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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一六年

不求轩困勉录

学生十思

人心一息之顷,不在天理,便在人欲,未有在天理人欲之间而中立者也。人不能无所思,则一息之顷之所思,不在天理,便在人欲,亦未有在天理人欲之间而中立者也。所思在天理,则诚于中,形于外,所行之事自合于天理,若莫之致而至者。所思在人欲,则生于心,害于事,所行之事,自合于人欲,若莫之为而为者。故人不可不慎其所思,而为学生者,最易误用其所思者也。学而不思,则悠悠荡荡,日即懒慢,既无惕然愧惧之念,亦无奋然勇决之志,故不可以不潜玩沈思。而为学生者,最易浮躁其气,不知所思者也。由前之说,则知思不兼用,苟思其所当思,思既有所专,则杂念自息。由后之说,则知思可兴奋,苟潜玩深思,必愧悱奋发,不能自已。然则吾侪青年有志之士,可不思哉!作学生十思:

(一)思国家 吾人戴苍蹈块,形处于大地,得从容不迫,从事学问,人莫予侮,不敢沮尼,伊谁之力而克臻此?此最不可不深长思也。吾敢毅然断之曰,吾人得自由从事学问,国家之力也。吾人就学国内,未出乡井,目未睹无国家者受人凌虐之状,故习焉安焉,未尝念及吾人得自由求学,任意入校,其功果何在也。诸君亦尝闻诸越南亡人之言乎,苟非一户眷属,敢有四人集于一室,则缇骑且至。是欲聚一国之英材而教育之,济济多士,同校琢磨,安可得耶?人民在国中,由此省适彼省,犹须乞政府(指法政府)之许可。由舟而车,由车而舟,皆易凭照以为符信,不则以奸谍论。往往行百里而易券且至三四也,而遑论适异国以游学也。即有一二欲冒险凿空以出,而父母为戮,坟墓暴骨,谁非人子,其能安焉!是欲负笈海外,求学以自树立,又安可得耶?此吾所以敢毅然断之曰,吾人得自由从事学问,国家之力也。立国之道,莫要于开民智,滋民力。而欲开民智,滋民力,舍教育末由。则吾人思国家恩我之厚,而所以报国之道,其知所从事矣。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二)思父母 学者在校能时时刻刻梦寐无间,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外诱不能入,品学猛进无限量矣。天下至苦之心,莫父母。若天下至爱之心,亦莫父母。若闻子敦厚而能完其高尚之品格焉,而为之喜。闻子顽懦而不能完其高尚之品格焉,而为之忧。闻子勤敏而能完学校之功课焉,而为之喜。闻子愚惰而不能完学校之功课焉,而为之忧。人子在校,父母身虽在家庭之中,而轸念之心,已随其子入校矣。呜呼!吾人无时无刻不在父母慈爱仁祥之天地中,而父母实无时无刻不在愁劳困顿之日月中也。此王褒所以每读“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诗,未尝不为之三复流涕也欤。学者若能时思父母以父母至苦之心自振,以父母自爱之心自爱,则精神爽奋,百废俱兴,蹈规持敬,庄敬日强,如含露之朝叶,如奋涌之源泉,庶可以慰堂上倚闾之思,减梦寐念子之痛。学子尽孝,莫是过矣。诗曰:“欲报之恩,昊天罔极。”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三)思师友 曾文正曰:“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师友之恩惠亦大矣。历观古来伟大人物,鲜不得其师友渊源者。盖一人之闻见有限,有师友以夹持之,则所学日博矣。一人之德性易摇,有师友以夹持之,则德性日坚矣。师之循循善诱,诲而不厌,何为哉,为修吾德,进吾业也。友之忠告善导,不惮其烦,何为哉,为修吾德,进吾业也。则吾时思师友,以师友望吾之心自望,以师友责吾之言自责,所进岂可限量哉!昔者谢上蔡先生与伊川先生别一年复见,问其所进,曰:“但去得一矜字耳。”伊川曰:“何故?”曰:“点检病痛尽在此处。”伊川叹曰:“此所谓切问而近思者也。”夫去矜,进德之基也。一年,非甚久之时也。以非甚久之时,而成进德之基,其所进为何如耶!吾尝沈思深念,以为上蔡别伊川虽一年,实未尝一时一刻之别伊川也。吾知其虽别伊川,而一视听一言动,未尝不思伊川也。未尝不思伊川,则非礼不敢视听言动也,虽梦寐之间,造次之际,未尝不思伊川也。则梦寐之间,如严师临前;造次之际,如侍师座右。若是其德虽欲不进,安可得也!呜呼!师友之道之不讲也久矣。为师者不尽师道,为友者不尽友道,苟且敷衍,莫知所为,欲得师友夹持之益,所异于蒸沙求饭,磨砖求镜者几希!此所以立志者如麟角凤毛,而懦夫乃充塞于学界也夫。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四)思先哲 事物之理,剖析入微,吾惟以耳闻之,应乎时世,为秩序之进化足矣。书籍之博,汗牛充栋,吾惟以目阅之,应乎时世,为秩序之进步足矣。持身之道,处世之方,究之惟精,言之綦详,吾惟加实践之功,身体力行之足矣。此皆先哲之赐也。苟事物之理,虽剖析入微,吾若无闻焉,或虽闻之无所自得,犹若无闻焉。书籍之博,虽汗牛充栋,吾若无睹焉,或虽睹之无所自得,犹若无睹焉。持身之道,处世之方,虽究之惟精,言之綦详,吾则马耳东风,过而不留,反其道以持身,违其方以处世,至陨越颠坠,悔何及矣。是非先哲之咎,乃吾侪自作之孽也。非特自作之孽而已,先哲为之椎轮,吾不能受其遣教,渐成大辂,则亦已耳;乃并椎轮而亦没之,则对于先哲,又当增加其罪而后公允也。若吾国之木牛流马,即具泰西机器之意也。罗盘针,泰西海轮之嚆矢也。他国人研究精进,吾国则无闻焉,可耻孰甚!是皆不思先哲经营之苦,故前有古人开其端,而后无来者继其成也。窃以为为学生者,当时思先哲之遗泽,不敢自暴自弃。读其书,思其人,或师焉,或友焉。寻师友于书卷之中,神交千古,其乐何如!诚意既专,将吾先哲之学理发挥而光大之,诚易易也。寐而梦焉,若先哲之在吾旁也;寤而怅焉,恐恐然惟惧负吾先哲也。如此性情安得不日趋于厚,学术安得不日进高明!是在吾有志之士,好自为之而已。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五)思幸福 学生之时代,人生最快乐之时代也,亦即人生最享幸福之时代也。国事有政府负其责任,家事有父兄负其责任。为学生者,坐得国家之保障,坐受家庭之供给,无家常琐事之劳其身,无世态冷暖之攫其心,惟专心一志,孜孜求学而已。而求学又为养心怡性之事,情韵趣味,生机盎然,至快乐也。凡人每至成年以后,回顾幼年求学时之景象,辄津津道之,叹谓此等幸福不能复享矣。而为学生者,每每日处快乐之境,幸福之地,忘其为快乐幸福,久而且不自知其为快乐幸福,甚而自戕贼其快乐幸福也。此无他,不思而已矣。思吾今日之幸福,非吾自力之所能致也,亦受国家之恩,父母之恩而已。则此时幸福,诚快乐矣。欲继续此幸福与否,则学生自身之力也。苟不悟其幸福为可宝贵,乃自戕其德性,自堕其学业,其幸福可即时消灭,而变为受苦之奴隶。苟悟其幸福为可宝贵,自修其德,日进其学,匪特可以保持此短时期间之幸福,且可以继续此幸福而终身受用无穷,是亦在乎自为之而已。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六)思光阴 学问之高深远大,决无止境之可言,而光阴则至有限。吾人姑以七八岁为求学之始期,廿七八岁为求学之终期,其间光阴至多不过二十年耳。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真所谓寄蜉蝣于天地,哀吾生之须臾也。而此二十年之光阴,其过去之速,更不待言。而在此二十年间,一生学问之基础在此,一生事业之根源亦在此,一生之升沈荣瘁,无不造因于此。其光阴之宝贵,虽尺璧千金,无能喻其万一。而少年于此最可宝贵之时间,犹有迷意志而徒耗精力者,至可惜也。以有限之光阴,从事靡穷之学问,力起直追,犹恐不及,况乃虚耗光阴于无用乎!吴康斋先生尝曰:“倦卧梦寐中,时时惊恐,为过时不能学也。”昔贤爱惜光阴,可敬若是,吾辈最良之模范也。吾每诵曾文正戒子弟书,至“日月逝矣,再过三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数语,未尝不悁悁以悲也。欲止吾悲,亦惟有当此求学时代,有一时一刻之时间,必求一时一刻之学问,夙兴夜寐,孜孜不倦而已。岂可悠悠荡荡,愦愦终日,在学校中过此数年时光。毕业期至,文凭到手,于愿已足。而曾未抚躬自问,静心平气,一念虚度光阴之可痛耶!日月逝矣,时不再来,勿令老大徒伤悲。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七)思希望 希望者,理想而非实迹,未来而非现在也。然有希望,则理想可现诸实迹,未来转瞬即现在也。学生者,未入实迹界而在理想界,不仅现在而属未来也。故天下最有希望者,莫如学生。愿希望者,非徒诩然自谓曰,吾希望,吾希望,而遂得为希望也。希望必定其宗旨,希望必备其手段。同一希望也,苟其希望不在学问上,不在德性上,不在事业上,藻绘乾坤,经纬河岳非所企也,惟争名夺利,谋衣食,长妻子,自伍于庸碌之人是望,若而人者,虽自以为希望,其实际已为欲望,而非希望矣。为人而惟欲望是务,惟欲望是营,不知天地间有所谓高尚事业,有所谓远大学问,是衣冠而禽兽也,妄自菲薄,孰是过焉!此希望所以必定其宗旨也。希望者,赖人力经营之,非天然已成,待人用之无禁,取之不竭者也。于是乎欲达其希望,必备其手段。吾希望吾将来为政治家,为国家有所辅助,则如群学、国家学、行政学、资生学、财政学、哲学各事,皆不可不从事研究焉。吾希望吾将来为教育家,为社会有所尽力,则如儿童心理、教授方法各事,皆不可不从事研究焉。此姑举一二端以为喻,其馀类此者,累千纸而不能尽。要之,徒有希望而无手段,虽妇人孺子,敢决其必无能达其希望之一日,此希望所以必备其手段也。今吾人平日不一思天下之最有希望者莫吾辈若,所以不自知其希望何在。希望且无,宗旨何有?手段更何有?是已自伍于芸芸下等动物之列而不自知也,不亦哀哉!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八)思责任 吾尝闻之师曰,老者将去,幼者不及待其来,惟汝青年之学生,担负挽弱救亡之责任。吾每念此,未尝不惕然自警,恧然汗流浃背也。吾学生之责任,如此其重且大,则所以副此责任者何道焉,不可不有以自勉也。凡受社会之推崇期望愈至者,则其责任亦愈重,不然,是逋社会之债而不偿者也,此对于社会不可不负其责任也。老者将去,幼者不及待其来,诚如吾师之所言,则国家之盛衰兴亡,与吾青年之升沈荣瘁有密切之关系焉。其盛其兴,吾青年之受荣独至;其衰其亡,吾青年之受祸亦独惨。此对于一己不可不负其责任也。呜呼!吾青年之责任重矣,大矣,蔑以加矣!而所以副此责任者何道?焉不可不有以自勉也!岂可悠悠终日,颓然自放,而不念靡穷之祸之接踵其后也。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九)思励学 吾侪学生,受社会之恩大矣,而所以报之者,惟励学而已。彼军人之血战,直接以卫国者也。吾学生之励学,则间接以卫国者也。其所以卫国之手段虽殊,而所以卫国之宗旨则同。且军人血战之直接卫国为消极的,而学生励学之间接卫国为积极的。泰西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皆得一言以蔽之曰,励学之功也。吾国战国时代,学术之盛,理论之精,亦得一言以蔽之曰,励学之功也。吾尝闻诸吾师,德国学校,无年不有新发明之学理及工艺,是亦得一言以蔽之曰,励学之功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军人欲善其事,愈不可不利其器。欲利其器,非恃学生励学以发明之将谁恃?励学之于国,如此其伟大而有力也!然励学亦难言矣,求实际而勿务虚荣,贵心得而勿蹈敷衍,平心静气,毋浮躁偏急,稳固安详,毋忽略因循,则庶几乎,则庶几乎!昔人讥霍光不学无术。一人不学无术,危及一身,犹可言也。积人人不学无术,以成一不学无术之国,则殆矣。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十)思敦品 王阳明先生曰:“资虽警敏,世情机心,不肯放舍,使不闻学,犹有败露悔改之时;若又使之有闻,见解愈多,趋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圆融智虑,为恶不可复悛矣。”至哉言乎!吾以此知敦品之功之不可以已也。近来吾国之智育,不可不谓较前进步。而人心日坏,学风日偷,智育与德育几有不两立之势,不若村夫野妇尚有朴实之天真,能知信义之大节,斯可慨也。吾侪当知有品无学,绘事后素,犹可为也,有学无品,乡原乱德,不可为也。且不学无术,害及一身,其罪小。以学济奸,害及社会,其罪大。吾人励学,本以报社会之恩,今乃反为社会之蠧,是不特逋社会之债而不偿,且从而嫁祸焉,其罪当加人一等也。而推其所以为祸如是之烈,要皆有学无品为之厉阶。吾以此知敦品之功之不可以已也。社会受此恶果,而其恶因乃造成于在校之时。故窃以为在校求学,首当清白乃心,高尚乃志,操行真诚,践履笃实。不然,卑鄙褊狭之性,即为后日诡诈倾轧之风。贪分、务外之心,即为后日受贿虚伪之习。其几甚微,为祸至烈。有志之士,用力不可以不预也。用力之法维何?颜之“克己”,曾之“日省”,敦品之法也。凡吾学生,安可不一思也!

