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义门陈的祖祠的议事堂内,老族长召集一群家族长者正在议事,一个男丁忽忽闯了进了说:“不好了,老族长,刘玉卿小姐在祠堂后的樟树上上吊了!”
“人去了么?!”老族长闻言,猛地站起身神色凝重地问。
“幸好发现及时,人已被救下来了。”来人说。
“唉!这丫头命苦啊!”老族长又缓缓坐下来说,“本想等江州战事平息,在我义门儿郎中为她选一佳婿。现在不但江州战败,且遭屠城厄运,刘先生和我义门七子都已为国捐躯,怎叫人不痛心疾首啊!”说完,两行老泪已纵橫在脸。
有人劝道:“老族长,现在悲伤亦于事无补,况且当初刘先生带领我义门儿郎出征时,我们也已料定到了江州必败这一结果。我们人事已尽,大义昭彰,而天命如此,夫复何言。我们还是好好议一议,怎么为刘先生和我义门七子布置灵堂,为他们发丧吧!”
“是呀,是呀。”众人一边流泪一边附和道。
老族长说:“你们先将这议事堂布置成灵堂吧,至于什么时候发丧,等将他们的尸首都找回来了再说。”
有人流着泪说:“据传来的消息,曹翰屠城后,见尸积如山,便命人将尸首都填井抛江,怕是找不回尸首让他们入土为安了。”
众人都抬头看着老族长,等着老族长表态。良久,老族长才开口了:“大家不要焦急,也不要心痛。两军交战,哪有不死人的道理,况我义门儿郎为家国大义而死,死得不屈,死得其所啊!”说到这里,他的双眼又噙满泪水,但没有让一滴泪水落下来,他深深呼吸了一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气息,用异常平静的口吻说:“明天,我亲自去一趟江州,去见见曹翰,找他要回刘先生和我家儿郎们的尸首,我要隆重地为他们发丧!”
“老族长,万万去不得!”众人几乎同声地说,“曹翰异常凶残,你这一去,岂不是去与虎谋皮!”
“曹翰再凶残,也是赵宋皇帝家养的一条狗。”老族长说,“我知道他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但他绝不敢视大宋的江山如儿戏。”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有人就问:“还请老族长说明白些。”
“大家想想,江州一战,是赵宋平定江山、完成统一江南的最后一战。都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难就难在百姓难治,天下归心。”老族长说,“想我江州义门陈,不但天下仰望,且历代帝君褒赏有加,难道赵宋皇帝就看不到这一点么?!”
有人问:“老族长,难道我们要归顺赵宋?那我义门儿郎和刘先生八条人命岂不是白白送死!”
老族长环视了一眼众人,语气坚定地说:“不!为家国就义,万死不辞,这正是我义门陈家的风范,他们不是白白送死,而是舍身赴义!但是,大家要明白,现在赵宋在江州最后一战,国家已经统一,国家既然大统,我们就要讲大局,顾大义。什么是大局?大局就是大稳定,少战争,少死人,少苦难;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我义门陈氏能耕读传家,这就是大义。所以,我们现在与赵宋要讲的不是对抗与归顺与否?而是一个‘义’字!这个‘义’字,他赵宋要不要,我陈家丢不丟?他赵宋如果要这个‘义’字,那就请曹翰把刘先生和我义门七子的尸首给我们找回来,为他们发完丧,我义门陈就是他赵宋的子民。如果他曹翰不答应我这个条件,那我义门近两千就是他曹翰的敌人,让他把我们全部屠戮,我义门陈虽尽亡,但大义存千古。”
“不!”老族长的话音刚落,刘玉卿闯进了祠堂。原来,她上吊时被人救下后,就同义门陈的老少站在祠堂门外听老族长他们在里面议事,开始她还嘤嘤地哭诉着:“父亲、七哥,你们死得好惨啊!”后来听到老族长说要到江州找曹翰要回她父亲和七哥们的尸首,她才止住悲伤,不再啼哭,专注地听老族长往下说,当她听到老族长说要归顺赵宋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一头闯进了祠堂的议事堂。
见进来的是刘玉卿,族长脸色沉了下来,说:“你一个外姓丫头,怎能闯我议事堂!”
刘玉卿说:“我虽是外姓丫头,却是你陈家媳妇!今天我闯议事堂,是要代表我家夫君说话。”
“陈家媳妇?”老族长想,这丫头莫不是刚才上吊还没还过魂来。便说:“丫头,你夫君是我家哪位儿郎?”
“我父亲领着七位哥哥出征,您曾亲口许下我的婚事,老族长难道忘了?”玉卿反问。
“是有那么回事。”老族长说,“可是一来没有为你具体指婚哪位儿郎,二来他们都已就义,三来我家没有向您下聘礼。你可算不得我家媳妇啊。”
“您既然亲口许下了婚事,自然就有人给我下聘。”玉卿从身上摸出一块玉佩递到老族上手中说,“这可是您家之物?”
