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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嘘,轻点儿声,那是秘密呀

湖畔半岛,青山环绕,背靠着格姆女神山,这是里格。

秦青葙的小酒馆就开在泸沽湖的里格岛上,卖酒顺带做做家庭旅馆的生意,就她一个人,老板和店小二都是她。

这地方特别美,没有完全被商业开发,几乎都是原生态的自然景观,可到这儿,要从丽江市坐整整一天的大巴车,所以旅游旺季人很少,淡季人就更少了。

当初秦青葙在大巴车上行了一天的山路,下车后抱着齐人高的黑色行李包摇摇晃晃地蹲在地上吐个不停。她本来只是抱着出来玩的心态见见世面,可听到别人说这里人少,生意不好做时,她眼睛一亮,也不吐了,跳了起来,当下就拍板定下她要在这里做生意,因为人少清闲。

她买了栋两层小楼,没抱盈利的希望,也没有交租金的压力,钱够吃饭就行,于是这店开得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酒馆装修得极为简单,一楼墙面都没有粉刷过,只挂了两幅“画”——食品流通许可证和营业执照。柜台旁摆了两个黑釉土陶酒坛,酿酒看心情看天气,卖完就关门。

秦青葙酿酒的手艺是上学的时候在家跟她老爹秦树明学的,酿的是52°的蒸馏型白酒。秦家酿的酒在家乡的小镇都是出了名的,秦青葙更是把这个手艺学得十足十,只是这两个会酿酒的人都不嗜酒,也很少喝酒,只是单纯地喜欢酿酒的过程——平凡的一粒米,通过一连串的物质转化变成神奇的液体,这份历经时间沉淀的美妙,有着快时代中难得的踏实平和。

秦青葙在里格除了酿酒外,大把时间用来刷英剧打联盟,可是生意却是好得出奇,除了本地人,连外地的游客都慕名来买酒。

秦青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跟路迦和在一起后,才听说了一个词,叫“饥饿营销”。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她先摸摸鼻子,然后很是尴尬地笑,她真的只是因为懒而已。

这会儿秦青葙开着门做生意。

她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儿,卫衣的帽子从背后拉到额前,系了带子,挡住大半的太阳。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也没抬头,等到别人问“老板在吗”,她也只是支着手浅浅地抬了眼,懒懒地说了声:“这不是在这儿嘛,自己找位子坐好了。”

这午间最适合睡觉了,被人烦扰真是讨厌。

秦青葙丝毫没有作为老板忙来忙去招财进宝的自觉性,可等她扒拉两下帽子,抬眼看到这一行人的相貌时,却立马换了张面孔,堆起一张热情的生意人的面孔。

她跳起来,袖口在桌子上擦了擦,主动地腾了位置,不复原本懒散的样子。

“你们别站着了,快过来坐。”她笑。

人都喜欢好看的,她也不例外。

门口刚进来六个人,四男两女,打扮得朴素寻常,T恤、耐磨的浅色牛仔和运动鞋,是典型的游客装扮。

路溪之站在人群最后,可是却显眼得不得了。他二十岁上下,整个人好似一团洋溢的青春,可是穿得刻板,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在最上方,架着金丝眼镜。看到秦青葙打量的眼神看过来,他皱了皱眉,更挺直了腰板,明明孩子气十足却故作成熟,不过这并不让人反感,好看的人总会让别人不自觉地让步。

路溪之身边站着一个姑娘,相貌平平,穿得也不出彩,是丢进人堆里都不好分辨的人,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温婉吧。

笑得温婉,举止也温婉,对上秦青葙的时候,眼角一弯,露出一口的小白牙,友好地对她点点头。

掀下帽子露出整张脸的秦青葙,此时正对着阳光,被太阳一照,骨子里的懒散又一丝一缕地顺着毛孔张牙舞爪地冒出来,她刚睡醒的眼角有些泛红,食指支在上嘴唇上浅浅地打了个哈欠,眼里便氲着雾气。她晃晃脑袋,努力地摆出一副老板的架势来:“买酒还是住宿?”这是秦青葙的声音,语气中有毫不遮掩的热情,“我这里的每间房都是独卫有厨房,而且都对着海。”

站在路溪之旁边的夏婧婧看了一眼路溪之,等他点头后才脆脆地说了句:“住宿。”

她抬眼看了下秦青葙问道:“我们能先看看房间吗?”

“当然可以。”秦青葙率先迈开步子,上了楼梯,走了几步,看着夏婧婧仍站在原地,便朝她伸出手来,“你来呀,我带你去看房间。”

夏婧婧觉得这个老板太热情,不过也是,和气生财。思及此,她便跟了上去。

楼上没几间房间,这个时候还没有住房的客人,于是房门对敞着,通着风。房间里是黑胡桃的木床和茶几,蓝色格子的桌布和床单。墙壁上挂着几幅画,是印象派的作品,夏婧婧换了好几个角度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二楼的布局跟一楼的“简朴风”截然不同,看出主人是花了几分心思的。

床头柜上摆着干花,风从窗外吹进来,合着花香、湿漉漉的茶香,是一种闻起来让人安心的味道。

夏婧婧对房间很是满意,她对秦青葙说“就这几间了”,可一时没等到回应,等她回过头才发现秦青葙正依靠在门旁,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眯着眼吹着风。

夏婧婧喊了声:“老板?”

秦青葙才回过神,她先是眼睛眨了眨,随后勾起嘴角:“怎么样,很满意吧。”她说得自信,吃准了女孩子的心思。

“很满意,很漂亮,”夏婧婧夸赞,可是随即她想到价钱,皱了皱眉,这样临海的房间一定很贵吧,“多少钱一间?我们都是学生,可不可以便宜些?”