专一静穆与修学之关系

士之负笈入校,所志无不在学,即无人不欲修学。然人人修学,未必人人皆得其所学。或入室而得深造焉,或仅窃皮毛而止。其下焉者,入校数载,光阴虚掷,绝无所得。夫所志同,修学同,而结果乃不免异辙,其故何哉?岂天之降才尔殊耶?抑于修学之道未之讲也。夫修学之道,亦难言矣,岂末学如余者,所可道其万一。虽然,吾尝体验诸己,默察夫人,以为为吾侪修学之障碍,日与吾所志为仇敌,使吾无所进而日即退步者,莫若分心与浮躁。欲救其病,厥惟专一与静穆。

羿,古之善射者也,其教人射,必志于彀。奕秋,古之善奕者也,诲二人奕,一则专心致志,一则心在鸿鹄。所学同,所师同,而所得终异。虽善奕如奕秋,莫如之何。故修学之成就与否,全视专一与否为转移。不然,虽良师益友,亦爱莫能助矣。夫善读书者,一书未毕,不知有他书。非不知有他书也,以其精神专一于此书,目在是,耳在是,心在是,外此无所视焉,无所闻焉,无所思焉,甚至无所好焉,无所乐焉。故虽有他书,如无他书。如此修学,读一书自得一书之用。反是即读如不读耳。曾湘乡尝谓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吾谓使修学者心猿意马,杂念纷腾,汎汎一读,毫无心得,必无如此乐境。盖心不专一,则心与书且不相容,不相入,安得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耶。不能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心与书愈不相容,愈不相入矣。心与书愈不相容,愈不相入,则徒存求学之名而已矣。志在求学,乃徒得其名而遗其实,可乎哉?试观西国发明家之成功,何一非恃此专一之精神,使其理想成为事实,为社会造幸福,为人群谋进化。爱狄逊者,发明家之一也。当其发明凯特风也,语友人曰:“凯特风者,蓄于余胸中者殆三十年,今日始得实现。”其书室中有一短榻,常以深思至彻夜,辄假寐其上。盖其数十年中脑力心思,无不集注于此一点,其专一之功为何如者。奈端之发明引力原理也,尝展卷有所思。仆人备膳,置锅及鸡卵于其几旁。奈端心不在焉,以手中所握之时表为鸡卵,投于锅中,尚不自知。其心思之深入,精神之集注,岂常人所能望其万一。至今思之,令人神往。其专一之功又何如者。呜呼!修学者徒惊叹伟人所成之事业如彼,而不知其所以成业者乃正在此,可不闻风兴起哉!即观吾国之俊豪贤杰,其进德修业,亦何莫不然。吴康斋,明儒泰斗也,自谓倦卧梦寐中,时时惊恐,为过时不能学也。其专一之功为何如者。又读曾湘乡日记,谓夜阅荀子三篇,三更尽睡,四更即醒。又作一联云: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至五更又改作二联,一云: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乐以终身,爱以终身。一云: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间那有空闲的光阴。尝叹昔贤修学,乃至梦寐之间,其精力思虑,未尝稍移,其专一之功又何如者。今则世运日进,学问日新,吾侪所学,虽与康、曾二先生不无异同,然而前辈专一之精神,实有过人之处。士如有志修学,必法此以自策励,而后庶乎有成,则断断无疑义也。修学者其知所勉矣。

虽然,修学之道,专一尚矣。而静穆之于专一,实犹辅车之相依而不可离。学者而不静穆,则专一之功决无由致。盖读书索理,端赖脑力。脑力之可贵,端在清明。今夫飞扬动扰,憧憧往来者,昏乱颠倒,精神散漫,以此修学,则未终卷而昏昏欲卧,一过目而茫茫无主,欲其专一,势必不能。静穆者则不然,如春风拂弱柳,细雨润新苗,渊涵闲正,深沈凝重,内而绰然有馀,外则然无迹,身严重而神安定,心宽畅而气和平,机缜密而志果毅,内外交养,生机盎然,虚心涵泳,精神注集,以此修学,何患不专,更何患不成。顾或谓奋发蹈厉,为青年活泼之精神,何取夫静穆?不知体育操练,固贵乎奋发蹈厉。至于修学,则研究学理之事,当寓奋发蹈厉之精神于渊涵沈潜之中,则静穆尚焉。吕心吾曰:“为学第一工夫,要降得浮躁之气定。”此言也可谓精辟无伦,先得我心矣。梁任公曰:“吾辈之为学,欲进其学也。欲进其学,则不得不求理想之日新。吾辈之治事,欲善其事也。欲善其事,则不得不求条理之晰备。而此二者,非胸次洞然无芥蒂,则其效不可见。”然遵何道能使胸次洞然无芥蒂,则舍静穆莫由。修学者其知所勉矣。

我师录

畴昔于课余之暇,偶阅曾文正公戒子弟书及日记,遇其有可为吾侪修学时代立身治事之仪法者,辄最录之;有所感,则略书案语附其后。久之积成一帙,名之曰我师录。抑思是录又岂特我师而已也,有志之士欲从事修养者,日置座右,可以当一良师焉。乃布之以稔吾同志。

记者识

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如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为学生者,有一通病焉,憧憧其心,学无定所是也。入一校,无几何时,则自念曰,此校程度残浅,非吾愿也。乃顾而之他。无几何时,则复自念曰,犹吾大夫崔子也。乃又顾而之他。疲于奔命,毫无所得。所获以酬其劳者,则老大徒悲四字是已。是多掘井而不及泉之类也。学者其戒之哉!

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

每当夕阳西下,绿草成茵,学子游散,三四成群,互畅胸臆,偕手谈心。试一窃听其作何语,往往忧叹社会生计之艰难,立足之不易,恐学成之后栖身无所,仰养俯畜多所可虑,中心忡忡,悒悒谁语。嗟夫!今日吾侪国运所遭值,与吾侪身家所遭值,两皆屯邅险艰,达于极度,诚可叹而足悲也。虽然,学者所患,不免流入公等碌碌,因人成事之徒耳。苟实有技能,非虚有其表,则吾敢决其能自立也,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曾公之言,岂欺我哉!学者既知社会生计之艰难,立足之不易,益当去依赖之心,求实用之学,悒郁忧叹何为者!

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今之入学校者,无不有师友,而获师友之益者,何其鲜也?其故可深长思也。学者读此,其知所勉矣。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余生平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大丑而已。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

学者往往因考试不得意,悻悻然怨天尤人,鲜能反求诸己者。读昔贤之言,其知愧矣。

挺然特立,作第一等人物。

但须日日用功,万不必作叹老嗟卑之想。

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

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则夜间临睡愈快活。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

学者日间勤劳于学问,晚间就寝后精神倍觉快乐,而且酣睡达旦,中无间断。翌晨精神又复健旺倍昔,其乐非言可喻。经历此境者,必莞尔颔之,默然会之。

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坐尸立斋。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

办事无声无臭,既要精到,又要简捷。

坚意忍耐,不可欲速烦闷。

治事有然,修学亦有然。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

多言者,不当言之言也。当言之言患其少,不当言之言患其多。

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

大抵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养德;不特无以养德,亦非所以保身。

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尔摧沮。

圣人教人,不外敬恕二字。敬则无骄气无怠惰之气,恕则不肯损人利己。存心渐趋于厚,以勤苦为体,谦逊为用,以药佚骄之积习。

欲去骄字,总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

众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忿疑谤之无因而悍然不顾,则谤且日腾。有德者畏疑谤之无因,而抑然自修,则谤亦日熄。

总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躯命。

呜呼!青年以所见不远,每每不免以嗜欲自戕其身,虽有严父慈母,良师益友,皆难知之,且难援之,至可悲痛也。除自悔自痛,自拔自救,其他欲求生路,其道莫由。学者当牢牢记此二语,万勿漠然视之也。

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

去忿欲以养体,存倔强以励志,则日进无疆矣。

自古圣贤豪杰,文人志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

治事之外,此中却须有一段豁达冲融气象。二者并进,则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

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

君子大过人处,只在虚心而已。凡外间有逆耳之言,皆当平心考究一番。

闻良师之训诲,得益友之忠告,而悻悻然者,奈何自屏于君子之列,而甘心愿入小人之流也!

富贵功名,皆人世浮荣。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

天下之事理人才,为吾辈所不深知不及料者多矣,切勿存一自是之见。

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

用心积虑正是磨练英雄,玉汝于成。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

读先哲经历困苦之言,吾人虽有至不得意之事,亦未有不洒然自得者。故人之气量褊狭,动辄忿然者,余辄告之曰,君其平心静气以读书。

余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诲字诀。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

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励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苶然自放也。

心病还须自心医,非药力所能达,非他人所能谋也。

此条可参观“总不使吾之嗜欲戕贼吾之躯命”条。

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

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

古今文人学人,莫不有家常琐事之劳其身,莫不有世态冷暖之撄其心。

然则今之学者,鲜有家常琐事之劳其身,世态冷暖之撄其心者,为幸多矣,可不益加勉励上达乎!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守坚卓之志。

择友是第一事,须择志趣远大者。

少壮时即从有恒二字痛下工夫,然须有情韵趣味,养得生机盎然,乃可历久不衰。若拘苦疲困,则不能真有恒也。

今夫日则随众上课听授,一时不缺;既则兀坐室中自修,不务嬉戏,是亦可谓勤学之士矣。然有恒与否,犹非吾所敢知也。盖彼什居八九,皆不免拘苦疲困,情韵趣味,未尝领会,生机索然,则亦何益?即能持之于一时,亦难继之于长久。常人常歆羡曰,有恒有恒。不知真有恒则如骐骥飞腾,一日千里;伪有恒则如陆地行舟,寸步难移。外视若相去无几,而所得乃判若霄壤。夫有恒之真伪何从而别?则亦曰有情韵趣味生机盎然者为真有恒,徒拘苦疲困毫无生气者为伪有恒。好学之士,其知所择矣。

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时便是好汉。

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

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都即卑污。

人生当求学之时,惟日孳孳从事学问,亦可谓无所用其忮求之私矣,而乃有大谬不然者。学者之忮心,乃缘求心而生。其所求者,什之八九皆营营逐逐于无谓之分数也。因分数之多寡,而忮心生焉矣。故谓其忮人之有学问,犹待之泰厚之言也,悲夫!

