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穿黑衣的人 二十八岁
Tett 其弟十二岁
村人
前景 太湖湖岸，岸头多石。半岛之尖端突出。湖波打岸之声微微。岸上高处，大理石坐榻一，面湖。坐榻之两端靠肘上，有幼女雕像。
中景 草坪，上有稚松。别墅风之小屋一。屋脊尖耸。屋前为走廊，正面有穹窿二，右当户口，左后为窗。窗下有藤椅。自窗口中室中陈设可见，靠左壁比牙琴一，其外有沙发椅案诸事。屋脊之下有小楼，楼有小窗。全体砖石造成，外貌坚固。其他之建筑均在后方，型式稍异。
后景 半岛自此愈高愈阔，右方为半岛之续。左方隔大湖，后方一带湖岸。
Tett （右屋内，头戴佛朗西风的小学生帽，自窗望外，向着坐在廊下藤椅上的黑衣青年。抚弄金纹之衣襟）
今天真是寂寞呢。
黑衣 啊，秋天真是寂寞。
Tett （微有惮意，强作微笑）
就寂寞也不要紧，有我哥哥在一块儿呢。
黑衣 那么假使哥哥立刻就死了去，你怎么做呢？我是有些担心呀。
Tett 哪会有那样的事情呢！
黑衣 唉，那样的事情是不会有。
Tett 哥哥，像在这样寂寞的秋天晚上，倒不如早早把门闭上的好呢。我们多多添上些洋油，把洋灯点燃，弹弹比牙琴罢。哥哥，你在想什么？
黑衣 唉，不错呢。我们就那么做罢。你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想是要不得的。并且已经黑下来了，你看，那下边的湖岸已经看不见了。今晚真是黑暗呢。湖上来往的船也好像没有了，哦，在刮风了。（走入室内）
Tett 我们把洋灯点燃起来罢。啊啊，真是黑下来了，我们一路去呀，我已经看不出路来了。
黑衣 唉，一路去罢，一路去罢。
暗中之声
——你真是胆子小呢！
——但是呢……
——啊，就在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往厨房里去，看见香姊一人在哭——啊，香姊自从那天以来，已经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了。她随后不满两年，又已经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了。她晓得她是肺病的时候，便把一切的医药都废止了——眼儿圆圆的我们可爱的香姊，竟落到贪狼的口里去了。啊啊，你们贪狼们！我总要报你们的仇呀。
——（哽咽）哥哥，莫谈那样可怕的话！快把洋灯来……
——你那么害怕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们把洋灯来点燃罢。（用手探索声，擦火柴声，俄而室中微明）
Tett 啊啊，灯不亮呢。
黑衣 不亮啦。
Tett 把门闭了罢。（出户口）啊啊，黑得厉害！（语气加强，向外）Good night！（掩户）
黑衣 把窗子也闭了罢。
Tett 唉。（闭窗）
（不见人影，惟闻语声）
黑衣 啊，石油也要尽了。我们把光放小些罢——为什么这样的阴气呢！你不觉得么？Tett 哥哥，只怪你总是爱想呢，等我把比牙琴的两端点燃，做到像两个眼珠一样罢。黑衣 啊，请你点燃的好。
（俄而室中较前光明）
（风声）
Tett 你不弹比牙琴么？要睡还早呢。
黑衣 唉，弹罢。
（开琴盖声）
啊，从前在脚光辉煌的舞台上，我也曾为她弹过伴奏来。
Tett 我也弹过呢。阿耶姑娘唱得真是好。
黑衣 啊啊，对你不起！
Tett 为什么呢？
黑衣 今天是我不好，我们应该再发扬些呢。
（比牙琴之声作，弹出Beethoven op.26No.2未完曲而中辍）
啊，这个曲子真是凄凉得很！我弹起它来，就好像把至亲爱的人放在棺木中，我自己去送葬着的一样。Tett！你听得怎么样呢？
Tett 我一点也不寂寞呢。但是今天我——我的身子不好，万一……万一我是要死的时候，我要抱在哥哥的手中死去呢。
黑衣 不要谈那样的话。我们还要活长久些。你才生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岁数是比你大二十倍以上，后来成了十倍，成了五倍，不久便要成两倍了。更成到一倍的时候，我们一同活起去罢！不要想到死上来。运命之神下出命令的时候，是什么人也不能反抗的。我是不想使你晓得有死的观念，快快畅畅地生长起去，但是完全失败了。我不想使人向你说那吃人的狼的故事，我教你观察了月中的世界。到你把邻家的小姑娘弄得哭的时候，你已经知道月中有哥伯尼古司山了。但是你不久也就忘记了。不是你忘记，是一种恶魔给你拿去了。