秦青葙一愣,表现出很纠结的样子:“一直的价钱都是六百元。”

夏婧婧咂舌,果然很贵,看来今晚他们还要去其他地方看看住宿了。

“可是,”秦青葙叹了口气,“看你特别合眼缘,就打个对折好了。”

对折的话就是三百,几个人住一间,又有学校活动的报销,剩下的钱几个人还能平摊,这个价格是可以接受的,夏婧婧眼里流露出欢喜。

秦青葙看在眼里,心里也得意,她的小心思也达成了,她就是想让这几个人留下来。

不过,秦青葙表现得揪心:“我真是一点儿都赚不到钱,你们可要多住几晚,不然我这本钱都回不来,房租很贵的。”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一定一定!”夏婧婧笑眯眯地回答,她对自己砍价的本事很满意。

秦青葙得偿所愿后弯弯眼,眼里的笑便漫出来,贴在下眼睑的睫毛随着笑声小幅度地颤了颤,嘴角的酒窝盛在蜜海里,同为女生的夏婧婧一时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秦青葙手臂环胸,看见她看过来,笑着睨了她一眼:“看什么?”

夏婧婧愣了愣,脸片刻就红了,垂下眼,但又很快地偷偷掀起眼皮,真心实意地夸道:“你真好看。”表情真切极了。

秦青葙有些忍俊不禁,伸出手,笑着摸摸夏婧婧的头:“谢谢你,你学什么的,嘴这么甜。”

夏婧婧不好意思:“法律。”

“哇,大律师呀,高才生嘛。”

“哪有哪有,还在上学。”夏婧婧摆摆手。

“跟你一起的人也是?”秦青葙问。

“是的。”这时候,她才羞涩一笑,“不过我们老师是真厉害,完全是独立办案,不用考勤,只有见客户的时候需要打领带,一年一半时间办案,一半时间游山玩水。”

秦青葙对别人的事情兴致缺缺,但也随着话说:“听起来真不错。”

夏婧婧特别羡慕:“只有那种才能称得上大律师的!我真是羡慕,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啊!”

“会有一天的。”秦青葙一向在安慰和鼓励别人方面缺乏天赋,“嗯,只要努力就会成功的。”她转转手中的钥匙,也觉得自己说的听起来有些敷衍,她收了钥匙揣在兜里,岔开话题,“走,我们下去吧。”

夏婧婧落在后面,她跟紧了几步,又问道:“你是不是学过艺术,”她自顾自地解释,“你很有气质,我高中几个学艺术的同学也是这样,嗯……”她两只手比画了一下,“就是看起来很特别的那种。”

秦青葙脚步顿了顿,很轻地笑了声:“也只是上过几年学,拉过几年琴而已,早就荒废了。”

下了楼,夏婧婧把几个人的身份证摞起来,递给秦青葙:“我跟他们商量了一下,先住三晚好了。”

秦青葙堆出作为老板合格的笑容,拿过那一堆身份证,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再递回给夏婧婧的时候,身子倾向夏婧婧,在她耳边神秘地说:“我这些房间是大师算过的,能成全姻缘的。”

“真的?”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正是最相信爱情的时候,夏婧婧也不例外,只是她觉得怎么听起来这么玄乎,顺口回问了一句。

“真的真的。”秦青葙一本正经地摆出神棍的样子,看向夏婧婧的时候,眼神落在她手中最上面的身份证上,姓名那一栏写着三个字——路溪之。

秦青葙顿了顿,片刻后又笑了,然后她的眼神又落在路溪之身上,看了一圈后,又回到夏婧婧身上,严肃地说:“这个,你得相信我。”

夏婧婧随着她的眼神转了一圈,看到路溪之的时候,耳尖都红了起来:“没有没有。”她着急地摆摆手。

欲盖弥彰这个词用在这儿合适极了。

秦青葙耸耸肩,从钥匙串上取出三把钥匙,递给他们:“楼上右手边的三间房,洗漱用品都在柜子里,有什么问题再下来找我。”

一行人拿了钥匙,拽着行李箱,嘻嘻哈哈地上了楼,收拾东西的声音半晌都没有消停。

真是年轻人,秦青葙感叹一句:“唉……”

那些人上了楼,秦青葙端着的老板架子一下子放了下来,她脚搭在椅子上,大幅度地晃晃脖子,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账本,懒散的老板嘴里嘀咕着:“为什么现在挣钱这么难。”闲着的手朝柜台深处摸了摸,没能如愿摸到居家常备的瓜子,她撇撇嘴,抓耳挠腮地继续看着账本。

账本总共没几页,她看了会儿,在页脚歪歪斜斜地画起了乌龟,画到尾巴的时候,听到楼梯上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轻咳了下嗓子,正襟危坐起来,收起笔,眨巴着眼睛看着来人,堆起笑:“怎么了?”

路溪之站在楼梯口,听到她说话,便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房间里有味道。”

这是一句陈述句,干脆利落,叙述者皱着鼻子表达了对这味道的不喜欢:“跟我哥用的洗衣粉的味道一模一样,闻了多少年的味儿……”

他哥路迦和偏爱lux茶香洗衣粉,也只用那一种,时间长了,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真是巧了,”秦青葙眼睛没有看向他,低着头,轻飘飘地回应,“是干花的味道,你要是不喜欢,我上去换掉。”可是她的神态却不像她说的这么放松,她眉毛皱在一起,嘴巴紧张地抿成一条直线。

路溪之没注意到秦青葙的反应,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真是……”他突然停住话,在空气里嗅了嗅,鼻子上的纹路皱得更深,“这又是什么味儿?”

