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琳和奥莉薇娅是那种难过的时候会活力高涨的人。她们的声音会变高,语速会变快,身体还会动来动去。艾琳也有点类似,可是有人遇到麻烦的时候,双胞胎会害怕,艾琳的脸上却会露出一丝快乐,不过不是很明显。如果注意得到的话,可以看到她嘴角微微上扬,同时轻快地抬起眼皮。
我却完全不一样。我的动作会变得很慢,就像软绵绵的果冻。我的胃下坠得厉害,窒息得快要死去。我努力在肺部寻找残留空气,却发现它们早已变成了水,不断溢出。我不会跑,我的脚长了吸盘,紧紧贴在地上,定在原地。我说话时声音会弹回来,就像是撞在了玻璃墙上。我在慢动作模式下待在自己安静的雪球里,世界的任何摇晃都无法让我动作或回应。
“你。她想跟你斗。”
凯特琳迷惑地盯着我的眼睛,奥莉薇娅的表情也一样。她们两人对视一眼,意思是她没听到我们说话吗?她理解不了现在的情况吗?
我眨了一下眼,凝视着她们。我觉得自己脱离了身体。好像真实的我在体内另一个地方,很小,从眼眶向外窥视,就像是在透过窗子看风景。
利亚姆抓住了我的肩膀。“杰兹,”他说,“你还好吗?”
我抬起手盖住脸。指头压着皮肤的感觉微微唤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重新滑回身体里,睁开眼睛问:
“我?”
凯特琳使劲点头:“就是说啊。”
“我说你不会骂任何人是,就是,婊……”奥莉薇娅比了嘴型,好像这个词太危险不该大声说。她满脸恐慌:“可她说你就是骂了。你没有,对吗?”
两个女孩都在等我的回答,她们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心。
“没有,”我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骂她。”
我看到了双胞胎脸上的轻松。她们同时喘了口气。“我就知道,”奥莉薇娅说着转向凯特琳。脸上的表情是“我就说吧”、“我就知道她不会”。
凯特琳耸了耸肩。“好吧,”她站在奥莉薇娅旁边说,“也许……我是说……”
利亚姆站在我们之间。“可安吉拉一般不会说谎,”他说,“虽然她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是我自从学前班就认识她。我不认为……”他的声音落了下去,“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她还在嫉妒校园剧时我得到大家的掌声和赞美。但又不是我把她挤走的。她只是受不了她认为本该属于自己的角色被人抢走了,尤其是在自己还演不好的情况下。她把之前跟加比的那一段很短暂、很愚蠢、又很烦人的对话严重歪曲,用它来当借口对付我。
没错,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虽然我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我还是很害怕。我的嗓子休眠了,思维困于迷雾无法思考。我摇了摇头,张开嘴,但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应该发短信给加比,”奥莉薇娅说,“不然我来发。”
“好,”我的脑袋云里雾里,“这会不会有点儿……你可以吗?”
“我有手机,”凯特琳很急切地说。她把粉色皮套打开,开始编辑短信。奥莉薇娅靠了过来,两人在讨论该说些什么。
“我帮你去跟她说,”利亚姆抓住了我的手。
“谁?”我说,“加比吗?”
“不是,傻瓜。”他说,“当然是安吉拉。走吧,先进去。我来帮你解决。”
我想拒绝。别管了,别把事情闹大。可他已经在拉我走,我的腿僵硬地跟着。他让我坐在我们往常的桌子旁,然后走过院子,到了安吉拉和她那些跟班坐的地方。我坐在这里都能感觉到她们恶毒的眼神。双胞胎已经陷入了慌乱模式,在我身边叽叽喳喳,问着一些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会发生什么?你觉得她会过来吗?我不想听,把脑袋埋进手里,闭上了眼睛。上周二晚上追了我一夜的棕色带瘤长毛的滴水兽闯进了我的脑海,挥舞着爪子,恶狠狠地凝视我。我这次没有遭到电击般地惊醒,但是我依旧喘了一口气,再次睁开了眼睛。
艾琳到了,双胞胎冲过去告诉她情况。她们又是招手,又是瞪眼,又是点头。我看到艾琳往我这边看过来,又带着难掩的兴奋看向安吉拉那边。
“真的吗?”她走向我,“你要这样做吗?”
我很沮丧地看着她:“做什么?”
“打架,”她看着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傻瓜似的,“你要揍她吗?”
我紧握着拳,迅速摇头,一副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嗯。不会啊?我从来都没有骂过她。”
“对,可是她说你骂了。如果你不采取行动,她就赢了。”
“根本什么事情都没有,”我说,“何来输赢?”
