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2014
早上还没喝完咖啡,我就听到车道上传来尖锐的刹车声。那是我12岁的孙子。接着是他把自行车停靠在墙边发出的轻微声响。然后他敲了敲纱门。
“早上好啊,约书亚。”
他带着夏日的火热进到屋里来,发际都被汗湿了。“喝点果汁吧,”我说。烈日穿过厨房的窗户射进来,仿佛把他那一头金发也点燃了。
“准备好你的第一堂电脑课了吗,外婆?”他边说边从冰箱里取出橙汁来。
我女儿一直缠着我去买台电脑,都唠叨了快一年了。有个周六陪她去逛商场时,她哄着我进了电子产品区,朝销售示意说:“我想给我妈挑台电脑。”
不要再来了吧……我都跟她说过多少次了?我没钱买呀。当然这只是在有人“劝”我买不想要的东西时我找的借口而已,再说还有一堆小说等着我去读呢,哪有空去学电脑。
她笑着对销售说:“这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洗咖啡杯时,约书亚就咕嘟咕嘟地喝着果汁。“今天有什么安排呀?”我问,接着来到小房间,于是他开启电脑,调整好屏幕,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要教他81岁的外婆还真是个挑战。他给我演示了如何发邮件给他姐姐,邮件中还附上了我坐在他身边学电脑的照片。没有相机他是如何做到的?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个疑问,他又示范了如何联网。“慢点儿,约书亚,你太快了。”
这时电脑上响起叮的一声。
“看,雪莉回我们邮件了。”我孙女简短地回复道:“嗨,明天见,哈哈。”句子末尾红色的笑脸真像魔鬼一样,或许这电脑根本就没那么难吧。
“你年轻时住哪儿?”他问我。
“我说过很多次了,约书亚,我住蒙特利尔。”
“哦,我忘了。”然后他在输入框中敲下“蒙特利尔”,并点击了一行字,然后我就看见屏幕上出现了很多蒙特利尔的照片——那些我早已遗忘的政府建筑、商店和犹太教堂。我已经有50多年没回去了:“哇,那是赖特曼!”
约书亚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谁是赖特曼?”
“一家女装店,贵极了。我爸有一次让我去那挑最奢华的吊带裙买,我以为他是买给我妈的。”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最后会因此惹上官司。
“他为什么想要?”
“算了,以后再说——看,伊顿商店,那就是我买东西的地方。”这个商店让我想起我和闺蜜杰姬买下绸缎睡衣穿去参加婚礼的那天,找到这两件衣服我们可兴奋了。我们当时在想什么呀?我叹了口气。我和她已经失去联系多年了。
“约书亚,我可以给一个朋友发封邮件吗?”
“邮件地址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
“每个人都有邮箱的,外婆,”他说,“她叫什么?”
我给了他杰奎琳的娘家姓。“不知道她有没有结婚,希望她还住在蒙特利尔。对了,她有个表哥,是个有名的加拿大作家。这信息有用吗?”
约书亚搜索了十分钟,从谷歌到脸书到宗谱网再到加拿大人口普查数据,最后把范围缩小到了三个女人身上。我仔细看了看他们名字旁的小照片。这不对吧,我想了想,他们太老了。然后猛然想起,我自己也不是18岁的小姑娘了。其中一个女人和杰姬同一天生日。“一定就是她了,”我跟约书亚说,然后口述了一封信,他帮我打字。
亲爱的杰姬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多年前在蒙特利尔的朋友杰奎琳。希望你就是她并且仍然记得我,来自哈钦森街的丽贝卡·怀斯曼。
我们都还活着,是不是很奇妙?首先我要为我没有保持联系道歉,我也明白这不可原谅。但我总是将你视为我的灵魂伴侣。你要是记得的话,就该知道我在蒙特利尔的最后一年过得有多么艰难。我努力地想要忘掉搬到波士顿前发生的一切。
我孙子正在教我电脑。我有两个孩子和三个孙子。跟我说说你的事吧。期待与你再次聚首,我们一定有许多话要对彼此诉说。
爱你的贝姬
约书亚点了“发送”键后,我兴奋地颤抖起来,但同时也很害怕,要是她不回复怎么办?也许她从没原谅过我吧。
我觉得约书亚好像开始感到无聊了,于是问道:“有蒙特利亚50年代的照片吗?”
他搜索了“蒙特利尔50年代的图片。”
“天哪!”我脱口而出。一系列老照片以幻灯片的形式出现在我眼前——以前的和后来的。我认出了小时候熟悉的公园和街道。蒙特利尔每一张1950年的照片都慢慢变成了如今对应地点的照片。我困惑地盯着我孙子看:“这些你都是从哪学的?”
“很简单,外婆,互联网上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东西。”
我都惊呆了。即使有些照片并没有擦出任何记忆的火花,但认出来的其他照片却让我大吃一惊。我都忘了那个年代的人们是如何穿着的了。电脑真是个时光机器啊!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一点呢?哎,我这可恶的固执啊。
约书亚溜了出去:“我去拿点可乐。”
我点了点头,几乎没有听他在说什么。这些照片我可以看几个小时。然后——
这张照片不过是另一个街区罢了,但“地毯、油毡、木地板”的招牌马上吸引了我的眼球,在店名下方滚动着的这种字体风格让我感到有些熟悉:戈特斯曼父子店。我快紧张得不能呼吸了,心都快跳出来了!如今的照片出现了,那个商店还在那里!看到这里我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结果椅子被地毯绊倒,翻了。
“外婆,你怎么了?”约书亚在一旁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声音沙哑地喃喃低语:“我累了……”我用尽所有力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真的,我从来没意识到过去能……”
他把我扶到躺椅上,给我端了一杯水。我慢慢喝着,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你确定没问题吗?”他害怕得就像我要翘辫子了一样。
“当然没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能够一站起来就走了。”我警告自己继续保持微笑,不然你女儿就要来看看出什么事儿了,“明天再来教我吧。”
他安心了,然后吻了吻我。透过窗户,我看着他骑自行车回家去找朋友的身影渐行渐远,以及这个美丽夏日的剩余风光。
我闭上双眼,旧日回忆蜂拥而至,如电影般一幕幕放映,让我应接不暇。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搞得头晕目眩,感到躺椅似乎已经飘离地面,在空中旋转了起来。于是我握住了扶手……
我听到书房里传来一阵铃声。是什么呢?我使尽浑身力气站起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想起了那台电脑。难道女儿已经开始担心我,因此发来了邮件?原来这就是她让我买电脑的原因。
在房间里,我果然发现屏幕上显示有封新邮件。按照约书亚教的步骤,我点开了邮箱,竟然是杰姬发的!我呼吸加快了,都不敢开启它。我忍不住觉得这就像和死人说话一样。
最亲爱的贝姬
是的,就是我!能收到你的邮件真是个天大的奇迹。就是上周我还在回忆那天你帮我给妹妹准备生日聚会的场景呢。那个时候我们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哦?不好意思,我马上要出门了。伊娃要带我去看医生,但是我保证今晚一定多写一些。我们一定要安排个聚会,你懂我的,我想听到所有的细节。
爱你的杰姬
附:你看过大约30年前北部山区飞机坠毁的报道吗?那个混蛋死了。
说真的,我关于1951年的记忆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这个老太婆的想象呢?在这些压抑的岁月里,又有多少是我臆造出来保护自己的呢?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护我不受过去的伤害了。
1951年10月—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