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先生在南洋公学演说词
本校于去年十二月十五日下午，请任公先生演说。首由校长唐蔚芝先生起立宣言，谓梁先生大名，诸同学无不知之；不惟诸同学，全国有志之士无不知之；不惟吾国有志之士，东西各国无不钦佩仰慕。即以旧年帝制而论，微梁先生，何克散云雾而重见天日！孟子曰：“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若梁先生者，足以当之。今日蒙先生蒞校演说，实为本校之荣幸，且必有高论宏议，足使诸同学奋发志气，振厉精神。同学诸君，其敬听之。梁先生演说约一句半钟之久，情辞恳挚，闻者无不感动。恩润于七年前，即获读先生著作，今日始得一瞻风采。先生演词，各报多有记录，惟其中讹误既多，遗漏尤甚。因是不揣谫陋，详述所亲闻诸先生者，以飨同志。
启超今日到此，有一特别之感触，即蔡松坡先生亦曾肄业斯校也。当时先生非用今名，其名为艮寅。今一述其来沪就学之情形，亦有足以振励诸君之志气者。松坡家极穷苦，戊戌之难，时务学堂解散，吾人同为政府所欲逮捕之人。启超至日本，松坡欲来追随，而苦无资，向其表兄告贷。其表兄亦极穷，勉助以二百文。二百文之值，仅今日二十铜子耳。乃持此二百文至汉口，其苦可知。既至汉口，适遇一家资稍裕之故友，得借六元至沪。一时不克东渡，遂入本校肄业。越三阅月，乃东渡。追忆当时在时务学堂肄业者，约四十人。解散后，十二人同出追随。其中五人，皆肄业本校。后因汉口之变，死去七人，唐才常先生亦与焉。现五人中仅存其三，今教育总长范静生，亦此三人中之一也。然则蔡先生与本校甚有关系。故启超今日到此故人所曾游之地，不胜其感悼。将来当送松坡先生遗照悬挂本校，作为纪念。
今日启超所欲告诸君者甚多，今仅就所感触之一二，为诸君言之。中国之学生，最为可怜。若夫外国之学校，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皆有一定之秩序。凡具中人之质者，但能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皆有相当之成绩。吾国则不然，学务之艰难，无论私立官立，皆有难持之危象。学术之不完，亦不庸为讳。本校开风气之先，立基最早，与时务学校仅先后一二年。当时时务学校，科学皆不完备，近于私塾性质。启超主校务，亦不过我行我是，较之本校，瞠乎后矣。然以本校之完善之气魄，犹有难为之处，则其他学校之为难情形，可不言而喻。且就外国情形言之，譬如造铁路，必具有铁路专门之知识，曾入专门学校，受过专门教育者，而后得从事其间，否则无立足之地。要之在外国社会，无学问者不能苟存。既有实在之学问，不患无事可为。在中国之社会却大不然。中国社会之空气最恶，尤以官僚社会为甚，入者辄不能自拔。天下之危险，莫是为甚。学生在学校之中，品行未能完全，德性未能坚固，毕业之后，入此恶空气之社会，其不陷入深渊者几希。且入官僚社会，其所用者非其所学，须另学一种腐败工夫，另入一种腐败学校，非善此者，必被屏弃而无立足之望。此为何种工夫，此为何种学校，诚有不忍言者，要之万恶社会而已。
前此老辈，常以学生为訾謷，以为学校不过为造成捣乱人物之机关，实为社会之蟊贼。驯至欲禁学校而复科举。社会各种新事业，摧残不遗余力。此种顽旧思想，实与近世潮流相背而驰。吾人反对袁项城，非第反对其为帝而已，实亦反对彼所主张此种顽旧之思想也。今幸此种顽旧思想已消灭无复有余，社会中各种新事业始有萌芽之望矣。
虽然，就学生一方面言，试问办学二十年来，学生亦尽有以对社会否？今之官僚社会，固腐败极矣，然其中以学生而为新官僚者，实居多数，其流毒较之前清蓝顶花翎之官僚尤甚。如此次帝制，非一般新官僚拥护之耶？故即欲勉强颂学生之功德，实为难于措辞。今顽旧思想虽已消灭，而新思潮日有进步，然此种现象未必遂足可恃。盖学界诸君，倘无自觉心，一除从前恶习，自辟一新境界，数年之后，社会对于学生，初轻视之，继厌恶之，从前之一样反动，又复发生，则所设新事业，从此已矣。故此后为学界诸君向上之机会，能恢扩完达，在诸君；致摧残自戕，亦在诸君。
且诸君慎毋以艰危自馁也，且当馨香祝祷以欢迎之。盖无论何人，皆具有抵抗艰危之能力，此能力愈用则愈强，然非遇艰危之机会，虽具此能力，何所用之。久而不用，则此能力渐弱，驯至消灭于无形，而无复有抵抗艰危之功用。譬诸人之一身，最耐寒者，莫鼻若，而他部之皮肤则鲜有不畏寒者。此无他，身体得种种方法以御寒，其本能遂渐消灭。至于鼻，则无论如何不能掩闭而使不露，故其御寒之本能愈练愈强。人之学问、人之品性，则亦有然。故吾侪苟不幸而生富室或显宦之家，事事顺意，无处不受奉承，则其终身陷溺，而失练习抵抗艰危能力之最好机会，永无养成高尚人格之望。试观彼纨袴子弟，不数年与草木同腐，毫无所成矣。反是以观，则自来大豪杰立不朽之事业者，鲜不出诸贫困子弟，颠连穷苦者。孟子曰：“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语最为可味，精辟亲切，当切识之。由是观之，则为吾国学生，固极困苦而艰危。然此极困苦而艰危，即为最难得之机会，以练习我所固有之抵抗困苦艰危之能力。此吾所谓不但不怨怼，且当竭诚欢迎之者也。
今夫人之一生，如行舟然。舟行海洋数十日，能保数十日皆顺风乎？能保数十日皆无波澜乎？苟数遇逆风，数冲波澜，则所以防卫自免之术，必日精而无后患。非然者，忽有一日焉遇暴风急澜，即无所措其手足，则沉舟溺死，不能免矣。吾人苟常用吾抵抗艰危之力，则久之若素，虽有大危大险，处之泰然矣。故吾人遇艰危之来，皆当作如是观，恃一己抵抗艰危之能力，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诸君能人人养此能力，而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则国家之名誉事业，自亦随之而来。
然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非谓位至总长，或位至都督，遂得为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也。如以此为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则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试于数年来之政界一观察之，为总次长或为他种大官者，其一升一沉，何可胜数。升之沉之，权皆操诸人。如此而谓能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可乎？且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尤非谓毕业之后，恃一有势条子，求一差使，月得一二百金也。如以此为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则试观彼当差使者，一新长官来，皆须去位。则去留之权，仍非操诸我而操诸人。如此而谓能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可乎？然则如何始可谓能开拓自己之名誉事业乎？此无他，求自立而已。能自立，则藏用之权，操诸我而不操诸人。譬如一大将，国所托命，倚若长城。国非斯人，即不足存。是可谓能自开拓其名誉事业也已。譬如一工厂工人，工厂中恃此工人，厂主非此工人不足以兴其业，亦可谓能自开拓其名誉事业也已。故事无论大小，能就其性之所长，而因以自立，皆可谓能自辟其境。故国所托命之大将为豪杰，工厂所托命之工人亦为豪杰。何以故？则以其皆能自立故。昔日之胜俄，人皆知为大山岩与大山乃木之功。然其国人有谓其国中制造皮靴之工人，其功亦可与之相埒。此虽近于滑稽之言，而按之事实，实亦有理。盖若无制造皮靴之工人，令大将用日本木屐而从事战事，其何能为？故制造皮靴以助战功之工人，亦可谓之豪杰。譬如吾业皮靴，吾志在制出第一等良皮靴，此即可谓之一等豪杰。国多如此豪杰，安得不兴。非然者，国中豪杰愈多，国事愈不堪问矣。
