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在屋内踱来踱去,等待下一轮的比赛开始。作为库什王国的雇佣兵,他虽已身经百战,但即使面前形势大好,仍然没有足够的耐心。何况,当下形势非同一般。此处可是海南岛。并且,前一战的失败,对廖来说是奇耻大辱。幸好,他失去的并不算太多。对于汉人的那一套,廖已经了如指掌。败给一个非凡的对手并不可耻,而程便是这样的对手,即使称不上非凡,但也值得一战。除此之外,廖还了解到程的诸多战术以及弱点。倘若擂台上再会,他有把握赢。
不对。困扰廖的,并非输赢这种简单的事实,而是他被击败的方式。廖当时心烦意乱,无心考虑战斗。那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久到廖不是以自身的独到武技而是以训练出的本能和应激反应在战斗。是贾俪之死让他心神恍惚了。
贾俪去世好几年了。漫漫数年啊!犹记那一天,王莽乔装成信使潜入库施宫。刺客的剑上,沾满美人的鲜血。数年已过,他为她报了仇;数年已过,他一直思考着所爱之人的死亡方式,认为爱妻并不是像一名战士一样战死于沙场。
很明显,这段时间廖一直思念着贾俪,无论是她的生日还是忌日。他点了一支平安烛。这束光会引导她的灵魂进入天界。第一轮比赛的次场结束后,挽歌怆然响起,在那一刻,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失去贾俪的痛苦。
死亡的悲鸣仿若轰雷,震动了战灵堂,回音振荡,深入骨髓。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虚感一同袭来;对贾俪的渴望和怀念,扎入廖的每一寸皮肤。
而正是这种强烈的感情攻陷了他的心理,他在战场上仿佛在梦游:敌来我挡,敌进我退,敌攻我防。
现在下一轮的比赛即将开始,他还在努力恢复镇静。廖知道,如果他想要走得更远,或者在冠军之路上继续前进,他决不能再分心了。
閖曾经教他一招静心之术,他便依照而行。吐纳,休息。就这样,他极缓慢地掌控住了全身脉络。不一会,廖便冷静下来,睁开眼睛;不用听或看,他便敏锐地感觉到閖在附近徘徊,用一种警惕却了然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有些心事,廖,”看似询问,年长的武者却用了肯定的语气。“或许是死亡挽歌唤起了深梦中的那份记忆?或许是关于你的父亲?你是担心他在去往天界的时候迷路了,因为没有人为他唱响挽歌向天界通告他的到来?”
“来世的人们会知道谁是真正的勇士,廖,即使无人通报他们的到来。”
閖自问自答时,廖借此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他站起来,转身面对着老者。他不再出汗,已经完全回到正常状态。
“无论升不升入天界,有没有人通报,我父亲都是带着荣耀而死的,永远都是,閖。我的心事是另一件,是一段突然跳入我脑海里的记忆。”
“啊。”閖轻轻地回答。“是贾俪。你的孩子卡顿的母亲。你为何突然纠结起她的死亡呢,廖?”
廖犹豫了一下。他记得自己不曾和閖提起贾俪和卡顿的事情。这个老者绝对在帝国中有广而深的眼线。要么,就是老者对自己的父亲的了解和交情促使他调查他的出身。无论如何,在答应作为这场比赛中廖的指导者之前,他肯定非常仔细地研究过廖。
“我以平安烛来纪念她的生日与忌日。自她死去,我能感觉到她的死亡,并且一直如此。但这次不同。这种感觉比我以前任何感情都更加强烈。我想,这是死亡挽歌的作用。我从未经历过千人哀歌的场面,这样强烈的感情;灵魂胜利的高歌和强大的失落感同时袭来。所以,第一场比赛时我走神了。”
“刚刚我在练习你教我的呼吸之术,以免下场比赛还是失败。不能再让我的家族蒙羞了。”
“你对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廖。你考虑过你第一场比赛的境况吗?在擂台赛的历史上,上届冠军从来不会参与海南岛一战。他不需要。根据所参与赛事的独特性,一个上届冠军直到第三轮或第四轮才开始第一场比赛,也是常事。然而,若他承担了首轮挑战,而且是由大臣本人指定的挑战,却是闻所未闻的。接下来还有毒刀这一关。你第一轮估计都过不了,廖。无论你的敌人是谁,他们都已经追过来了。”
閖一边说,一边穿过房间,直到他与青年面对面。有那么一瞬间他盯着廖,仿佛正在考虑如何行动。他下了决心,眼睛仍然锁定廖。閖脱下自己右手的武者指套,后退一步,用这只手碰了一下年轻人的脸庞。
“廖,输给强敌并不可耻。不能承受失败,就无法迎接成功。你只需紧盯一个目标,那就是成功!廖!”