老族长捏着玉佩,眼里含着泪喃喃地说:“老七!老七啊,你还是孩子呀,怎么不听我的话呢!”又问玉卿:“这么说来,老七是你放走的?”
“人是我放的,但这也是我七哥的心愿!”玉卿说。
“你可知道,你放走了老七,可是害了他性命啊!”老族长一脸的悲痛。
“我知道是我害了七哥的性命。但害我七哥性命的是老族长在前,我在后,老族长不先责怪自己,反倒先责怪起我来,于理不通。”王卿辩道,“再说最终害我父亲和七个哥哥性命的是赵宋狗皇帝,是曹翰那恶贼。现在,老族长不但不打算为英烈们血恨,反倒要归顺仇敌,这是哪门的大义!?”
老族长说:“慢慢慢,你先别说远,说说怎么是我先害了你七哥?”
刘王卿回道:“怎么不是你?我父亲本来打算把我嫁给七哥,我和七哥也情投意合,是你临时乱命,棒打鸳鸯,硬是要将我作奖品,把我嫁给出征的其他六位哥哥。如我七哥不出征,我们一对有情人如何终成眷属?我七哥出征,一为家国大义,二为我俩情意。现在,您陈家失去了七位儿郎,但还有儿郎成群,而我失去的是我唯一的父亲和七哥,难道我上不得您陈家的议事堂,代不了我七哥开口说话?”
“此心可鉴,此情可谅!但就算你是老七的媳妇,可我义门陈家向来只有男人议事,女辈是登不了议事堂的,你赶紧下去吧,不要耽误我们议事。”老族长刚说完,玉卿就抢过话头问:“老族长,敢问义门陈的义字作何解?”
“忠孝爱悌,公明清廉。”老族长见一个小小的丫头在他面前咄咄逼人,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只用了八个字来回答玉卿。
“老族长说得好。为国当尽忠,我父亲和义门陈众位哥哥已为国尽忠;为父当尽孝,我父既尽忠,我当报仇孝父;小女子也懂得孝上爱下,同辈爱悌,公而生明,公而生廉,至忠至孝、至公至廉乃大义。”玉卿仍是一副激昂的神情侃侃而言,“而在义门陈,我看到了忠孝,但未必公明。”
“何处不公!?何处不明!?”老族长厉声问。
“轻视女辈,赶我出议事堂便是不公;国仇家恨不报,反言归顺,便是不明。”玉卿大声言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无才便是徳呀!”正在老族长气得大喊时,议事厅门外传来一片轰乱声,有哭的,有笑的,有喊的。继而,五个年轻人来到了议事厅。
“大哥!”刘玉卿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前抓住义仁的手,兴奋地喊道,“大哥、二哥、四哥、五哥、六哥,你们还活着呀!”
哥五个只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我父亲呢?我七哥呢?还有三哥呢!”玉卿问。
“是呀,老七老三呢?还有刘先生呢!”老族长这才回过神来问。
哥几个都看着老大义仁。义仁小声道:“听说,听说,宋军破城后,先是刘先生被宋军俘虏了,老三、老七去救刘生生,亦被宋军俘虏,可能,可能,已经殉难了!”
“父亲!七哥!”玉卿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后,人便晕倒在议事堂。
满堂的人在玉卿这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欲绝的悲痛中,也抑不住热泪长流。而此刻的老族长并没有流泪,他咳嗽了一声,神情威严地说:“都不要哭,先把玉卿这丫头给我抬出去,我有话要说。”
这时,残阳下的义门陈,被悲痛氛围笼罩着。被抬到议事堂外的刘玉卿已经苏醒过来,仍悲恸恸地哭诉着,把围在议事堂门外的人的眼泪都齐刷刷地拉了出来。西下的夕阳似乎都不忍心看到这一片悲恸的场景,迅速朝万家岭滑落,把一层血色涂满天空,使整个天空看起来都是悲恸的。
残阳下,悲恸中,议事堂内传出老族长严厉的声音:“撤掉灵堂,升起法堂,我要开法堂,行家法!”
议事堂门外,悲恸的人们一个个抹去眼中的泪水,都齐刷刷地朝议事堂望去。
在江州义门陈,开法堂虽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却是一件极其严肃的大事。早在唐朝大顺元年(890),义门陈第七世族长陈崇就立了家法三十三条,家范十二条,家训十六条,统称家法。立了家法后,却少有人犯,一般情况下,好几年或十数年才开一次法堂。老族长任族长快二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开法堂,而且这一次人们却不知道老族长开法堂的缘由。
堂内有人问:“请问老族长,您今天开这法堂又为哪般?”
老族长说:“为哪般?为的是家有三尺法,官申五条刑!”
又有人问:“我义门子孙哪一位犯了家法哪一条?”
老族长反问:“家范第四条怎么说?第七条又怎么说?”
