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景 沿湖的山麓。前面横着一条石路,其后岩山倾斜。路旁多树,正落叶。地上枯叶与树上残叶飒飒作声。
中景 山腹有白色尼庵,小窗面湖,门斜向可见,门扉紧闭。
后景 山巅,无草木,突兀。
兄 (约三十岁,着黑色僧衣,持杖,走来正面之石道上)饭店主人说的路在什么地方呢?从什么地方走上山去呢?啊啊,这种声音何以有这样可怕的声音哟!(停步,折返)啊啊,这座石山。(仰望)饭店主人说,登上去也是无益,但是我能够不登上去么?藏身在尼庵内是什么意思哟!假如是无知的老婆,那倒无话可说;是在外国大学毕了业的女博士,也要出家入佛教的寺门么?不然,不然,我的妹妹不会有那样的愚蠢。她——怕是没有逃避的地方罢?——(扶杖而登)我这衣裳!这说是偷来的他人的好东西,未免太和我合体了。这件僧服真是好啊,但是缠着脚,不好走路啦。但是要趁着这天还没黑(急行,跌)啊,把膝头挫了啦,太快了也不行呢。——(自言自语地慢步登山)我很小的时候,我不记得了。她三岁的时候,我五岁,我同我的妈妈感谢我们得了一个妹子。我六岁的时候,替她摇过摇篮,替她逐过蚊子。我们上学是手儿牵着手儿去的。有时候我们是一床睡,我醒后唤她,我等她梳好头,我们然后才到妈那里去。有一天我到上海去进中学,她送我到火车站。后来她进女学的时候,她的学校和我的很近,但是女学的先生不许她出来。她有时候骗了门房出来寻我,就好像逃开了狼和犬的兔子一样。我送她,送到她弯过了洋房的砖垣背后,她回顾我,我回顾她,我们两人回顾到不能看见的时候,我们又各回各的牢狱里去。冬天回家的时候,两个人都悲伤。我们不吃年糕,走到野外去讲小时候的摇篮,小时候的床褥。我大胆问她,问她能否爱我?她放开了她手中的我手,看那里山顶上的僧院,她的眼中已充满了眼泪。如今她住在这里同那僧院也很相似的。(登山还不高)饭店主人说,这座尼庵是不准男子走过那大石头的门槛以上的,我是和尚,想来不要紧罢?(笑)我真是可笑的和尚。(仰视)啊啊,那眼小窗。妹妹从那儿是可以望见湖水的。想来是在念我罢?生成了女子,为什么便不能不柔懦呢?不然,不然,唯其是强毅的女子,所以才不能不出家的罢!啊啊,一朝上看,脚步便有些危险。——到西洋去住了五年,我们各人去做各人的事。她的身旁,不消说是有许多男子猬集着的了。朴实的学问家,想当政客的人,丑的,美的。中国人没有一个男子有配当丈夫的资格的!朴实的学问家会贫困,每天游手好闲只是吊膀子的人偏会向女人表示至诚:其实他们平常所论的某寄宿舍的女学生,谁是谁的夫人,谁又是婚约已定,剩下的两三人中谁又是不美,他们便向着那其余的一二人争逐。总之善良的人经济不充分,人又不聪明,是不受女人欢迎的。女人所喜欢的男子其实是全没有中用的——不然,这种人在中国怕正是大大地中用:只要有亲戚朋友在什么部什么部行走的时候,那便谁也可以立身出世。到外国去留学的中国学生,大都是这样的物什呢!在那里面,我的妹妹就好像泥田中的莲花,深谷里的百合。她是美好,她是一人孤立;她必定受了许多求婚者的攻围了,她受不惯攻围便逃在尼庵里去么?——啊啊,黑下来了。在饭店里探问的时候,太把时间耽误了啦。我为到这里来已经走了七天的路才走到了。(走到尼庵境界的自然崖下)啊,这是大石头了。由什么地方上去呢?——(在崖下盘旋)啊,此处是路了。(上崖,歌)
尼庵在山腰
山顶童童无林草
深秋已入山下树
树叶辞枝零落了
落叶萧瑟忧悲声
悲声来山顶
山上尼庵小窗裸
或有比丘尼远望市含烟
烟含真爱和纯美
(小窗有人开窗)
兄 啊,丽妹呀!真是你!(急趋窗下)
妹 啊,我,我不是丽妹。——你快转去罢,客人!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虽不知道,这座尼庵是禁止男子入山门的呢。迷了路的人,望着山灯走来的有时也有,但是这座庙宇是比丘尼寺,自从五百年前开基以来所定的清规:是不准男子走过那大石头的。有时强盗走来使我们无昼无夜都要看守山门。
——客人,你现在可明白了,你请快转去罢!假如迟延一刻,我要把装填好了的洋枪来打你呢!
兄 啊啊,是你呀!是你呀!我们别了五年了。北美合众国真不是好地方呢!
妹 快转去!快下去哟!——请你把声音放低些罢!
兄 (低声)你快同我走罢!
