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轩困勉录
课余之暇，诵诗读书，偶有所感触，辄随时援笔，撮而记之。无体例，无次序，或发论，或钞书，惟意所之。自维东鳞西爪，竹头木屑，记之无所裨益于吾学界。虽然，可以自验其学识之进退，用此自鞭策，计亦良得，因日记数条以自课焉。苏子瞻诗云：“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以名吾轩。曾文正云：“读书之志，须以困勉之功。”志大人之学，以名吾录。癸丑正月二十二日识。
交友四德
尝思交友之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者多矣。吾思之，吾重思之，以为道义之交，必不至此。何也？道义之交，盖具四德焉。四德维何？曰敬爱，曰虚心，曰不蓄疑，曰不嫉妒。姑次论其义，欲以此深自策励，且以谂吾同志焉。
（一）敬爱 敬者以严胜，其流也疏而寡恩。爱者以恩胜，其流也知和而和。故必以敬主之，以爱辅之，则庶几焉。敬之要尤以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为主。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则互相尊重，而爱意油然生焉。于是守其敬，则常全其爱；全其爱，则愈守其敬。如此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无有也。吕心吾先生曰：“士君子之偶聚也，不言身心性命，即言天下国家。不言物理人情，则言风俗世道。不规目前过失，则问平生德业。傍花随柳之间，吟风弄月之际，都无鄙俗媟嫚之谈，谓此心不可一时流于邪僻，此身不可一日令之偷惰也。若一相逢不是亵狎，便是乱讲，此与仆隶下人何异？只多了这衣冠耳。”吕子之言，何其剀切。交如是之友，虽南面王之乐，不是过也。心交神契，千载一时，能无爱焉？因此而爱，能无敬焉？敬益笃而爱益深，爱益深而敬益笃。如此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吾敢断其必无也。
（二）虚心 交之未能有终也，必始乎怨隙。怨隙何自始？始于争。争何自始？始于自是。浅见者流，无论研究一科学也，解一书也，必先存一自是人非之意于胸中。于是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甲而优胜，则甲徜徉有骄色，而乙老羞成怒忿然矣。乙而优胜，则乙徜徉有骄色，而甲老羞成怒忿然矣。一之为甚，一而再，再之为甚，再而三。始而造怨隙，继而怨隙成，终而怨隙深。同志疑吾言之太甚乎，吾尝试之矣。尝见意气之争者，当局者迷，旁观者醒，见其忿争，面红耳赤，可笑孰甚，而交友之未能有终，祸基于此矣。甚矣，其不思也！陋矣，其所见之小也！吕心吾先生曰：“辨学术，谈治理，直须穷到至处，让人不得。所谓宗庙朝廷便便言者，盖道理古今之道理，政事国家之政事，务须求是乃已。我两人皆置之度外，非求伸我也，非求胜人也，何让人之有。只是平心易气，为辨者第一法。才声高色励，便是没涵养。”审是，则辨学术不为病也。然必两人皆置之度外，置之度外又加以平心易气，且辨其是非，非争胜负也，又何至于徜徉，又何至于忿然。此则无论如何之科学，皆可辨难也。辨难而不起争端，则品学皆进矣。如此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无有也。