艾琳挑眉退了一步。“这可是中学,”她说,“非胜即败。”
我耸了耸肩转过身去。利亚姆还站在安吉拉她们那边。她似乎很生气,走到了一边。她的一个跟班站在利亚姆身前,手舞足蹈地跟他说话。气氛并不融洽。我很想集中注意力搞清楚情况,但是我好累,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想闭上。但我不能闭眼,我太害怕闭上眼之后会看到的东西了。在我面前的艾琳和双胞胎全神贯注地关注事态发展,充满戒备。我转过头往大门那边看,想让大脑休息一下。
没办法休息。可是忽然,我脑袋里似乎出现了喇叭一样吵闹响亮的声音,那种感觉比休息还要好。
解脱。
也就是加比。没有袜子也没有袋熊,只有加比。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她快要走近的时候我冲她挥了挥手。围绕我浑身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些,我稍微动了一下,准备起身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可她没有看我。
她直接走了过去。
直接走到了利亚姆在跟布兰妮说话的桌子。
直接走到了安吉拉面前。
然后,整个世界都慢下来了。我就像在通过针孔透镜在看他们一样,其他部分都暗了下去,只有加比周围是亮的。我只看到加比动作连贯地扔下了书包,单腿后退一步,另一条腿往前一步,伸出一只胳膊,抽了安吉拉一耳光。
啪。
我肯定听不到那声耳光,但是我的脑海里闪过电击式的空白,一阵突然的沉默。八百个脑袋——学校里的所有人——都看向了安吉拉。她震惊了,无法呼吸,两手托着脸颊不停眨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加比。加比胸膛起伏,手在身边轻轻抽动。
一片嘈杂爆发了。呼喊声、口哨声、起哄声。打架、打架、打架!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加比和安吉拉被围了起来,围在了一群尖叫着的贪婪人群里,他们想要更多。双胞胎抽了口气,艾琳笑了,她们都冲向了人群。可我僵在了椅子上,几乎无法呼吸,脑袋里不停地回放刚才看到的一幕。
重心后移,一脚向前,手臂伸出,打在脸上。啪。安吉拉惊讶而沉默,但是不停地在积攒怒气。
紧张气氛不断升温。整个学校,除了我这个不能动的,都在呼喊和尖叫,不停聚拢,想看两个女孩互相施加暴力。直到老师来了。
教科技的辛格老师以及沃克副校长高喊着穿过人群:“退后!住手!”他们推开人群,想要到加比和安吉拉身边。还有另一个我不是很熟的老师在没收里圈同学的手机。谁都不能发打架视频——学校要确保这一点。最后,加比和安吉拉在混乱中出现,一个老师抓一个,正在拍打浑身的尘土。我站起来走向加比。我想问她还好吗。但是她很快就跟沃克副校长一起去了办公室,后面跟着辛格老师和安吉拉。
我本想跟着他们,但是周围的人群冲向他们的力量太强,我没挤进去。我停了下来,胸口冰冷。追着她去也没意义。我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我自己经历过。他们会把你们分开,让你坐在辅导办公室角落里的黑色塑料椅子上,等父母过来,然后带他们听校长训话,或者假装听校长训话。如果幸运的话,可以回去继续上课;否则当天就要回家,甚至回家一周。这要看情况。
重心后移,一脚向前,手臂伸出,打在脸上。啪。
对。看情况。
利亚姆、双胞胎和艾琳还在说话,互相说,但更多的是在跟安吉拉的朋友们说。她们这会儿在哭,美丽的手紧紧掩在美丽的脸上。每过一会儿就要擦擦鼻子,碰碰指甲,甩一甩美丽的直发。利亚姆的好朋友丹也加入了她们。
我低头找自己的包,看到了自己的手。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颤抖,根本停不下来,跟得了病似的。就是那种老人经常患的帕金森综合征。我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我想象这滴泪水滑下,垂落,蜿蜒爬过我颤抖的脸庞。千万滴泪水紧随其后,形成一道参差不齐的瀑布,我知道我不能留在那里。我不能说话。真的不能。我的嘴已经扭曲到无法言语。就算能说话,我也不想说。尤其不想跟双胞胎和艾琳说话,她们十分慌张震惊,在危机模式下叽叽喳喳。我甚至不想跟利亚姆说话。加比疯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怪兽闯入我的梦境。我只希望能够平安熬到假期,不要争斗——任何形式的争斗。
我捡起包走了。坚定、迅速又唐突。我直接走开了。经过了一群哄笑着的初一女生,经过了足球场上帅气的高一男生,经过了以科学课上一位头发乱糟糟的男同学为首的一群男生,他们都瞪大眼睛看着我,就像车前灯下受惊的兔子。我直接穿过校园,走到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