他顺着味道看见了秦青葙摆在手边的小鱼干,抬起食指堵住鼻子。路二少爷生平最讨厌两个味道,第一是大哥用的lux,二是海鲜味儿,前者完全是因为长年迫于大哥的淫威,闻到相似的味道就心惊胆战,后者是海鲜过敏,他曾不信邪地吃掉海鲜蒸蛋上的几粒虾米,结果肿成了《东成西就》里的梁朝伟,让他的颜值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打折扣,从此他对这个味道避之三里。

此时,路溪之恨不得夺路而逃。

焦黄脆香的小鱼干多么可爱,秦青葙拿出一个,晃了晃:“厨房里还有,你要是想吃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路溪之就觉得这味道扑面而来,顺着鼻孔钻进胃里。

“不了!”他跑了几步,想起更重要的事情,“也不要上楼来撤掉花。”他想的是这个吃了半盘小鱼干的女人,衣服上当然会沾上味道。

简直不敢想象!

一头雾水的秦青葙盯着无辜的小鱼干看了看,摸摸鼻子。

“多好吃啊。小黄鱼含有丰富的蛋白质、钙、铁、磷、钾、钠多种微量元素,适宜养生。”她默念道,然后一口咬掉鱼尾巴。

等吃完一整盘小鱼干,又把纸上乌龟的尾巴补完,她心满意足地瘫在沙发椅上,食指和拇指放在嘴角擦拭两下,然后顺手扯出一张抽纸,手指在上面蹭了蹭,稍微弯下腰,手伸了出去,然后精准地投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抬头的时候,眼神扫到桌子上的台历。这一天的日期用红笔圈了起来,秦青葙想起来今天要做的事情,眯着的眼睛睁大了些。

每周的周五,她都会去李阿婆家探望李阿婆。那个独居的老人腿脚不方便,常年坐在轮椅上,是以前这栋房子的上任房东,当年看秦青葙样子讨喜,嘴也甜,便把这房子低价出售给她。

老人并不图什么,可是秦青葙却把这人情礼节做得到位,每周都去陪陪她,说说话,念念书,时间长了,两人倒成了忘年交。

李阿婆家的房子有着半高的围墙,围墙里面是一棵苹果树,这树长势喜人,这几年越发有直冲云霄的架势,果实也沉甸甸的。

秦青葙几下就翻上墙头,伸手就摘了两个来,捧在卫衣里,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隔着衣摆随意擦了两下,张口便咬下去,一边对着院里说:“阿婆,我又来看你了。”

她只顾着吃苹果,也没往院里看,等了半天没有回音,才拨开树枝伸了脑袋,这一看不打紧,看到了一个美青年。

两相一愣,她摸摸鼻子,估计被人当成了贼。

男人剑眉星目,整个人看起来正气十足,剪了一个板寸,头发根根分明地立着。

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秦青葙这样想着。但是他看到秦青葙看过来,突然就朝着她笑了一下,软和的神情,那短得能看见青青头皮的板寸越发衬得人精神起来。

真是俊朗,秦青葙搜肠刮肚地从没几两墨水的肚里捞出这么一个词。

莫不是这苹果树成了精,化成这么好看的人物来。

秦青葙晃晃脑袋,看看日间最热的太阳,一定是这午间的太阳太灼热了,晒得自己大白天的做了梦。

两看相愣中,她又吧唧咬了口苹果,丝毫没有觉得尴尬:“阿婆呢?”

“搬家了。”他说得简短,看秦青葙皱起眉嘀咕“真是,搬家了也不告诉我”,于是他又补充,“阿婆被他的儿子接走了,走得匆忙,不过留下了一张便笺,说是给来看望她的一个女孩,我想着,应该就是你了。”

“还有便笺?”

“对,你现在要不要看?”

秦青葙在心里估量了从墙头到他面前的途径,无非是两种,一是从这儿直接跳进院子里拿到便笺,二是跳到墙外再从门口进去,拿到便笺。可是,两种途径都不太优雅。

“你念给我听吧。”

他愣了愣,打开了便笺开始念,看到头一句就笑出声:“这棵苹果树的归属权全权属于你。”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秦青葙又被晃了眼,真说不清是太阳耀眼,还是他看过来的那一眼更耀眼。

他继续说:“所以你就不要再翻墙头了。”

秦青葙脸红,用手里的苹果遮掩:“阿婆才不会这样说话,你别逗我了,这苹果我不是还没吃完嘛。”她偏着脑袋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个苹果,瞄了准头扔了过去,那人接得也准,长手一捞,苹果就握在掌心里。

“你尝尝,这苹果可甜了。”秦青葙说得坦然,像自家苹果一样。

青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随了她的意思咬了一口。

“甜。”他挑挑眉,伸手把咬过的一面对着她晃了晃,示意自己真的吃了,而且是真的甜。

真给面子。她又问:“那便笺上到底写的什么?”

这次青年人没有再开玩笑,他念下便笺上的话:“好姑娘,不用担心我这个老人家,我去颐养天年了……没了。”本身就没有几句话,他很快就念完了,合上便笺。

秦青葙果然舒展了眉头,问:“那你现在住在这儿?”

那青年“嗯”了一声。

秦青葙挠挠头:“这苹果真不错哈,嗯……那……那我们下次再见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一双腿放回墙外,话音刚落自己也几下顺着墙面滑回屋子外。她脚落到实处,才舒了口气,隔着墙懊恼地跺着脚,果然应了那句“蓬头垢面必遇男神”的定律,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嫌弃上衣服的随意,只想“以头抢地尔”。

不过他是真好看,好看到自己想立刻抢回家当“压店老板娘”。就这一面,秦青葙就深深地把青年的样子记到脑海里,连同他拿的那本书,那本书名是《中国法制史》。他该是一名律师吧,她胡思乱想着,转眼就忘了自己刚才还那么丢人,哼着歌回到店里。

她托着腮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把他拐回家呢?