对于吾校二十周纪念之感想
美哉吾工业专门学校！美哉吾工业专门学校！
吾工业专门学校者，吾中华新学之先锋，而优秀人才之渊源也。树东南之风气，震声誉于环球。有政治家出于吾校者乎？曰有。有实业家出于吾校者乎？曰有。有教育家出于吾校者乎？曰有。有文学家出于吾校者乎？曰有。有发明家出于吾校者乎？曰有。有运动家出于吾校者乎？曰有。有名画家出于吾校者乎？曰有。有小说家出于吾校者乎？曰有。乃至有震古铄今之名将，苦战疆场，百折不回，不惜以身殉，而为吾国民争回临危之共和，争回已亡之人格出于吾校若乎？曰亦有。猗与盛哉，吾工业专门学校！
虽然，距今二十载前，吾校呱呱堕地之日，为吾中华学界生一宁馨儿。而当时科举之习未尽，国人风气未开，有若欧阳母之言曰：“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也。”今夫父母之劬劳以训育其子也，含辛茹苦，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一旦行冠礼，聚宗族亲戚欢呼庆祝，为亲者回顾其子，必有喜极而涕者矣。今也吾新学先锋人才渊源之工业专门学校，亦行冠礼矣，亦将聚吾国中父老兄弟姊妹欢呼庆祝矣。恩润无上荣幸，得躬与厥盛，而回顾吾校，万感咸集，不禁喜极而涕也。吾知吾师友、吾国民，亦以为无上荣幸，得共观厥盛，而回顾吾校，亦万感咸集，不禁喜极而涕也。
夫人行冠礼何为也？曰示成人也。成人之责任与未成人者较，不可同日语矣。行冠礼者，使子弟有所自觉而警醒也。故吾以为吾校行冠礼矣，而吾同学亦当有所自觉而警醒也。吾于是欲言吾感想以自觉而警醒焉，且望吾同学亦以自觉而警醒焉，且望吾全国学界皆各以自觉而警醒焉。
梁任公先生尝谓吾校为吾国学校中之最有历史最有名誉者，恩润以谓吾校之学风亦可为吾国学校中之最可钦仰最可爱慕者。以恩润平日所感触，谓吾校风有三不可及：一曰，吾同学皆知自尊其人格，而同时且知力尊他人之人格；二曰，吾同学皆知勤愤学问，而同时且极敬重他人之勤愤学问者；三曰，吾同学毫无奢侈恶习，而同时且知敬重他人俭朴而惟学是务者。吾同学以此似庸行而无足奇乎？人格为为人之基，勤愤为成功之诀，俭朴为立身之本。而吾校风皆具此，而吾同学皆行所无事以自淑其身，此吾侪所当自省而保存光大之者也，此全国学校所当闻风兴起而共效法者也。抑吾于此良学风外，有一要义焉，为吾同学所急当自觉而警醒，为吾全国学界所急当自觉而警醒者，则吾侪当知国家与学者之关系，而一自问吾孜孜求学果何为者是已。
今世号称安富尊荣莫敢予侮之国，其于教育政策，普及方针，咸聚精会神，图谋尽善。而吾国忧时之士，亦莫不以普及教育，开浚民智，为兴国振民一大要政。今夫安南朝鲜，屋社已墟，民智日偷，无能为已。而其主国犹怵怵然虑其余烬复燃。使其旰食，乃思弭患于未然，力求制服于机先。国内固无容其求学之方，海外亦力禁其负笈之计，此其故可深长思也。盖彼亡国之民，虽困苦惨酷，颠连无告，犹得有衣食长妻子也，独不得求高深之学问。诚以人具高深之学问，必不安于有衣食长妻子，而遂俛首帖耳，无所事事也。必以先知先觉自励，救国救民自任，不愿为舆台，不安为牛马，知耻尚志，义勇有为，非利之所能诱，非威之所能屈。国亡而学未亡，则余烬得以复燃，其国终有光复旧物之日；国亡而学亦亡，则人民沦于禽兽，其国永沉万劫不复之渊。故灭人国者，必俱灭其国学。是以国而不国，则学者亦无幸存之理也。此次欧洲战役，比利时大学行毕业仪式之一日，诸生服学位衣冠。礼成出校，迳赴战垒。数小时后，倒卧沙场者，不知凡几。余初闻此，不禁恻然悲之，以为求学匪易事也，奈何一旦弃之，不稍顾恤焉。继而思之，乃知学者之与国，存则俱存，亡则俱亡。与其坐而待亡，无宁奋勇赴敌，犹有不亡之希望焉。此其志固可哀，而其智尤不可及也。今兹战役，德国虽受联军之攻，而独能自维持至于今日者，识者亦莫不谓其教育之发达，学术之进步，故其政治组织完美，而其国民整肃忠勇有以致之。学者之关系于国，此其效益昭然可睹矣。明乎此，则今世号称安富尊荣莫敢予侮之国，其致意于教育以固国基，与吾国忧时之士以普及教育为兴国振民之一大要政者，皆知政本者也。而彼主国之力禁彼亡国之子弟负笈游学于外者，亦岂无病呻吟，庸人自扰哉。然试一静察吾国所谓教育则何如，其内地辟壤，乡愚无知，不识之无，不辨菽麦者，无论矣；即号称高明之地，文化之区，其求学之士，学成之徒，亦有念及此而卧薪尝胆，力践卫国之义者乎？吁嗟乎噫！君子念此，骨折发竖，魄动魂飞，不知所届也。昔美人爱迪先生尝莅吾校演说，慨夫吾国学子之不振，言极沉痛，谓彼之至日本也，与吾国留东学者握手谈国事之艰危，人心之浇薄，咸有屈原惓怀祖国，贾谊痛哭流涕之遗慨焉。既而其中有某氏者，归国办理某铁路，则利欲薰心，私意充塞，以上下其手所获之数万金置美妾焉，置国事于不顾也。呜呼！人虽健忘，何若是之甚也！昔日本明治初年，伊藤、大隈二人谋设东海道铁路，不知洋债之性质如何也，贸然订借以成路焉。事虽卤莽，而无私意杂其间，一以爱国之诚出之，故其国家犹受其赐也。彼国以未成之铁路，赖其学者冒万险以成之。我国以已成之铁路，受吾学者舞私弊以蚀之。嗟乎！此所以以吾数千年文明之邦，而今受彼百年前国名尚未登于世界史上者之横暴凌辱，得罪于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在天之灵，而犹般乐怠敖，了无愧耻也，岂不哀哉！岂不痛哉！虽然，是无怪其然也。彼学者深明国家与学者休戚相关，存亡与俱，故学成而所为如彼。而吾学者不知国家与学者休戚相关，存亡与俱，故学成而所为如此也。或曰，国家与学者关系如此其密切，而学者之不可自安卑下以自戕而害国也，则吾既得闻命矣。然苟非在位，以区区一学者，即深知此义，夫何所济于国？则子所云，徒自欺耳。余曰，不然。孔子不云乎，“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吾侪不自奋，所学无足言，不足以救国，斯则诚可愧耳。以此菲薄学者，则吾未之敢承。昔法军之将破柏林也，菲斯的与黑嘎尔方同为大学教授，黑嘎尔逃往远县，菲斯的留在围城。或问黑嘎尔曷为逃，曰，吾所著书未成，吾确信吾书之成否，为德国所攸系，吾安可以国民托命之身，轻冒锋镝。或问菲斯的曷为留，菲曰，此实现吾学说以牖导国民之良机会，吾安肯舍旃。后此二子拯救其国，各如所言。呜呼！彼二子者皆学者，而非在位肉食之徒也，何以能拯救其国耶？彼所以能拯救其国者，有学者之实而非徒有学者之名也。使当时所谓学者而如吾侪之毫无所能，则逃往远县以偷生耳，留在围城以待死耳，有何所济于国。然则谓吾侪徒窃学者之名，以不学无术误国，则义正词严，无可逃耳。乃敢？然以此菲薄学者，可乎哉！呜呼！学者而知求学为卫国也，则任重而道远，不可以不弘毅也。抗之以高志，持之以至诚，扩其胸怀，远其眼光，刻苦坚卓，极深研几，师弟相勉，同学相辅，日精月进，攘臂前程，则此千圣百王仁人志士竭精敝神所缔造之国土，茹劳犯险所涵育之文明，庶几其不隳乎！庶几其不隳乎！此吾所愿吾同学躬与吾校二十周纪念之盛者，各以自觉而警醒也。