吕子又曰：“两君子无争，相让故也。一君子一小人无争，有容故也。争者，两小人也。有识者奈何自处于小人！即得之未必荣，而况无益于得，以博小人之名，又小人而愚者。”审乎是，则孰愿以小人自处者，又孰愿以小人而愚自处者！不愿以此自处，则互以君子自处。互以君子自处，则绝无相争而徜徉而忿然之事。如此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无有也。吕子又曰：“辩者不停，讷者若聋。辩者面赤，讷者屏息。辩者才住，讷者一句。辩者自惭，讷者自谦。”审乎是，则孰愿以惭者自处，孰不愿以谦者自处！既互择其谦者矣，则绝无相争而徜徉而忿然之事。如此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无有也。要之，未能有终，始乎怨隙。怨隙始乎相争。相争始乎自是。自是之病，惟虚心二字能治之。夫何以能虚心？曾文正曰：“读书穷理，不办得极虚之心，则先自窒矣。”又曰：“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又曰：“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谓之人，不如此则曰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学者读曾文正此言，而犹不动其虚心之念者，吾知其匪人矣。观夫格兰斯顿之耄而向学，奈端之自视欿然，于是乎知愈自重者，愈不敢轻薄天下人。愈坚忍者，愈不敢易视天下事。海纳百川，任重致远，殆其势所必然也。明乎此义而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吾敢断其必无也。
（三）不蓄疑 微矣哉蓄疑之渐！大矣哉蓄疑之害！蓄疑何以起？起于言语颜色。起于颜色者弥寡，起于言语者实多。言语之易启蓄疑者久矣，喜言之则以为骄，戚言之则以为懦，谦言之则以为谄，直言之则以为陵，微言之则以为险，明言之则以为浮。无心犯讳，则谓有心之讥；无为发端，则疑有为之说。在言者未必为骄、为懦、为谄、为陵、为险、为浮、为有心之讥，为有为之说。而听言者则以为骄、为懦、为谄、为陵、为险、为浮，为有心之讥，为有为之说。是无他，蓄疑之过也。其初疑也，藏蓄而不发；积之既多，其发也如洪水之决，不可遏矣。如此交友，无惑乎其未能有终也。夫责善，朋友之道也。心果疑，则质之。质之而果合吾之所疑者，则忠告而善导之。所交而为小人也，则无可言。所交而为君子也，则人过苦于不自知，有人忠告而善导之，则子路之喜，大禹之拜，其感激铭恩当何如也！乃藏蓄其疑。心既疑之，则无论何时何地何事，皆足以成其疑。所谓无心之过，人谁无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疑者所疑日以深，而被疑者如在朦胧重雾之中，荡荡然不知检点。于是无心之过益不免，而疑之者亦愈深。一旦发之，疑者已早有成见在胸，而被疑者茫然不知所谓。不防履霜之渐，而大争起于不知不觉之中矣，大怨成于言语笑貌之中矣。由是观之，蓄疑之渐，不其微耶！蓄疑之害，不其大耶！蓄疑之药，厥惟推诚。曾文正曰：“凡暌起于相疑，相疑由于自矜明察。我之于小珊，其如三九之于六三乎！吴氏谓合暌之道，在于推诚守正，委曲含宏，而无私意猜疑之弊，戒之勉之，此我之要药也。”夫人而为小人势利之交，朝则杯酒言欢，而暮且白刃相向，则亦已矣。苟为君子之交，则推诚守正，委曲含宏，安有私意猜疑之弊哉！无私意猜疑之弊矣，而犹未能有终者，无有也。曾文正又曰：“友朋之投契，本有定分，然亦可以积诚而致之。”夫互相蓄疑，安能积诚？苟积诚矣，而犹未能有终者，无有也。观夫廉颇肉袒负荆至门谢罪，与相如成刎颈之交；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报先主以知己之恩。于是乎知推诚积诚之功之大，而推诚积诚之功之不可以已也。明乎此义而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吾敢断其必无也。