(妹从窗口退去)
啊啊,她果真在这儿。(说着已近窗边,跃起以手攀窗缘,伸头入内)
不能会面么?——(声)啊,你快转去,我们不能会面呢!——什么外人也没有么?——(声)现刻都到斋堂用晚餐去了,你快回去罢,我是一生住在这儿,永不会相见的了。你安心回去罢。——请你把手搭在窗上,我扶你出来。——(声)你快转去罢!——哦哦,你真冷如冰,硬如石,你如还有些儿勇气,你快出来罢!在这样地方住的,只是柔懦者的行为呀!我决不会和从前一样问你爱我不爱我了,我们只生活起去罢。那都不说,你住在这尼庵里是什么意思呢?——假使佛教足以使你信仰,你因此出了家,那还犹当别论。——你请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声)不管佛教不佛教,这个地方是安心适意的。我佛教也恨,他人也恨,但是在这个地方我可以清闲无扰;并且还可以教我的师妹呢。——是呀,你教导你的师妹足见你还有一片的爱情。那可正好。我也因此添出一段勇气了。在他们还没有人来的时候,你快出来罢!——(声)哦哦,哥哥,你是怎样了?你不是穿的僧衣吗?——那……啊啊,这是偷来的。因为我呀,我装起和尚来的时候,当然可以会面的了。——(声)啊啊。(哭声)你请向家里的人说,哥哥,你请向你自己的灵魂说,你的妹妹是今生今世不再和你们相见的了。你请快转去!晚斋快是要吃过的时候了呢。
兄 你快出来罢!出来之后再说,你快出来罢!
妹 我住在此地是心安意适的。
兄 别的地方尼寺很多呢!——我问你,你到底是为什么生活着的?
妹 我不晓得呵。
兄 有许多不成材的东西恋爱了你,通是中国留美学生的一些臭东西!
妹 不用说那些话罢。
兄 你就是那样受了创痍的。你请生在纯真的爱情里,你快和我下山去罢!我刚才一面想着我们幼时的情景,我一面登上山来。啊啊,不用说了,我们小时候的接吻,我追想着了我和你的!
妹 不用说那些话罢。——啊啊,小时候真是好了!(欷歔声)
兄 不用哭呀!不用哭呀!小时候是好了的,就是现在,我还是在心爱你呢!
妹 可是你又常说要和我接吻呢。
兄 那么,我就不说了。总之我要保护你,我绝对地——
妹 可是你又要干涉我的恋爱呢。
兄 啊啊,妹妹,我今回不再那样了——妹妹,你不是死了的尼姑,你还有知道恋爱的心情,那我也可以安心了。你比五年前老了些啦,我也老了罢?我归国的时候,通过了美国,我在渡过太平洋之前,我才听说你做了尼姑——性不是人生的全体,爱才是人生的全体。我们不当消极地出家,当做的事情还多呢。你才自行葬身在尼庵里面——啊啊,这是在全世界中无论用什么手段来都是忍耐不过的,真的无意义者的存在!
啊啊,天也黑下来了。——你看一看那边的湖水罢——
(妹以手搭窗,刚伸头部出窗的一刹那,兄接吻,妹速缩回)
妹 你要做什么?!兄 我接了一个吻了。
沉默,——小窗里射出灯光)
老尼声 你在此做什么?……你好生看守着外面啦!……你必然在思念凡尘,或者过去的幻影……你快去吃斋去罢!
妹 我要到佛殿去诚心念佛。
老 那么你去罢,我回方丈那里去了。等师妹来代替你,这是佛堂的钥匙。
妹 无量寿福。
老 那么,你留心去罢。
(两人退去模样,幼尼一人出,伸首眺望窗外)
幼尼 啊,凉夜!好像有什么在外面潜伏着的一样!
(兄躲身左壁,默息——老尼出,从窗口望外)
老 没有什么。——但是要细心一点!——哦!那是什么?
(老尼出庵侦视,兄从物影闪出)
兄 是我。我不是贼。我是姑射山的净海和尚,我的妹妹在你这里修行,我来访她,请你叫她出来和我晤面罢。
老 你是几时来的?你真可怪,你为什么要趁着夜阴里来呢?我这尼庵是不许面对亲人的,你出家人也晓得清规,你的请求是办不到的!(妹从窗内现,老尼止之,无效)
妹 啊,哥哥,久违了。我在此尼庵不能和一切亲人见面。哥哥,你是僧家的装束,你也在什么地方出了家么?
兄 是姑射山。因为我最近也稍稍发了愿心。
老 好了,师兄,你可以转去了。
兄 同是出家人,便请再宽容片时,想也无妨罢。
(老尼默许二人对话状)
妹 哥哥,我们就此作为最后的相会了罢。无论晤面几时,终是永别呢。
兄 你须知,性不是人生的全体,要爱才是人生的根本义。我们由纯洁的爱求个近于美,近于真,便是人生的目的。
老 (嗔怒)你说什么!红尘的凡念正是我们出家之人该当谨慎的地方!(向妹)妙慈!你快回佛堂去!久会也无尽期,不准妄惹凡丝上干佛谴!
(妹声无闻,兄如狂,欲夺窗而入)
(有间,庵外有声)
妹 (向老尼)师母,我把佛堂的钥匙还你,我今有缘不能不和师母诀别。我回顾日前所受的恩惠,我多谢你了。(投钥匙窗内)哥哥,快走!