且时局艰危，风云蔽天。自今二十年前，吾校之责任尚轻；自今二十年后，吾校之责任实重。质言之，吾校于未举二十周纪念之前，责任尚轻；吾校于既举二十周纪念之后，责任实重。何以言之？自今以后，时势愈险，则望救世俊杰益亟；望救世俊杰益亟，则吾校同学益当自奋。于是吾校此后为国家培植人才之责任益重。故吾以为吾校此次二十周纪念，非仅纪念往者而已也，实使吾同学发自觉心，确审自己所处地位而力自奋勉也。故吾因吾校二十周纪念而感想及于吾所敬爱之学风，而感想及于吾所敬爱之国家，而感想及于吾所敬爱之学友。吾校学友多矣，不能尽悉。言吾同级学友中为吾所敬爱钦仰者，则各级中可推而知，则全校中可推而知，则经此千载一时之二十周纪念以后吾校之大有造于吾国家者何若亦可推而知也。吾所敬爱钦仰之学友，敏慧温良持重若俊时，沉毅和蔼诚挚若精一，好学深思笃实若丕显，聪明忠直自爱若萼初。求学为己，不耻下问，则有铁岩、恕兼。勤敏研学，视友如己，则有惕言、荫吾。饬身谨慎，学业拔萃，则有问渠、强斋。怡性陶情，斯文之英，则有叙百、濬丞。学如不及，贯澈会通，则有哲之、子谟。义勇有为，嫉恶如仇，则有诚一、瀚生。于戏盛哉！济济多士，中国而无可为也，则吾不复忍有所言；中国而有可为也，则未来救世俊杰，非异人任。此吾于吾校二十周纪念，默溯已往，希望未来，感想吾所敬爱钦仰之学友，所为距跃三百，喜不自胜也。呜呼！吾敬爱钦仰之学友乎，吾非敢作矜饰虚？之气也。吾侪处此风雨飘摇之世，适遇国势邅屯之会，非各自竭力奋斗以辟新境界，将来即欲为一饱食暖衣携妻抱子之庸人而不可得，此义也梁任公先生昔莅吾校演说言之有余痛矣。故吾间尝深居独念而深自悲，惕怵徬徨，忧伤憔悴。继思吾敬爱钦仰后生可畏之学友，苟能同气相求，同类相应，成一无形之团体，造一良善之学风，各以天赋良知为主宰，而以已溺已饥立达与俱相策励，如曾文正之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以吾敬爱钦仰后生可畏学友天赋之资，益以如是切劘磨礲，则将来唤醒国人之噩梦，蹶起国人之沉疴，拔诸晦盲绝望之渊，而进诸缉熙光明之域者，其在斯人乎！其在斯人乎！则深以自慰，而未敢以告人，诚以人或以其为狂易也。今逢吾校二十周纪念之盛，又复感想及此，以为值此盛会，气象一新，苟全校优秀分子因以发其自觉之心，而存此自拔之意，则学风必冥冥中为之一变。而吾校者，东南之巨擘也，渐使全国学风为之一变，殊不甚难。梁任公先生所谓惟恃一己之心力，不吐不茹，不靡不回，卒乃变举世之风气，而挽一世之浩劫，是则在吾侪自持何如矣。呜呼！吾敬爱钦仰之良友乎，苟吾侪自此知奋勉前进，同心协力，首与各自恶习奋斗，继与世俗恶潮奋斗，能有所成就，而于吾颠连困辱之国家或有所济。则再越四十载，吾敬爱之母校举六十周纪念，庆逢周甲，吾将与吾友俊时、精一、丕显、萼初、铁岩、恕兼、惕言、荫吾、问渠、强斋、叙百、濬丞、哲之、子漠、诚一、瀚生，连袂携手，愿分介兕之荣，远道绵绵，共遂趋凫之愿。再越六十载，吾敬爱之母校举八十周纪念，庆逢上寿，吾侪亦皆老矣。而自顾吾同志已往之行，可无大过，而免怀惭。而后进之英，泉涌潮发，则吾又将与吾友皓首雪髯，倚杖观焉。而追念前此数十载前尘影事，握手欷歔相对，相劳苦，悲喜交集，不知所云矣。呜呼！是吾所梦寐萦回，诚心祝祷，与吾良友共勉之，且愿与吾校优秀分子共勉之。诚若是乎，则吾当吾校二十周纪念之时，念前途万里，希望无穷，吾安得不喜极而狂。念此二十周纪念，不过为吾校六十周纪念八十周纪念之开始，而将来六十周纪念八十周纪念，国势较今日进步万万，校务较今日进步万万，则其盛况更当何若，吾安得不喜而狂。不然，吾侪苟不自振，与草木同腐，国家有此不为多，无此不为少，则所谓吾校此后为国家培植人才责任益重，亦徒托空言耳，则吾当吾校二十周纪念之盛徒增悲耳，何贺之有。诚若是乎，则吾愿早就木焉，不愿为老而不死之为贼，当吾校举六十周八十周纪念时犹？然登华堂而忭舞也。呜呼！闻者勿以吾为狂易也。昔曾文正丁人心陷溺之极运，初与倭仁、唐鉴、何桂珍辈讲举世无人过问之学，其受挫折讥妬不知凡几，而卒毅然能以天下自任。其所讲之学虽与近世不无异同，而其强毅精神则后人所当拳拳服膺也。抑吾闻之，使人之处世也常如在火宅，如在敌围，则所谓“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日与相随，虽百千阻力何所可畏，虽擎天事业何所不成。吾青年现在所处地位，与火宅敌围相去几希，前途惟有二路，一曰饿莩枯骨，一曰辟新境界，惟吾有志之士自择之。
呜呼！恩润多感人也，因思吾校二十周纪念之盛而思吾敬爱之校风，而思吾敬爱之国家，而思吾敬爱之同志，万感毕集，彻宵不寐。乃黎明而起，搦管急书，热血在腔，随笔坌涌，不自知其言之不可，吾惟书吾所感想而已。吾言既尽，乃复虔虔馨香默祷曰：吾敬爱之工业专门学校万岁！吾敬爱之国家万岁！吾敬爱之学友万岁！
我小学时代之追述
尝闻前辈聚谈，述其幼时就学之景，如何畏师，如何逃学，至足令人解颐。吾今亦欲拉杂追述我小学时代之景，以博同学课余一捧腹。近世名医谓笑为健体之良剂，病者以之而愈疾，孱者以之而延年。因笑由肺及膈膜而发，能令体内诸机关为完全之运动，血液循环可因而活泼，呼吸功用可因而调整，胸膈诸部可因而扩大，身体遂可因而愉快而健全而享尽人间幸福。故譬人身之作用犹机械之运动，人以愁闷而招疾，犹机械以乏油而中梗。今欲机械灵动，当注以油。欲身体健全，亦当注以笑油。吾今喋喋言此，非好拾医士唾余以荧听，凡以见欢笑之有益于卫生。吾今欲于同学伏案疲罢之后，不惮越俎之嫌，为诸君一注笑油，则区区之功不小，而诸君当谢我也。
虽然，天下万事不外乎中庸之道。今夫额戚戚而容悴悴，固不若笑在涡而轩在眉。顾笑之过甚，至流泪痛腹焉，则亦不宜。吾今开宗明义以注笑油告诸君，诸君或以为其所言当为笑林谐著，引领拭目，冁然开口以待大笑。既而闻之，亦不觉其在在有所可笑，遂乃疑吾作欺人之言，亦意中事。然原夫存意所在，固亦有以焉尔，盖恐诸君笑之过甚，至流泪痛腹也。年与时驰，意与日去。回念我小学时代，乃至可悲，何足以慰诸君之郁闷者。我处小学之中，仅一年耳。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八千七百六十小时，其间除春假暑假年假外，为时至有限，又有几何事足以慰诸君之郁闷者。虽然，吾姑忍悲述之，足以慰诸君之郁闷与否，非所知也；吾姑琐屑述之，有以慰诸君之郁闷与否，非所知也。