（四）不嫉妒 嫉妒者，妾妇之行，而进德修业之障碍物也，亦即未能善终交道之发动机也。故学校之中，宜有竞争，而不宜有嫉妒。竞争者，见他人品行之高超，闻他人学问之精善，钦仰此人，而自顾惭颜，以奋发其立品之志，以奋发其力学之心者也，所谓见贤思齐是也。嫉妒者，见他人品行之高超，闻他人学问之精善，嫉妒此人之出我右也。不务自修，不知感发，日以毁人是务，抑人是图，己之品学日退矣。而亦欲此人之品学日退，必至于与己相若，或下于己而后快于心也，所谓忌者畏人修者也。且夫存此嫉妒心者，不自谓无的放矢也，必曰某某骄傲也。夫骄傲固不可也，然嫉妒之人之所谓骄傲者，未必其为骄傲也。盖处于优胜之地位，则易招怨府，易为矢的，虽平日笃友，亦有时而易其态度。以立品力学有为之士，而因优胜致立于怨府矢的之地位，慨人心之不古，为之发指；念志士之不幸，可为寒心。且夫人而为人所嫉妒者，虽远避嫌疑亦不可得也。故其人虽存极虚之心，而由嫉妒者视之，无一不足以现其骄傲之意。其人虽露极谦之容，而由嫉妒者视之，无一不足以成其骄傲之形。言而高，则固曰骄傲也。言而卑，则亦曰彼指桑骂槐也，彼藉己讥人也，是亦骄傲也。容而喜，则固曰骄傲也。容而素，则亦曰彼自尊也，彼轻人也，是亦骄傲也。要之，人而为人所嫉妒，无论如何，皆适以成其骄傲之形态。嫉妒者以嫉妒而斥人为骄傲，以斥人为骄傲而益坚其嫉妒之心。既坚其嫉妒之心，则被嫉妒者一言一动，无一时一刻不为嫉妒者所恶。恶之甚而意见生，交遂不终矣。曾文正不忮诗曰：“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己无好闻望，忌人文名著。己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惊。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呜呼！存此心而交友，安望其能有终也。吕心吾曰：“古人名望相近则相悦，今人名望相近则相妒。”吕子言之有余痛焉。世道如此，是可慨也！存此心而交友，安望其能有终也。欲救此敝，惟不嫉妒，夫何以能不嫉妒？曾文正曰：“古圣人之道，莫大乎与人为善。以言诲人，是以善教人也。以德薰人，是以善养人也。皆与人为善之事也。然徒与人，则我之善有限，故又贵取诸人以为善。人有善则取以益我，我有益则与以益人。连环相善，故善端无穷，彼此挹注，故善源不竭。君相之道，莫大乎此。师儒之道，亦莫大乎此。仲尼之学无常师，即取人为善也。无行不与，即与人为善也。为之不厌，即取人为善也。诲人不倦，即与人为善也。”读曾文正此言而感发兴起焉，吾知其嫉妒之心无由而生也。不嫉妒而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无有也。曾文正又曰：“读书之道，杜元凯称若江之浸，膏泽之润。若见闻太寡，蕴蓄太浅，譬犹一勺之水，断无转相灌注润泽丰美之象。故君子不以小道自域也。”夫既不以小道自域矣，吾知其嫉妒之心无由而生也。不嫉妒而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无有也。观夫往古来今，以嫉妒而身败名裂者亦多矣。明乎此义而交友，而犹未能有终者，吾敢断其必无也。