文章之事,以读书多,积理富为要。

学校之中,国文亦居其一科。专务文事,朝斯夕斯,而他科置之脑后,茫茫毫无所知,固无取焉。虽然,谓文事为无足轻重而漠然视之,则断断不可也。吾尝谓中国人欲在中国之社会有所尽其职务,而于中国文不免取讥大雅,持笔重若万钧,则吾敢决其所成就之不大也。故窃谓学者在学校时,于校课余晷,常自翻阅中国古籍,积之以渐,持之以恒,既不妨正课,又可藉消遣。读书多,积理富,为文事之要诀。学者苟能纳吾所言而试为之,久之自觉胸际充然,下笔灵活,于读书多积理富之功,岂终不可几及哉!

精神要常令有余于事,则气充而心不散漫。

凡事之须逐日检点者,一日姑待,后来补救则难矣,况进德修业之事乎!海秋言人处德我者,不足观心术;处相怨者而能平情,必君子也。

庄子曰:“美成在久。”骤而见信于人者,其相信必不固;骤而得名于时者,其为名必过情。君子无赫赫之称,无骤著之美,独四时之运,渐成岁功,使人不觉,则人之相孚,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矣。

有盖宽饶、诸葛丰之劲节,必兼有山巨源、谢安石之雅量,于是乎言足以兴,默足以容。否则峣峣易缺,适足以取祸也。雅量虽由于性生,然亦持学力以养之。惟以圣贤律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度量闳深矣。

知己之过失,即自为承认之地,改去毫无吝惜之心,此最难事。豪杰之所以为豪杰,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便是此等处磊落过人。能透过此一关,寸心便异常安乐,省得多少胶葛,省得多少遮掩装饰丑态。

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书味深者,面自粹润;保养完者,神自充足。此不可以伪为,必火候既到,乃有此验。

除却道德修业,乃是一无所恃,所谓把截四路头也。若不日日向上,则人非鬼责,身败名裂,不旋踵而至矣,可不畏哉。窒欲常念男儿泪,惩忿当思属纩时。

念之念之,梦寐记之。能如是存心,则谁愿舍生取死,何至昧昧然以嗜欲自戕其身,学者奈何不之思也!

治心之道,先去其毒:阳恶曰忿,阴恶曰欲。治身之道,必防其患:刚恶曰暴,柔恶曰慢。治口之道,二者交惕:曰慎言语,曰节饮食。凡此数端,其药维何?礼以居敬,乐以导和。阳刚之恶,和以宜之;阴柔之恶,敬以持之;饮食之过,敬以检之;言语之过,和以敛之。敬极肃肃,和极雍雍,穆穆绵绵,斯为德容。容在于外,实根于内,动静交养,睟面盎背。

学者用力,固宜于幽独中,先将为己为人之界分别明白,然后审端致力。种桃得桃,种杏得杏。未有根本不正,而枝叶发生,能自鬯茂者也。

学者于所学不求心得,但专务敷衍考试,吾敢决其扰扰半生,百无一成也。

思夫人皆为名所驱,为利所驱,而尤为势所驱。当孟子之时,苏秦、张仪、公孙衍辈,有排山倒海飞沙走石之势,而孟子能不为所摇,真豪杰之士,足以振厉百世者矣。

呜呼!德之不修,学之不讲也久矣,而况糟啜醨,与世推移,人格之污,气节之晦,江河日下,岂复忍言,如今日者。吾人在求学时代,苟不潜自修养,坚其德性,将来出而之社会,欲不失足堕身,岂可得哉!障百川而东之,挽狂澜于既倒,不为风化所移,而具转移风化之精神,是所望于前途万里之学生。青年同志,其勉旃哉!

读书之道,杜元凯称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若见闻太寡,蕴蓄太浅,譬犹一勺之水,断无转相灌注润泽丰美之象。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

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间那有空闲的光阴。

夏韬甫言,朱子之学得之艰苦,所以为百世之师。二语深有感于余心,天下事未有不从艰苦中得来而可久可大者也。

或曰吾子屡言求学当求乐矣,今如曾公所云,而子则又何说?余曰:余之所谓乐者,精神之乐,非躯壳之乐也。劳其躯壳而乐其精神,是为真乐;役其精神而乐其躯壳,是为假乐。真乐为至乐,假乐为至苦。为人之道,求乐而已,然当择真乐而乐之,慎毋取假乐而以至苦自贻伊戚也。故学者不求为学之乐则已,欲求为学之乐,当黾勉奋发,专心致志,运用其心思,磨炼其智慧,自然有得有悟,乐不自胜,是乃真乐也,是乃精神之乐也,是乃吾之所谓为学之乐也。若夫以终日悠悠荡荡,无所用心为乐者,乃至苦之道也,其去至乐之道远矣。学者不可不深察而明辨之也。

千古圣贤豪杰,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士,不外一谦字。

劳谦二字,受用无穷。劳所以戒惰也,谦所以戒傲也。有此二者,何恶不去,何善不臻。

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别生精彩。何况人之于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患不变化气质,超凡入圣。

虽极聪慧,不学必渐入于愚;虽极鲁钝,勤学必渐进高明。聪慧者幸毋自恃,鲁钝者幸毋自馁。

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

细思古人工夫,其效之尤著者,约有四端:曰慎独则心泰,曰主敬则身强,曰求仁则人悦,曰思诚则神钦。慎独者,遏欲不忽隐微,循理不问须臾,内省不疚,故心泰。主敬者,外而整齐严肃,内而专静纯一,齐庄不懈,故身强。求仁者,体则存心养性,用则民胞物与,大公无我,故人悦。思诚者,心则忠贞不贰,言则笃实不欺,至诚相感故神钦。四者之工夫果至,则四者之效验自臻。

古来圣哲胸怀极广,而可达天德者,约有四端:如笃恭修己而生睿智,程子之说也,至诚感神而致前知,子思之训也。安贫乐道而润身睟面,孔、颜、曾、孟之旨也。观物闲吟而意适神恬,陶、白、苏、陆之趣也。

凡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于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足以欺世盗名。

凡睽起于相疑,相疑由于自矜明察。

凡办公事须视如己事,将来为国为民,亦宜处处视如一家一身之图,方能亲切。

孙高阳、史道邻皆极耐得苦,故能艰难驰驱,为一代伟人。今已养成膏粱安逸之身,他日何以肩得大事。

此心褊激清介,殊非载福之道,当力移宽大温润一路。

爱校心之培养

爱情何所丽而萌芽兴发乎?何所恃而继长增高乎?爱情者,足乎己而无待于外者也,根于性而非可伪为者也。今夫妇人之爱其子也,患难相从,性命相依,虽深山危岩之险,不能馁其气;虽毒蛇猛兽之惊,不能寒其心。爱情为之也,非能强而致也。强不相识之人而殷殷谓之曰,尔当爱我,尔当爱我。虽有深山危岩之险,幸毋馁其气也;虽遇毒蛇猛兽之惊,幸毋寒其心也。则其人虽唯唯承诺,出肺肝相示,誓不相背负,五尺之童犹知其言之不可复也。则以爱情者,发乎中者也,而不能强之于外也。是故匿怨而友其人者,欲其有爱情不可得也。存心与人绝交者,欲其有爱情亦不可得也。今夫吾国学校亦多矣,学子亦众矣,聚各校学子而问其校务学业,其不诬蔑母校而见异思迁者,几若凤毛麟角也。甲曰,吾校之腐败不堪,委靡不振,非一言所能尽也。教师之故肆苛察,爱憎由我,非局外所能知也;程度之浅陋低下,虚有其表,非他校所可比也;品格之卑污恶劣,不守规则,非意料所能及也。吾侷促于此,非所愿也。迫于亲命,岂得已也。乙曰,诚然诚然,吾校则亦有然。吾方痛心疾首,莫可如何。孟子不尝言乎,“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吾亦将择乔木而迁焉。呜呼!由甲之说,则不谦于其校,而勉强负笈焉,亦犹夫匿怨而友其人者也。由乙之说,则视学校如传舍,而立意他顾焉,亦犹夫存心与人绝交者也。夫爱情而可伪为也,则亦已耳。如其不然,则斯人而欲其有爱校之心,岂可得哉!呜呼!培养云者,如菜蔬果木之必先有其种焉,而后播之于沃土,润之以灌溉,始能冀其扶疏而望其长成也。若种且无焉,则虽播之于最沃之土,终年勤劳而灌溉之,欲求或有所幸得,岂不愚哉!今斯人其爱校心乃至斫伤梏亡,无复有馀,又乌从而培养之?此有心之士所为闻爱校心之培养一语,太息痛恨而不知所云也。故吾将以培养爱校心之道进于吾学界同志之前,而先推诚尽意忠告吾同志曰:苟学者犹不免以吾所谓之甲乙二谬见盘据于胸,交战于中,则欲培养其爱校心,永远无望也。传不云乎,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诚以恶不尽去,则善无由信也。学者诚欲培养其爱校心乎?则首当将此二种谬见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也。夫然后培养爱校心可得而言也,夫然后吾乃敢以培养爱校心之道进。

欲培养爱校心,必师友敬爱相得也。人当求学之时,无日不与师友为缘。苟师友敬爱相得,则请业请益,相观而善,温和肃穆,日处乐境,未有不爱其校者也。苟师生多隔阂之患,同学多漠视之习,则虽聚首一室,有同路人。甚至以亲其师近其友为至苦之事,远其师离其友为适意行为。久之则觉在校为可厌,出校为至乐,而以父兄之命,不敢有违,勉强随众,旅进旅退,则其漠然无爱校之心,势所必然也。今夫学校之中,师友之际,多敬爱相得乎?抑隔阂漠视乎?非吾之所敢知也。吾惟闻教师偶有因事告假者,则学生每欣欣然相告曰,幸也幸也,莫余苦也已。有教师告假极鲜,无时不临者,则学生每不免指名戟手而唾之曰,某也吝啬至是,视一二小时不啻若性命焉。彼苍苍者,何不一试威灵,使彼与床蓐为缘数小时,俾我稍获逍遥也。呜呼!昔孔子疾病,子路请祷。祷者,告事求福于神也。今之学者乃有为其师求祸者焉,不亦异乎!虽然,无足异也,彼以亲其师为至苦之事远其师为适意行为则然也。入校者无日而不与师为缘也,今乃以亲其师为至苦之事,以远其师为适意行为,欲培养其爱校之心,虽圣人复起,无能为力也。至于同学之间,其优于己则存妒心,下于己则现骄色。妒之甚则幸灾乐祸,骄之甚则成仇寻隙。去亲爱相得之道若天壤,固无论矣。即束身自好,纯实无疵者,亦大都感情澹薄,不关痛痒,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然。且习之已久,几成风尚,泰然安之,不以为异也。古人为学,常仆仆长途,不远千里,纳交俊杰之士,躬访隐贤之庐,以广吾闻见,长吾才识,史不胜见,更仆难数也。今学校集异方之士,聚首一堂,既免古人跋涉风尘之劳,而获古人切磋琢磨之益,其为幸何如也。乃宣圣所谓切切偲偲之景象,竟消形绝影,不得一见焉。在校漠然若不相识,途遇昂然互不为礼。共起居,同学习,皆觉勉强,为势所迫。星期各散,假期赋归。则若一旦离此漠视成习之群为可乐也者,盖师生之间隔阂已甚,同学相聚与师同会已不以为乐。而更于同学之中,漠然若路人,其可厌益甚,亦其所也。入校者与同学相聚之时,较与教师仅于教室一会自为繁多,今乃以近其友为至苦之事,离其友为适意行为,欲培养其爱校之心,虽圣人复起,无能为力也。故曰,欲培养爱校心,必师友爱敬相得也。