在小学之中，最足令人愉快、最足令人艳羡、最足令人没齿不能忘者，则师弟之亲爱有如父兄伯叔子侄之相聚是也。余既别吾父而入校，心至悒悒，大有无尽心事郁郁谁语之概，是晚终宵不能寐。翌晨，汪师景云引余至学监室，为吾购备一切书籍用具；旋引至教室，定坐位，嘱同学张君知先为吾照拂。汪师蔼然仁者，待余至周详慈爱，虽亲子侄不是过。余于是乐不思蜀，不以离家为苦矣。余每事必问张君，张君卷舌作声，余不知其作何语，至以为苦，私计此其为上海土语乎？则吾此后不能听讲奈何！久之始知张君前所卷舌作声者，乃对吾讲官话。余笑语张君曰：“使扬扬乎入政事堂之官皆步武君之官话，小百姓冤枉之不获伸者多矣。”乃相与大笑。上课之后，见坐吾右者以手就口，津津有余味。余大惊，怪以为同是圆颅，此君何得独具反刍功用？既而细察之，乃知彼实力啮其指，初啮指末，既啮指干，渐啮手背。学问贵循序渐进，此君啮指之方，殆亦深合此理。平时犹可，至作国文时则有若大嚼，咿唔之声愈密，蚕食之速愈甚。吾每观其有一勇作气，灭此而后朝食之概，辄目不稍瞬，惴惴然为之忧惧，以其有欲吞全指下咽之势也。
余初入校，苦于方言不甚通晓，终日默然如愚，惟耳际微闻大眼睛，……大眼睛，……小耳朵，……小耳朵……之声，私度此校以重国学闻，此殆同学行有余力则学作对乎。俄而又闻土人，……土人，……瓦爿饼，……瓦爿饼……之声，则又不似学习作对。久之乃知此乃经大多数之公意，加某等人以某等之徽号，其所取之号多毕肖其为人，其善恶不由本人自择，以三占从二决之。其解决之法既非记名投票，亦非匿名投票，乃于无形中之大多数之公意解决之，几无人焉能逃避此公律。余独幸免，人皆称之曰恩润，余亦自称曰恩润。
时同级同学共二十人，沈师永癯为吾级主任，授国文及历史。先生讲授能引人入胜，如随侍先生游名山大川而毫无烦苦。同学偶有过失先生感之以诚，而未尝怒之以威。故吾级同学程度虽微有不齐，咸心悦诚服，乐从先生之教。余侍先生左右虽仅一年，自问自结发读书以来，受教之乐，无有逾于此时。今则吾级同学渐渐星散，在校者不及十人，抚今追昔，为之黯然。想沈先生亦有同感也。
吾级同学二十人中，性情不同，志趣各异，其中最忠厚者推郭君度，最沉静者推张君光明。今二君皆离母校，一入上海同济德文医工学校，一入北京清华学校，于旧同学犹惓惓不舍，于吾犹书翰频致，敬爱之情，有加无已。惟我马齿加长，而愚蠢犹昔，殊无以对吾旧同学耳。念及张君性情之沉静，吾犹忆其一事足为诸君告者：则当一次放年假时，停课之前午，同学皆摒挡归乡里，有如猛虎出柙，鸷鸟脱笼，心急如箭，刻不容缓。张君犹独坐教室中，俯首持笔钞其英文练习，态度从容如平日。适沈师永癯偶行至教室，见张君温习如常，怪之，问其故。张君对曰：“俟此完毕，即当言归。”其沉静过人有如此。诸君幸毋以此为小节而漠然视之，身当其境，始知其不易也。假满开学，沈师详举此事告同学，且为之言曰：“世人咸咎科举时代之士不讲卫生，身体孱弱，是固然矣。然是时彼辈所学虽无用之学，而勤学之风犹有足多者。今讲运动，讲尚武，固当务之急，何可訾议。然身体未见收如何康健大效，而勤学之风渐渐堕矣。望同学互以勤学相勉，而造成良善之学风也。”余闻之，私念曰，张君之沉静向学，固难能而可贵矣；沈师之因势利导，于此亦可见一斑。
小学功课，以算学为较苦，非特吾一人之见，同学皆以为然。上课时，石板石笔之声硁然。不三分钟，教师持积分簿，握短铅笔，循坐位号数而巡行，察看各人得数，对则笔一画于簿，积五笔而成正字。较正字之多寡，而计积分之优劣。不对则望望然去之，顾而之他。于是簿上正字缺形，学生极望其正而偏不正。不正积分簿上之正字，其影响至不正学生面上之正字，面上奈何不正，则蹙额攒眉是已。由是一题又一题，周而复始。平日则练习书中之习题。至大循环小循环则不然，何谓大循环小循环？则大温小温是。当此之时，教师独出心裁，自造题目，书于墨板，使学生练习如平常，俾其灵用书中法则及原理。巡行察看之法亦如平常。此时学生蹙额攒眉之情状独胜于平常，其急迫之情形吾无以譬之，譬之热锅上之蚂蚁，庶几近之。斯时犹有一大可忧之事，则坐吾右边之啮指先生与其手指大挑战，于是非特不正其分簿之正字及面上之正字，乃大累及手指上之正字。其实当此外患正炽，所谓危急存亡之秋，益当禁息内讧，全力御侮，安可兄弟阋于墙，反与敌人以可乘之隙，使渔人收鹬蚌之利！盖当此时他人皆右手握石笔，左手按石板，速书急算，不稍放松。而此啮指先生犹须分其心力，与其手指为难，其不为同室操戈，丧师病国者几希。
教室中坐位有先后，教师察看算学得数，先先而后后。号数在先者，先遇教师。号数在后者，稍得时间以复视一过。虽然，苟为能手，先遇教师，不足为虑。否则虽复视十过，亦徒觉其忙乱耳。张君光明固占首席者，彼亦从容如恒，未尝见其受窘。吴师叔厘嘉其速而确，时于一题加二画于簿，以玉成其正字。然吾窥张君犹坦然如平常，不见其有喜色。及毕业大考，有一事出人意外者，则张君于大考算学习题，得数皆误。交卷后，同学皆为叹惜。彼独不措意，重将各题练习一过，得其确实得数而后已。使他人处此，怨天尤人，口呼冤枉不绝，撕碎其题纸矣。即不撕碎，亦必置之脑后不复顾矣，谁能重将各题练习一过，得其确实得数而后已者。然惟张君虽多得正字，犹坦然如平常，故其偶遇错误，能泰然不措意。若夫多得正字，不免眉飞色舞，则偶失正字，亦必蹙额攒眉，此乃必至之数，无可逃避也。抑吾犹有感者，观张君大考算学之失败，知考试之事亦有幸不幸焉，非尽关真正本领也。吾于是敢忠告诸君曰，考试得意者，毋骄矜也。学问前途，本无限量，即君真正本领，犹不可稍存骄矜之念。况君之得意，有幸焉，未必果由真正本领也，更何骄矜之有。考试失意者，毋自馁也。学问之事，贵求自得，苟吾自问于所学如居云雾中，斯可愧耳。而不然者，君之失意，有不幸焉，未必果由学不如人也，何可因此自馁。若张君者，昔贤所谓古之学者为己，庶几有焉。吾敬其不为区区得失所困，而能力求自得也，不惮辞而述之，以为有志之士告。
斯时吾得一算学至好之朋友，伊何人？伊何人？即性情和平、心思精细之俞君松涛。研究学问之事至难，非性情和平，鲜有不伤感情者；非心思精细，更无商量之余地。人恒不免有自是之病，遇胜则颀然，遇败则忿然。即深知人是而我非，犹不肯平心静气一言曰，君是，君是。且多方自文曰，我总想如是，我总想如是。始犹就所研究问题为无谓之争执，继则效颦村妪，互入咒骂之途，而敬爱二字，不堪问矣。至心事不精细者，非为无意识之服从，即为无意识之反抗。子虽议论滔滔，彼并毫未入脑，惟谦恭急应曰，是，……是，……诚是，……诚是，……我亦谓然，……我亦谓然。……试停子议论，一以所研究问题之枢要处诘之，则瞠目挢舌，敬谢不敏。是所谓无意识之服从也。其次，则子虽解说详明，彼并未加思索。子言方止，彼即摇首而嚣然曰，我总不以为然，我总不以为然。进而求其所以我总不以为然之理安在，则亦瞠目挢舌，敬谢不敏。是所谓无意识之反抗也。为无意识之服从及无意识之反抗，皆不足与商榷学问。俞君为吾算学至好之朋友，则以其性情和平、心思精细也。吾二人温习算学，常避人多之地，寻觅静穆之境。每晨起身钟鸣后，同学咸往教室，卧室尚未锁闭。卧室窗前小桌一方，即为吾二人抱膝谈学之处。有疑必互相辩难，辩难必出之以温和音容，从未尝疾言厉色，亦毫不刚愎自是，惟以公理为断。合则怡然解颐，不合则穷源极流，争论反覆，必求其理之合，同归一致而后已。其解析之透澈，常出书籍所授之外。既而众呼吴伯伯来矣，题目既出，遇吾二人适相究研之理论，则相示以目，以鸣解析之确合而互安慰。众遇算学课，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故咸呼伯伯，盖表敬畏之意云。