医学博士俞凤宾氏学生卫生宗旨谈
自来有健康强固之体魄，然后有坚忍不屈之精神。是以三育并重，无所轩轾。言夫德育，则以孱弱之躯，欲其居敬沈毅，势不可得也。言夫智育，则以衰颓之脑，欲其穷理深思，亦不可得也。体育与精神之关系如此之大，则于卫生之道，不可不三致意焉。然宗旨不明，则所行与所期背道而驰者有焉矣，则于卫生宗旨，亦不可不三致意焉。俞先生本校校医也，对于青年体育之研究，极具热忱，曾有学校卫生讲义之刊。于三月十日，应本校学会之请，莅会演说，对于学生卫生宗旨，多所启发。吾以先生之言，于吾学界青年体育上大有裨益也，爱记所闻，以饷同志；更以鄙意妄案数语，导发而引申之，或亦读者所乐为是正也。
著者识
今日为南洋学会第二次常会之期，鄙人得与诸君聚首一堂，无任荣幸。学会之设，以道义相切劘，学艺相商榷，至为有益。欧美各国学校，此会极为发达。吾国学校于此等学会，方始萌芽，寥若晨星。诸君知此为急务，创立斯会，曷胜钦佩。此后愈益发达，蒸蒸日上，是所望也。今日与诸君谈卫生宗旨，请以次尽其说，与诸君一商榷焉。
（一）增加体中固有之抵抗力以御外邪之侵入也 凡人身体之中，皆具有抵御外界疾病媒介物侵入之良能，是为体中固有之抵抗力。身体强者，其抵抗力亦强；身体弱者，其抵抗力亦弱，适成一正比例。其抵抗力强者，虽遇外界疾病之媒介物如各种病菌之类，常能战胜而克服之，使其靡有孑遗，不至侵入体中为健康之害，而疾病即消灭于不知不觉之中矣，健康之幸福，孰过于是！若抵抗力弱者，则虽遇稍能传染之病症，则如众矢向的，群蚁附羶，皆集于其身，不胜其苦；而外界之足为疾病之媒介物者不一而足，于是眇焉我躬，如陷重围，四面楚歌，日处于危险之境矣。此所以讲卫生者，当首先注意增加体中固有之抵抗力以御外邪之侵入也。
恩润谨案：疾病之来，决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来也渐，其初以人之具有此抵抗力也，疾病势不能骤胜；及抵抗力渐失，则疾病渐胜；至抵抗力全失，则疾病全胜。至疾病全胜，虽有扁鹊、郭霍，亦却走而已矣。故吾人不可不慎其初也。青年无知，常有以嗜欲自戕其身者，以为吾今日饮食起居固如恒也，吾何惧焉。不知人情之所易忽莫如渐，天下之大可畏莫如渐，渐渐相积，至抵抗力全失，则虽血肉未溃，饮食起居，不甚觉也，而元气已虚，抵抗力已失，一旦外邪袭之，无能为御，溘然逝矣。故吾人须不使吾之嗜欲戕贼吾之躯命，曾文正养生之道可法也，望吾侪青年日三复之。
恩润又案：据生理学家言，血液有抗毒性，则身体中抵抗力最强者，殆莫如血液。而血液之良否，又泰半系乎肺脏之强弱。故呼吸新鲜空气，使血液多得酸素，勤习练以扩充肺部，亦讲卫生者之所宜注意者也。
之所宜注意者也。
（二）增加负担力以减轻疲劳也 人而具有健康强固之身体，其所负之责任虽重，理事之时间虽多，而常不觉其重不觉其多者，以其负担力较富于他人也。譬如通常之人，每日宜作事八小时、彼体质强者、其负担力亦强、虽理事八小时、其精力犹绰绰有裕余也。彼体质弱者，其负担力亦弱，理事未及四小时，而已疲劳不能支持矣。讲卫生者之宗旨，则欲使负担力增加，虽理事至八小时以外，而身体犹不觉疲劳，以其负担力既增加，而疲劳自减轻也。疲劳减轻，而身体愈健康强固矣。
