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
一
我有个研究《易经》的老师,他是我中学的语文老师。退休后,开始钻研《易经》。他含蓄地告诉我,由于他悟性高、慧根好,因此学业精进。我完全相信。他为我验算了三次的八字。第一次就纠正了我的时辰错误。我把我出生的子时当成了午时报告给他。他掐指、翻书、深思了一会儿,沉吟说那不是我的命。我一眼茫然。他又沉思了一会儿,之后,断然指出:那不是你的命!
我就打了长途电话,咨询我妈。我妈说:你个混蛋!我差点死在你手里!要是拖到一点,你妈早就被你这野种堵死啦!
未过一点,正是子时。退休的老师,像女生一样腾腰跃起。我的电话还未完,他就过来,连续拍击我的肩头,用跳快三的节奏。我热烈彻底地崇拜上我的语文老师。顺便说明一下,我不是野种。我的八字明明白白地昭示天下,我现任父亲就是我亲爹,我没有任何一个在野党的老爸。我妈也从来不是浪漫女人。你别听她更年期的妄语,因为这些,在我的八字里都是非常明了、极其明确的事。
老师说我命中有贵人。年干、日干上都有。
你有天乙贵人!老师用紧急投降的手势惊叹:天乙贵人是人间最吉之神!
老师说,凡贵人所临之处,大概喜生旺、无冲破、道理顺。四柱中有贵人,遇难有人救,遇事有人帮。老师还说,天乙贵人遇生旺,则形貌轩昂,性灵颖悟,理义分明、不喜杂术,纯粹大器、身蕴道德、众人钦爱——这是在夸我。老师说的。
老师告诫我,贵人不是从长相、地位、权势、金多来确定的。他不一定在荣华富贵的阶层。贵人就是不由自主地会帮助你的人,有意无意让你得到好处的人,哪怕他有心别扭,甚至讨厌你,结果最终还是成全了你——这就是命中贵人。有时贵人可能只是一个乞丐无赖,但他却是你生命中具有重大意义的人。战国时期,有人写信给燕国宰相建言献策。因为天色晚,令仆人举烛,结果将“举烛”二字也写入信中。宰相收信,见举烛大为感动,将“举烛”理解为追求光明、拔擢贤才。宰相报请国王采纳,燕国因此强大起来。
老师又说,幸福不是全部从天而降,七分天降,三分人拼。你还要自己打拼,你要努力发现贵人、接近贵人、亲近贵人、善用贵人。要时刻保持主观能动性。特别要注意生肖属蛇的、属马的人。你的贵人容易出现在那里。切记。
我的老师属马。我说,老师,你就是我的贵人。对吗?
老师表情谦逊。老师说,你的生命中有很贵很贵的大贵人。我不算什么。但是,还要提醒的是,命中也有小人。小人比较难识别,有时小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进行了小人行为,因此,老师也无法为你预防什么。
二
我效力的公司,我估计因为我的八字,快要交好运了。
可能有点突兀,但,真的是真的。
我效力的公司要仰仗一政府职能机构的关照。平时,我们单相思的时候居多,就是说,它们总是对我们和我们的竞争对手一个态度,一视同仁,偶尔,我们吃点亏也是有的。所以,我的老板和我们公司的中层,都经常开会,商议如何能让它们厚爱我们一点儿。后来,他们看到了一点希望,就是职能机构原来看我比较顺眼的那名副职,近期突然扶正做当家主持了。我分析他是我的贵人。我问过,他属马。
喜讯。第二喜讯:我的贵人爽快应邀出席我们公司的宴请来“坐一坐,沟通沟通信息”。而那一天,酒过三巡,众人微醺。我的贵人当着八名我们公司全体精英,郑重地指着我说,杨帽子,明天下午三点整,你给我打电话,我有重要信息给你。你们现在都不要问。
我们公司当家的、我们公司全体精英,突然集体发呆了三秒钟。等座上重新杯盏叮当、他们个个是满园春色憋不住的表情。简直就是仙境在望。
我们老板说,这可是独家关照了。帽子!表示一下!
我举杯敬酒。我的贵人端着猩红的葡萄酒杯,并不马上喝。他的食指越过杯口,坚定地指着我,他说,记住!三点!这个就给你了。给我打手机。我会开机。过了那个时间我就关机了。
舆论夸张地大哗。大家纷纷地、强烈地提醒我:三点!千万记着!三点!
我连连点头,大声重复:三点!三点整!