吾在小学，身作主考者盖不止一次手持珠笔，随意一挥，高低判焉。夺得锦标者喜出意外，名落孙山者懊恼难堪。方吾握管凝神，运吾最高尚最尊贵之主考判断力时，众目集矢吾手，不稍转瞬，似吾手之一举一动皆有莫大关系。吾亦不以为惭，居然妄行武断，臧否由我，诚足自豪哉。诸君闻此，得毋惊骇。虽然，一经道破，几不值半文。盖吾同学于修身之十分钟，共置纸一张，每人书一大字于其上，令吾持笔注一二三四于其旁，判其优劣而定其等次。彼等背吾而书，不使吾知何字为何人大笔所挥，盖可与科举时代所用密封之法并驾齐驱云。吾既毅然受此大任，自谓我心如秤，不敢稍杂毫发私意于其间。然考榜既经宣布，主考咸不为人所满意，甲则曰，我此笔如此有劲，奈何放我在某字之后？乙则曰，我此点如此有势，奈何不放我在某字之前？喃喃之声，震动耳鼓。以赫赫炙手可热之主考，如在楚歌四面之中，陷入大难为情之境。至今思之，犹为喷饭。然此虽属游戏之事，谈笑之资，以小喻大，由近知远，可推见社会任事之不易也。抑吾于此犹有言焉，则凡学校考试得失，皆作如是观可也。凡世间毁誉荣辱，皆作如是观可也。吾侪立品勤学，亦求无所愧怍，而得精神上之快乐耳。而乃以是感其心，以是劳其形，以是动其中，以是摇其精，如韩子所谓今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甚无谓也，甚无谓也。
吾今姑舍小主考而言大主考，姑舍假主考而言真主考。余入小学时，同学已上课月余，适于四年级中有一缺额，乃为插班生。入学试验，由沈师叔逵主其事。沈师爱人以心，而不爱人以形。质言之，即爱人以德，而不爱人以姑息。人徒见先生音容严厉，而不知其挚爱学生之心若慈母。余以距家远，假期皆寄居校中。先生虽在假中，间日必来校一视，故吾得闻先生之训言独较多，而妄自谓能知先生。先生仁爱学生之心至矣尽矣，而于余为尤甚。不才默感而敬识之，不敢忘，不敢忘！
余书至此，念吾草斯篇，无关宏旨，不过冀博诸君一笑，顾诸君果笑与否，吾不得而知。而吾浪费笔墨，述此无谓之事绩，又使诸君以寸阴尺璧之时间，阅此无谓之事绩，对己对人，皆有罪焉。吾滋惧也，不敢再噪噪多言语，请即就此搁笔。
民国五年五月二日稿
早婚与修学
迩来有一事感触于予心者，见吾学友以早婚不能竟其修学之志者颇多是已。以吾一人所见闻而推之，则学界青年因此之故，将学业废于半途者，殆不可胜数，是亦一可痛之事也。请贡所怀，与学界同志一商榷之。
自兴学以来，其父兄担负子弟教育费用，殊非前此科举时代可比。从前有所谓苦读书者，今则欲培植子弟入中学，岁非一二百金不办。入专门大学，则岁费亦递增。故为父兄者，常以筹子弟学金为家庭预算表中一大事。以今日吾国人生计之艰难，非素封之家鲜能始终维持者。苟益以早婚，早婚者在修学时代无自谋能力，势必仍仰给于父兄，于是累上增累，力乃不支。虽其子弟敏慧绝伦，可望深造，而至是为财力所限，徒唤奈何，势非即行辍学，无以善後。此早婚所以与修学不两立，而修学之志终为早婚所害而不能达也。
且修学非徒财力充裕遂能达所志也。人能忍耐精细，脑能悟忆俱强，而後方可与之研究学业。昔闻早婚之害，能丧忍耐精细之精神，能失悟忆俱强之脑力，辄疑为偏于理论，实际或不至如是之甚。今证以所亲见，乃深信此言确为实事而非理论，向者结遂尽释。以吾所见，学友早婚後莅校，其人忍耐精细、悟忆俱强前此为吾所深知者，今则就席未逾一二小时，即觉暴躁不堪，须立即起立环走于室中，或趋与他友杂谈；书中不难解之理，彼皆觉其难解，书中不难忆之事，彼皆觉其难忆。其疏忽之甚，乃至令人惊叹。久而甚至不悦学，应考无所有，不得不垂首丧气以去。故家况萧条，无力供给用费者不必论；即家素富有，能从容应付者，因智力退步，朽木难雕，势亦非至辍学不可。此早婚所以与修学不两立，而修学之志终为早婚所害而不能达也。
不宁惟是，早婚之遗害，己身修学固直接受其影响矣，而其子女修学亦将间接受其影响。何以言之？夫修学之志不能终达，所业未成，于是出校之後，惟有二途：其上焉者得谋一小事以自给粥，其下焉者则无所事事，成一游民而已。二者运虽微异，其将来结果，必无能力使其子女受高等教育则同。且其子女既不能受高等教育，则亦难望得高等职业。不能得高等职业，则亦难望有能力助其将来子女受高等教育。每况愈下，自拔愈难。准是以谈，则早婚之遗害，非特早婚者子女修学受其间接影响而已矣，甚至消灭其子子孙孙修学之机会，而自夷其家于下流社会。苟一国国民多夷其家于下流社会，蠢蠢然如鹿豕、如木石，受其害者又不仅一家而已矣。夫人即忍于自戕其修学之机会，何忍再戕其子女之修学机会，更何忍再戕其子子孙孙修学之机会！学者深思至此，可以憬然悟矣。
呜呼！学界同志苟明此理，毋早婚焉，以父兄为其早婚之费济其学金，而竟其修学之志；以父兄为其早婚而预备供给其小家庭之费济其学金，而竟其修学之志。学已成矣，然後成室，仰事俯畜，不虞不给。既自完善其修学之愿，且得完善其子女修学之愿，其为计之得，无逾于此。世人每引不孝有三无後为大为早婚者恕。夫必如是，学成之後有能力教育後嗣，乃真为有後。不然，将因早婚而害修学，自夷其家于下流社会，九京有知，将含泪不胜矣，有後云乎哉！而早婚者因废学而失业，难於自立，与其妇相泣牛衣中，亦复何乐，徒自害害人而已。
然则在求学时代，早婚即所以自尽其修学前途，而于各方面皆无丝毫利益，昭然可见矣。故为父兄者而有爱子之心，慎勿当其子在求学时代，令其早婚；学者而有自爱之心，慎勿当己身在求学时代，妄行早婚。
原孝
今夫孝之义大矣广矣，蔑以加矣，而其所以为孝之道，有可言焉。晨昏定省，拘守礼节，孝之小者也。身体肤发，不敢毁伤，孝之末者也。是世俗之所谓孝，非吾之所谓孝也。世俗之孝，孝其小者也。身体肤发，不敢毁伤，孝之末者也。是世俗之所谓孝，非吾之所谓孝也。世俗之孝，孝其小而孝其末。吾之所谓孝，孝其大而孝其本。夫孝其小而孝其末，亲存则可尽其所谓孝，亲没则已焉。是其所谓孝者，仅孝亲之形质，非孝亲之精神。由君子观之，未足与语孝之大本也。为人子者，温其色婉其容，色难之道尽矣。清其心，保其身，父母唯疾之忧免矣。承颜色，就意旨，无违之道备矣。是固孝之要道，然仅仅以此目之曰孝，则吾犹以为未可。何也？色难之道尽，父母唯疾之忧免，无违之道备，是吾所谓孝道之始云尔。夫苟有其始而无其终，或奸黠鄙劣以蠹其群，或攘权夺利以乱其国，为人子者而若此，其罪不可胜诛矣，不孝之甚，孰有加于此者耶？故吾之所谓孝，以求孝之大本为归。于世俗之孝而不能尽其道，则不孝父母之形质，为背恩负义之人。于吾之所谓孝而不能尽其道，则不孝父母之精神，夫岂特背恩负义已哉！由是观之，在家为令子，仅孝之始。必出而不为社会之蠹而有益於社会，上而不为国家之害而有利于国家，斯得全其为孝，此吾之所谓孝也。苟社会之人而能尽吾之所谓孝，则社会之兴可立俟；苟一国之人而能尽吾之所谓孝，则一国之兴不待言。然则国多孝子，则其国强，孝道之关系于人群，顾不大哉。呜呼！观舜能化其父母之瞽顽而尽其孝，观闵子之德行，人无间其父母昆弟之言，孝之大孝之本已尽，则其小者末者可知也。吾愿世之人于此三致意焉，其亦庶乎其可也。
充类至尽，有功世教之文。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说