恩润谨案：梁任公先生昔作《新大陆游记》，谓美国学校每岁平均只读百四十日书，每日平均只读五六点钟书，而西人学业尚优于华人，归咎于中国人无休息。吾以为是固一理，而其最大原因，则亦以负担力之不足也。盖负担力不足，则易有倦气，倦气者，败事之原因也。故虽终岁伏案，而所学尚不逮百四十日也。吾尝思之，以为凡人作事，力有余则事易成，而人亦不费力；力不足则事易败，而人且觉徒劳，譬如精力能理事十小时，而理八小时之事，则从容不迫，不至偾事。苟精力仅能理事六小时，而勉强理八小时之事，则觉匆促，鲜不偾事矣。以此推之，则吾侪青年，其担负力而强，则研究学问，何患无成；其担负力而弱，则虽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仍无济也。于是乎知自爱其身，讲究卫生之道，以增加负担力而减轻疲劳，诚不可以己之事也。有志之士，其知所从事哉！
（三）自幼养成卫生习惯使得尽其天年也 卫生之道，非能使人老而不死也，亦曰得尽其天年而已矣。人生如种瓜然，当其成熟之时，彼自然而落，瓜美味甘；若已成熟而不采摘，则必至腐烂无用。反之若瓜未成熟，而任意斫伤之，则虽美种之瓜，亦无用矣。今之青年，往往于卫生之道不讲，以致中道夭折者，数见不鲜。平日孳孳窗下所得之才学，深冀有以济世利国，至此则随其七尺之躯而同归于湮没销沉。其间虽有幸而不至骤死，亦成为社会上之废人赘物而已。彼青年界中之因此而短命者，不知凡几，洵为最可悲痛最可怜惜之事也。然卫生亦泰半恃乎习惯，所谓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而习惯之最易养成者，莫如幼年之时。既已养成习惯之后，日循卫生之道而不自觉，而身体健康之幸福，已收效于冥冥中矣。若当青年时不知自爱，即不夭折，亦成痼疾，终身之患，无所逃避。此吾人所以当自幼养成卫生习惯，使得尽其天年也。
恩润谨案：青年夭折，实为至不幸之事。其间以弱质赋自先天或遇意外之疾病而至夭亡者，青年自身不能任咎外，其余自为之而自致之者，则自杀以间接害国之罪，无可逭也。以吾平日所观察，其自致原因，略有数端：（一）不知读书之法而自残其生也。读书非受苦之事，乃极乐之事。读中国之文学，则若日与中国之文豪促膝畅谈；读外国之文学，则若日与外国文豪同室共语。言者亹亹，听者津津。自来未闻与人促膝畅谈，同室共语，同座会话，而有伤及身体之事也。此唐师蔚芝所以有读书与卫生不必分为二事之说也。而世乃有因勤学而至精神昏昧，颜色枯槁，气息奄奄，弱不胜风，甚至不保其生者，何也？大凡今之学生，于读书之时，鲜能去其忮求之私。忮心求心太盛，即足自残其生而有余。此其理由一也。又学生之最大病根，莫大于其心目中除考试之外，几不知有他。故平日则闲游度日，至考试临前，则寝食不安，起居失常，伤其脑系，害其身体，体质弱者，以此之故。不久二竖骤至，与之偕返道山矣。此其理由二也。（二）不知克制俗欲而自残其生也。吾人以渺渺之身，立于世间，虽若沧海一粒，似无重轻，而大之立功立业，小之报亲裕后，皆所寄托。况此身既受教育，即为一国之中坚人物，当如何孰品励学，以报社会国家之恩，我何可自暴自弃也！乃学风日偷，世道日下，而诲淫导欲之图籍，更复日增月盛，推波助澜，以诱惑青年。青年之不知自爱者，一堕其中，有不因此而日趋于夭亡之途者几希。呜呼！自致夭亡之原因，实以此事为最速为最多也。昔梁任公先生作禁早婚议，言极沈痛。而岂知目今无形之早婚，害人之深烈于毒蛇猛兽也！夫一人之生死何足惜，使荡而成风，虽亡国灭种可也。吾故敢以一言忠告吾可爱可敬之学生曰，清心寡欲，敦品励学，长寿之独步单方也。有闻吾言而激刺兴起者乎，予日望之。