兄 快走罢!
妹 快走,我认得路。
老 要逃走么?不行!不行!可怪的是那不净的和尚!是受了诱惑也说不定,啊,闹出怪事来了!——妙慈!妙慈!你去不得!去不得!你没有发狂呀!
(二人踉跄下山——不几许二人停步)
兄 没有人追来呢。
妹 庵中只是尼姑,她们不敢追来。——啊,我此后怎么呢?
兄 丽妹,你另外究竟有恋爱着的人么?
妹 我说什么恋爱,我不喜欢听呢。——什么人没有。人也没有恋爱的必要啊。
兄 我却是在痴恋着你呢。
妹 我晓得哟。我从前也有那样的心事。
兄 如今呢?
妹 如今,我对于什么人,对于什么物件,一点执念也没有了。我再不愿执念什么了。我对于父母也没有,对于哥哥也没有。我在我所学的一切之中也得不出什么慰安。我在美国学了许多科目:生物学也学了,心理学也学了,物理也学了,化学也学了,我连神学也学了。但是我只是受着那些逼迫,那些的绝望的悲哀罢了。
兄 我想要救助你呢。你总是执著,美是随处都在,学问是在自己的心中。
妹 那我也是晓得的呢。
兄 我们今后与人断绝了交际罢,我们只强毅地生活起去就是了。
妹 要教我活着去当先生,或者去做别的我是不愿意的呢。
兄 我可以供养你,我是你的哥哥呢。你只每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好了。
妹 说是那么说,你又要说,要和我接吻呢。
兄 啊,我不说了。
妹 你又要说,假使你恋爱别人,我便不供养你呢。
兄 啊,我这回不说了。你恕了我罢,从前的一切。
妹 恕你?这是听你说了多少回数的了。
兄 我只真实地生活起去,那便是无限的永生了。
妹 那我不相信呢。一死便化为虚无,哥哥,你相信死了之后,也还是无限的永生么?
兄 啊,死是高贵,死是华美,同生一样的程度!
妹 我也不十分相信呢。
兄 我们坐着谈罢。
妹 唉,——我走到那下面的尘市去做什么呢?我们两个出家人
兄 我要脱去了。我这僧衣也不要了。这倒很像日本女人的衣服,你可以披上罢。
妹 啊,我是决不想到那人类社会里去。我还是退回尼庵的好,我在那儿,可以和我的可爱的师妹一同生活。
兄 你沉静些!——有人追赶来了!
妹 啊,妙因妹!妙因妹来了。——妙因妹!我是在这儿哟!我听见你的脚音,我便知道。
(幼尼疾走,抱妹)
幼 啊,妙慈姐姐!
妹 妙因妹庵里怎样?
幼 她们说不是淫奔,是还俗,她们都睡了。
妹 你跑来她们不觉得么?
幼 唉,不管她们。
妹 我是在这世间上没有生存的目的的人哟。
幼 唉,我也是。
妹 所以我一点也不想逃往下界去。——我对于我的兄弟父母一点爱执也没有。但是我心中有一株圣洁的爱苗。尼庵生活如同死一样的。不过有你和我同住罢了——你是把我系留在这世上的人。你到我哥哥那里去罢,哥哥他必定能够使你幸福。
幼 只要姐姐去的地方,无论水也好,火也好,我都愿去。
妹 不要那样说罢。我是时常同你说过的,只要有益于你,我是愿作牺牲。你现刻听我自由罢。你跟我哥哥去。我是不忍留你一人在尼庵里。尼庵的生活是和死一样的,倒不如真正死了还好些。哥哥,你说死是高贵华美的呢;我也想生在下界要高贵华美些。
兄 是呀,高贵,华美,我是赞美死的。但是没死呀,我也不死了。
你只要把求真的生活求道的生活抛弃了的时候,我们可以不死了。我们要享受一切的至乐,正同死了一样。
妹 哥哥,这位师妹她是孤儿,她爱我,我也无限地爱她,我正为了她才活在人世的。妙因妹,我至今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和我的哥哥两人相恋爱过,我也受过许多男子的恋爱,但是我自生以来只觉得感受着你的爱情至深至醇。哥哥,你救助我这位妹妹罢!你就如像对我一样。我是不愿意到下界去的,我与其到下界去,宁肯进第二个尼庵,那儿下面的湖水!
(奔向湖滨)
兄 不要去呀!死是无聊的!死了什么也没有!我们不是久别了五年才相见的么?
妹 我的妹妹有寄托了,我对于哥哥,对于父母都莫有爱执。(奔去,兄追之,幼尼亦随)
幼 姐姐!我也来了!我和姐姐一路去的!
妹 勿来!……
(跳水之声连起)
(兄跑近岸而止,坐落叶上,远视岩下)
兄 啊啊,休了!一切都完结了!——我妹妹和许多美好的爱情一同死了!山顶的尼庵,山麓的大湖,为什么要夺了我的妹妹去?
(落叶之中祈祷状)
(枭声。恶魔的笛声一般,——凄怆——)
一九二二,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