欲培养爱校心,必学业笃实有恒也。凡学校之中有斫伤爱校心之一利刃焉,半载则发硎一伐焉,一周则发硎再伐焉。是刃也,何刃也?非常刃也,考试是也。当炎夏而将届暑假之期,当严冬而将至年假之时,试入学校之中,一察学者之室,埋首伏案,咿唔不休,居不求安,食不求饱,则学者受厄患难,水深火热之时也。执一学生问之,未尝不痛陈其含辛茹苦如入囚狱也。夫受厄患难,水深火热,与含辛茹苦,如入囚狱,而可乐可爱也,则半载而试焉,一周而试焉,爱校心将因此而达其极,无所劳其培养也。无奈受厄患难,水深火热,与含辛茹苦,如入囚狱,人情之所苦而非所乐也。既所苦而非所乐矣,乃半载而使之一受苦焉,一周而使之再受苦焉,学者虽具巨无霸之体格,孟获之体力,其必不能任受,而甚觉在校求学之为可苦也。天下之物,必为人所乐而后为人所爱。强至苦而令人爱,是犹鞭答出血,令人勿泣而强作笑容也。虽强为之,必不能也。学者方觉学校之可苦,而乃强聒于其耳,谆谆训之曰,尔当爱校。是亦犹夫方人之痛泣,而强之作笑容也。虽强为之,必不能也。则吾以考试为斫伤爱校心之利刃,岂过言哉!虽然,此利刃安能苦人,人自取苦耳。学者苟自修于平日,研究于平时,循序渐进,持之以恒,无时不理会透彻,无时不可受考。不考时,吾之为学如恒也;将考时,吾之为学亦如恒也。他人埋首伏案,咿唔不休,居不求安,食不求饱之时,而吾仍学有定时,起居如常也。考试于我何有哉!且也古人谓熟极生巧,吾谓熟极生乐。天下学问无苦乐,因难易而判苦乐。天下学问无难易,因生熟而判难易。愈熟则愈易,愈易则愈乐;愈生则愈难,愈难则愈苦。积半载一周之书籍,欲于将考时短时间之伏案咿唔尽之,苟非王介甫之过目不忘,虽牺牲躯命,竭其精力,徒自取苦,而无济于事。习之于平日,温之于平时,人以数日尽之者,吾以半载一周渐学之,苟非不辨菽麦之愚,考时必不至咨嗟叹息,如临大难。而因熟极而易,易极而乐,行所无事焉。行乐之事,无人不爱者也。与人偕游花园,同观名胜,其人必欣然应约,断无咨嗟其声,愁苦其容者,以其可乐而爱之也。今视学校为可乐,如游花园焉,如观名胜焉,岂有不爱者哉!虽然,非学业笃实有恒之士,曷克臻此!故曰,欲培养爱校心,必学业笃实有恒也。

欲培养爱校心,当知学校之所以恩惠我者何在也。知国家之所以恩惠我者何在,则发爱国之念。知父母之所以恩惠我者何在,则兴尽孝之思。知学校之所以恩惠我者何在,则爱校之心油然勃然,若江河之决,莫之能御也。今夫学校之所以恩惠我者,果何在耶?增长我才识,磨礲我品性,强健我身体,供应我起居。校长统其全,百职尽其务。为学生者,但惟日孳孳从事学问,如子弟之受庇荫于家长焉。无衣食之虑,无室庐之忧,但专心致志,立品为人,家长劳其心,子弟享其成,一家之有恩惠于子弟,夫人知之矣。一校之有恩惠于学者,奈何不之思也!愚自问自入本校,我校之所以恩惠我者,已难尽述。初入下院,诸师即待我如亲子弟。犹忆当时患脚气病,移入应接室暂住,沈师叔逵亲入吾室,力劝休养,反覆详导学业身体之关系,爱弟诚心,溢于言表。我敬听训诲,不久病痊。其余则经大病一次,卧榻一旬,呻吟床蓐,辗转不宁,至以为苦。沈师永癯殷殷亲询病状,汪师景云早晚必一至榻前,亲自抚问,问汤命药,如家人焉。愚默识于心,至今不敢或忘,而夙夜忧惧,甚愧品学无似,庸碌如前,无以慰我诸师期望于万一也。入中院后,经危病一次,吾学友张君质民等,亲视汤药,朝夕不离,直至疾获痊可而后已。呜呼!何吾师友待吾若是之厚也!吾受吾师友之赐,即受吾学校之赐也。师友厚我矣,吾但奋志为人,使校誉不堕于我,以无负于师友,斯得矣。喋喋举以告人何为者,虽然,吾所以不惮烦琐,略述以语吾同志者,凡以见君等师友,亦未尝无厚君等处也,特未之思耳,思之未尝不知感激也。知感激矣,未有不爱其校者也。日处学校之中,日出则作,日入则息,习焉相忘,不知学校之恩惠我者果何在也,则其爱校心日渐消灭,以至于无,亦何怪其然。在校中且毫无爱校之心,他日出校,欲其不忘母校益以难矣。某先生尝告余曰,某某者,曾经其学校官费保送留学外国。学成归国,常于人前加不满之辞于其母校。其母校前所恩惠彼者,彼乃尽忘,若无其事。某先生语毕,叹人心之日偷。而又继续其言曰,夫任教务者,尽心力为之而已,安敢必其无丝毫遗憾也。苟有所知,以为必当改弦更张者,致书母校尽忠告之义可也,存心诬毁何为者?若而人者,吾数见不鲜矣,可叹也。呜呼!是人何以无爱校心一至于此也,是无他,尽忘母校之所以恩惠我者何在耳。故曰,欲培养爱校心,当知学校之所以恩惠我者何在也。

欲培养爱校心,当知校誉之关系我者何如也。吾今欲论校誉之关系我者何如,吾请先言国家名誉之关系国民者何如。知国家名誉之关系国民者何如,则校誉之关系者从可识矣。试执一国人而语之曰,汝之国非独立国也,汝之身不过奴隶焉耳。其人而非大愚,必唾其面而与之决斗也。试执一国人而语之曰,汝国家仅野蛮部落也,汝之身禽兽焉耳。其人而非瞽聋,必发指眦裂而与之死争也。是何也?一国之名誉大有关系一国之国民也。校誉之于学生,则亦有然。其校誉而蒸蒸日上者,其学生亦有馀荣;其校誉而每趋愈下者,其学生亦有馀羞。此至浅极明之理,人人所同知而共见也。虽然,国民之欲免因国家无名誉而受辱者,唾人之面,发指眦裂焉,无济也。必也各奋其爱国之心,保其良善之国性,守其神圣之法律,清白乃心,励精图治,而后得因其国跻文明而获荣耀也。学生之欲免因校誉日下而自羞者,徒羞无济也。必也各奋其爱校之心,保其良善之校风,守其神圣之规则,坚立其志,专心学业,而后得因其校日兴盛而获荣耀也。故爱国者,非爱国而爱国也,乃爱己而爱国也,以吾国之名誉,即吾之名誉也。爱校者,非爱校而爱校也,乃爱己而爱校也,以吾校之名誉,即吾之名誉也。故不爱国者,谓之不爱己焉可也。不爱校者,谓之不爱己焉可也。人而不知自爱,则吾莫如之何也已矣。苟犹知自爱,则爱校之心安得而无乎!故曰,欲培养爱校心,当知校誉之关系我者何如也。

吾既以是四端为培养爱校心之道,掬诚致敬而进之于吾学界同志之前。乃复自念曰,子王子之论良知也,谓良知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爱校心者,亦莘莘学子所同具而固有之良知也,非由外铄我也。彼无爱校心者,岂真无爱校心哉,亦有时而或放耳,亦有时而或蔽耳,道在存之察之而已矣。吾斯篇之作,于吾同志所同具而固有之爱校心,岂能有所增损哉,亦冀闻吾言者,于存之察之之道加之意焉云尔。犹夫菜蔬果木之种子然,置诸硗瘠之地,无雨露之润,恐其不免若彼濯濯也。乃冀吾同志移之沃土而灌溉培养之云尔。有读斯篇而油然兴其爱校之念者乎,则互相奋勉,习成风尚,良善学风,胥是赖焉。国家教育前途无疆之休也,岂特区区一校之兴盛,一人之贤智云尔哉。苟不然者,泛泛一阅,无所动心,曰此杂志敷衍塞责之贱文字耳,此怐愗后生小子之口头禅耳。则甚矣吾之愚,乃无异强不相识之人而强之曰,尔当相爱,尔当相爱。则吾斯篇诚哓哓多言而毫无所裨益,其当拉杂摧烧之矣。

爱校与勤学

人非丧心病狂,未有爱监狱者也。人非冥顽不灵,未有爱仇敌者也。则以监狱之可畏,仇敌之可恨也。天下断无以可畏可恨之事物,而可强人勉用其爱者。设以可畏可恨之事物而谆谆然诲人曰,盍尽心掬诚以爱之。则非特舌敝唇焦,徒劳无功,吾恐将并诲者而厌恶之矣。

今夫爱校美德也,为学生应尽之义务,夫人而知之矣,然能真诚爱校者,何其鲜也!老师宿儒,惄焉忧之,以为人心浇薄,江河日下,学风败坏,可为浩叹,乃殷殷以爱校之义训诫后学。吾以为训诫之是也,然苟不务其本而齐其末,则与谆谆然诲人尽心掬诚以爱可畏可恨之事,无以异也。其徒劳无功,但取厌恶,断可识也。然则务本之道奈何?要亦一言以蔽之曰:爱校必自勤学始耳。盖凡事必有兴味而后见为可乐,必有可乐而后见为可爱。学校之中,以研究学问为惟一宗旨。入校修学者,耳所闻,目所睹,以及思虑行为,朝斯夕斯,无不以此为鹄。苟以此为有兴味,为有可乐,则爱屋及乌,饮水思源,其爱校之心,自油然勃兴,有莫之致而至矣。而不然者,既以专一听授为可厌,沉潜自修为至苦,而此身既处学校之中,又不得不与听授自修为永结不解之缘,则何以异夫日处监狱,日对仇敌,方畏若蛇蝎,欲避不得,切齿刺骨,蓄怨待发。而或者乃犹欲以爱校大义责之,以爱校美德望之,则又何以异夫人方蹙额而悴容,而或者乃欲强其为无聊之欢笑耶?此其事之不能致,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虽然,欲研究学问而有兴味有可乐,不以专一听授为可厌,不以沉潜自修为至苦,果遵何道哉?则舍勤学莫由也。天下事,未有不自艰难辛苦得来而可久可大者。古今学问,亦未有不自艰难辛苦求之而能有兴味有可乐之处者。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夫必先有发愤忘食之苦功,而后能有乐以忘忧之乐境。旷观古今圣哲学问大家,无不刻苦奋励,竭尽心力。及夫得之而有以自乐,则又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所谓愤乐相生也。学问之必先难后获,不可倖致如此。今学生在学校修学之时,为教师者,不过以先知先觉,指示门径而已。修学者但略闻教师指示之门径,而未奋勇前进,达其所欲至之境地,则犹无浓厚之兴味也,犹无可乐之佳境也。必也自用其精心果力,深思凝想,熟玩以究其精,潜心以致其远,贯彻会悟,使疑惑顿解,夫然后若林尽水源,仿佛有光,豁然开朗,别有天地,快乐无涯,欲罢不能矣。虽然,此非勤学莫由致也。昔孔子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吾谓必知之而后能好之乐之。若夫在校则旅进旅退,因循玩时,于所听授,如在五里雾中,朦胧不明,质言之,则实未尝有所知也。而乃望其知好知乐,是航断港溯绝流而蕲至于海也,岂可得哉!