那时候我病了睡着，你替我弹过唱歌的伴奏，那也被恶魔取去了。
不错，恶魔把你劫掠起去了。恶魔把你优美的无嫌猜的心儿吞食尽了，花才开苞，就有爪来摘取。叶子发芽，就有虫来蛀食。世间上都是这样。正变为邪，是变为非。伴奏的时候，听着她唱的歌声，说是就像小孩子一样，回诊的时候，看见那位骨瘦如柴的未亡人，说是趁了心，这和我们的父母看见从美国回来的，话中掺杂着一些英语的某女士，便喜欢了她，把婚约定下了的，又有什么区别呢？父母也是太随便了。总之名誉这样东西，麻痹人的神经，比吗啡还要厉害。真正的名誉在常人的眼中看不出来，只有从美国穿回来的混血衣裳，女人所戴着的假面，才足以迷惑世人，迷惑社会。我们不久也要离开这儿了。我们两人往世界上去放浪罢。这儿你是晓得的，原来是我所主张，兄弟们都反对了的。不聪明的父亲他只听信了我的话，才买了下来。我们的不聪明的父亲，真是就像俄国的皇帝一样，一点决断也没有。——我们就为这点还和家庭有一丝的牵挂——哦，今晚在刮风了，落叶像要吹到这儿来呢——我们把此地买了之后，兄弟们才争着建筑起屋子来，我们这间小屋子也筑成器了。这便是我和你的住家了。
虽然是住家，但是不是城郭。我和你都要向这儿告别的时候来了。我们真是好个牺牲呢——哦，是什么声音？落叶吗？你为什么不作声呢？啊，我真太唠叨了，起初不是那么沉闷的么？——你不去看一看么？门是开着缝在——我已经成了大人，全不敏捷了——（足音）
（闭目独语）Fer me ad mortem！Te——
（Tett微扭门户，蓦然紧闭）
Tett 好厉害的风——玻璃也在响了。
黑衣 不谈话的时候会寂寞起来，我还是说罢。你真是可爱的孩子。我从你三岁的时候起初把十个指头放在键盘上，我就喜欢你了——从那时候起——我和你都受运命的播弄，你一旦成了过分的贵族一般，一回国来又成了无以复加的贫民。学校也换了三遍。我渡海渡过十次，你渡海也渡过七次。我把我的行李离散了又整备起来，不知道经了好几次。你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次数的教科书了。教科书换了不要紧，你不知道做过多少回数的无理由之怒的牺牲呢。真的，发怒和小孩子是大人的感情的安全瓣。你和我都哭过，我们各不相伴的哭过。烦闷起来，我们各不相伴的哀哭，这是何等的悲惨哟！我们能同哭的时候岂不好么？我的眼泪能把你小鸟般的头发浸湿，你的眼泪注向我被人虐待了的胸怀——
Tett 哥哥，哥哥，——你别说了罢——今天哥哥怎么做起了呢？我——我叫过哥哥以后要把过去的事情忘去了才好呢！
黑衣 啊，对你不起，对你不起。从早就说是对你不起了，但是也是没法。你们苦人的妖精！我们被虐待了的人能够把你忘记得了么？
（注了意的一样）
现在所说的只是科白——啊，来，来我们同坐在沙发上取暖罢。
Tett （低声）哥哥，你冷呢！
哥哥，你，你的脸也冷呢！
黑衣 啊啊，死人是冷的，我是还活着在。你在爱我，我也在爱你，我的心脏在同你的一样鼓动。说是如此，啊，我受了伤的灵魂哟……（哽咽欲哭）我可诉与谁人呢？
Tett 哥哥，哥哥！——
黑衣 啊，风又狂起来了——比刚才更厉害了。
Tett 哥哥，你不是说过有什么事情都要诉给我听么？
黑衣 啊，我是说过，我都已诉给你听了。
Tett 你刚才说不能诉给谁人的是什么呢？
黑衣 你该是晓得的呢。你那晚月明之夜回来的时候，说你脑中浮出一首不能言的诗，我的也是那样。虽然不是诗。是有什么在向我耳边私语。
Tett 是，那么，不说也好。
黑衣 你听，是什么人来了？
（静默有间）
Tett 什么也没有呢。
黑衣 你听，好像是两个人来了。
（有间）
Tett 那是树叶子在落得响呢。
黑衣 手中好像拿了些什么——确是悄脚悄手地走来了！
（有间）
Tett 那是松树的桠枝和松树的桠枝被风搬弄着的呢。
黑衣 不然，手儿挽着手，剑儿挽着剑，他们走来捉我来了！是湖贼们把我们当成富家子么？
（侧耳，如有决意，起立）
Tett 哥哥，哥哥！——
