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注意到你的时候隐身很容易。可人们盯着你的时候躲起来就很难了。
我到洗手间的时候,发现水池边有一群高一的女生。她们很好奇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她们不能触碰的东西,似乎有什么需要知道却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有时候很想装无辜,却发现自己欲盖弥彰。我也想让自己看起来跟别人一样,像正常人一样,而不是那个挑事的女孩。
并不是说这件事因我而起,而是我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那些流言蜚语是躲不过的。它们就像狂风卷起的落叶一样来势凶猛。试图与其抗争,最终划破双目痛哭流涕的是自己;可任凭宰割逆来顺受,那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浑身湿透、满身泥巴的还是自己。
那群高一的女孩认出了我。我看到她们的脸上陆续出现“原来如此”的表情,互相挑眉对视、做鬼脸、传递信息。我的脸尴尬得发疼,于是逃进了一个隔间,用颤抖的手锁上了门。我靠在墙上,仍旧在发抖,试图让呼吸保持平静。我的胸膛想抽泣,我的眼睛想流泪,我的喉咙想尖叫。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我蹲在了地板上,这样才能压制住胃部翻滚的冲动。
我想狂摇加比的肩膀问她。她在做什么?她难道真的以为当着所有人的面扇安吉拉一巴掌会有用吗?站出来反抗霸凌是一回事。我知道,我做过。但不是在校园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而且绝对不是我先动的手。我的思维跟身体一样瑟瑟发抖。加比肯定是想保护我,但是她肯定没有傻到认为这样就能帮到我。也许能帮到,也许我想错了。因为我总是非常小心,不想把事情闹大,每天都熬着日子确保安全。
我依旧呼吸困难,但是颤抖已经没那么剧烈了,更像是战栗。我盯着自己的手,集中精力要保持镇静。我可以做到,但只有把手放在膝盖上才行。现在只有抵着什么我才能专注。
我没听到上课铃声,但这并不代表还没打铃。高一的那些女孩已经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周围都是冰冷的瓷砖和不锈钢。我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上课十分钟了。我是去教室编个老师会相信的借口呢,还是待在这里逃掉第一节课?加比怎么样了?
发个短信给她。
加比,你还好吗?你被停课了吗?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按下“发送”之后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我在等,希望能等到回复。
什么反应都没有。
三分钟过去了,我又发了一条短信。
加比?什么情况?
叮。
没反应。
加比?
叮。
我把手机收了起来。也许他们改了规定。当时我差点被停课的时候,如果想用手机的话,是可以用的。但是当时我也没有要发短信的人。也许现在手机会被没收。也许加比已经在见费罗斯校长了。我想象不出她像我一样低着头,屁股挨着凳子沿坐着的样子。她应该会批评屋子的装修,问校长一些问题,试图劝说他允许自己在校服衬衫里缝扣子。就图个好玩,校长。我们需要更多的乐趣啊,您不这样认为吗?
我决定了,现在去上课已经太晚了。我得在这儿再等25分钟。我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没有继续坐在地上,毕竟这是学校的厕所。但是我也没舒服多久。
外面有声响。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和我的名字。
“杰兹?”
“杰兹明?你……”
“……在里面吗?”
是双胞胎。我吸了一口气,迅速站了起来。双腿再次开始颤抖。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打开门面对她们。我身体半僵着,犹豫不决。
然而已经来不及藏身了。她们听到了。
“我觉得她在……”
“我好像听见……”
之后她们同时说:“在这里!”
有人敲我隔间的门。
“杰兹,是你吗?”
我不能不回答,但是我张不开嘴。我发出了一个很尴尬的声音,介于“嗯”和“呃”之间,不过已经足以让她们听到了。
“天哪,你简直了。我们几乎绕遍了整个学校……”
“……找你,几乎找遍了所有厕所。”她们的声音很高很兴奋。
“你还好吗?”
“你要出来吗?”
我别无选择。我拧开锁。门缓缓打开。我尴尬地站在隔间里往外看。
“杰兹!”奥莉薇娅一看到我,脸就皱起来,流下了泪水。凯特琳由于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反应也是一样的。我们三个人一起站在日光灯下,她们在哭,而我在拍她们的肩膀,想要安慰她们。我在包里找纸巾(妈妈总是要我随身带一包),午餐盒下面压着一包发皱的。我取出来递给了奥莉薇娅。她很感激地接了过去,给了凯特琳一张,优雅地擤了鼻涕。
“你看到发生的事了吧?”她问道。
我郁闷地点头。还有谁没看到?全校的人谁不知道加比扇安吉拉耳光的来龙去脉?