吾喋喋谈勤学之乐何为者,盖吾以为爱校之义尚矣,爱校之德美矣,而欲实践此大义美德,非徒诩然自谓曰,吾爱校,吾爱校,而遂有济也。必在学校之中,常觉其有兴味,常觉其有可乐,而后真觉其校之可爱也。设非勤学,则但觉甚苦,但觉无聊,欲培养其爱校之心,决无由致也。故曰,爱校必自勤学始。虽然,所谓勤学云者,非夜以继日,拚命不顾于临考。乃专一有恒,涵泳自修于平日。窃尝譬学问如美果,学校教师授美果者也。学生能专一有恒,涵泳自修于平日者,有如受此美果而精细咀嚼之,自能领其甘美。入胃之后,且能辅助胃液胆汁而神其消化之功用,其受益乃至无量者也。使学生但夜以继日,拚命不顾于临考者,有如受此美果,积之筐中,乃欲以一时囫囵吞之,以图了事,其为害固无待言,其受苦亦岂浅鲜。故吾尝谓学校之中有一斫伤爱校心之利刃焉,半载一年,辄一试其新硎,其物维何?则考试是已。吾国学校,向例有所谓温书日期,学生因此平日常存倚赖心及侥倖心,皆以为平日虽因循苟且,至此尚可望背城死战,一决胜负也。试于所谓温书日期,一视各校景象何若:则见其多数学子,皆废寝忘食,形容憔悴,以拚命预备其所谓背城死战一决胜负之惟一事业,即吾所谓囫囵吞果于一时以图了事者也。在当局者,亦何尝不咨嗟叹息,谓为甚苦。然势既处此,亦无可如何。斯时景象,与日处监狱,日对仇敌,诚何以异!学生因畏此恨此而甘自暴弃,半途而废者,往往有之。彼非无求学之境遇也,彼非无求学之资质也,而乃若是,吾盖屡屡目击其事而为之痛惜不置者也。若而人者,直视学校为传舍矣,欲望其爱校,益无可言也。若夫既自修有得于平日,断不至临渴掘井于临时。他人蹙额相告,苦于预备而彼若行所无事,犹得优游涵泳,乐其所乐也。故吾既以勤学为爱校之本矣,而于勤学之道,更不得不明辨于此。

美国大总统威尔逊氏,前年专车应母校之召。识者谓其慎重乃尔,爱校可知。盖学校以养人才,人才日出,则校誉日隆。欲使世之敬伟人杰士者,并敬其所自出之学校,于理应如是也。呜呼!凡吾辈学生,能无闻风而兴起,钦仰而效法哉。虽然,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彼伟人杰士之所以为伟人杰士,亦岂非于求学时代得完善之修养,有以固其根本浚其泉源耶!若夫在校时代但知敷衍塞责,虚掷光阴,他日不贻母校羞,为幸多矣。故吾敢正告吾前途万里不可限量之学生曰,爱校必自勤学始。

学生卫生丛谈

昔贤云,饥寒痛痒,此我独觉,虽父母不之觉也;衰老病死,此我独当,虽妻子不能代也;自爱自存之道,不自留心,将谁赖哉!尝试论之,学校之中,虽有运动之科,苟学者犹茫然于健身之必要,卫生之不容已;或既知之而惮于实践,或实践矣而毫无精神,其于卫生之道,犹风马牛之不相及也。质而言之,学者当于平日起居饮食念虑行为,自加之意焉,思其有所裨益于卫生者而固守之,思其有所有害于卫生者而力去之,夫然后庶有效也。苟非然者,学校虽有运动之科,大致一周仅二三小时耳。以二三小时运动之微效,而欲补救其平日起居饮食念虑行为不循卫生之所损失,戛戛乎其难哉。以吾所知,学生于卫生法所当留意者,约有五事,而运动不与焉。

一当早起。学校普通规例,暑假后大约六点半钟起身,春假后大约六点钟起身。为学生者,一循校中定规可矣。虽然,学校虽有学监及舍监,势不能每晨躬趋诸生榻前催唤。而恋榻之念,几为人人所不免,每于冬季严寒为尤甚。于是有不能按时而起者,有宁废朝食者。不知初日方兴,晓钟乍动时,空气中以一种化学作用,发出所谓新阿巽者,最能爽健人之精神,感发人之志趣,惟早起人能享受之。若夫睡眠已足,时间已至,而犹高卧者,匪特不能享受此幸福而已也。夜间室中之空气,虽经稍启窗牖,其排除污废之空气,换入鲜洁之气流,必不能如昼间之完全。况学校卧室,最少亦居三四人,经一夜之久,浊空气之凝结,自不言可知。试于清晨偶入他人酣睡之卧室,必觉浊气弥满,不能忍受。且此时帐中空气,亦经一夜闭塞,减其养气之量,而增多无益于人之炭酸。加以呼气之中,每混有有毒之有机物,苟犹垂帐安卧,吸此恶气,其有害健康,夫岂浅鲜。或者不察,以为睡眠乃休息之一端,多睡即所以多养。不知当此空气混浊之时,久处卧榻,非惟无益,反为有害。吾人偶然睡眠过度。辄觉头晕目眩,职是故也。早起之人,则无此病,因吸受所谓新阿巽者,于卫生上受益无量。不宁惟是,吾人脑中之爱耐庐尼,积一日之动作,以渐消耗,以夜间宁息休养而恢复之。至翌晨,则正爱耐庐尼充实满足而思逞其活动之时,故思想之明澈,记忆之强固,研究之精细,会悟之灵敏,推断之正确,以至兴味之浓厚,精神之活泼,鸟飞鱼跃,新机勃发,无论何时无以加于此者。以此时从事学问,必事半功倍。此所以不仅身体蒙其赐,即学业亦大受其益也。然非早起者,何足以语于此。

一当早寝。就寝时刻,校中亦有常例,大约每晚十点钟即须一律息灯,则学生亦何得自由早寝。虽然,吾之所谓当早寝者,虑学生于钟鸣十时后犹未安眠也。此其故约有三焉:其一,则因日间听讲不甚用心,教者虽谆谆不倦,听者犹茅塞未开。及归至私室自修时间,复为无益之游戏,或多为无谓之谑谈。直至安眠之钟既鸣,室中灯光将息,方思及明日功课毫无头绪,既虑教师问难无以为应,又恐同学姗笑觉为难堪,于是深夜燃烛,孤灯独对。适当精力疲敝之时,读艰涩困难之书,日间所听受者,如过耳东风,脑中既鲜印象,胸中自少把握。至是乃如捕风捉影,困苦叠起,兴味索然,甚至强用机械记忆,势同囫囵吞枣。脑力之伤,精神之损,凡百劳动,殆莫过此,虽然,此犹居其少数者耳。其二,则既垂帐展衾解带就枕矣,犹复彼此喋喋,多无益之谑谈,甚至斲斲为无谓之争论,不思多言伤气,有碍卫生。况当此目眩心疲,正待静养,何可恣情纵欲,任意纷扰。且既哓哓于深宵之时,必掷良晨于睡榻之上,一举数失,为愚孰甚。其三,则就榻之后,犹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其为善念恶念,姑勿具论,伤脑损神,为害则一。故学者当此之时,宜清净其心,屏除杂念,无逐于外缘,无纷于内扰,使胸怀洞洞然不储一物,夫然后蘧然入梦,乃能别有一种恬适之致。夜中必经如此之宁息,清晨始有灵敏之美境。今夫不能安眠,为症至险,学者安可于青年时代即养成此恶习惯,为终身之累乎!

一当清洁。清洁为卫生上最要之事,而实行清洁,尤以勤于沐浴,常易内衣为最有益。盖凡人之身,有有形之汗,有无形之汗,无论何时,皆由皮肤蒸散。其汗中所含之水分,虽由皮肤表面蒸散,而其中所含之盐分及有机体,常遗留原处,遂与皮肤表面之死细胞及外附之尘埃等混合而成污垢,弥布皮肤表面,充塞汗腺皮脂腺之口,苟非常用肥皂沐浴以清洁之,必至妨害皮肤之排泄作用。不宁惟是,皮肤于发汗及自其表面排炭酸气之功用外,又有摄取少量之养气功用,输之体内,以资营养。故皮肤者,又常与肺脏相辅而司身体之呼吸机能者也。苟皮肤不常清洁,其为害不仅及皮肤,即肺脏亦受其影响。久不沐浴,身体即觉不舒,精神即觉萎靡,其故可见。今中学以上之学校,大抵皆有浴室,冬季且置火炉,行此种清洁法,实最为便利之所,惟在学者勤于从事耳。然其利益,学者谁不知之。沐浴之后,精神清爽,畅快无似,其幸福亦谁不知之。而乃常有宁愿虚耗时间于无益之游戏,至沐浴所费仅三四十分钟之时间,偏若有所吝惜者,斯诚令人大惑不解也。衣服之污垢及潮湿者,能妨碍汗之蒸发,抑制排泄,于卫生甚不相宜。内衣切近皮肤,尤易有污垢及潮湿之患,必常易之而后能免。学者通病,常务外观而忽实际。其于衣服则亦有然,但求式裁适时,外观靡丽,而于内衣清洁之必要,往往反若不甚留意者。是所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于应用衣服之本意,未之一思也。被蓐之当清洁,其紧要与内衣相伯仲。学生每日处教室之中仅五六小时,处自修室之中亦仅五六小时,而身体与被蓐相接近者,最少六七八小时。教室及自修室之当清洁,人多注意及之。而于被蓐之当清洁独可漠然不以为意乎?清洁被蓐之法,固当常浣,而尤当时常暴晒于日光之下。使不洁之气放散无遗,则各种疾病自无隙可乘。毫无耗费而受大益,何乐而不为乎!此外,学者之最不清洁者,莫若随地唾洟,咯痰狼藉,竟若不以为非。知之亦不悛改,自祸祸人,为害不浅。学校为最清洁之地,学生为最高尚之人,而此种恶习犹不能尽除,岂不令人痛恨哉!

一当窒欲。莫防外面刀枪,只怕随身兵刃。危矣殆哉!纵欲之易于杀人也。外面刀枪,人人见之,人人知之,人人惧之,人人远之。人非丧心病狂,自刎求尽,未有不避刀枪甚于蛇蝎者也。至纵欲之害人,随身兵刃也,人人昧之,人人忽之,人人狎之,人人近之。苟非大智大勇,立志坚决,未有不趋死途且不自悟者也。故学者而有意于卫生,不可不聚精会神,与之力战。战之之术奈何?则专心一致于学问,为惟一无二之最善良法。盖一心不能二用,吾人意识之区域,若有一种之观念占领,则他观念断无发生之机。吾人苟专心致志于所学,则百邪退听,杂念自消。试观学生当校中实行温书考试之时,日不暇给,此时嗜欲之私,必大减损,或至一无所留。则勤奋学问足以窒欲,其效可不言而喻。故学校之中,勤勉绩学之士,必多克己伏欲之功。其不顾卫生自甘戕贼者,其身体之受害无穷,精神之萎尔不振,固不待言矣。试一验其所学,亦必卤莽灭裂,毫无所有。此为有识者所共见,而非吾一人之私言也。其所以致此者,则以嗜欲缠扰,精神不振,而学业遂无可言,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也。其他嗜欲之有害于卫生,而于学生时代尤为不相宜者,莫若烟酒二物。此二物能生神经系统之变化,直接为害于脑筋,使其作用渐次迟滞。此其有碍卫生,盖亦尽人所同闻而尽人所同知者也。乃犹有不免陷溺其中而自贻伊戚者,何以异夫知鸩之毒而犹狂饮自娱也!以吾所见,学生中以杯中物自累者尚少,以纸烟自毒者尤多,口含烟卷,顾盼自喜,以为适意之行为,文明之表征,而不思其损伤脑筋,为害甚大也。吾尝闻最鄙陋可悯之车夫,一日之中,断炊犹可,废烟不能。呜呼!所谓学生者而乃自伍于最鄙陋之车夫,毋乃太自菲薄乎!此事各校虽有禁令,苟学生不自悟其非而痛改之,办学者固不能时时踵其后为监视,则亦谁得而禁止之者?呜呼!心不顾身,口不顾腹,人生实难,何苦纵欲。青年奈何不之思也!

