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而便是八月初十,琼璧拿着制好的西装来到罗公馆,机缘凑巧,罗烨正从军营回来,他身着一件灰蓝军装,身上墨色的披风在风中烈烈而舞。
身边跟着的卫兵见门口站着个人,下意识将枪举了起来,倒是罗烨先一步认出了琼璧,抬手制止了,“吴掌柜?”
琼璧笑着迎上,做了个揖,“罗军长,衣裳给您制好了。”
罗烨抬手示意,“请。”
二人在十几个卫兵的簇拥下进了内院,原先走过的石子墁小路上竟摆放了数盆荷花并十数盆芍药,将整个花园点缀得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罗烨不经意回眸之间,见这小裁缝悄悄地四下打量,索性便告诉她一句实话:“你可也曾听得今年北平的军阀要联合日本的公使与商旅办同乐会之事?”
琼璧忙应声:“小人虽地位低微,但也忝为这四九城中小有名气的成衣坊主事,如此盛会,自然是听过的。”
走在前头的罗烨似是嗤笑了一声,旋即又恢复了那般威严而凛冽的模样,“这同乐会拟于我这府邸来办,这几日正吩咐人好生准备,你没见那里正有人搬运洋酒吗?”
琼璧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装着名贵洋酒的玻璃瓶在日光下折射着七彩的光芒,琼璧微微一笑,道:“久闻罗军长家世颇丰,如今看来,如此盛会都承办得的人果然不凡。”
罗烨睨了她一眼,一时倒听不出这是讥讽还是夸赞,二人一道进了二楼的卧室,罗烨解下披风,舒展开双臂,任由琼璧给他换上西装。
出乎意料的,竟十分随体舒适,将罗烨长腿蜂腰的好身材展露无遗,琼璧取过一旁的梳子将他的发梳理整齐了,笑道:“军长身板好,便是小人手艺差些,也无损于军长的威仪。”
罗烨偏首看她,一壁戴上宝石袖扣,一壁道:“吴掌柜的手艺很好,何必如此自谦?”
琼璧缓缓退至一侧,罗烨穿着西装,走到书桌后,取出一叠钞票,也不细数,便交给了她,“这些应当够了吧?”
琼璧只打眼儿一瞧,便觉那足得有两千,只捻了五张出来,“布料和手工,这五百足矣,小店自成立以来,便谨守童叟无欺的规矩,自然不能因您家世显赫、家资丰厚,便多要您的。”
她今日穿了一件大衣裳,上着一件元青色缎绣芝兰马褂,下配着石青长袍,腰悬美玉,衬得人如芝兰玉树般动人,罗烨纵然不好男风,却也觉得这小子生得委实精致,若学古人收个契弟倒也不错,思及此处,他脱下腕上镶嵌着钻石的金表,伸手托起琼璧纤细的皓腕,在她腕上比了比,“你肤质白腻,这条金表与你很是相称,便赠予你。”
琼璧心里打了个突,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此物一看便格外精贵,小人不能收,更何况小人成日和针线、剪刀打交道,若弄坏了,岂不可惜?”
罗烨微微一笑,带着薄茧的手缓缓触上琼璧的手腕,“这倒不怕,”说着,他将手表戴在她腕上,看着那空大了不少的表链,“你手腕好细啊,我这手表是在德国饰品店里买的,改日我带你去换一条表链。”
琼璧隐隐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有一种隐约的愤怒,却不敢发出来,只得怯怯收回手腕,“军长盛情,小人却之不恭,今日店中事务繁杂,若军长有何吩咐,但可命副官来吴氏成衣坊,小人定会给军长足足的折扣。”
罗烨得了些实质的便宜,也不想逼得狠了,松开手道:“不用等他去传话,我这里正有让你做的衣裳,你上次穿的那件长衫甚好,你按着黑色、蓝色,给我也制几身吧。”
几身……
琼璧心中叫苦不迭,也只得喏喏应下,待要出门时,罗烨取出一张邀请函递给她,“这是中秋同乐会的邀请函,届时会有商界的名流来,你们吴氏的制衣手艺也是一等一的,这个你收下,想必对你们的生意也有好处。”
琼璧双手接过,再三道谢,才跟着卫兵出去。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再出门时,已是撕棉扯絮的阴沉,只略站了站,便吹来一股凉风,随即而来的便是点点春雨,琼璧皱眉,深觉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取出拢在袖间的帕子,她嫌恶地擦了擦被罗烨触碰过的地方,挥手将帕子丢弃,任由泥水将洁白的帕子一点点濡湿。
这不喜为人狎昵的性子是自小有的,因她幼年曾遭人绑架,险些丧命,便留下这么个阴影,时至今日,都不见好全,当真误事。
出了钱粮大街,琼璧并未急着回吴氏成衣坊,而是往东大街的照相馆跑了一趟,今日下雨,照相馆内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年男子,听门吱呀响了一声,才迷迷糊糊地起身,“哟,这不是吴掌柜的吗?”
琼璧微微一笑,将微湿的头发别在耳后,“刘掌柜,这天儿可忒多变了,在您这儿躲躲雨。”
曹进起身,亲自沏了一杯茶来,笑道:“那有何不可呢?吴掌柜的光临寒舍,那可是小店的荣幸啊。”
琼璧见手边放着一张报纸,笑着拿了起来,“刘掌柜的若是忙着,便不必在我这里了,我等等雨停。”
曹进颔首,兀自回了里屋去处理照片,待出来时,琼璧已离去了,报纸上有几个小小的圈,标出几个字来,他小心收好报纸,换了身黑色的长衫,低调地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