宇宙之大，芸芸众生，恃以维系而不至涣散者，果遵何道哉？毋相残害，毋相侮辱而已矣。然则爱敬之道，人人应具之德也，人人应践之事也，而何为独仁者能爱人，有礼者能敬人哉！盖爱敬之道，亦难言矣。世之爱人者，人未必承其爱也；敬人者，人未必受其敬也。是何也？爱人敬人者，自以为吾爱人吾敬人矣，未一思其所谓爱者，不流于姑息之爱焉否也；未一思其所谓敬者，不流於谄谀之敬焉否也。故有以纵任恣睢为爱者矣，有以胁肩谄笑为敬者矣。其所以爱之者，匪惟无益，而又害之；其所以敬之者，匪惟不敬，而又轻之。盖以纵任恣睢为爱我者，其人必自甘暴弃之小人也；以胁肩谄笑为敬我者，其人必卑劣龌龊之鄙夫也。以爱之而致之为自甘暴弃者，以敬之而致之为卑劣龌龊者，是爱而害之，所谓残害也，敬而轻之，所谓侮辱也。互相残害，互相侮辱，以是求所以维系人道，犹治丝而棼之也。乌乎可哉！吾於是乎知独仁者而後能爱人，有礼者而後能敬人也。夫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爱人以姑息，吾之所谓残害也。爱人以德，惟仁者知之，惟仁者能之。郑庄公之于叔段，纵其予取予求。卫庄公之于州吁，听其去顺效逆。以仁者观之，不啻亲操利刃而杀其弟，亲设陷阱而害其子也。而世俗之所以爱人者，其能鉴此前车者几希。而不知无形之利刃，其杀人也倍于有形之利刃；无形之陷阱，其害人也甚於有形之陷阱。非仁者孰能爱而拯之！爱之与仁，其辅车相依之势既若是矣。而敬之与礼，则亦有然。孔子曰：“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足恭可耻，耻其非礼也。又曰：“恭近於礼，远耻辱也。”则敬而非礼，耻辱接踵至矣，非有礼者孰能行敬之道耶！呜呼！世之爱人者先自列於不仁，敬人者反自居于非礼，则欲以此爱敬而维系人道，犹南辕而北辙也，夫安有幸。吾故发挥孟子之言，而冀世人之反其本焉。
安章宅句，妥贴不颇，足觇功候。
商鞅治秦定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
匿奸者与降敌同罚之法论
天下之事，莫难于立法。盖人以猜忌残忍为戒，积猜忌残忍之人而成国，则自私自乱，不待人伐，足以自亡。而法也者，每每易倾於猜忌残忍之一途。故立法者，当寓推诚持正之意于法之中，而防猜忌残忍之害溢法之外。当使人知法守法，而消其猜忌残忍之行为。不可使人恃法藉法，而张其猜忌残忍之恶焰。商鞅治秦，定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之法，是患猜忌残忍之性之未滋蔓，而推波助澜，以自亡其身而亡秦国也。夫锄奸者，执法者之所有事也。今乃畀人以告奸之赏与斩敌首同，则贪赏者如见金于市，所欲唯金，金之外人且不见，是非真伪何足道。甚至揣上疑之所在而告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须有之狱遍国中矣。後世法此而杀无辜之民，至今未绝，君子伤之。而当秦之世，商鞅躬受其祸。至秦政、扶苏，以父子之亲而不免赵高之害。推原厥始，亦未始非此法养成猜忌残忍之习，有以成之。读史者不察，以为鞅富强秦国，其法未可厚非。不知鞅之所以富强秦国者，务农桑，讲武备，使人民怯私斗，勇公敌，有以致成之耳。若此苛法，则鞅自贻伊戚，而又贻秦国以无穷之害也，岂可为训哉！或以为赏告奸者与斩敌首同，养成猜忌残忍之习，斯固然矣。罚匿奸者与降敌同，是亦去暴锄强之一法乎。余又以为不然。夫匿奸者与匿者必不愿其事闻於外，而发其奸者，舍告奸者其谁哉？是其害与赏告奸者何择焉。然则奸者因此得以逍遥法外，则又奈何？吾固言之矣，锄奸者，执法者之所有事也，非谓奸之不当治也。苟界人以告奸之赏，则奸未必果奸，而告奸者反得藉法以行其奸，是乃可虑也，以此养成猜忌残忍之习，则自私自乱，以至于亡，秦为前车，可以鉴矣。後世立法者，其慎旃哉！
精心结撰，深入显出，非积理富而用笔熟者，不能有此惬心贵当之作。
王衍自为司徒置二弟
于藩镇以为三窟论
古人以三窟喻自全之道。而王衍自为司徒，置二弟於藩镇，为三窟以自全。至亡国破家，灭身败名，为天下笑。自败之道云尔，自全之道云乎哉！夫自全之道，人生不可须臾离。使以自全之道而适足以自败，则人人将视自全之道如蛇蝎而不敢向迩，以自全之道为鸩毒而信其不可怀也。虽然，既循自全之道矣，万无不克自全之理。而以自全之道适以自败者，非自全之道之不足以自全也，实以不自全之道而妄以为自全焉而已矣。以不自全之道而妄以为自全，而犹引领拭目以企自全，是犹缘木求鱼也。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惟日即败亡而已矣。其故何哉？自全之道无他，求一国自全，则吾家不求自全而自全焉；吾家不求自全而自全，则吾身安得而不自全！不然，国事日非，风雨漂摇，皮之不存，毛将安傅？甚矣王衍之不思也！晋国而安，王衍即退居田野，隐於蓬蒿；二弟即身为布衣，优游林下，其乐多矣。不然，即全家而为司徒，全家而置诸藩镇，国已亡矣，亡国之司徒藩镇，皆亡国大夫耳。十窟百窟不免为死免矣。三窟何能为，而欲恃为自全之道，其愚陋为何如耶！此其所以为窟而适以自败也，岂自全之道败之哉！衍苟以为既安矣，既足以自全矣，而不察其所谓安者适为危，所谓自全者适以自败也。沾沾自喜，泰然安之，三窟之利未收，陷阱之害已至。自为司徒，即以自辱其身；置二弟於藩镇，无异投二弟於深渊。是日近蛇蝎、日饮鸩毒以求自毙也，诚足悲已。不然，以错置自身、错置二弟之心思才力，力谋经国，励精图治，解民倒悬，犹可为也，何至自害其身，而贻邦家以无穷之祸。呜呼！王衍往矣，吾无责焉矣，吾独悲夫世之人於风雨漂摇，朝不虑夕，盗跖环伺，危如累卵，而犹兄弟阋墙，不顾外侮，惟日孳孳力谋三窟以求自全，效尤王衍、步武王衍者皆是也。吾特表而出之，使世之人毋妄以不自全而目为自全以自贻伊戚也。
中段最为精警，余亦畅茂条达。
王猛之经国苻坚之管仲也论
生民之祸，莫烈于天下未定于一，弱肉强食，互为争夺，使元元肝脑涂地，惨酷无伦。故经国者能措其国如磐石之安，不为狡焉思启者所侵袭尚矣。而能挫强扶弱，使不义者不敢肆其凶锋，俾危亡者得以保其残喘，则受其赐者天下，不特其一国之民，其经国之功，不尤伟哉！管仲、王猛，其才智相若，受知己者之荐相若，各得其主而获行其志相若，既行其志而致其君於霸相若，终其身其君敬之而人不能间相若。于其没也，管仲谓桓公弗用易牙、开方、竖刁，王猛谓苻坚勿攻晋，其事相若。及其既没也，桓公不用仲言，目方瞑而五子争立，国家棼乱；苻坚不用猛言，淝水之败，仅以身免，其事亦相若。然则崔浩谓王猛之经国，苻坚之管仲，诚哉其然也。虽然，管仲辅桓公，一匡天下，九合诸侯，使弱者受其存亡继绝之恩，暴者敛其残民以逞之计。方周室之既衰，夷狄之交横，而此孑遗之民，尚幸获一旦之安者，桓公霸者之功，亦即管仲为政之力。“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则当时受其赐者，盖非仅齐国之民。宣圣之喟然咏叹，良有以哉！若夫王猛之辅苻坚，使其主威盛当时，莫之与京，国势勃兴，民庶富实，于苻坚则诚有功矣，于秦国则诚有功矣，谓其有裨于当时天下，则犹未也。故谓王猛之经国，苻坚之管仲可也，而与桓公之管仲絜长比短，则有间矣。盖桓公之管仲，匪特桓公之管仲而已。是时周室诸侯，皆赖以获一时之安，则管仲者，亦周室之管仲也，亦诸侯之管仲也。“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则管仲者，亦后世之管仲也。若夫王猛之经国，苻坚之管仲也，彼独苻坚之管仲而已矣。
