉出去砍头,何老伍这才吓得双腿软塌在地,一边使劲地磕头,一边叫喊着:“小人无知,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两位军士闻令已冲了进来,正要拖走何老五。夫人急忙开口说:“且慢,请夫君听我一言相劝。这何老五虽然顶撞了夫君,但他本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服侍夫君,才错杀了一条鱼呀。”
“说得轻巧,错杀一条鱼!”胡则仍怒气难消,“夫人,你知道这是一条什么鱼吗?你以为这条鱼是用来供我观赏的吗?我是用它来观察天气的!你以为一个将军、统帅只知打打杀杀,取敌首级就行,不知提前知晓天气变化,提前做好防范布置,还能打好仗、打胜仗吗?”
“可是,夫君啊,何老五乃一无知下人,哪里知道当将军的韬略和机谋哇。”夫人继续劝说道,“如果夫君因下人无心错杀一条鱼而斩其首级,传出去怕是让将士们寒心呢,请将军三思啊!”
胡则不耐地挥挥手:“拖出去,拖出去!”
夫说急道:“夫君,斩不得,你这一刀斩下去,人心将失呀!”
胡则说:“就你知道人心重要,可军法又岂能视之等闲?”
夫人说:“何老五并不是你手下的军士,只是我家一个厨子!”
见夫人执意为何老五求饶,胡则才转口言道:“既然夫人如此说,军法可免,家法难饶。给我拖出去重则三十棍!”
打蛇不死,必反遭其噬。这天夜半时分,心怀怨恨的何老五偷偷摸出江州城,来到曹翰营中,将上午在胡则身边伺候茶水时听来的江州防务军机秘密,一五一十地全盘告诉了曹翰。
曹翰做梦也没想到,他精心设计部署的攻城大计,这么容易就被胡则他们瞧破了。听完何老五的告密,他先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庆幸在天还未亮之前就得到何老五的告密,不然等到天亮,三军一旦发动攻击,必然是横尸城下,有去无回,他一世英名就要断送在江州了。继而他又大喜,既然你胡则把守城的重兵都部署在东门和西南门、北门空虚,而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重新调整和部署作战计划。于是,他立即调整兵力,改变攻城策略,让埋伏在荷花垅和余家垅的部队在一个时辰内火速移至北门,一个时辰后趁天还没有亮,便从西南门、东门、北门突然同时发起攻击,胡则必然首尾难顾,再想从东西两门分兵支援北门已是回天无力了。
“哈哈哈哈!”部署完毕,曹翰放声大笑起来。自率兵攻打江州以来,他哪一天不是愁眉不展,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开心过,这种开心的大笑让人听起来除了有一种压抑已久的释放外,也透出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果然,曹翰笑毕,咬着牙说:“三军听令,破城之时,便是屠城之日!”
下毕屠城令,曹翰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悻悻地说:“胡则啊胡则,你也有今天哪!你是千防万防,却防不了小人无知可恶,自己病中易怒,夫人心怀仁慈啊。到天亮时,我要让你看到江州十数万军民是怎样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的!”
一切都在曹翰的预料中。卯时初,西南门的攻击战首先打响,继而东门杀喊震天,正在江州两个城门厮杀正酣时,北门瞬即便被攻破,宋军如潮水般从北门涌进了江州城。
陈义敏一直在东门与宋军厮杀,当他耳边传来慌乱的北门失守的叫喊声时,他压根就没有当回事,直到义智一身血污杀到他身边,对他大喊:“老七,北门失守了,江州满城都是宋军,我们输了!”他才发现,守东门五个兄弟除他和三哥义智外,其他兄弟都已不见踪影。再看看身边,除倒地牺牲的江州将士和团团围住他们的宋军外,不见一个活着江州将士。
义敏正在发愣时,又听见义信朝他喊:“老七,别发愣了,我们联手杀出江州吧!”
义敏回道:“三哥,江州难道我们不保了!”
“江州已破,三军已作鸟兽散,就凭你我,还怎么保江州!”义智大声喊道。
“还有胡则将军和先生呢!我们不能丢下将军和先生不管哪!”义敏急切地说。
这时,大阳升起来了,江州城浸染在一片血色中。突然,一彪人马从西门方向朝义信和义敏冲杀过来,兄弟二人来不及再说什么,只能拍马挥剑迎了上去。
兄弟俩一声嘶喊,剑锋所指,敌人纷纷退避。当兄弟两人义陷入敌阵中心时,从四面八方拥来的敌军己将他俩围得严严实实。此时的兄弟俩都明白,退无路,进则死。义智看了一眼黎明下血色浸染的江州城,一丝惨淡略过他的心头,他朝血红的朝霞照映之下的义敏看了一眼,说:“七弟,记得先生考你时说‘家国有难匹夫有责’,你说‘义门子孙国即是家’,现在到了你我为家国就仁的时候了!”义敏朝义门陈方向回望了一眼,一脸毅然地说:“三哥,没什么可说的,男儿国是家,仗剑行天涯,如今虽壮志未酬身先死,但我们死得其所,死得其时呀!”说罢,兄弟俩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嘶喊:“杀!”