一当惩忿。忿之为言,怒也恨也。多怒多恨之人,遇事生愁,甚无聊赖,怨天尤人,困苦抑郁,必至体质日以羸弱,志气日以消沉。累积既久,势至伤生。盖多怒多恨,足碍消化,害营养,伤脑细胞,损神经系。其害之及人,有若滴水:一滴之水,势固不能穿鲁缟;滴之不已,日积月累,则岩石可断,钢铁可化。所谓泰山之溜穿石,单极之?断干,渐靡使之然也。夫学生时代,无世态冷暖以撄其心,无家常琐务以劳其身,似无所用其含怒怀恨也。然有时因师友毁誉无常,或旁人有意揶揄,人各因其所处地位,而各有其可怒可恨之苦境,有非局外人所得知,而不能为常人道者。而多怒多恨,为害虽非如挥剑断胫,演血雨之惨剧,然冥冥中实时时如操刃自伐,缩短其生命。少年血气方刚,易怒易恨,于此尤不可不三致意也。致意奈何?则当思彼訾毁我者,为知我耶?抑不知我耶?苟其不知我,则无矢放的,于我何伤,何为反自偿懑,堕其诡计。苟其知我,则吾益当内省,何尤人为,如此既进吾德,且益我身。彼揶揄我者,为吾立身行己,咎愆滋多耶?则吾益当抑然自修,高其品格也。彼揶揄我者,为吾怠惰因循,学无可言耶?则吾益当求理想之日高,智慧之日进也。种种藐视,皆为我自励之资;种种烦恼,皆为我练心之助。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我何乐而不为君子!轻笑人以长其骄矜,彼徒然自陷于小人。我辈遇横逆烦恼时,作如是观,未有不洒然自得者。是固进德修业之基,亦即养生固元之要也。学者在校,当勤勉学问。勤勉有所得,自足舞手蹈,其乐无涯。不可易怒易恨,悒郁自伤,于他人曾无所损,于己身冥种病根。平气深思,亦必自笑其愚无伦比也。吾每见同学之融融泄泄,蔼然如春者,非惟令人敬仰,彼身体亦必强固健康也。同学之动辄忿然,有如村妪者,非惟屡憎于人,彼身体亦必孱弱枯槁也。诚以温和欢娱为健身之良剂,孱者以之而渐强,强者以之而益壮也。此讲求卫生者所不可不知也。

吾所言者,虽庸谈显理,浅近无奇乎?实切实平易而易于实践者也。虽然,吾斯篇所述者,亦自述其平日所尝经历者耳,或所欲以自策厉者耳,不敢谓果能有所助于他人也。学者而有意于卫生,以行自爱自存之道乎,则除自恃之外,无有人焉能助其一臂之力也。

读司马光资治通鉴

苻坚淝水之败书后

甚矣,天下事之难成也!出之以骄则气盈,气盈则昏,昏必败。所谓举趾高,心不固也;心不固,焉得不昏。出之以怯则气馁,气馁则乱,乱亦败。所谓气一则动志,气为所夺而馁矣,焉得不乱。骄与怯势若相反,而败事则一。孙子之破庞涓,减灶以骄其心而盈其气,是乘其昏而破之也。虞诩之攻羌戎,增灶以怯其心而馁其气,是乘其乱而败之也。故任天下事,在乎勿为外物所乘;成天下事,在乎我无致乘之道。昏与乱,致乘之道也。而推厥源,则骄与怯阶之厉。苻坚淝水之败,一蹶不起,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骄怯俱备而昏乱交乘也。夫坚以百万之众,水陆并进,旗鼓相望,前后千里,有孟德横江赋诗之概焉,何其盛也。然而谓投鞭足以断流,志满意得,灭此而后朝食,期于必胜。骄矜已甚而气盈,气盈而昏,故不顾王猛遗言于前,不从苻融苦谏于后,而惟苌、垂之是听。以坚之才,夫岂不知猛智融忠,而苌、垂乃其仇雠哉!惟其昏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乃至忠智仇雠之不能辨,而大败之祸,基于此矣。烈矣哉!骄之为害也。不宁惟是,坚既昏于前,犹且乱于后。梁成之败,夺其锐气;晋兵严整,使之惊心。不然,坚虽愚,何至以草木为精兵。惟其怯而气馁,气馁而志乱,主将既乱,百万无主之师,复何能为。是以朱序一呼而益惊心动魄,甚至闻风声鹤唳,以为晋兵,其怯为已甚矣。不然,以百万之众,一退难以复上,坚非未尝帅师临阵者,而怯乱至此,不知所措,大败之祸,成于此矣。烈矣哉!怯之为害也。且夫骄者惟骄而已矣,怯者惟怯而已矣。坚乃始骄而终怯,故其怯也愈深,而其乱也愈甚。故曰,坚淝水之败,一蹶不起,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骄怯俱备而昏乱交乘也。

论学生专务考试之流弊

甚矣,天下事之不能尽利而无害也。虽然,何取何舍,何去何从,我自为之,我自受之,皆由我也,而由人乎哉!学校之有考试,非所以藉此可以觇学生心得之多寡而判其学业之勤惰乎?其本意固尽美尽善,其立法固至周至密,使优秀勤敏者因奖勉而益知奋厉,日进无疆,使拙劣因循者因比较而见贤思齐,兼程并进,苦心孤诣,劳悴不辞。诚以莘莘学子,国之干也,所学既固,国威斯振。是以勤勤恳恳,赏罚臧否,使其有所相观兴感,而涵养其德性也;使其知所愧奋黾勉,而努力其学业也。无非所以益学生,而非居心存意以此陷学生也。而吾窃尝沉思静观,细心体察,见夫学生专务考试,他非所知,其流弊之所极,积重难返,其贻害之所至,滔滔靡穷,至为可痛,至不忍言,而其关系又岂惟渺焉我躬而已也。乃书吾所感就正有道,冀与吾学界同志,忧勤惕厉,振起精神,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焉,其可乎!

教育果有起衰扶弱之效乎?何以吾国兴学,历二十载,竭精殚思,惨澹经营,亦既学校林立,济济多士矣,而国势之阽危如故也?民智之茅塞如故也?教育果无起衰扶弱之效乎?何以普法之役,日俄之役,毛奇将军及日皇皆归其胜敌之功于教育者也?方今欧洲战役,潜航艇、飞行机、四十二栅大炮,何莫非无数学者之心血所造成乎!国被封锁,缺乏棉花,赖学者为之研究代用品。缺乏粮食,民将饥死,赖学者为之研究代食品。彼学者之有造于国如此,则又何也?吾思之,吾重思之,此中殆别有原因在焉。夫教育之效,岂易致哉,必也全国学者知责任所在,义不容弃,天职何在,分所当尽;有研究之决心,有持久之毅力,专静纯一,黾勉从事,不骛虚誉,但求实际,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能发明新理,创造新器,光祖国而利社会也。即不然,于古哲已发明之理,已创造之器,亦当贯通会意,措诸实用。如是则教育庶几日起有功,而国家亦庶几能收教育之良效。是故国家之兴隆倾颓,以全国教育之发达与否为断。而全国教育之有成效与否,则以国中学者能学有心得实事求是与否为断。而专务考试者,其道乃与学有心得实事求是相背而驰者也。盖为学而欲求有心得,而欲实事求是,非静穆其脑而潜思,心平气和而研究,其道末由。而专务考试者,无所用其潜思,尤无须其研究也。强记无益之名词,死读讲义之死句,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其能事已毕,其受用已尽,其敷衍考试之力量已绰绰有余裕也。谓余不信,请述吾所闻诸一专务考试者之言曰:“孜孜矻矻,随读随忘,一时强记,时过茫然。一旦考试期届,大难临前,又须重振新军,疲命力争,则吾平日自苦胡为者何!如闻铃上课,钟鸣退班。旅进旅退,逍遥徜徉。身处教室,心在游场。时或勉强豫备,敷衍积分;时或假辞逃课,一避难旅进旅退,逍遥徜徉。身处教室,心在游场。时或勉强豫备,敷衍积分;时或假辞逃课,一避难关。惟考试温书,艰苦备尝,深夜孤灯,独对惨然。然为时无几,瞬息即过。苟存破釜沉舟之心,背城借一之计,毁身伤脑,不复顾恤,但求塞责于愿已足。万一侥幸,一战而霸,执牛耳焉,荣誉顿加,告慰亲师,夸耀同侪,名利兼收,岂不乐哉。即不能尔,偶而受挫,亦祷苍苍默佑,恕我小过,勉强及格,不至斥革。时过境迁,又复自得。随众听授,泄泄沓沓。即不能尔,难期已迫,联络同志,各任其责,夹带钞袭,相助出力。苟存退懦,惧以兴鼓攻击。欺瞒师长,但求毫无间隙。苟得其道,如愿以偿,互相慰劳,谈笑如常。君子可欺以其方,圉人相聚且讥子产。万一不幸,所谋不成,垂头丧气,切齿怨恨,互相告诉,愁容泪痕。所恐补试又失败,负笈他顾,迁校为务。顾一败至此,至不多觏。考试功夫,亦微功候,熟练既精,巧术既多,师虽严苛,莫我如何。成多败少,百禄是荷。一旦毕业,随众受凭。顾盼自喜,意兴勃兴。乐且无极,莫之与京。”以上所述,虽未必人人如是,况敦品励学沉静潜修之士,亦大有人在,愚虽无似,亦安敢肆意武断,一概抹煞。然就多数而论,则因专务考试之结果,致索索无生气,因循苟且,得过且过,畏深思而苦研究,则彰明较著,与人以共见,固不必苛责过甚,亦无庸讳莫如深。况砥柱纵坚,难挽既倒之狂澜;薰莸同器,保无气味之相投。苟吾侪不慎自警策,深自尊重,浸假而随流扬波酺糟啜醨矣,浸假而忍之安之习之乐之矣,荡成风尚,恬不知耻,试问教育前途犹堪问乎!于古哲已发明之理,已创造之器,犹且昧昧然瞠目挢舌不知所谓,又安望其发明新理创造新器以光祖国而利社会哉!而一国学术之昌明蔽塞,一国之兴替存亡系焉。今若是,其贻害之所至,可胜言哉!夫孰知区区专务考试而不求心得,不实事求是,其机甚微,而其流毒之所届乃至此极也。呜呼!凡吾学者,其亦一念及此否耶!而或者不察,犹以为以吾渺渺之身,置诸宇宙之间,不啻如沧海之一粟,无所重轻,乃妄自菲薄,颓然自放,宴安鸩毒,不自振作。区区考试之得失,分数之多寡,斤斤计较,念兹在兹。高尚之理想不遑顾及也,奥深之学问不遑问津也,惟考试之是务,如蝇见纸窗而竞钻,如猫捕树影而跳掷。扰扰焉送半生于无谓考试之中,而冥冥中贻社会以隐忧,岂非丧心病狂大惑不解者哉!

