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痛心于中国的事事落伍，痛心的动机并非徒作消极的怨恨，实含有积极改善的希望。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也常在留心中国有无一些好的事情给我们略扩心胸，稍舒郁闷。所以我此文的题目一开首就大书特书“中国人”，中国人而能用科学方法办成好工厂，我安得而不欣然执笔记出来和读者诸君谈谈？不过在未入正文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郑重声明一下。西谚谓“名誉为第二生命”，我深信“信用是刊物的第二生命”，故我对于《生活》的信用必用不顾一切的不避嫌怨的全力保全它，绝对不许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损及它。在这个大前提之下，所以本刊对于书报的介绍，只注意书报内容有无介绍的价值而不认得人，不介绍则已，既已介绍，至少要使得化钱去买的人不至失望；对于事业的介绍也只注意有无值得介绍的实际事实，至少要使别人去看时也认为确有这样的实际事实，不是替人作广告式的瞎吹。我作此文以及前此后此类似的文字，都是用这样的态度执笔的——时刻顾到《生活》的信用——极可宝贵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信用。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所要谈的中国人用科学方法办的好工厂到底是什么工厂？是项康元君在上海华德路所办的专制罐头的康元厂。我屡次听到几位到过这个厂里去参观的朋友谈起这个厂办得怎么好，久想也去看看，因日无宁晷，久未如愿，最近有一次于宴席间偶遇项君，乃约定时间，于一天午膳后二时办公前抽出时间来作一小时的观察，本文所纪材料即此次参观所得的结果。
这个厂的优点在什么地方？第一点当然是它能在管理及工作方面利用科学方法，使出产的效率增加，工人的时间缩短。制造罐头的手续大概是这样：先把罐头上的图样画在特制的大石版上，然后把石版装在印机上由印机把图样依规定的颜色印在马口铁上，印好之后放在烘干室里由水蒸汽筒烘干，再装上机器制成形形式式大大小小的罐头。从前每一工人每日做十一小时的工，因方法不对，大家撒烂污，实际上仅得四五小时的结果，自用科学方法后，每日仅做九小时工，晚间及星期日均得休息，却能在九小时内获得在实际上十二小时的结果。所谓科学方法，各架机器上均插有一张印好的单子，里面详载出品名称，工人姓名，所用材料，最重要的是每小时出品应可制成若干标准数，多则加赏，少则有罚，各人成绩均有数字的准确记载。这种标准数是以工人勿劳勿逸而能适中为依归。勤者可多做以增收入，不愿多做者听。这种标准数如何定法呢？项君自己动手工作给工人看，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公认为太快的，他改慢些，他们公认为太慢的，他改快些，最后得到他们公认为适中的即作为标准数。工人初闻要用此法时颇恐慌，项君费了两年多的心血，现在工人不但觉得满意，而且每月有进步。
第二点我要说的是该厂对于工人的优待，设备的整洁。宿舍中各人一铁床，室内墙上装有通气电风扇，空气既可流通，故入室时毫不觉有寻常工人宿舍之浊气逼人，并另置服装室，每人各占一衣橱，由专员管理，宿舍内不许乱堆衣物，故得整洁，被褥须依时洗涤，一律照章处置。有白磁浴盆及面盆，有自来热水，有讲台，每星期五晚间请名人演讲，每星期演电影一次。饭食菜肴均经西医检查酌定，俾合卫生及营养上需要。记者尤觉满意者为医药室及养病室之布置，由医学博士曾立群医生主持其事。曾医生每日上午到厂办公半日。工人以及他们的家属都免医药费。养病室内有白漆小铁床数十架，记者入内参观时，有三位工人正在静卧养病，身上盖白色被单。星期日上午各人须参加体操或运动，项君指厂后一空地语记者，谓正在布置篮球网球场备工人之用。厂内有若干女工，均工人的家属，项君谓工人全家得服务之机会，各有其收入，格外能安心尽职。怪不得该厂从无一次工潮，有一位朋友对我说上海社会局长潘公展氏亦曾往该厂参观，谓即有人往该厂煽惑工人，亦煽惑不动云。
第三点是该厂对于教育训练的注意。该厂工人共约四百人，中有学生百余人，系录取贫苦子弟之具有初小毕业程度者，年龄约在十六十七或十八，因太小则体力不能学工，太大则习惯已成，难受训练。每四个月为一级，膳宿衣服均由厂供给，工人有家室者得随意住在外面，学生则必须住寄宿舍，每日除练习工作外，上课三小时半，晨一时半，晚两小时，三年毕业，约等高小程度，在此三年内第一年每人月给零用一元，第二年二元，第三年四元，毕业后由学生而为工友，开始有工资，除一切由厂供给外，每月工资由十二元起码，以后渐增，现工友中最多工资有至百元者。三年毕业后尚须受二年高级教育，毕业后约等于初中程度，项君自己每星期亦担任功课两小时。学生人数视厂务需要而增加，因欲入者多，现有供不应求之势云。
记者所欲述者略尽于此。此外项君在谈话中尚有数言值得一记者，他深以原料中仍不免多取给于外货为恨。例如应用最多之马口铁铁皮即须取给于美国，中国湖南本有此原料藏于地下，质地较美货更软而合用，倘能自采，不但全国每年关于此项原料的漏卮即可省三千万圆，且可运往外国大做生意（日本亦缺此原料），徒以运输不便，无此大资本开发，殊属憾事。又如所用之大石版须取给于德国，此石系由某种细腻矿粉用人工制成，浙江亦有出产，亦以无资开发而莫可如何。此种琐屑闻见，都可使人愈益感觉吾国天藏之富，在政治上争权夺利者但知在表面上你抢我夺，从不知在根本上着想，真可痛慨。项君又谓有国货可用之原料无不尽力采用，惟亦殊感困难，例如油墨有国货，但少量样品尚好，定货一多则因陋就简，品质大劣，曾因此毁了大宗产品，大吃其亏，故现在不得不参用日美油墨，这种缺点，我们很希望尽力于国货事业者加以特别的注意。
记者对于康元厂尚有两个希望：（一）工作八小时制为世界劳动之呼声，最近美国福特厂有减至六小时者，我们希望康元厂因利用科学方法而效率日增，将来更可以由九小时而为八小时乃至六小时，为全国倡；（二）烘干室热气逼人，虽装有通气电风扇，而工人亦不过将印好之马口铁片搬入取去，非久立该处，但每三小时轮换一班，仍嫌其长，记者以为就该厂工友言，在夏季似以该部事为较苦，希望再能将每班时间缩短。据项君言，如将来产品增多，拟改用自动机搬取铁片，（因自动机只合于大规模的生产，故目前尚未能用）那就更好了。
一九，六，廿九。炎午挥汗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