秦青葙今年二十一岁,很少有心动的感觉,活到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大多数还沉迷于爱情,卿卿我我或撕撕扯扯。

可是,她心里的老鹿叼着一根烟,看见各色的男人面对面地走过来时,摇头晃脑地叹气,然后老鹿吸了几口烟,吐出烟圈来,云雾缭绕,在秦青葙耳边唠叨:“就这样?不撞不撞。”

长此以往,这鹿老得快死掉了,都没有再撞开过少女的心扉,跟以前遇到那个人时,完全不一样。

那会儿,这鹿还年轻,每天在心头横冲直撞,“嘭嘭嘭”不停歇,她要捂着心头,大幅度地喘着气,才能压住心头的悸动,然后佯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仰着头,神色冷淡地从他面前经过,攥着校服的手心被汗浸得湿润润。

这一次,久违的鹿好不容易撞了撞,秦青葙想,如果再一次见到他,就扑过去,扛回家好了。

秦青葙走了很久,路迦和仍站在原地,他手里捧着苹果,眼神勾在果肉的齿印上,神色不明。

距离最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时候了,她样子没多大变化,她不记得自己了,这也是正常的,毕竟他和她之间并没有太深的交集。

可是,他心里却很不舒服,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却还是意难平。

因为路迦和还记得与她有关的每一个细节:她笑着弯起眼睛,露出嘴角酒窝的样子;她意气风发在台上拉大提琴的样子;她咬着笔皱着眉做数学题的样子;连同她贴近自己时,耳垂上那个小小的棕色的痣都那么清晰。

他咬在果肉上,那湿漉漉的甘甜,像那年在逼仄的器材室里,她落在自己脸上然后滑向嘴角的那个吻。

路迦和一时有些舍不得吃掉手中的这个苹果。

直到汁液滴到手指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擦了擦,怎么都擦不干净,像缠绕的回忆,越发黏稠,可他却丝毫没有感到烦躁,反而眉目舒展开来。

这是第二次她递给自己苹果。

第一次是高中时代参加社区活动时,那一次的主题是《爱与意义》。对路迦和来说,这实在是太无聊的活动,题目空大且空泛,没有人参与互动,也起不到什么宣传或者契合主题的意义。

如果不是因为在名单上看到秦青葙的名字,他宁愿把这个周末用在补习班上。

秦青葙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玩偶的衣服。又蠢又大的头罩,把她整个人都罩在其中,连眼睛的轮廓都看得不分明,只能看见黝黑的眼珠子,像星辰落了进去,她每一次眨眼,群星就飞到路迦和的面前。

秦青葙穿着胖熊的衣服,对着每个从她面前经过的人,都开心地晃着脑袋,招招手,然后递上一个苹果。等她看见他时,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来,把苹果塞到他的手里。

路迦和接过苹果,看着她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就这样打量着她的样子,这样子真不好看,他看不清整个的她,就像抓不住什么东西一样,心里有着落空感,这滋味儿有些不好受。

秦青葙也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一拍头,反应过来,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往回跑,跑了几步,转过身,很不好意思地说:“等一下。”

她的声音从头罩里闷闷地传出了,这是路迦和熟悉的声音。

他站在原地等着她。

秦青葙很快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这一次她手里抱着一个纸板,上面写着:为了世界和平,请给我一个拥抱。

真是蠢,路迦和想。

于是,他皱着眉头,犹豫着,半天手还放在兜里,没有伸出来。

她用胖乎乎的熊爪在纸板上拍了拍,很有几分力度,然后又指了指自己,没等路迦和反应过来,她就扑了过来。路迦和被胖熊拥在怀里,还狠命地被拍了几巴掌,没顾得上说什么话,这只胖熊就又扭动着身子跑到其他地方了,连纸板都没顾得上拿。

少年还站在原地,他盯着地面想,那只愚蠢的笨熊。

怎么能再去找别人,跟别人拥抱呢。

真是蠢。

路迦和记得她,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概率实在很高,虽然这概率的80%都是他亲手创造出来的。

动者恒动,静者恒静。

人的惰性和任何物体完全一样,一旦习惯了就根植了。

秦青葙的懒惰就是在很早前埋进骨子里的,生了根发了芽,拔不出来。

所以她常常最后一个晃悠进食堂,晚自习也是,等教室里人都走得差不多,她才拖拉着一个书包从他面前的窗旁走过去。她以前不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的这个“恶习”,路迦和想不明白。

她总趿拉着鞋,不抱着琴的时候,丝毫没有艺术生的气质。裙子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往上剪短了几寸,她规规矩矩地穿着,后脑勺扎着一根小啾啾,头发不是很长,也扎不完全,于是很多时候,总有几缕头发不规矩地落到颈部,随着动作,前后浮动。

她没有打耳洞,没有涂乱七八糟的指甲油,看上去很是乖巧,毫无过界的打扮。可是,路迦和见过她低下头,然后把头发从后脑勺全部掀到额前,挑染的七色彩虹便出现在大家面前,她挑着眉,听着周围女生的惊叹和夸赞,明明神采飞扬高兴得不得了,却还是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摆着手说:“哎呀,一般一般啦。”

他每次为了等着她,看她一眼,等到教室的灯一盏盏地熄掉,等得很不耐烦,他的性子到后期越发沉稳,大概就是那三年如一日等她,磨砺出来的。

他有时候经过她的教室,她坐在板凳上晃晃悠悠,她握着笔的手,白皙修长,指甲很干净,剪得短,留出了好看的弧形,她对着课本龇牙咧嘴,咬着笔头半天画不出一条辅助线来。

她那段时间头发剪短了几寸,偏着脑袋的时候,白皙的颈部就露了出来,太阳打在玻璃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她耳垂上那颗棕色的痣调皮地落进他的眼里,他盯着看太久,久得步伐迈得越来越慢,久到她像是感受到那道视线,转过身对准他看过来。

路迦和猛地低下头,走了几步,却忍不住往回看,可是她已经收回了目光,又继续盯着课本。

路迦和的情绪有些复杂,后来的每一次经过她的窗前,他便赌气,他要忍住不去看她,可是每一次他都没有管住自己的眼睛,一次次回头去看,期待着什么,可是她的目光从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除了有一次,在拥挤的走廊面对面地经过时,她说:“同学,借过一下好吗?”

