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殴打恭亲王之子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议政王大臣会议中的宗室本就对太子不满,以此为契机,据本弹劾,数陈太子殴打宗室,不敬不孝的罪过,引得京师内外议论纷纷。
皇帝虽然怒不可遏,但他一向宠爱太子,也只禁足了事,命人去探望过海善,善加抚恤一番。
灵璧看着人抬了各式珠宝和补品离去,皱眉道:“太子打了人,皇上,你不让太子前去致歉,却送些东西过去,恭亲王难道会原谅太子的过失吗?奴才问过了,太子下手狠戾,海善被打落了两颗牙齿,连眼角都裂了。”
皇帝揉揉额角,沉声道:“太子是储君,自有威仪和体面,怎能去向寻常亲王致歉?来日太子登基,说起此事,岂不让人笑话?”
灵璧奇道:“为何要笑话?当日胤禟打了胤禛的狗,后来索性将团绒杀死,胤禛气得那样,还不是去了翊坤宫向宜妃致歉,今日太子犯错,太子不思悔改,连皇上都要轻轻揭过?”
皇帝倚在软垫上,睨着她,“德妃,你将此事看得太严重了,君臣有别,哪有君向臣致歉的道理?太子是储君,胤禛不过寻常阿哥,如何能比得?”
灵璧气得倒仰,她站起身,盈盈下拜,肃容道:“太子殴打宗室,并非始于今日,皇上,眼下能够管束太子的,只有您一人,若您都袖手旁观,宗室之内对太子一定满是怨怼之言,纵然来日太子登基,宗室掣肘,他这个皇帝能当得顺风顺水吗?”
“住口!”
皇帝眼底染上薄怒,劈手将炕桌上的粉彩茶盅挥落在地,迸溅起来的碎片锋利如刀,划破了她纤细的手腕,温热而殷红的血珠顺着破口滴出。
皇帝一壁宣太医,一壁急着将她扶起来,见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伤口,心中又急又气,“仔细你的手!”
灵璧抬眸,清凌凌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担忧,“皇上,当日您让奴才教导太子,可眼下太子如此不友,可见是奴才教导不严之过,奴才请罪,可是您真的不觉得,太子近年来戾气满满,且越来越不加掩饰,若是不及时约束,待他登基之后,又如何以一片慈爱之心,面对天下万民?”
皇帝皱眉看她,半晌才道:“罢了,请恭亲王继福晋入宫,由你亲自招待,算是代太子致歉吧。”
灵璧凝眸看向皇帝,半晌一声幽微的叹息自她形状优美的菱唇之间溢出,“奴才自然可以代太子致歉,但是奴才不能改变太子的性格,我只怕来日太皇太后的担忧终究会成真。”
明黄色的帕子贴在她的手腕上,将不断滚落的血滴擦去,皇帝的动作十足怜惜,可却再未提起惩戒太子之事。
出了乾清宫,茯苓一眼便看见灵璧手腕上的伤口,担忧道:“皇上……”
灵璧沉沉摇头,“你拿了本宫的牌子去,请恭亲王继福晋入宫,便说,”她停顿半晌,“便说本宫向她致歉。”
茯苓颔首,扶着灵璧上了肩舆,便匆匆而去。
出了日精门,福慧看着眸色暗淡的灵璧,低声道:“主子,钟粹宫荣主子请您听戏去,咱们这是回永和宫,还是去漱芳斋?”
日影西斜,昏黄的日光落在明黄色的琉璃瓦上,已觉寒凉的夜风穿过空寂的庭院,掠起委地的花叶,飞过玉阶石台,灵璧缩了缩脖颈,骤然觉得一阵空茫和寒冷,她倚在肩舆上,长长的嵌宝指甲套缓缓敲击着扶手,半晌,福慧听得极轻的一句:
“去毓庆宫。”
虽然知道是无用,亦知道这话自己原没有资格去说,可只要想到那个记忆里小小的身影,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毓庆宫。
太子自被册立以来,一直深受皇帝宠爱,虽只是禁足,但于太子而言已经是极为严重的责罚,他靠着毓庆宫镶嵌着玉石博古屏的墙壁坐着,冰冷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衫袭上周身,在那光线暗淡之处,一道抽长的人影缓缓走近,而后如兰似麝的香气便萦绕四周,似要将那点寒意驱散。
太子微微偏过头,眸子正迎上斜晖,他一日未见日光,只觉眼底生疼,却还是在那一瞬认出了来人,“德妃?”
灵璧敛衽蹲在他身侧,凝眸看向他手上的伤口。
太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是昨日打海善时留下的,来处置伤口的太医皆被自己赶了出去,本不觉得疼,可眼下在她沉静如定水的眸子里,却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疼痛。
或许不是单纯的疼,还有一丝悔意、一丝愧疚,或许更多……说不清的……
灵璧捧起他的手,太子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孩子,自己柔嫩的手再也不能将他的大掌全然放在手心,“疼吗?”
太子凝神看着灵璧,她的容貌与昔年别无二致,反而因年岁的增长,独得了一份尊贵不可侵犯的气度,可在她问出这两个字时,太子透过她的目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额涅。
仁孝皇后……
她是画在画上的,供在寿皇殿里的,一个虚影,太子的儒慕之思无处可去,却在这一刻得到了去处,他低声道:“自是疼的,可是德娘娘是满都护先对我不敬的……”
灵璧摩挲着他的伤口,温声道:“这世上任何人的罪孽都要他自己去偿还,什么父债子还,都不过是虚妄之言。若是满都护的过错,你怎能对海善动手呢?”
太子垂首,“我……自然不想,可是当时便是不能忍下这一时之气……”
灵璧跪坐于太子对面,一壁包扎着他的伤口,一壁道:“你是太子,这样的意气原该用在外敌身上,满都护和海善是你的堂弟,你对他们动手,宗室们自然会觉得你是个暴戾无情的储君,来日你登基之后,诸王不顺的局面,你又当如何应对?”
太子抿唇,心中那点酸涩骤然化作不忿,前朝之人批驳自己也就罢了,连灵璧也认为自己暴戾寡恩?
“自然,本宫不是德娘娘的亲子,便是错了一点,你也是看不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