笔用中锋，墨无旁渖。後幅推勘处，义尤允当。
王沂公平生志不在温饱论
心之所之为志。志之所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军可夺帅，而匹夫不可夺者，志也。志之未立也，则立其志。志之既立也，则行其志。志之既行也，则守其志。昏昏瞆瞆，未足言夫立志也。畏怯顾虑，未足言夫行志也。半途而废，未足言夫守志也。虽然，圣贤有志，豪杰有志，鄙夫亦有志，懦夫亦有志，虽盗跖亦未尝无志。志之所在，而精诚随之。孔子视富贵如浮云，虽饮水曲肱，未尝不乐，盖“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其所志在此而不在彼也。惟其然也，故七十不逾矩。颜子视屡空如甘饴，虽箪瓢陋巷，未尝或忧，盖圣门高弟，其所志在此而不在彼也。惟其然也，故三月不违仁。此圣贤豪杰之志也。其志在是，故其行也行是，守也守是。而探本推源，则志之所在使之然也。张禹不敢启王氏之隐祸，非不知忠良之可嘉可仰也，盖其志在富贵妻子。志之所在，虽知忠良可嘉可仰，终不能胜。此鄙夫懦夫之志也。其志在是，故其行也行是，守也守是。而探本推源，则志之所在使之然也。攫金于途，但见金而不见人，非不见人也，志之所在，虽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终不能胜，是盗跖亦未尝无志也。其志在是，故其行也行是，守也守是。而探本推源，亦未始非志之所在使之然也。王沂公谓平生志不在温饱。伟哉其志，至哉其言！夫一心不能二用，一志不能分途。志在此则成也在此，志在彼则成也在彼。沂公志不在温饱，其所志者可以知矣。孔子尝谓士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志在温则耻恶衣矣，志在饱则耻恶食矣，安足与议哉！志之所在，即行之所在，即守之所在，其理既昭昭矣。今志在温饱，则其精诚在温饱，未得也患不得，既得也患失之。患得患失之念生，则见义不敢尽其勇，行仁不能无所虑。甚至奔走于如市之门，仰息于尸居之气，得罪名教不足惜，摧残良知不稍顾。不志圣贤豪杰之志，而存鄙懦盗跖之心，君子为之痛心，而彼且徜徉也。哀哉！虽然，无足怪也，其志之所在，固在温饱，温饱之外，非所知也，名教良知，安所恤哉。探本推源，非志之所在使之然耶！呜呼！士之所重在乎志，使其所志而不得其正，则虽三军可夺帅，而匹夫不可夺志，安所用哉！君子闻王沂公之言，嘉叹其志。而观世俗之误用其志者，不禁感慨系之矣。
扼重志字，用笔亦坚卓可喜。
惟不自用乃能用人论
余读陆宣公上德宗疏，有曰：“惟不自用，乃能用人。”始而疑，继而思，终而恍然大悟。以谓匪特古之君人国者当然，即吾侪修学处世之道，亦无不然也。今有人焉，为秦二世说者曰：“吾用赵高，吾不自用也。”为汉后主说者曰：“吾用黄皓，吾不自用也。”乃秦亡于高，而蜀败于皓。曰不自用，能用人矣，而用人之效乃如是也。吾以是疑。继而思，乃知不自用者，洵能用人；而能用人者，必其不自用者也。二主之用高、皓，非用人也，乃自用也。高用而秦民涂炭，皓用而蜀政棼乱，天下重足侧目，恨之切齿，莫不以为佥壬也。而二主乃冥顽不灵，死灭不悟，以高、皓为忠臣贤士。天下之所非，一人之所是。固执其一人之所是，而不察其所是者适为非，毅然用之，是非能用人而自用也，昭然可见矣。尧、舜垂裳而治，为其能用禹、益也。汤、武一戎衣而平海内，为其能用伊、吕也。使禹、益、伊、吕而处二世后主之朝，不过如龙逢之于桀，比干之于纣已耳。是何也？自用者常自以为德逾孔、孟，才胜伊、周，无以复加矣，他人之长安能容也。不能容而犹能用，虽五尺孺子知其无是理矣，此吾所以终而恍然大悟也。或曰，君子进德修业，欲兼善天下，初非为独善其身计也。今而曰不自用，则君子乾乾胡为者？曰不然。君子进德，在乎敬以直内。今夫自用者先有自是之心，豫存蔑人之见，訑訑之声音笑貌，已拒人于千里之外矣，直于何有？而犹望有君子者来自远方而辅其德，断然无有也。君子修业，在乎义以方外。今夫自用者目无馀子，旁若无人，指鹿为马而人不敢言非，颠倒是非而人不敢私议，骄矜之气逼人也，方于何有？而犹望有贤人者接踵其门而辅其业，断然无有也。吾故以古人治国之法，为吾侪修学处世之道。宣公言此，以当时方镇方强，欲德宗虚己谦下，以收人心，其意固别有所在。虽然，宣公岂仅为德宗言哉。
推勘入细，名论不磨。
管宁陶潜合论
天下之恶，莫甚于鲜廉寡耻。天下之乐，莫大于内省不疚。故古君子有宁愿颠连困苦，绝脰殊身，甘之如饴，不愿去其羞恶之心，以忍辱含垢，忝其所生。有宁愿澹泊自守，箪食不给，晏如自得，不愿奔走形势之途，以嗫嚅趦趄，自取扰苦。是君子之所志，君子之所乐也。管宁、陶潜，其知之矣。管宁不事魏，陶潜不事宋，夫岂委身一夫而龂龂于主奴之见哉，为人之道，信义而已！今吾有友焉，吾与之同心协力而共谋事。有盗焉，操刃杀吾友。吾无能为御，则亦已矣。苟匿怨而事是盗，甚且婢膝奴颜，胁肩谄笑以求媚焉，则虽妇孺闻之，犹为之发指而眥裂也，以其廉耻无存而身在心死也。故死君之义，君子虽不取，而揆之信义。若弃友事盗，委蛇趋炎而不知稍愧焉，则廉耻牿亡，其去禽兽不远矣。故扬雄、王祥之流，君子非之，非必绳以死君之义，惟哀其廉耻无存，负疚万世也。此管、陶二子之高风，所以百世之下闻之犹为之兴起也。然二子当时亦岂有所容心于没世之名哉，亦不忍去其羞恶之心，以求无所愧怍而已矣。呜呼！当魏、宋盗国之际，不顾廉耻，自欺其心，以效吾之所谓事盗之行，如华歆、傅亮之徒荣耀一时者，盖有其人矣，而今安在哉！而后之读史者乃独仰慕歌泣二子之高风，至扼腕感喟，不能自已。则夫世人何苦而为小人之役役，不乐为君子之介介哉。呜呼！吾论二子，而悲感乃益不绝于余心，以谓不第为人之道，宜效二子之高风，立国之元气，亦在是矣。今夫对本国之内，可泰然不顾愧怍，行鲜廉寡耻之事，惟富贵功名之是务，犹妄窃爱国之名以自文。则他日如有他族来侵，则亦惟利是图，廉耻罔恤，顺民之旗高悬，义师之迎必盛，箪食壶浆，若崩厥角，则吾族吾国之沦亡，乃真陷于万劫不复之地矣。而其几甚微，乃伏于数人之心术焉。则若而人者害己之罪犹小，误国之罪实大；败坏一时风俗之罪犹浅，酿成种族沦亡之罪实深。呜呼！吾安所得如管、陶二子者为砥柱中流，挽浩劫于万一哉！
中幅沉郁顿挫处，意境绝高。
刘裕慕容超兵机得失论
行兵之道，莫要于据险，莫先于神速，而尤莫大乎知彼知己。知彼知己，而后可以藉险要之势以制敌。知彼知己，而后可以用神速之道以胜敌。故兵机无得失，惟其用之何若，而后得失判焉。不然，则虽据险而徒以资敌，虽神速而适以堕计。庞涓兼程，而死孙膑之手。刘禅据险，而招邓艾之逼。险要神速，固可恃乎哉！虽然，险要神速，可恃而不可恃者也，惟其用之何若，而可恃与否判焉。可恃则得，反是则失。兵机之得失，非可泥也，一言以蔽之曰，知彼知己而已矣。庞涓以神速败者，岂神速败之哉，毋亦不知彼己也。刘禅据险而亦败者，岂险要败之哉，毋亦不知彼己也。不知彼己，而神速险要不足恃固宜。夫刘裕、慕容超兵机之得失，亦得一言以蔽之曰，裕知彼知己，超则不知彼己而己矣。裕以孤军深入，使公孙五楼之计得行，贺赖卢之谏得纳，则超重兵守关，实有险阻之可恃，裕陷阱投渊，更何神速之可言。惟其知超贪婪，知超吝惜，知超必不塞大岘之险，知超必不坚壁清野。军过大岘，燕兵不出，举手指天，喜形于色。喜己兵机之不失也，且知士有必死之心，人无匮乏之患，故胸有成竹，行所无事，从容指顾，得奏厥功。超则不问兵士之强弱，而恃岁星之居齐，不知己矣；不防人据险，而以远来轻之，不知彼矣。无庞涓神速之心，而具刘禅负险之事，更加以不知彼己，欲兵机之得而战之不败，是犹缘木而求鱼也，安可得哉！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良有以夫。