甚矣专务考试者之不思也,即不为教育前途计,国家大局计,奈何并茫然于为自己一身计也!昔有某先生,吾国之教育家也,尝语余曰:“有某生者,某高等学校之毕业生也。当其在学时代,不务求学,惟以讲求考试舞弊为生活,尽其巧妙,极其能事。每遇校中考试,其术皆得售,卒得最后之胜利。获毕业,沿例受文凭一纸。出校后,无所事事,赋闲时久,不能自给,且家累重,益难维持。乃来求余(某先生自谓)为谋一啖饭地,意殊可悯。且余亦在其校中某部主持教务,情不能却,乃勉力荐之于某实业公司,就一小事,月仅获薪俸二十金。余虽略知某生毫无所长,顾以此小事,以为必可以胜任,乃不复置虑。无几何时,某实业公司主人召余往,面诘余曰:‘某某为某高等学校之毕业生耶?’余讶然不知其意何居,应之曰:‘然。’彼乃大惑,告余曰:‘君荐之某某,果为某高等学校之毕业生耶?我令伊代作一浅近英文信,犹不能为之;其勉强所为,亦不能供所用。吾不得已,已婉谢之,请其另图他谋矣。实负君,乞恕我。’余闻之,惭谢而已。而某生乃至二十金之位置不能终保。”(此段非愚所敢捏造虚拟,乃事实亲闻诸某先生。某先生且非对愚一人而言,当时闻者近二十人。今述此事,以为专务考试鉴戒,且隐其名。)某先生语竟,浩叹不已。余闻而怃然有间,不复能置答,窃自默念曰:安得使我同学皆闻此言,安得使我学界各同志皆闻此言。大凡立身社会,既须优于学识,又须长于阅历,而后可以靳人敬信。故始离学校,初出茅庐,虽学识优长,实有所得之士,犹须广其才略,厚其阅历,忠勤任事,不敢轻忽。积之既久,而后有以为人所敬信,渐渐上达,蔚成大器。故今世号称治安之国,其民自幼入学校,父诏兄勉,师友夹持,务使其于所学实有所得。及其长而置身社会,学识以为之根,阅历以增其才,绘事后素,无陨越之患也。然则在学时代,即学有心得,实事求是,一旦置身社会,犹必展转委曲而后渐得其用。若夫在校专务考试,虽可敷衍一时,蔽人耳目,及一旦出校,叩其所业,茫然不能对答,昧然不能记忆。社会中之来求人才者,但问君能胜任不能胜任,不问君在校中考卷所得分数几何矣。既无阅历,又无学问,令之处事,则折鼎覆之患,遂不能免。如此则人遇之安得不退避三舍,望望然去之,不敢多劳清神乎!呜呼!专务考试者,何其愦愦也。即不为教育前途计,国家大局计,奈何并茫然于为自己一身计也!

不宁惟是,专务考试,学业固大受影响矣,而德性因此斫伤无余,气节因此日趋晦塞,尤可痛也,尤不忍言也。在校中对于学业有因循苟且之心,在社会对于事业必存敷衍塞责之意。在校中孜孜分数,不顾羞耻,在社会必利禄薰心,失其操守,此理之所必至,势之所必然者也。故考试之前,要求预示试题范围,哀恳减节书籍章数者。将考之际,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揣摩题目,迎合意旨者。方考之时,挟带传递,作伪犯规者。既考之后,窃探试验分数,钻谋无所不至者。其将来离学界而入他种社会,功名之所在,货利之所萃,必婢膝奴颜以干求之,屈心磨骨以奔竞之。揣摩题目迎合意旨之旧技故能,可移为胁肩谄笑伺人颜色之资;挟带传递作伪犯规之旧技故能,可移为奔走钻营暮夜包苴之法。廉耻不顾,气节何存。韩昌黎所谓“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者,斯人将来之写真也。呜呼!可耻也已。而推本溯源,莫非专务考试心劳日绌种其恶根而播其流毒也。潘云松先生曰:“学者不知一念之差,已为跖之徒也。故视得志之人负于国家,往往窃叹之。岂知己之汲汲营利,是其植根,而得志之时,不过成就结果之耳。”今学校之内,无利可图。然沉溺于分数,即他日沉溺于利禄之植根也,他日得志之时,亦不过成就结果之耳,是何怪夫社会日呈鬼蜮之象,而魑魅罔两踵相接也。国家未收教育之效,而先得教育之害,亦何怪夫顽固者流至以教育相訾謷也。呜呼!吾学生亦何忍以区区无足重轻之考试,自斫伤其德性,自戕贼其人格,而犹远嫁其祸于教育前途,隐播其害于社会全体也。而推本溯源,莫非专务考试心劳日拙种其恶根而播其流毒也。

不宁惟是,专务考试,其流弊之贻害于德性学业,固如所云矣,而人犹多见及之。至其冥冥中虚损学生之精神,斫丧学生之生命,其来也渐,积之久而骤发,人皆莫察其所由,故皆轻而忽之。呜呼!吾侪当念吾之身乃一国之分子也,非吾自己所得而私也。今兹欧洲战役,男子自十八岁以上至于六十,皆列军籍,则国民体力之关系于一国可知也。今直接自戕其体力,即间接自戕其国也,岂细故哉!夫孰知区区专务考试,其事似极微不足言,而其流弊竟若是也。然则专务考试何以能冥冥中虚损学生之精神,斫丧学生之生命,非吾侪所亟当推究者乎!愚昔述俞医士《学生卫生宗旨谈》,其中案语,有一二足为今兹研究之资者,今撮录而申论之。其言曰:

青年夭折,实为至不幸之事。其间以弱质赋自先天,或遇意外之疾病而至夭亡者,青年自身不能任咎外,其余自为之而自致之者,则自杀以间接害国之罪,无可逭也。以吾平日所观察,其自致原因,略有二端:(一)不知读书之法而自残其生也。读书非受苦之事,乃极乐之事。读中国之文学,则若日与中国之文豪促膝畅谈;读外国之文学,则若日与外国之文豪同室共语。言者亹亹,听者津津。自来未闻与人促膝畅谈,同室共语而有伤及身体之事也。此唐师蔚芝所以有读书与卫生不必分为二事之说也。而世乃有因勤学而至精神昏昧,颜色枯槁,气息奄奄,弱不胜风,甚至不保其生者,何也?大凡今之学生,于读书之时,鲜能去其忮求之私。忮心求心太盛,即足自残其生而有余。此其理由一也。又学生之最大病根,莫大于其心目中除考试之外,几不知有他。故平日则闲游度日,至考试临前,则寝食不安,起居失常,伤其脑系,害其身体,体质弱者,以此之故不久二竖骤至,与之偕返道山矣。此其理由二也。(二)不知克制俗欲而自残其生也。吾人以渺渺之身,立于世间,虽若沧海一粟,似无重轻,而大之立功立业,小之报亲裕后,皆所寄托。况此身既受教育,即为一国之中坚人物,当如何敦品励学,以报社会国家之恩,我何可自暴自弃也!乃学风日偷,世道日下,而诲淫导欲之图籍,更复日增月盛,推波助澜,以诱惑青年。青年之不知自爱者,一堕其中,有不因此而日趋于夭亡之途者几希。呜呼!自致夭亡之原因,实以此事为最速为最多也。昔梁任公先生作禁早婚议,言极沉痛。而岂知目今无形之早婚,害人之深烈于毒蛇猛兽也!夫一人之生死何足惜,使荡而成风,虽亡国灭种可也。吾故敢以一言忠告吾可爱可敬之学生曰,清心寡欲,敦品励学,长寿之独步单方也。有闻吾言而激刺兴起者乎,予日望之。

凡事必先推究其远因,而后始得其真象。吾至今思之,以为吾所举之原因,皆为近因而非远因也。远因安在?得一言以蔽之曰,皆专务考试之流毒也。其故安在?吾请得而详论之。夫为学何以可乐,有兴味焉而后可乐也。虚心涵泳,生机盎然,时习有得,穷理有悟,心思开展,精神快乐,手舞足蹈,欲罢不能,兴味油然兴焉,斯可乐也。故聚村夫野妇幼稚童孺于一室,与之讲述孟、荀而高谈许、郑,摘艳屈、宋而薰香班、马,研奈端之理,演梅戴之式,论列古今得失,评骘各国异同,虽有古圣人之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欲其不疲极思卧,充耳而走,不可得也。则以其不知乐之所在,兴味索然,故倍觉其烦苦,而不能任受也。今夫专务考试者,其识解虽未可与村夫野妇幼稚童孺相提并论,而其勉强从事,徒觉烦苦,不知所乐,毫无兴味,则与彼村夫野妇幼稚童孺一致同归也。而乃望其视为学为至乐之事,必与古人促膝畅谈同室共语焉,甚矣吾之愚,乃享爱居以钟鼓,被猿猱以冠裳也。是知彼因学而精神昏昧颜色枯槁气息奄奄弱不胜风者,固以不知于书中求乐,庸人自扰,自取苦恼也。然何为而不知于书中求乐,而甘为庸人自扰自取苦恼乎?则专务考试之为害也。求乐避苦,人之情也。彼专务考试者,岂独无人情哉,毋亦以专心以考试为务。考试之能事,但赖一时之强记,不恃平日之心得,故凡于所学,但求能敷衍答案。幸获分数,已坚守知足不辱之箴言,服膺不愿乎外之古训,一味糊涂,因循苟且。如此而欲生机盎然,有得有悟乎?虽天荒地老,石烂海枯,而此愿无幸偿之望也。亦惟有半生烦苦,损其英年之精华而已矣。此吾所以谓专务考试为读书自残之远因也。若夫第二自残之因,则亦专务考试之流弊有以致之。

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斯语也,学者视为老生常谈,习焉不察久矣。其义至精,其理至当,学者不知寻绎而身体力行之,至可惜也。盖一心不能二用,苟平日不以考试及格已尽吾责之念萦回于脑际,于所学力求心得不肯放过,专心一致,日无宁晷。则心有主,外诱不入,不正之图籍虽日增月盛,堆积吾前,而吾心不在焉,目不见焉,更何有余时自往书肆选购,更何有余时阅此无益之书。如此为学,安得不融液贯通,迈进无前。俗欲不自制而自然消灭于无形,更何有不知克制俗欲而自残其生之事哉!孟子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岂不然乎!岂不然乎!而学生每每不能实践孟子之所谓收放心者,不外因专务考试,而平日照例随众上课外,不肯甚用其心。于是同学相聚,不免鄙俗媟嫚之谈,耳目所经,多为邪辟陋劣之行。于是一见不正之书籍,即与其心中所留之恶念如电斯感,如芥斯投,遂乃恣肆纵欲,遑恤其后。甚至梦魂之中,亦难免与罪恶为缘。其势如履薄冰,每履而下,几何而不陷乎哉!沈师叔逵尝语余曰:“勤学不倦之士,与精于运动之士,必不以嗜欲自戕其身,以其断断无时及此也。以嗜欲自戕其身者,皆泄泄沓沓不用其心于学问者之所为也。”至哉言乎!专务考试者,固不能列于精于运动之士,亦不能冒充勤学不倦之名也,皆泄泄沓沓不用其心于学问者耳。心者不能无所用者也,不用于学问,必诱于嗜欲。则专务考试者,其于第二自残之因,遂终不能免也。此吾所以谓专务考试为其远因也。