（三）饮食不慎而自残其生也。自治力之难也久矣，学生离家庭而就学校，学校中学监之视察必不能逮家庭中父母之周密，于是学生于三餐之外，任意购食他种食物。耗及父母之金钱，犹在其次，而人身之最要器官，胃部亦其一端，今乃食无定时，纵其口欲，使胃部不能得相当之休息，必至胃渐弱，消化亦渐不良，其恶影响势必牵及全身。此其来势虽缓，而内部不固，外邪易乘。吾曾亲闻一同学以此伤生，则亦乌可不慎也！
（四）卫生与奢华勿并为一谈也 卫生与奢华最易混淆，而其界限最不可不明了也。奢华者，卫生与否所不顾也，而惟美丽是尚。卫生者，则意不在美丽，惟力求毋背于卫生之道而已矣。譬如依卫生而言，一室之中，炭酸气最宜百分之〇点四〇，空气之量，每人于每分钟之时间，只少须三十立方尺。如遇人数众多聚集之地，当大开其窗户，勿令闭塞，致使空气不能流通也。一室之中，水蒸气百分中宜有五十至七十五之间，若此水蒸气过少，则人身不免干燥，即不宜于卫生，过多则人身不免过湿，驯至骨节酸痛，而汗不能如量排泄，亦不宜于卫生。凡人身之汗分二种：一为有形之汗，一为无形之汗。有形之汗多由劳力所致，人皆见之。无形之汗则昼夜循环，无时不出，以资排泄，吾人不易见之。若室内水蒸气过多，则无形之汗不能排泄，排泄滞碍，牵一发而动全身，各种病症乘间来侵矣。又一室之中，温度最宜在法氏表七十度、摄氏表十八度至二十度。凡人起居适宜，则精神怡悦焕发而无倦气，无论作何事，研究何种科学，皆如土垂地，迎刃而解矣。以上所述，皆合于卫生而无所用其奢华也。不观夫工程师之筑车轨乎，动工之始，必细心量测其地面之平否。其地面果平，然后可以置轨而行车。此非工程师之好为多此一手续也，亦曰防其有害于车而已矣。又不观夫装置机器者乎，未置之先，必预筑一极坚固之地基，且以水平尺屡验其有偏歪与否。其地面果无偏歪，然后可以装置机器。不然，则机器之力不能平均，易致损坏。有一机器本可应用四五十年者，每以地基之不坚固平稳，未至四五年即损坏无余矣。今夫人身犹一机器也，讲究卫生者，犹一工程师也。彼工程师之细心测量，不敢稍忽，意在保护此机器耳，固无所取于奢华也。吾人力求卫生，不惮其烦，亦意在保护此身体耳，何所取于奢华哉！
卫生宗旨，既略如上述，吾请更述关于卫生者数事，以资谈助，且与诸君一研究焉。余尝于津浦铁路见中西二人并立，中人忽吐痰于地，见西人在侧，不得已以足擦去之。旋欲吐涕，余扬吾手巾作势，意欲令其吐涕于手巾。彼以无巾对，乃吐涕于手而擦其手于衣。余见之，愤惭无似，设为西人所见，必鄙吾中人之不洁。故不讲卫生非特自害其身，且嫁辱国体也。吾愿诸君养成卫生之习惯，使成自然，使若天性，精神焕发，体魄日强，非但一身之福，抑亦一国之幸也。美国学校讲究卫生至勤，养成青年卫生之习惯，使人人皆具健康强固之体魄，深知自爱自重，不蹈一切不合卫生之行为，洵可法也。
余昔在美国Philadelphia时，目睹其卫生办法之美善，欣羡久之。其医学研究会亦多建立于此。学校中之卫生尤为精善，其实行卫生之法，则与市区联合。如某校有一学生患天花病，即由校中通告教育局，又由局中通告卫生检查处，遂由卫生检查处派员往该处检查。若验明果患有传染病，即由检查员通告区长，由区长令其暂行停课。患病者病势而轻，使其迁回家中；病势而重，即刻送入医院。虽家中兄弟姊妹来视疾者，皆不许相近，必至病获痊可而后止。于此可见美国学校卫生办法精善之一斑。我国卫生程度尚幼稚，吾愿奋力直追，勿令美国专美于前也。