黑衣 哈，报名来！你们是盗贼还是别的，我都不管，你们要来，我早就预料着的。假使是死神或是运命之神或是他们的使者，张着黑翅飞来的时候，我没有话说。假如你们是来狙击我的盗贼，我要登上楼去，把我的来福枪来打！哈！报名来！在这风雨之夜，带着夜阴袭人的是谁呀？我的枪会把你们的心脏打穿，弄成一道喷水，你们的脑髓会同豆腐一样容易打破。
Tett 哥哥，哥哥，那是落下来的雨滴呢！哥哥，哥哥，那是风，风！哥哥，哥哥！
黑衣 哼，你们渐渐走拢来了啦！请看我的手腕罢！我的炮弹准定打穿你们的头颅。
Tett 哥哥，哥哥，那是雨呢，落下来的雨呢。
黑衣 ，上楼去罢，上楼去笼城！
（楼下灯亮俱灭，楼上露出灯光，有间）
黑衣 哼，你们还打起什么东西来了吗？
Tett 哥哥，那是雷呢！我的哥哥呀！（啜泣不安）
（绝望着）哥哥，没有那样的事情！
黑衣 哦，Tett！Tett！没有那样的事情。你留心罢。我是兴奋了。啊，打罢，从楼上打去。你别要跌了才好！
（Tett之叫声，与枪声相混）
黑衣 呀，你们看，看我的手腕何如！我的弟弟是我的宝石，我是我弟弟的拥护者。我是经过了人生的一切试验来，Tett也是经过了来的。我和Tett都是与死接近过来的，我们是不怕你们！
Tett 哥哥，那儿！那儿！有——
黑衣 死神来了。不然，我自己便是死神！我的肉体是死了的。我自从成了绝对的黑色，死是已经入了我的魂髓了。
（枪声络绎）
Tett 别要打那死神，别要打那死神！
黑衣 我打的是湖贼。——其外的我不打——你们都是善良的人子。你们都是受了那人面兽心的人们的委托来的——Tett！Tett！Tett！
Tett 哥哥，死神在唱。我们一路去罢，一路去罢！
黑衣 不要下楼去呀！不要去！不要去！转来，转来，危险得很呢，去便要成为俘虏！
（枪声连发，从楼上有人下坠声。炮火光中，隐约可见Tett踉跄步出廊下倒地）
黑衣 Tett！Tett！你往哪里去了？Tett！……Oh Tett！
（下楼声，跌倒声）
啊，Tett你不是跌倒了么？
Tett！！
为什么不做声呢？
哦哦，你在哭么？
Tett！不要哭罢！我要把灯点燃了，通统击退了。你不消哭的呀！
（天空渐渐有光）
Tett！Tett！
（黑衣人作疑异状）
（新月半规自云中露出）
Tett！
（抱Tett死尸跑向湖岸，掬水送入Tett口中）
啊啊，Tett！当来的时刻来了。（以手探弟胸）
我早就在等待这个时刻了！
（抛Tett之死骸于大理石坐榻，飞回室内，取坐褥来。与Tett垫上）
（跪于坐榻之旁，把Tett之死骸）
（俄而若有所觉，掉亡骸之颜面移向月光）
（俯而接吻之，良久，月悬中天，旁有黑云流逝）
哈！……
（再起，飞向室内，右手提手枪出）
（置枪于坐榻之旁，接吻靠肘上幼女之雕像）
啊啊，这是诀别的接吻了！Tett不知道接吻了你多少次呢。我不是造来向你接最后之吻
的。我的凿刀，就好像我在比牙琴上弹即兴曲一样，不经意之间把你雕刻成了，你也不久要在不经意之间被人毁坏了呢。
（遥望Tett之颜面，复接吻其颜面与胸部）
哦哦，Tett！你的美好的面容！我是再也不曾看见过。你戴着圆的帽子，金的领襟——你一人要算是死的华贵了。我同你别离久了。我与我所渴慕着的少年少女的生活，就算全盘破了，我只想和你一同生活。啊啊，谁料此时我才成了死神呢！
听说我们家里，本是有精神病的系统。我从往日以到如今，为什么不发狂？我发了狂时不是什么都不会晓得么？有人狂了能拿起石瓮，有人狂了能跳进火中。我只要能够狂呀……啊啊，已经迟了！
而且我不是发了狂的一样把枪乱发了么？哦哦！
（望月以手擗胸）
Tett！我自己得见了你的死，我能安心死去了。
（人声）
啊，这回是真正的人来了！
为什么一时之内会来那么多的妖精哟！并且随着他们，莫名其故的，我的Tett的死哟。
啊啊，你们人们，你们在远远听着罢！
我可爱的Tett死了！十二岁的年少的Tett！
在大理石之上，
在鲜红的坐褥之上，
白脸为金纽与金襟所映。
在死神手中的确死了！他死得高贵。
他华美地在死神手中的确安眠了。
（仰望月光，持手枪在手）
（漆黑的浮云，在月下流过）
（瞬即有云块覆月）
（黑暗）
（人声——微微）
少爷——（枪声）
（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