那一次,她不小心碰触了他的衣袖,于是他第一次把一件衣服连穿了三天。

也是那一次她对自己说了最多的话。

他究竟喜欢她什么呢,她不是最好看的,不是最有趣的,可是所有的特质放在一起,却出奇地合适。

他对她的喜欢也是早就生了根发了芽,拔不出来的。

喜欢这个世上唯一的她。

秦青葙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遇见中午的那个美青年。

路迦和从门口进来的时候,她还怔了怔。

从正在下楼的路溪之的角度看过去,秦青葙看自家大哥的眼神直勾勾的。

这个吃小鱼干没有品位的女人,竟然觊觎自家大哥的美色!路溪之几步跨下楼梯,不着痕迹地站在这两个人之间:“我一闻这个熟悉的味儿就知道是我亲大哥来了,特亲切,就是家的味道啊。”

路迦和瞥了一眼路溪之,皱着眉头,朝左前方走了一步,这个位置看秦青葙清清楚楚,可是她没有看自己,而是低着头咬着笔头,在本子上写写算算。

他收回目光,朝着路溪之扬扬眉:“去一边坐着。”

桌上摆了一壶酒,路溪之极有眼力见儿地给大哥满上了一杯:“我说哥,你怎么来这么慢,我都在这儿等好几天了,你再不来接济我,我就要饿死了。”

路家二少,一边惧怕着自己兄长,可是一见到自己大哥,却又忍不住像无尾猴一样,想攀上去,撒个娇。

路迦和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手上把玩,翻来覆去地看。他来得真不算晚,从知道秦青葙在这里,到订了机票,坐了火车、大巴,风尘仆仆地一路过来,前后不过是四五天。

路迦和从国外毕业回来,就在宴河大学法律系当了个挂名的教授,主要带商法学,其中的一个学生就是自家的弟弟。于是,他对着路溪之说:“说起来我还是你的老师,”他正了正衣领,“路溪之同学。”

这次的项目基金能批下来,多半得益于路迦和,他跟学校董事会的那些人说,他要到泸沽湖做一个调查研究,需要带一个小组来考察,小组成员之一就有路溪之。

路溪之同学面对着大哥,表现得很乖巧。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正襟危坐着:“那个调查其实挺简单的,早几天就完成了。”他说着话,可说着说着,不一会儿又贴了过去,嘀咕道,“你就比我大三岁而已,叫老师感觉很奇怪的……”他抓抓脑袋,“还是叫哥亲切。”

他缠着路迦和说东讲西一刻不停,主题是“泸沽湖哪里最好玩”“我还可以在这儿玩多久”“经费的话可不可以再多一点”……

过了一会儿,夏婧婧从楼上下来,腼腆且遥遥对着两人打了招呼:“老师好。”

秦青葙惊讶,原来路迦和就是夏婧婧说的老师,早知道她就多打听打听了,错失良机,接下来连嗑瓜子都变得兴致阑珊。

从夏婧婧一下楼,路溪之的眼睛都开始目不转睛,把她喊到身旁一起坐着。

到了四五点的样子,楼上的几个人都下来了,把店里的电视打开了。

这个台是娱乐频道,正放着当前最火的娱乐八卦。首席大提琴家苏唐正被一群记者堵在公寓门口,她戴着大墨镜,看不清眉眼,可是唇是艳艳的红,她扬起了下巴,光晕打在上面,很是好看。

苏唐一身素面旗袍,衩开到膝盖处,分寸极好,露出的皮肤像缎子,细腻且有着光泽感。

普通的人,习惯看歌剧舞台表演,时日长了,气质便也出来了,更别说苏唐这种长期浸润其中的人,尝了阳春白雪的味道,怎么样都会端出几分气质。

“请问苏小姐跟瑞华集团的沈公子是什么关系?”

“你们是在交往吗?”

“那苏小姐和沈公子打算在什么时候公开婚讯?”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

当下,苏唐听了记者咄咄逼人的几句话,神色没变,还是笑着,撩起了头发:“抱歉,我要赶场演奏会。”

她不接话茬,却任由别人猜测,让自己置身于舆论的漩涡里,借着青年才俊火上一把,是多么好的事情,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自己喜欢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可这种行径,秦青葙却不齿,她撇了撇嘴,打了一酌酒,灌进肚子里,辣得嗓子痒痒的。

夏婧婧正小声地发出赞叹:“真漂亮,不知道真人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秦青葙看了一眼电视,下意识地接一句:“真人也不错。”

这句话,让旁边的几个人都看向她。

有人问:“你认识她?”