“很显然是加比在教室对安吉拉没礼貌。”凯特琳擦了擦眼睛说,“安吉拉的朋友们告诉利亚姆,加比骂了安吉拉一句,你懂的。”她似乎有点愧疚。
奥莉薇娅接过话头:“然后加比威胁她,让她放学等着瞧。”
我摇了摇头。“事情不是这样的,”我说,“她们大部分是编的。”
“你知道吗,安吉拉挨了一耳光之后也冲向了加比,”凯特琳说,“她抓住加比的胳膊,把她拉倒在了地上。”
“对,而且还踢了她,”奥莉薇娅说。我耸了耸肩。人群聚拢过来之后,我什么都看不到了。现在传言满天飞,全然听信太不明智。我不能确定孰真孰假。
“加比还做什么了吗?”我问。
“不知道,”凯特琳说,“但是我知道她被停课了。”
“好像是一周,”奥莉薇娅说。我从没见她的眼睛瞪得这么圆。“大家都这么觉得,就像利亚姆说的,哪能半路跑出来忽然给人一个耳光。”
“是啊,”凯特琳说,“抱歉。我知道加比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我觉得她的做法真挺过分的。大家都这么说。”
奥莉薇娅的表情忽然十分严肃,她靠近我:“再说,大家都觉得应该是你出面解决,而不是加比。”
我后退了一步:“什么?”
“对,”凯特琳半摇了摇头,“大家都这么觉得。如果你当时过去跟安吉拉说点什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的意思是,要不是当时有人拦着,安吉拉真有可能被打成黑眼圈。”
我张开嘴,上嘴唇开始颤抖。我咬着上唇,控制它不要颤抖。
“所以大家都怪我,就因为她可能被打?”我说。
双胞胎点头。
“利亚姆觉得加比做得过分了?”
她们再次点头。
我摇了摇头,看了看周围,想开口,但什么都没说出来。我的脖子在颤抖,胳膊也很僵硬,手不由自主地抽动。
“就这样吧,”我肩耸得很厉害,“我今天没法处理这个,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把剩下的纸巾从奥莉薇娅手中拿走。她吸了一口凉气,显得很惊讶。我把书包背在肩上,往门那边走去。“跟老师说我病了要回家,”我说着回头看了看眼睛瞪得像网球一样大的俩人。
“那不是得有病假条吗?”奥莉薇娅结结巴巴。她总是很清楚规定。
“今天没有,”我说,“今天没有。”
我转身大步走在路上,听到后面还有人在说话。但是我不管了。明天我再回来解决,今天已经受够了。
走向校门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没有准出证,没有请假许可。杰兹明,你在干什么?我把那个声音压下去,继续走,但没有回家。
我需要什么东西,甜的、熟悉的东西。路尽头有一家冰淇淋店,以前我跟利亚姆去过。我点了香草味的,他想让我喜欢上巧克力口味的。今天我受够了别人对我的指手画脚,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今天我要吃香草味冰淇淋,因为我就喜欢香草味的,我就想吃香草味的。
我冲进店里,点了香草味冰淇淋。两颗球谢谢,夹在华夫蛋筒里。我把钱摔在了柜台上,店员看起来有些惊讶。
“呃,好的”她说,“上面需要配什么吗?”
这个问题让我愣了一下。然后我想,要,不是因为别人说我想要,而是我自己要选。
“你们有什么?”我问。
“覆盆子、樱桃、焦糖和巧克力,”她说,“对了,还有冰魔法。”
“不要巧克力,”我说,“也不要冰魔法。我要覆盆子。”
她从玻璃瓶里摇出覆盆子,把我的冰淇淋放在蛋筒里,旁边围上一张纸巾,保护着它。
它不需要保护,我想。于是我取下了纸巾,拿来擦了手指头。
“我出去吃,”我没特意跟谁说,因为店员已经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坐在外面草地上专门给客人用的野餐桌旁。就是我跟利亚姆坐过的那桌。天空依然,草坪如旧,然而一切都变了。
不过,我的新生活就是这样——崭新、愉悦,充满希望。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为我敞开的大门,然而几周之后,一切都变了。我经过了数百道为我敞开的门:学校、第二次机会、妈妈、校园剧、友情、爱情。
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是新生活了。只是……生活。
我小时候觉得自己总能到达某些高度,凡事都有成果,幸福能够永恒。我以为人生就像爬山。不断攀爬虽然很困难,但总是向着顶峰前进。之后到达山巅,漫步五云之上,俯瞰的时候会发现景色如此之美。付出的所有辛苦努力都抛之脑后。你做到了。
没有人提到原来爬上山顶之后还要再下去。
我踢着野餐桌的椅子,满脸丧气。太阳照得我的胳膊很暖和,冰淇淋开始融化。我伸出舌头把冰淇淋外边化的部分添了个干净。
“香草味真好吃。”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吐气,睁开眼睛。
透过玻璃推拉门我看到了两个人。男的那个留着胡子,另一个跟妈妈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