某工程学校考试新生，必先检查体格。余曾应其请，亲自检查。验学生一百二十七人，其中左肩高者十四人，右肩高者二十六人。患沙眼病者十八人，驼背者七人，结膜炎者十九人，患心脏病者六人，患痨病甚深者一人。于此区区一百二十七人之中，患肩背之病，居其三分之一。背既驼矣，其脊骨亦势所不得不曲，是病于脑胸各部，皆有莫大之损害。余见此现象，心殊悯之，究其原因，无非因椅桌之不适度所至。桌高椅低，最易高下其肩；桌低椅高，最易弯曲其背，久之遂成不治之畸形。此理虽显，最易自误，诸君不可不慎也。读书之时，坐宜直，首宜正，眼与书卷之距离，须在十二英寸至十四英寸，否则最易使眼渐成近视。此皆为学生者所当知，诸君不可不注意也。驼背等病，既关系于桌椅，则求桌椅高低适度，实成一最要问题。欲求桌椅高低适度，莫善于能自由活动之椅桌。余今特制一桌一椅，其高低可以随人之适宜而移动，吾望各学校能用此种桌椅，则于学生身体上必大有裨益也。
恩润谨案：美国旧金山，凡街道之两旁人行处，不许吐唾，犯者罚银五元。纽约电车不许吐唾，犯者罚银五百元。其贵洁如是。而居彼地之华人，多凌乱秽浊，为彼等所厌。不卫生之辱及国体，于此益可想见。吾望吾国人勿以其事较微而忽之也。吾国卫生程度虽幼稚，而于学校之中，其卫生程度固比较的良善，其痰盂遍设，亦较清洁。然吾仍时时见同学任意吐唾，似若不屑注意也者。须知肺痨传染，泰半由于痰涕，据康乃之说，每人于二十四点钟内，能吐痨菌七千二百兆。其为祸之烈，可以想见。夫吐唾于地与吐唾于痰盂，吐唾同而利害迥异。有痰盂在旁，不费一举手一动足之劳，何乐而不为？此非仅关卫生，而亦足见国人公德心之薄弱也。噫！
恩润又案：梁任公先生尝谓西人行路，身无不直者，头无不昂者。吾中国则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相对之下，真自惭形秽。吾观此笑而又恨。今试问高下其肩，弯曲其背，则欲身直头昂，安可得者！吾初闻俞先生之言，信疑参半，以为患此病者，何其如是之多也。及细心向学界中观察，其肩之高下，尚不甚觉。而十人之中，弯其背者已有八九。其弯曲之程度虽有深浅，而不能完全挺直，则一致同归。始悟俞先生不我欺也。世人有以徒尚形式不讲精神讥吾国人者，吾初耻之。而不料即其形式而论，犹且如此，不亦可痛乎！据俞先生言，患此病者，于脑胸各部皆有莫大之损害，是又不特徒伤形式也。望吾学界中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诚如俞先生之言，非特一身之福，抑亦一国之幸也。
强毅与刚愎
曾文正曰：“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强之贞恒，即毅也。”
吾侪青年，血气方刚，德性未定，强毅与刚愎二者，界限最易混淆。而慢师侮友，种种过恶，大为进德修业之阻碍。深推厥源，皆此二念之不分明有以致之。以毫厘之差，而酝酿千里之谬，洵可痛也。曾公此言，可谓博大深切，吾侪所当书诸绅而日三复者也。吾更阐明其义，冀与同志共勉之，其亦大雅所乐闻而不弃者欤！
强之为义，勉也。孟子曰：“强为善而已矣。”是其义也。毅之为义，果决也。《传》曰：“致果为毅。”是其义也。于是乎强毅之道，可得而言矣。
眇焉我躬，有二我焉：曰小我，曰大我。大我者，清明之心灵也；小我者，冥顽之躯壳也。大我对于一己而成其为我，小我对于众生而成其为我。以二我相较，则大我为真我，小我则为物。二我常相竞而操优胜之左券者，以小我为最，而大我则楚歌四面，易陷重围。盖人之常情，每易纵其嗜欲而不顾恤其后。或闻昔贤之言论，或获师友之训迪，一时猛省，深自警惕，遂萌一念，思与此嗜欲宣战。不俄顷而倒戈相向，仍慑伏于其势力之下，所谓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诚为大我危之也。然无论何人。当其趋恶之始，方寸必忐忑不自安，必自虞度曰，此或无害于理否？或可苟同于俗否？或可欺人于不知否？