以知彼知己四字立论，颇为切当。遒劲处尤觉精彩夺目。
书臧洪报陈琳书后
壮哉臧洪之义也！君子读其报陈琳书，悲愤淋漓，追惟故主，未尝不想见其为人。当是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内无坚甲利兵之恃，以一孤城而敌袁绍之众，其无能为御，洪岂不自知哉。而犹毅忍坚持，宁以身殉而一瞑不视者，毋以痛故主之酷遭惨亡，愤袁绍之坐视不救，遂乃忍悲挥戈，收泪告绝乎！古人之舍生取义，何以加兹！虽然，吾亮其心，哀其志，而尤惜其报主之未得其术也。夫围困张超者，曹操耳，非袁绍也。惨戮张超者，曹操耳，非袁绍也。袁绍非无可咎也，然可咎者坐视不救而已，不若曹操围困惨戮之甚也。绍坐视不救，犹非其主之仇。操围困惨戮，则其主之仇也。吾知张超死而有知，其衔绍必不若操之切。洪而不忘故主，有志复仇，则当法伍员因吴敝楚，效张良辅汉倾秦，日夜筹毙操之策，使故主含笑九京。奈何以一时义愤，忘其首恶而迁怒其次也。而况是时袁曹交好，绍与洪亦犹是宾主之义耳。则洪亦安得以欲全己之义，而望绍之绝操乎？则绍之不救，义有可原。苟洪仍曲与周旋，乘机待时而图操，成败利钝虽未可逆睹，不其愈死于绍手而令故主之仇终无日复乎？昔张良狙击始皇，君子幸其不中，盖以始皇早死，则仁慈之胡苏嗣位，志在倾秦，而反延其国祚也。今超遭惨戮，靡有孑遗，所恃以复仇者惟有洪耳。而乃未及沈毅远谋，挺身不顾，于绍曾无所损，而令操闻之，喜莫余毒。吁可惜矣！然则得陈琳书洪当屈身降绍乎？则亦非也。为洪计者，莫若不遽绝绍，徐谋所图，斯为得耳。既已接刃，而复俯首降敌，岂义士之所为哉！故洪不为琳生死成败之论所动，使后世贪生忘耻之徒有所愧怍，是正其所以成其为义也。而吾独深惜之者，则以其义勇有余，而痛其报主之未得其术也。
笔用中锋，持论允当。
问苻坚伐晋声势甚盛而
卒至大败者其故何欤
甚矣天下事之难成也，出之以骄则气盈，气盈则昏，昏必败。所谓举趾高，心不固矣。心不固矣，焉得不昏！出之以怯则气馁，气馁则乱，乱亦败。所谓气一则动志，气为所夺而馁矣，焉得不乱！骄与怯势若相反，而败事则一。孙子之破庞涓，减灶以骄其心而盈其气，是乘其昏而破之也。虞诩之败羌戎，增灶以怯其心而馁其气，是乘其乱而败之也。故任天下事，在乎勿为外物所乘；成天下事，在乎我无致乘之道。而昏与乱，致乘之道也。而推厥源，则骄与怯阶之厉。苻坚淝水之败，一蹶不起，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骄怯俱备而昏乱交乘也。夫坚以百万之众，水陆并进，旗鼓相望，前后千里，有孟德横江赋诗之概焉，何其盛也！然而谓投鞭足以断流，志满意得，灭此而后朝食，期于必胜，骄矜已甚而气盈，气盈而昏。故不顾王猛遗言于前，不从苻融苦谏于后，而惟苌、垂之是听。以坚之才，夫岂不知猛智融忠而苌、垂乃其仇讎哉？惟其昏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乃至忠智仇讎之不能辨，而大败之祸基于此矣。烈矣哉！骄之为害也。不宁惟是。坚既昏于前，犹且乱于后。梁成之败夺其锐气，晋兵严整使其惊心。不然，坚虽愚，何至以草木为精兵。惟其怯而气馁，气馁而志乱，一至于此。以骄悍不可服制之苻坚，既乱矣，百万无主之师，复何能为？是以朱序一呼而益惊心动魄，甚至闻风声鹤唳，以为晋兵，其怯为已甚矣。不然，以百万之众，一退难以复止，坚非未尝帅师临阵者，岂不知之。而怯乱至此，罔知所措，大败之祸，成于此矣。烈矣哉！怯之为害也。且夫骄者惟骄而已矣，怯者惟怯而已矣。坚乃始骄而终怯，故其怯也愈深，而其败也愈甚。吾敢一言以断之曰，坚之一蹶不起，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骄怯俱备而昏乱交乘也。
抉出骄怯之弊病，精心结撰，不落凡庸。
问于忠肃之狱薛敬轩先生时
在内阁何以不力争时石亨专权先
生何不即去位试据当日情事论之
勇者不惧，智者不惑。不惧以成其勇，勇而后能行义。不惑以全其智，智而后能知几。见义不为无勇也，行义固勇者之事哉。知几其神乎，知几固智者之事哉。虽然，义者宜也，苟不宜于事而奋勇为之，于事何济！几者机也，苟机犹可为，而独善其身，于世何补！无济于事而妄为之，谓之曰勇，可欤？不可也。无补于世而妄退焉，谓之曰智，可欤？不可也。于忠肃之狱，薛敬轩先生时在内阁，论者咎其不力争；石亨专权，不即去位，皆有遗议焉。噫！此未审夫当时之情势而妄为谤讪者也。夫先生之误者，在未能开悟英宗之心于未然耳。至于忠肃之将刑，虽力争何济焉。英宗复辟，忠肃必无生理，即忠肃亦自知之矣。英宗之恨忠肃，欲灭其身而後快者，其祸机早伏于蒙尘之时而景帝登位之日矣，岂先生能为之转移哉！瓦拉之围京师也，势张如金源，其虏英宗，盖以中原无主，朝野惊惶，欲挟以有求也。幸赖铖王监国，忠肃阐忠，而后敌气怯，英宗还。天下事固有经有权，向使当时泥于行经，则英宗在虏，朝廷求之愈坚，而敌人挟之愈甚。其贻害于英宗也当何如！其贻害于社稷也更当何如！幸行权而使敌人所挟绝望，无所施其奸黠之计。是忠肃匪特社稷之功臣，抑亦英宗之功臣也。苟无忠肃，则英宗必将如宋徽、钦之身死异域，不复重见天日。不察乎此，乃以怨报德，以仇报义，其不明也甚矣。先生苟以此开悟英宗之心，俾豁然自悟其非，明忠肃之丹心，不至含愤九幽，此上策也。自来闇主之为非，非佞臣所能主使。为佞臣者，亦惟迎合闇主之意而行其私耳。使英宗既明此理，石亨虽奸，夫何能为？苟不然者，英宗之意既决，石亨助虐得间，虽有十先生之力争，亦狂澜之莫挽矣。或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狱定事迁，石亨益横，先生何不即去位乎？曰否。亨，小人也。小人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朝廷之上，奸佞专权，苟无一二砥柱中流志不可夺之君子以镇慑之，则国事愈不堪问矣。君子之爱国也，甚于爱身，则救国也急于保身。苟人主稍存纳谏之怀，国事尚未至于大去，则君子犹欲拯难于万一，不忍漠然以置之也。先生之不即去位也，殆以此欤！及人主礼衰而祸机已成，则大事已去，无复可为，而先生亦致仕矣。说者不谅先生之心，而疑先生之有违于勇智之道。试思忠肃将刑之时，先生不畏石亨之残，奋然曰：“此事人所共知，各有子孙。”呜呼！先生奋激不平之概，可以见矣，岂恋恋于富贵而欲全身保禄者哉！
雷霆走精锐，冰雪净聪明，可以移赠斯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