“哪能啊!”秦青葙一口否决,眼神朝着地面上飘了飘,“我怎么会认识这么厉害的人。我只是觉得她镜头都这么好看,真人也差不到哪儿去吧。”她解释着。

众人“哦”了一声,继续盯着电视。

电视里此时放的正是苏唐的绯闻男友,沈霖郡的照片,是清润的贵公子。

在夏婧婧又一次要发出赞叹的时候,秦青葙适时关了电视:“年轻人多看看积极向上的东西嘛,八卦有什么好看的。”

路迦和指尖在杯壁上敲了敲,他眼神瞥了过去。那个男人,他记得,高中的时候与秦青葙很是要好。

路迦和喝空了杯子里的酒。苏唐、秦青葙、沈霖郡,宴河一中的“三人帮”,做什么都一起,走得很近,真是讨厌极了。

路迦和把装酒的白瓷罐放在自己面前,倒了第二杯,拿起酒杯,刚碰到嘴唇,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是秦青葙。路迦和眼神扫向自己的右手,她还没有放开自己,他不说话,神色不明,后背的肌肉绷得笔直。

“喝酒不好的。”秦青葙说。

卖酒的人告诉想喝酒的客人少喝酒,跟烟盒上印刷着“吸烟有害健康”是一样的道理,都是无用功。

“又不会少了你的钱。”路溪之的语气不太好,瞪她,眼神在说“还不快放开我哥的手”。

路迦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秦青葙这才后知后觉地放开他的手,转身去柜台的最底下抱出一个陶瓷罐子,罐子上贴了红色封纸,用毛笔字写着“广林福 八二年老白茶”。

她拿过来,放在他面前,从旁边的桌子上取了杯子,又从罐子里取了一勺茶叶,茶叶松紧适度,条索整状,用开水冲泡后,汤色栗色明艳,还有阵阵陈香。

秦青葙只取了一勺,就盖好了盖子。她看到路迦和没有动作,眨了眨眼:“客官实在是好看,忍不住送了本店的珍藏。”

路迦和还没有说话,路溪之的脸色就黑了几分,但是闻到茶叶的香味儿,忍不住开口:“给我也来一杯。”

秦青葙耸了耸肩,不好意思道:“抱歉,没了,那是最后一点的余量。”

路溪之脸上更难看:“哼!”

秦青葙解释:“等到明年开春,茶商会送来雨前茶,你们要是那时候过来,保准喝得痛快。”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收钱的,全当我尽了地主之谊。”

真是虚伪,路溪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虚伪极了。

别人没看见,可是他离得近,余光扫到那个茶叶罐,明明还有三分之二的量。

他撇撇嘴。

路溪之能看到的,坐在旁边的路迦和自然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眉眼间的沉郁落下了几分,心情变得欢畅,也不嫌杯中的水烫,喝了一大口,甜津津的,如同加了蜜一般。他说:“是好茶。”

秦青葙咧嘴笑,回到座位上,继续看账本,心情好的时候,效率特别高。

和路溪之一起来的几个同学,除了夏婧婧外,其他几个人连饭都没吃,就一个个寻了借口出了门,跑得无影无踪,估计是跟着老师一起吃饭,实在是太别扭,而且这个老师自带震慑力,实在让人无法食欲大开。

里格的夜里除了几个清吧外,没有什么多余的娱乐活动,店里又关了电视,无线网也不太好,夏婧婧和路家的两个兄弟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

坐在老板椅上的秦青葙离他们有些远,在人前,她也不好意思做一些小动作,比如摇头晃脑、抓耳挠腮这些不上台面、影响形象的动作,她有些没精打采。

她注意到,路迦和说话的途中,眼神偶尔会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她想着自己模样也不差,客栈老板和美青年,怎么想都觉得有故事,她立马坐得更加端正,心里的那只鹿又满血复活起来,踢了踢她的心口:“嘿,姑娘,快过去。”

秦青葙偷偷摸摸地从抽屉深处扒拉出落了灰的小镜子,放在电脑屏前,对着照了照,小幅度地拨弄了头发,怎么也不满意,她又掏出落日晖色的唇釉,涂了一层,可是由于没有带妆的缘故,上了唇釉的嘴巴有些突兀,她对着镜子照了两三下,又抽出卫生纸丧气地擦掉。

她把卫生纸团成一团扔在桌子上的时候,正巧路迦和朝她这里看来第三次,她也朝他尽可能地咧嘴笑,可突然想到自己斑驳的嘴唇,下意识地捂住嘴巴,脸上肌肉抖了抖,这样子有些狰狞。

秦青葙在心里忍不住扶额。

真是丢死人了。

可秦青葙是谁,阿Q精神很快地充斥了整个身体,不一会儿又重燃了斗志。

自己总有很擅长的,比如扔骰子,多好的娱乐!

谁输了就选“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她希望路迦和一直输下去,也一直选“真心话”。这样她就可以知道有关他的更多秘密,然后找到突破点,一举攻下。

秦青葙想得美滋滋的,抱着骰子,乐呵呵地凑过去,提出玩骰子的想法,路迦和点点头。

只要路迦和愿意,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这个提议算是成了。

里格环山绕水,入了秋,风也带了几丝的寒意。

冷风一吹,秦青葙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然后把卫衣的帽子往脖子里扯了扯,头缩了缩。路迦和注意到了,他朝窗子旁移了一个位置,示意她坐在自己刚才的位置上。

窗子即使是关着的,但是由于木质的材质,并不是严丝合缝,冷风一阵阵地往路迦和脖子里钻,他觉得自己是因为有些冷了,所以才朝秦青葙的位置移近了几寸。

他外套上的茶香纠缠着睡莲的味道,先是清冷,但这种味道很快就淡下去,一种成熟、温柔的味道开始占据主导权,味道越来越柔和,像褪去所有的防备,这味道使着劲儿地往秦青葙鼻子里钻,缠绕、禁锢,让她的骨骼都僵硬了几分,舌头也打着卷。

秦青葙觉得自己像中了蛊一样,在几个人奇怪的眼神里,哆哆嗦嗦地把骰子倒在桌子上,然后朝一旁挪远了几分,虚虚地挨着板凳的一角。

路迦和注意到秦青葙的动作,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他食指敲了敲桌子,突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身去拿茶杯。