随着兄弟俩一声惨烈的嘶喊,两匹战马冲向了将他俩团团围住的敌军,马蹄所踏、剑锋所指,人头滚落。兄弟俩刚一鼓作气冲出了敌军的包围,又被一拨宋军给围住了,义智也不说话,挥剑又冲向敌阵,义敏见三哥独自冲向敌阵,知道三哥是想掩护他冲出敌人的包围。但此时的义敏不可能抛开三哥独自逃生,便紧跟三哥打马冲向宋军。
兄弟俩两匹马两把剑在敌阵中经过三围三荡,终于冲出了宋军的重重包围。看见被他俩甩在一箭开外的宋军,义智看了义敏一眼,义敏朝义智报之一笑。两人正要抖动羁绳,驱马而去,却听得身后传来百姓们的哭喊声:“快逃命啊!宋贼屠城了,见人就杀啊!”
闻听此言,义敏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义智的牙也咬得咯咯作响。在江州城中老百姓们不绝于耳的撕心痛喊中,义敏什么话也不说,将手中的马羁一抖,调转马头,将宝剑举过头顶,剑锋上映着血红的霞光一闪,就冲进了敌阵。义智见状,周身的血液跟着沸腾起来,他大喊一声:“老七,等我一同杀敌!”
可是,已来不及了。这时听说城东的宋军被江州两员小将杀得人翻马仰、三围三荡主帅曹翰已赶到阵前,见已杀出阵中的两员小将又杀回阵中,赶紧指挥手下将领将义智、义敏两人分而合围,逐一围歼。
被重兵围困、格战多时的陈义敏,一身白袍已被血迹浸染得看不见一根白纱,连头上的盔甲和整个脸庞都溅满了敌人的污血,他已完全杀红了眼,谁挡在他的马前,他手中的那把宝剑就直指谁的首级,剑花闪过,人头落地。可陈义敏没想到,他眼前的敌人越杀越多,双臂也越来越沉重。朝阳惨红,血色惨烈,他的双眼已经看不清眼前到底有多少敌人,只见一片血光罩着他和他的战马,此时他所想的就是必须竭尽全力,挥动自己手中的宝剑,用剑锋刺穿罩着他的一片无尽血光,尽快与三哥义知汇合。但他手持的宝剑已重若千钧,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在一片无尽的血光中奋力一劈后,整个身驱再也控制不住,一头栽下了战马。
义敏回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倒下战马的。当他醒来的时候,双臂已被反着捆绑在东门城楼上,出现在他眼中的景象便是悬挂在城楼门柱上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一颗是胡则将军的,一颗是先生刘子青的。
义敏先是“啊”了一声,良久才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先生,先——生——!
“老七,不要难过。”义敏循声望去,离他一丈之地,三哥义智同样被双臂反绑着。只听见义智继续大声道:“先生既然和我们一起来保卫家国,早就想到了今天。先生死得其所,重于泰山,你这一流泪,等会儿见了先生,岂不要遭先生责备!”
“三哥教诲得是。”义敏让自己镇静了下来,笑着对义智说,“三哥,有你领我一起去见先生,一路上我就不寂寞了。”
说完,听见一声喝道:“死到临头,还这般啰唆,给我砍了!”
“且慢!”义智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曹翰大将军吧。曹大将军,砍头容易,我等并不惧死。但我听说,大人必有大量,不知大将军能否听得进死到临头之人的一句忠言?”
“三哥,你难道要向曹翰这贼子求生吗?”义敏急得大喊。
“老七,你放心,我义门子孙这点廉耻节义永不会丧失。今天我不为自己贪生开口,但我要为江州百姓请命。”义智说完又转向曹翰言道:“不知大将军有没有这份器量听我把话说完?”
“好吧,我看看你这临死之人能否口吐莲花。”曹翰望着天空说。
义智说:“将军,江州拒不投降,劳你费心。与你争战,拒你于城外数月之久,让你威名受损的是胡则将军与我等所为,与江州城百姓何干?今日江州已破,你的宝剑也已舔饮胡则将军项上鲜血,我等也将成为你的刀下之鬼、俎上鱼肉。江州一战,不但一洗你数月不得寸功之辱,而且也必将让你名震天下,功垂青史。按道理,你现在要做的是打扫战场,出榜安民,这才是遵王道,顺天意之举。可是将军却背王道,违天意,屠我江州百姓,如此恶举,怎叫天下归心?将军如不想遗臭万年,我劝将军赶紧收回屠城乱令,停止杀戮!”
“哈哈哈,黄口小儿,竟敢与本将军妄言什么王道天意,阻我屠城!”曹翰不屑言道,“那我告诉你吧,一个小小江州城,便阻我大军数月,如不屠城,我大宋军威何以得立!?”
义信说:“曹将军,你为什么要学西楚霸王项羽呢?将军应该知晓,民者国之本也,民心国本不可伤啊!”
曹翰说:“区区一城,又能伤及民心国本几何?况且不屠江州,让我何以威慑将来?”
“将军屠不屠城,全在善恶一念之间。然将军抱负远大,又已立盖世之功,将来必定乾坤无涯。杀贼伐邪,乃天道人心,而诛杀无辜百姓,不但有伤王道,也让将军背负万载恶名啊!”义智说,“我还听说,数年前,王全斌征伐后蜀时,因滥杀战俘和百姓,受到宋主赵匡胤的严责,好不容易积起的战功,因滥杀无辜而前功尽弃,此乃车前之鉴,难道不值得将军三思?”
“这个嘛!”正在曹翰沉吟之际,传来一声:“圣旨到,曹翰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