老者抓住年轻人的肩膀,再次深深看向他的眼睛。他轻声说,“不要再分心了。你的姓名已经被传召两次了。在第三次传召之前,你必须出现在擂台上,否则你将被取消比赛资格。若是那样,后生,你将为我的家族,你的家族和整个更始家族蒙羞!快去吧。祝成功,后生。”
廖走在閖的前方。他全身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进入了充斥着尖叫和喧哗的竞技场,来面对他的下一个对手。血顺着廖的右颊流了下来。
廖进入了竞技场,对手已经在那儿等他了。他肩负重任。他在第二轮的表现虽然短暂,却显示出不容小觑的力量。他决绝地皱着眉头,眼神深不可测,阴郁而冰冷。倘若不宣布姓名,可能一些粗心的旁观者很容易就把廖当成了上届冠军。廖的气势完全压制住了第二轮的对手,有些人甚至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和上一轮输给程的那个人。廖出手猛烈异常。如此想来,上场比赛结束时程极不寻常的拥抱,大抵是为了缓冲,让自己与廖对战时的紧绷神经放松下来。
在第一回合中场前几秒时,仲裁人就宣布比赛结束。廖的攻击凶悍无情,他的对手是被抬出场外的。结果宣布之后,廖立于一片静默之中,还没从比赛时极度专注的状态中调整过来,还不相信一切已经结束了。强大,太强大了。以至于当閖入场,准备护送他的年轻门徒回等候区时,他也要小心地绕着圈,慢慢从正面接近廖,并且敞开双臂,手心朝上,以示臣服。即便如此,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仍然感受到了廖的杀气。
“都结束了,廖,”老者缓缓道。“暂作休息吧,之后还有另一轮。”
此刻,廖似乎才重新回到现实。他眼中的烈火褪去了。虽然还是僵立不动,还是戒备重重,他到底开始缓过来了。这青年听从了老者的话,对他略一鞠躬,便一起离开了竞技场。
第二轮余下的比试波澜不惊。没有发现任何淬了毒的刀具。七十个勇士都躲过了死于毒刃之下的结局。如此,既免于了耗时与调查,也不会有人死亡。倒是有六个原本的种子选手被淘汰,因为他们前两轮都败了。将近一半的参赛者存活了下来。说起来,第二轮确有一件大事,关于程。作为上届冠军,程可以免去第二轮与第三轮的比试,他也的确这样做了。这很不寻常,不过,这也没有违反严格的海南岛擂台律令。当日比试结束之后,一些比赛观察者还逗留着,回顾着上午的廖程之战,隐约觉得程是不是钻了比赛规则的空子,而不是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放过了廖。
擂台赛的第一日,廖在第三轮,也即是最终轮的比试中证明了他自己的参赛实力。这次与廖同台竞争的是乔,他的第一轮比试也是匆匆结束,因为他干掉了自己的对手。由于第一轮的表现,乔也进入了种子选手的行列。
乔使了各种下作的把戏来激怒廖。他欺人更甚,不单以直呼廖的姓而非族名来侮辱他,还往廖的脚下吐口水。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对所有人的侮辱,不仅仅是廖,还包括他的家族,他的指导者,他的门派。也就是说,乔所侮辱的,正是更始帝本人。
面对这样的挑衅,廖本有很多方式可以回应,并且合情合理。但廖决定一次了结。此事关乎他的个人荣誉,他要让乔也尝尝侮辱与羞耻的滋味。
廖目光炯炯,直直看向乔。他微微躬身行礼,这是上层人士对尊敬的族内成员所行的礼节。不仅如此,他还用了“我的殿下”这样充满仪式感的称呼来加深效果。廖的问候,得体,正式,倒像一种表演,渗透着微妙的讽刺。