两人坐的板凳是那种老式的长板凳,刷上了原木漆,带了简朴的北欧风。这条瘦瘦长长的木板,加上四根脚柱凑成的一条板凳,木板是面,在木板接近两端的地方钻出了四个孔,每个孔里插进一条脚柱,在脚柱上还连接了一条横着的木条,起了加固作用,这种板凳坐上去很牢固,但是,像秦青葙挨着边的坐法,让板凳两边的受重不同,很容易在另一个人突然起身的时候,让挨着边坐的那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

秦青葙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坐的一角便猛然往下一沉,她“哎哟”一声还没喊完,就被路迦和一把捞了起来。

秦青葙站起来,一拍桌子,气势十足地准备埋怨他,可是他看到她的动作,挑挑眉,她小心脏又不争气地开始大力地扑腾,气势化成了软软的棉花。她叹了口气:“你起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路迦和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想给你们倒杯水,没想到……”他指了指板凳,意思是,没想到你坐得这么远。

“多亏我哥你才没摔着!”路溪之说。

合着都怪她自己了,秦青葙哼哧哼哧地坐下来,咬牙切齿地道谢:“那真是谢谢你了。”

不过这一次,她学乖了,朝板凳中间坐了坐。

路迦和嘴角勾起如愿以偿的笑。

扔骰子猜大小这种事,老手吃瘪也是会有的事儿,毕竟听落地声就能猜出大小的事情,几乎也都停留在传说里。

这种事多数靠的是运气,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秦青葙坐在路迦和旁边,情绪受到了影响,总之,她在第一轮的猜大猜小中就输掉了。

秦青葙选了“真心话”。

老套的问题,是夏婧婧问的:“秦姐,你喜欢的人是谁呀?”

秦青葙先是一愣,偷看了一眼路迦和,他盯着眼前的酒杯,没有反应,丝毫不好奇。

也是,这种八卦的问题,他怎么会好奇呢。

秦青葙叹了口气,眼神转回来,看着夏婧婧,然后打着哈哈说:“喜欢谁呀?可是就算我说了出来,你们也不知道是谁。”

她补充道:“我把这个‘真心话’换成‘大冒险’好不好,学猫叫,学狗叫,怎么都可以。”

她这个样子,让路迦和想起高三的那个下午。

蝉鸣声一声接着一声,骄阳似火。

体育器材室里,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透不进阳光,他走进去,推拉门自动合上,把刚漏进来的一缕阳光都藏了起来,他刚适应室内的黑暗,她便磕磕碰碰地撞进自己怀里。

她赶紧把身子偏向一边,少女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把头发拨向一边,努力地对准焦距,却是徒劳,眼里露出惶恐的光。

焦灼之下,她一时在杂乱的地板上找不到落脚点,晃得更厉害了。他皱皱眉,把她的身子板正,喊了声“同学”。

她听了这话,身体先是僵硬了几分,随后反而贴近了他一些。

他愣住,少女的馨香从鼻孔里钻进少年的身体里,如影随形地笼罩了整个的他,汗水勾勒出少女姣好的曲线,他第一次羞恼自己良好的视力。他移开眼,手撑住她,脚步却往后撤了几步:“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恼怒,少女能听出他语气的不善。

可是下一秒,她却踮起脚,凑到他面前,先是脸贴住脸,然后用鼻尖去寻找他的鼻尖,再接着湿漉漉的唇便挨在他的脸上。

那是虔诚的吻,轻轻地挨上去,顺着脸庞滑向嘴角,小幅度地移动,细细密密地黏在每一个毛孔上。

她上衣的校服有些短,随着她的动作,悄悄地露出一片腰线,细腻的,皮肤饱满。

路迦和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怔在原地,他只觉得自己有些逃无可逃,漫天都是她罩下的网,裹住他。他想问问为什么,却不忍心打断少女的动作。

直到门外等着他的同伴不耐烦,踢了踢门,喊道:“路迦和,你是撸了一发还是怎么着,要这么久。”

少女骤然停了动作。

路迦和这才反应过来,他先扶住她,然后走远了几步拉开门,再走回她的面前:“你……”

阳光洒进来。

他刚开了一个头,她却躲远了几步。

见到阳光的少女,顿时清醒过来,眼睛眨了眨,焦距又重新归来。她捂住脸说着抱歉,然后落荒而逃,可是临走前,却解释了一句:“我以为是……”

原来,她以为是别人。

是她喜欢的人。

是谁,她到底是没有说。

现在也是,她宁愿放下尊严,也不愿提及心里那个喜欢的人。

路迦和有些烦躁,杯子重重地磕在桌子上,睨了她一眼。

路溪之也偏偏跟她唱反调:“不行!做人就要愿赌服输。”

秦青葙磨磨牙,看着他,这小子。

“我喜欢……”她没办法,只好抿抿嘴回答,“我喜欢我们之间的一个人。”

路迦和举着杯子的手怔在原地,思索她话中有几分真实度,可是还没等他理出思路来,就看见她嘻嘻哈哈地凑近夏婧婧,流氓气十足地抬起夏婧婧的下巴:“我喜欢你呀,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还哼起歌来。

夏婧婧哭笑不得:“青葙姐。”

路溪之把夏婧婧往自己身边扯了扯,然后打掉秦青葙的手:“真的玩不起,那你选真心话有意思吗?”

秦青葙气鼓鼓地说:“我是说真的,谁跟你开玩笑了。”她说话间偷偷地瞄了一眼路迦和,他自顾自地喝着水,于是她原本掷地有声的话说到后来,越发没了底气。

她有些羞恼,找回场子地说了句:“我还真知道一个‘真心话’,就怕你不敢听。”

“谁不敢听,你说说。”

“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呗。”秦青葙手里扔着骰子,随意地说出口。

这句话却让这三个人都沉寂下来,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秦青葙本来是调笑路溪之喜欢夏婧婧,可是现在这个氛围有些奇怪,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秦青葙“喵喵喵”了几声,又“汪汪汪”了几声,可是都没有人理她。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声嘀咕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路迦和被她来来回回的几句话闹得心神不宁,一颗心上上下下,几乎快要灌一肚子的茶水。

后来还是夏婧婧先开了口,她说:“青葙姐,听你的口音有些熟悉,你不是泸沽湖本地人吧?”