或可迁延一时而后徐徐图改否？斯时正大我战胜之机，苟能注其全力，一息不懈，发大勇猛心，出铁石心肠，一事不放过，一时不放松，猛自奋迅，一跃跃出。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消化之；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收敛之。于是成其强制强恕强为善之功，私欲退听，小我败绩，而大我高唱凯旋之歌矣。饮冰先生曰：“以己克己，谓之自胜。”今以大我克小我，以己克己之谓也，其为自胜也昭昭矣。虽然，吾侪灵台，四无墙户，物欲又常投间抵隙，危不可言，虽获一时之胜，而犹未可归马华山，放牛桃林也。必也重关天险，无隙可乘，物欲自消其窥伺之心；严正纯一，始终不懈，物欲自夺其猖獗之气。故既有强制强恕强为善之心，而尤当辅之以坚忍不屈，果决不摇之精神，所谓毅也。呜呼！吾志士乎，能使强毅于一身，而后能使强毅于世业。不然，则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凡吾志士不可不深长思也。
若夫刚愎则何如？刚之为义，坚也，断也。愎之为义，狠戾也，意气自用而不肯从人之言也。人而至于狠戾，至于意气自用而不肯从人之言，其人品已可知矣；况乃坚执断然其狠戾，况乃坚执断然其意气自用而不肯从人之言，其为害可胜言哉！然刚愎之过恶，必附于小我而战大我，大我本身则视刚愎如蛇蝎而深拒不纳者也。何以言之？大我者，清明心灵也，质而言之，即子王子所谓人人所同具之良知也。知而曰良，则无不良也。子王子之言曰：“一点良知，是尔自知的准则。尔念著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是刚愎之恶，为小我所独藉为护符而战大我者也。战之之术奈何？亦曰欺之而已。至于大我受欺，则心为形役矣。嗜欲，附于形者也。心为形役，则亦间接为嗜欲之奴隶而已矣。呜呼！心而为嗜欲之奴隶，则不能独往独来，且将终其身趦趄瑟缩于六根六尘之下矣，岂犹能强制强恕强为善也哉！于是知强毅之美德，大我所有也。刚愎之过恶，小我所有也。一则自胜，一则自戕。何取何舍，何去何从，凡吾志士不可不深长思也。
今夫青年无识之士，闻师长之训诲督责，则悻悻然；得学友之忠告善导，亦悻悻然。似乎不如此则为柔靡不振之人，非强毅之丈夫也；似乎一虚心听从，废然思返，则人将讥吾懦弱无能之辈，非强毅之丈夫也。呜呼！过矣，过矣。是刚愎也，非强毅也。昔陈白沙自广来学吴康斋先生之门，晨光初辨，先生手自簸谷。白沙未起，先生大声曰：“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更何从到孟子门下？”声色俱厉，不稍假借。苟以今之学子闻之，即不敢唾面，亦必望望然去之矣。夫白沙为人之强毅，至今读其语录诗文犹可想见之。使当时闻康斋之训而不知自讼，或自讼焉而不能自胜，且为小我所乘，而大我失其主宰，则后世目白沙为何如人也！学者以冷眼于此微处平心静气思之，亦必爽然自失矣。康斋先生又尝言曰：“何可为物所胜！”自胜之谓也，强毅之谓也。
吾今于强毅与刚愎之间，更为一至显明之解释以勘之曰：勇于改过迁善，而不以外力摇动沮丧其志者，强毅之士也。善于文过饰非，而犹讳莫如深，自欺欺人者，刚愎之小人也。强毅志士，则进德修业，日进无疆，个人之文章事业以成，而国家亦利赖焉。刚愎小人之结果，则适得其反。呜呼！凡吾青年志士，不可不深长思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