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师友之有造于学者如此,则学者当如何尊师敬友,尽其应尽之义也。而专务考试者,又与尊师敬友之义相背而驰者也。《记》云:“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是知学者所以严师,所以尊道也,所以敬学也。非严师之为难,知尊道之为难,知敬学之为难也。知尊道,知敬学,未有不知严师者也。不知尊道,不知敬学,而知严师者,盖有之矣,吾未之见也。质而言之,学者负笈就傅,不远长途而来,吾惟先问其宗旨何在。宗旨既明,严师与否从可知矣。苟其宗旨为闻道求学,则师者,大道之所从出,学术之根源也,安有不知严师者乎。苟其宗旨非为闻道求学,则师者,其赘疣也,其柄凿也,欲其严师得乎!此理既明,而后可以论专务考试者之对于其师何如也。今夫专务考试者,其宗旨为闻道求学而来乎?抑为毕业文凭而来乎?为毕业文凭而来耳。故考试其职分也,分数其瑰宝也。忧时之士常蹙额相告曰,吾国学校师弟之间,毫无感情。学生之于其师,漠然若路人,甚者疾视其师,陵侮其师,是可叹也,抑可忧也。余曰,毋叹也,毋忧也,是何足怪,专务考试之流弊则然也。不揣其本而讯其末,忧叹何为者?专务考试者心目中惟知分数耳。计分数之多寡,判感情之厚薄。分数不如意,则切齿痛恨,发指眥裂。师而严,则惟腹诽,坚忍不骤发,一背其师,怨言丑诋,如村妪然。师而易与,则当面出怨言者有之,当面撕试卷者有之,愈出愈奇,不可思议。曾闻某校有某教员者,因考分泰苛,得匿名手札,至以将以卫生丸奉敬相恫吓。其事无稽,不近人情。可信与否,固不敢知。然致闻诸外,殆亦不无可疑,未必尽为子虚。而专务考试之流弊,至斯亦可谓深造其极,蔑以加矣。以此较之,则彼仅漠然若路人,仅云疾视,仅云陵侮,犹为难能而可贵矣。悲夫!若而人者,诚孟子所谓其去禽兽不远矣。虽然,非专务考试之流弊,人虽无良,亦何至若是之甚也。老师宿儒常蹙额相告曰,学生在求学时代,处学校之中,虽无师弟之感情,犹有师弟之形式。一旦出校,则真反眼若不相识矣。昔孔子受困于匡,颜子不敢先师而死。左忠毅受害逆阉,史公冒死入狱探视。古者师弟相依有如性命,感情之厚何如也。今夫后生,乃独反是。人之度量相越,不亦远耶!是可叹也,抑可忧也。余曰,毋叹也,毋忧也,是何足怪。专务考试之流弊则然也。不揣其本,而讯其末,忧叹何为者?专务考试者心目中惟知分数耳。在求学时代,处学校之中,斤斤计较者,惟分数耳。孜孜经营者,惟分数耳。而分数之权操诸人,乃不得不勉强低首下气师之云尔,初非为问道求学而来也。一旦毕求学时代,出学校之外,分数无所用矣。社会来求才者,但问君能胜任不能胜任,不问君在校中考卷所得分数几何矣。既不胜任,则奔走钻谋,哀乞经营,皆恃我胁肩谄笑,嗫嚅趑趄之技也。师惟有加减分数之权力耳,此时安能为我将伯哉!所谓昨日之事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真若风马牛之不相及矣。则一出校门,反眼若不相识,何足怪者!古者师弟相依有如性命,感情之厚,因道义相结而尤深也。师弟之关系以道义,则感情由道义而出。师弟之关系以分数,则感情由分数而生。道义之实际亡,则古者师弟之感情亦难维持。分数之效验失,则今者师弟之感情自然消灭。匪特不足为怪,既有其因,必有其果,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亦势之所断断必然者也。呜呼!专务考试之流弊,岂惟无知学子之自贻伊戚也,且有一二拥皋比者,亦不能免斯见矣。吾尝闻之,有某校者,方其某教师之授物理课也,某生持书中理较复杂之练习题求其析因。是教师□□(原文此处为□□)然诲之曰:“君毋自苦乃尔。吾于考试时决不出此问题,于君分数毫无损失也。君毋自苦乃尔。”呜呼!斯何语也,岂不骇人听闻乎!夫学者仆仆长途,负笈来校,为考试分数乎?为闻道求学耳。问道求学,固不容躐等超越,岂不当循序渐进乎!循序渐进者,由浅而深之谓也,则其最后之的,必求深造,而非以深为不当学也明矣。今某教师所选用之课本,为浅耶?为深耶?选用课本者,必求合乎学生之程度,无可疑也。今既选用某课本,而不为学生解析难题,是何说也?岂发其菩提慈悲之心,悯学生专务考试不得志之苦,使之易过难关,而多获分数乎?则吾于无知学子,又何责焉,又何责焉。吾尝思此时其学生闻其言,有二种观念焉:其一,则此种教师之得意弟子也,专务考试者也,闻其言必欣然自喜曰,吾师诚解事哉,使吾得省用脑力也,使吾得考试如意也,可庆莫甚焉,可乐莫大焉,吾师诚解事哉。其二,则此种教师所不耐烦之弟子也,勤学不倦者也,闻其言必懰栗自悲曰,吾之来学,非为请业精益乎,苟于所学,但愿求获,故步自封,何以师为也?是二人者,所见不同,所志不同,而其孰得孰失,孰贤孰愚,又岂待智者而后知之。孔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私谓燕居独处也,发谓发明所言之理而自有其心得也。能发明所言之理而自有心得,断非专务考试敷衍一时者所能也。今之考试,有预备焉,世俗所谓温书也。苟于平日不先通知,率然行试验焉,必咿唔终日而不能索一字也。有考试则预备,考试未至则不预备,为考试而习,非为求学而习也。使孔子而遇斯人,观其愦愦然,以为其亦吾回终日不违如愚之流亚乎?退而省其私,则必叹息痛恨,命小子鸣鼓而攻之矣。先哲之于弟子,必求其有心得为归,故其弟子亦以力求心得自厉。必以不可作伪为戒,故其弟子亦以不可作伪自策。故虽燕居独处,自强不息。此其所以性命相依,感情笃厚。苟使颜子而从吾所举之某教师学物理,几何而不懰栗自悲乎哉!呜呼!专务考试,与尊师之义相背而驰者也,不其信然欤!

专务考试者,酿成将来社会诡伪之习倾轧之风者也,其于友道更何有哉!韩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今之以考试为务者,则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不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者也。彼岂好恶而恶善哉,毋亦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与吾同道者,考试之时,可恃为声援,得与之狼狈为奸也。故其虽有盗跖之行,邪辟之言,而与吾为专务考试之莫逆交焉,安可弃也。与吾不同道者,考试之时,危急之际,虽攒其眉,低其声,哭其容,抓其发,伸缩其手,摇动其身,一求援手焉而不可得。虽其才怀随和,行若由夷,而与吾为专务考试之讐仇焉,安可纳也。是其为道,无异势利之交也。势利之交者,以利为的者也。以利相聚之时,酒食游戏相征逐,握手致殷勤誓不相背负。一旦利尽,则如鸟兽散,甚则早杯酒而暮白刃相见焉,未有能善终其交者也。为专务考试之交者,则亦有然。当其握手言欢,互约以有无相通,协力相助,其感情之和洽,意气之相报,廉蔺之刎颈交不是过也。苟一旦临试,失机相应,传递不灵,或慑于师威,失践前约,则怨恨次骨,有若不共戴天之仇,不顾而唾。步武晋庭先轸之后,酿成将来社会诡伪之习者,非此徒而谁!韩昌黎曰:“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专务考试者,于怠忌二字尤竞竞也。此其所以匪特酿成将来社会诡伪之习而已也,而又酿成将来社会倾轧之风焉。曾湘乡曰:“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自修处求强,非怠者所能也;不在胜人处求强,非忌者所能也。今夫专务考试者之不能实际自修,吾既痛言之矣,其在胜人处求强,今请申言之。专务考试者,非不知斤斤分数不求实学之为可耻可鄙也,故与其同志相聚时,固津津道之有余味;一遇敦品励学与彼所志所为素所相反之士,有时亦不免现忸怩之色焉。然彼非能愧奋上达,往往积羞成怒,于是诽谤訾毁,欲得之而甘心焉;于是倾轧之恶习,乃起于无形。彼又匪特对于出其右者而妄施其倾轧也,虽其同志,亦时不免暗嘲,互相攻击。倾轧出其右者,固由忌心,畏人修而显己之短也。至于同志,亦可谓水流湿,火从燥,各从其类矣,而亦不免倾轧,则又何也?盖彼精神外驰,无时无处不竞竞于胜人处求强。同志之中,各所际遇,因不能齐一。以彼目光如豆,不出十步之外,所思所虑,不越门阈之中。欲其不自相倾轧,各务其大,无异缘木求鱼,安有可得之期!在求学时代,局促钻营于此小天地之中,他日欲其不嫉贤妒能,争宠争利,虽古圣复起,亦莫之能致。酿成将来社会倾轧之风者,非此徒而谁!呜呼!爱国之士,欲自淑而淑世者,其慎旃哉!其慎旃哉!

或曰,专务考试流弊之可痛,则吾既闻命矣。顾子之所言,皆偏于因循苟且之学子。因循苟且之学子,自暴自弃之徒也,吾何责焉,吾所望于吾学界者,英挺有为之士耳。英挺有为之士,其在学校,成绩优美,考列前茅,殊不乏其人,吾未见考试流弊之有所害于其身也。今子言若是,毋乃使吾前途万里未可限量之英挺有为之士尼沮自馁乎?余曰,恶吾毋敢尔。英挺有为之士,成绩优美,考列前茅,吾所敬爱仰慕者也。然谓成绩优美,考列前茅之中,不无有志之士则可。若谓成绩优美考列前茅必皆有志之士,则吾犹未之敢承。盖虽考列前茅之士,苟其有所心得,有所特悟,亦必在考试之外,而非可武断谓其皆得自考试之赐,可断言也。盖贯通一理,透澈一学,谈何容易!必也经无数之沉潜研究,经多次之反复审度,搜集关于此理此学之各种复杂事实,多阅关于此理此学之各种参考书籍,别其异同,立其统系,提纲挈领,排比整理,然后得其真象,悉其究竟。或心有未安,犹有所疑,则必求良师为解惑,就益友而是正。如此穷理,方始有悟;如此为学,方始有得。然此乃笃实好学之士所兴奋从事,其萦回于脑际梦寐之间,惟有学识二字,而无考试二字,方能持之以恒,孜孜矻矻于平日也。专为考试之人,则畏此繁琐,若避蛇蝎,其胸中惟有考试二字,而学识非所顾及。心所计划,惟望如何始能得一捷径,省劳苦而获分数;即勉强为之,忍耐须臾,亦必忽作忽辍,心如摇旌,断断不能始终坚持,俟有心得也。此吾所以敢断然言曰,虽考列前茅之士,苟其有所心得,有所特悟,亦必在考试之外,而非可武断谓其皆得自考试之赐,可断言也。若夫虽成绩优美,考列前茅,而仍不免沉溺专务考试之流弊者,亦大有其人,谓非专务考试之流弊得乎?虽专务考试者,其中亦分阶级焉:有但望可以及格,于愿已足,不复竞竞。有则望可以胜人,得陇望蜀,奢欲靡穷。然专务考试,精神外驰,于所学皆泛泛无实际,其流弊则一也。

抑吾更有言者,昔曾文正尝与胡文忠书云:“方今天下大乱,人人怀苟且之心,出范围之外,无过而问焉者。吾辈当谨守准绳,互相规劝,不可互相奖饰,互相包荒。”愚本斯意,而作斯篇,冀与吾学界同志共警省也。不然,以愚不学无术,谫陋无识,立身行己,愆昝滋多,方自责自励之不暇,安敢故作不入耳之言以自取罪戾也。《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孟子曰:“责善,朋友之道也。”若吾学界同志不以狂言为罪,而且不吝相规,贻我箴言,则所以惠我者无量也夫,无量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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