“对,我是宴河人。”

“宴河?”这次是惊喜,夏婧婧指指自己,“我也是!”然后又比画了周围几个人,“我们都是,老乡啊!”

秦青葙又一次偷偷看了一眼路迦和,试探地说了句:“那真是巧了。”

但是路迦和头也没抬地应和了声:“嗯。”就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词,很是敷衍。

秦青葙有些失望,眼睛也不再看向他,而是专注地投向面前的骰子,嘻嘻哈哈道:“来,我们再来一局。”

路迦和坐在一旁,不参与其中,看着秦青葙玩得乐在其中,幽幽地说了句:“不巧,只是刚巧听到了全校传了一个遍的,”他眼神不留痕迹地从她的眉眼落到她的发梢上,沉了沉声音,“关于你早恋的新闻。”

他用了“新闻”两个字,这次秦青葙又猜错了点数,正被罚喝酒,听到他这话,含在嘴里的酒便顺着嗓子呛到气管里,一副见鬼的样子。

这种丢人的事情为什么会传得这么广,饶是秦青葙再厚的脸皮也红了又白。她眼神闪躲,磕磕碰碰地说不出什么来,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她想着措辞的样子,落在路迦和眼里却成了一副做贼心虚的表现。他原本是诈一诈她,可这一下她却像坐实了罪名一样。他的眼神当下就暗淡了几分,嘴里吐出毫不留情的话:“小小年纪就早恋,秦青葙你可真有你的。”

他一副“有这样的同窗,深以为耻”的样子让秦青葙的神色有些难堪,她的一颗心被泡得酸酸胀胀。

她其实是认识苏唐的,很早的时候就认识,而且“早恋”这个新闻跟苏唐有很大的关系。

秦青葙曾经把苏唐当成最好的朋友,有段时间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一起上下课,一起吃饭,连去卫生间都是钩着手指一同去的。

上无聊的数学课时,传小字条更是常有的事情。

那天,秦青葙在两人传递的小字条上写着:“酥糖酥糖,酥糖小可爱,下课后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哦,不,是大秘密哟!”末尾画了一个夸张龇着牙笑的小人。

秦青葙想把这个秘密分享给自己最亲密无间的朋友,把这个藏在心底的秘密,把自己懵懂的少女心都摊开给苏唐看。

苏唐拿到字条,却等不到下课,朝着秦青葙的方向,口手并用地比画:“现在告诉我吧。”她很好奇这个秘密。

秘密在同龄的小女生之间常被作为感情升华的筹码,你知道我的秘密,我同样知道你的,我们彼此不外传,只有天地和你我知道,再没有什么人比我们更要好了。

苏唐等秦青葙说这个秘密,等得有些焦灼,她实在等不到下课的时候了。

秦青葙那时候已经能写一手好看的行书,她咬着笔头,本想把心里话写出来,可笔尖触到纸面的时候,那沙沙的触感,像小女生弯弯折折的情愫,她有些不好意思写出实话,又看到苏唐急迫的样子,想逗逗她,便写下:“我喜欢沈霖郡,你要保密哦!”

三个人很是要好,秦青葙觉得这样的玩笑话,当然是无伤大雅的,这种喜欢是伙伴关系,就如同她喜欢苏唐一样的那种喜欢。

是足以信任、足以分享、足以承担的喜欢。

是想一起走下去,当永远永远的朋友的那种喜欢。

可是她没有读懂苏唐的心思,苏唐心里很多的弯弯绕绕,都没有告诉过秦青葙。

在不涉及底线的时候,苏唐可以对她好。

可是……

那字条横跨了半间教室的距离,抵达苏唐的面前,苏唐面前挡着书,双手伸到抽屉里,眼神盯着讲台上板书的数学老师,手里小心翼翼展开团成一团的字条,低下头去看纸上的字,然后心“怦怦怦”地跳到嗓子眼里,再也落不回实处。她攥着那字条,发狠地攥着,她第一次有些讨厌秦青葙。

苏唐察觉到自己翻上心头的情绪,骤然感到羞耻,自己怎么会对朋友产生厌恶之情呢,自己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人。

她手中的笔重重地画在字条上,拉开了一条深深的口子,她把字条窝成一团,塞在抽屉的最里面。

她舒了口气,停顿半晌,拿出另外一张纸,写道:“放心,我会保密的,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不是吗?

可是这个最好的朋友,第一次出卖了秦青葙。

那张字条不知怎的到了班主任的桌子上,据说是从苏唐的作业本里翻出的。那会儿,苏唐哭哭啼啼地扯着秦青葙的衣角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夹在本子里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苏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受了极大的委屈,随时能晕厥过去。

秦青葙对这场景记得太清楚了,是因为那时候的自己简直太傻,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怪你,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以后也是。”

她还握住苏唐的手,安慰苏唐。即使她脸上还留着父亲怒其不争,打在她脸上,尚未消掉的红痕。

于是后来,苏唐再一次故技重施的时候,秦青葙是真的再也不能原谅她了。

也是那一次,秦青葙藏在肚子里的秘密没有再吐露出来。

那个秘密随着时间在胃里消化掉,变成酸酸的气泡,偶尔不受控制地翻涌出一些来。

每一个气泡都在叫嚣着——“我喜欢路迦和!”

路迦和,我喜欢你。

这就是秦青葙藏了很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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