表演效果正合他意。乔青筋暴跳,廖对挑衅的大气回应让他再也保持不了表面的镇静。
即便如此,双方的战斗还是很有水平。廖看似是个谦逊的儒者,在战斗中却一点不含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个人势均力敌,谁都占不了上风。倘若这是生死决斗,他们战斗得如此激烈,理应有一方露出胜利的苗头。然而,同样地,他们谁也没有露出破绽,实属难得。
二者已经比试了好几个回合。廖和乔的眼中只有对彼此的战意。比赛已经到了第三轮中场。之前人们还在争论二者的技能,耐力,专注或心理素质,来判断谁有可能胜出,现在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早把这些念头抛之脑后了。直到第三轮的最后时刻,胜负才终于尘埃落定。
两人绕着擂台而行,圈子越来越大。他们相互跟随,贪婪地捕捉着对方,仿若身处大漠荒凉之地,于生死这盘棋局上大气磅礴地宣布自己的领地。谁都分毫不让。这便是他们彼此尊重所带来的结果。
人群屏息无声,等着看谁会以神来之笔结束这场史诗般的比赛。在这个节骨眼上,二人比分几乎持平,没有人敢断言谁会绝对胜利。最终,乔使出了大招。也正是用这一招,他击败了他之前的对手,夺取了海南岛之战的首次胜利。他慢慢腾腾而有条不紊地穿过舞台走向廖。就在此时,他毫无预警地亮出一把刀,直逼对手。刀锋高举,乔瞅准时机,准备给予廖同样的必杀一击,正如他对上一个对手所做的那样。
孰知,廖早已预料到他这一手。他微微侧身向乔,算准了时间,恰好避过攻击,反让乔失去了平衡。正当乔由于错失目标而身形不稳时,廖一个旋风转,抽出自己的刀,快速转动,刀锋向前飞速冲出,狠狠扫过乔已经颤颤巍巍的双腿。这位种子选手空中翻滚几圈,背部着地,重重摔下。就在此刻,廖使出最后一个旋风转,对着乔抛出手中的利刃,回旋一周后巧妙地接住,压在倒地者的锁骨与脖子之间,离气管就差那么一点点。乔的刀砰然滑落,他毫无防备,被死死钉在地上。
廖尚未开口,比赛结束的铃声轰然响起。仿佛是在匹配这铃声一般,不同于两个回合之前的傲慢,乔以极其尊敬和正式的语气高声宣布:“乔某甘愿拜服,廖殿下!”
廖伸出手抓住了乔的前臂,以一个传统的战士之间的拥抱,扶他站了起来。然后,他拾起了乔的刀,交回给了这个颤抖的战士。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廖用了古汉国的正式语言来回答乔:“我认可你,乔。一切荣耀归于你的家族!”
两人以汉族仪式拥抱在一起,高举武器,凯歌胜利。那些原本对廖存有偏见的人,也开始尊重他。更重要的是,他不仅获得了其他竞争对手的尊重,也在负责匹配次日比赛对手的元武院仲裁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由于本场比试精彩纷呈,乔并没有失去地位,但廖却是满载而归。当晚发布的比赛配对中,廖已经被提升到下半批出场者当中。结合比赛第一天的第三轮的早期比试,这相当于给了廖一个雪中送炭的长假。在次日的比赛之前,他可以好好休息。
当天比赛结束后,一个新人脱颖而出,成了种子选手。在赛后庆典上,觥筹交错之间,廖的名字被众口相传。
对廖而言,虽然不甚愉快,但也至少满意自己当日的表现。他的指导者,閖,则在喜悦之余保持着谨慎。更始帝心中惊叹不已。奥莱莉亚是开心的。唯独凌和煝对此记恨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