那人说:“第四条和兄弟,第七条隆师儒。”
“既然大家都知道我义门家法明文伸张和兄弟、隆师儒,那么现在呢?七个兄弟同出征战,只回来五人,还有两个兄弟生死不明,尤其是回来五人都是兄长,只顾自己逃命,丢下幼弟不顾,这是和兄弟吗?兄弟七人,只有老三、老七为国捐躯,而这五人临阵脱逃,这是手足相将吗!?”老族长环视了众人一眼,指着站在堂前的五兄弟继续大声道:“更难容忍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师命不保,你等竟敢偷生,这是隆师儒吗?尤其是老大、老二,长兄即父,一仁、一信,抛弟弃师,仁何在,信何存?你们还不给我跪下!”
兄弟五人同时跪下。老族长正要宣布行家法,门外又传来一阵骚动,继而,听见玉卿大喊一声:“七哥,你没死呀!”接着又是乱哄哄的人言声:“好啦,好啦,老三、老七都回来了,老族长不用行家法了!”
老族长闻声,领着一群人跨出议事堂,抢上前一手搂住老七义敏,一手拍拍老三义信的头,竟然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玉卿挨到老族长身边,拉了拉义敏的袖子,颤声问:“七哥,我父亲呢?”
老族长这才松开义敏。义敏无言地看了玉卿一眼,头一低,大串的泪珠滴落了下来。玉卿一把抓住义敏的双臂,抖声问:“我父亲,他,他,他到底怎么样了?”
义信走过来抚着玉卿耸抖的肩说:“玉卿妹妹,你,你节哀吧!你父亲、我们的恩师虽然为国殉难,但你放心,我们从今往后,一定像对亲妹妹一样疼你。”玉卿抬起一张泪脸,哽咽了半天,却哭不出声。
义智对义敏使了个眼神,义敏才抬起手,撩起白袍,帮玉卿揩了揩脸上的泪水,玉卿一把抓住义敏哥撩起帮她揩泪的白袍,将它紧紧贴在胸口,哀哀啼泣:“父亲,父亲啊!”看见玉卿妹妹如此哀恸凄楚,一颗心无处摆放的憔悴茫然,他再也顾不上许多双眼睛都瞧着他俩,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揽进了怀里。
见此情景,老族长暗自叹息一声,说:“唉,唉唉!一对小冤家!”
这时,义门陈全族已从哀恸中缓过神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七个殊途同归的兄弟,打听他们是怎么逃出死劫,化险为夷的。
原来,江州破城后,转入巷战,老大义仁被宋军死死堵在都督巷内,见自己势单力薄,又无路可逃,便仰天大笑:“李唐气数已尽,非我不尽力也!”正要拔剑自刎,被宋兵将其长剑击落,做了俘虏。审问他的宋军将领是南唐归顺过来的,曾得到兵部右侍郎陈忠舜的提携,听说义仁是义门陈氏的儿郎,便法外开恩,私免其罪,放他归乡。
老二义礼在城破以后,知已无回天之力,便放下武器,从容为双方阵亡的将士拾掇遗体,清理战场,以仁人之道处理善后之事,使宋军深受感动,受到宋军的豁免。
老四义信见宋军入城,到处放火劫掠,担心战后百姓衣食难保,便命令士兵放下武器,带领城中百姓将焚烧的粮仓用水浇灭。他身上的衣服烧破了,脸上被焦灰抹得不成人样,被宋军当成百姓,在曹翰还未下屠城令前,城中百姓掩护他逃到城外。
老五义荣在破城后,被宋军追到了一条深巷中,正在找地方藏身,却看见一个瞎眼的老婆婆在巷子中慌乱地窜动,便不忍心看着老婆婆被冲进巷中的军兵撞倒踩踏,返回身背起老婆婆在深巷中穿梭奔跑,冲进巷中的宋军以为是一对逃难的母子,便不问不咎,任由老五义荣背着瞎眼老婆婆跑到了城外。
老六义均见冲进江州的宋军如潮水一样汹涌,知道已无力抵抗,主动弃甲丢戈,转身往城中跑去,来到西园口一所学馆旁,只见先生早就自顾逃命去了,丢下一群吓得哇哇直哭的学童挤缩在一堆,便不忍心自顾逃命,走到学童们中间说:“孩子们,别怕,你们的先生跑了,现在我来做你们先生。”这时,一群宋兵追杀到学馆门口,见陈义均正在教学童们读人之初,性本善,便把他当成教书先生,让陈义均也逃过了一劫。
再说老三义信和老七义敏。曹翰正要下令将他们问斩时,宋帝赵匡胤的圣旨下到了江州。圣旨严令曹翰破城后,要及时安民,不准妄戮一人。圣旨中特别要求曹翰要及时对江州义门陈等当地望族进行安抚,使得民心尽快归向。在众目睽睽之下,曹翰听宣完圣旨,不敢有半点违抗,不仅命人给义智、义敏他们松绑,还给他们发了十两纹银,一捆安民告示,准其还乡,宣讲圣德。
当老族长听完七兄弟的叙说后,非常惊异。也从这一刻开始,老族长更加坚定了归顺赵宋的想法,让义门陈氏成为赵宋天子册下一大名门望族,在常乐里植入忠于大宋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