我坚信我肯定不会忘。这种方式本身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发誓我要不早一分、不晚一秒地打过去。发现贵人、善用贵人,我要为我自己和我公司造福。
关于三点钟的悬念,由于实在太神秘,大家之后又忍不住刺探了几下,但是,我的贵人总是把问题调个头,然后用一丝不苟的目光提醒我:三点!别忘了!就三点。
那一夜,除了我和我的贵人,他们都喝醉了。我的贵人是有个重要会议,提前走了。我的老板和我们的干部们则是因为兴奋过度。子夜时分,他们趔趔趄趄地和梦巴黎一群小姐,深入浅出地握了老半天手,又反反复复地道了老半天珍重,才一个个像明天就要幸福临盆的孕妇,沉重而喜悦地扑进夜色中。
我开车送他们回家。
三
第二天阳光灿烂。风很大,金色的长风从高空掠下,广场上,美眉们的长发像绸缎一样飘舞。我和我的女朋友去拿我们婚房的装修设计图。那俄国老外一平方要七十元设计费,心比西伯利亚还冷酷。当时谈价格时,他对我美丽非凡的女朋友居心叵测的持续媚眼,竟然视若无睹,一丁点儿折也不肯打。
我女朋友在狂风中愤怒地说,你一定要看清楚了!不然我们就让他重新干!
我对我女朋友的话一向奉若神明。我就是爱听她的话。我怕她。要我不怕她,除非到她变丑的时候。我的女朋友和俄国佬结怨,我十分理解她的心情。那些装修公司、建材店的大老板、小伙计,看到她哪个不是主动报打折价。而那时,我注意到,我的女朋友还没对他们有笑的意思呢。事情就这样,她被人宠坏了。
然而,设计方案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
拔剑四顾心茫然啊,我几乎是有点苦恼地看着我的女朋友。女朋友也有点苦恼地看着俄国佬。俄国佬的小虎牙从茅草丛生的下半张脸上,突然羞怯地露了出来,他笑得天真纯洁。他企图不通过她的太太翻译,磕磕巴巴地告诉我们,这个方案太有灵感啦!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女朋友说,付钱!我就付了。女朋友说,再见!我也说再见。
我们就去吃了洋快餐。之后,女朋友说我们去看电影。她喜欢看中午场的电影。我们就去音响最好的地中海影院。我们买了十三时四十五分的票,看《珍珠港》。我的女朋友哭了。我就抱住她感伤的胸口,让她相对镇静地看完。
出了地中海,外面金光万丈,亮得刺眼。狂风在阳光的助威下,对地面进行疯狂凌虐。地中海的海报哗啦啦地掉在地上,嘎嘎嘎地,随风爬爬停停。我的女朋友长发乱舞,女巫般地被风刮进了我怀抱。她揉着眼睛呜咽地说,看看那个珍珠奶茶还开不开门?我要一杯哈密瓜。我们就去找珍珠奶茶哈密瓜。
我们就回我宿舍睡觉。
风好大啊,真希望狂风把所有的美眉都刮进我的怀抱。
天黑的时候,我醒来了。我突然想起来,我要参加一个女同学的婚礼。我必须赶紧找到一个包饭票的红纸包。我的女朋友阻挡了我手忙脚乱的行动,掏出一个麦当劳礼包信封,说,包多包少无所谓。反正我们就要办了。谁怕谁?
对。非常对。
参加婚礼回来,我看了片《晚娘》,然后洗澡睡觉。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就没电了。可能睡眠过多,我有点失眠。失眠的时候,想了很多原来不多想的东西,什么都想完的时候,我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站在床上发呆——
完了!完啦!
我彻彻底底忘了下午三点钟的约定!
四
我必须在天亮之前搞定两个严峻问题。
一是,如何和我的贵人打通失约后的第一个电话,我跟贵人怎么说?
第二,怎么面对我们公司人员的质询——他们必然并有权质询我。
我承认我的头脑有时非常好用。面对这个棘手问题,我异常清醒。一,我的行为严重伤害了一个偏爱我的人,必须迅速修补;二,我的行为导致了我的信用和我们公司濒危,必须马上拯救。
两个问题,也就是一个问题。关键就在我如何打出第一个电话。
首先我考虑实话实说,就说我和女朋友怎么怎么的,又怎么怎么的,然后,参加别人婚礼怎么怎么的,确实是忙忘了,真对不起。但几乎同时,我否决了这个方案。你想,别说我这真实理由鸡毛蒜皮,狗屁不是,就是接见渥伦斯基、小布什,我也可以让我的秘书去一个电话呀。除非地陷天塌大桥变成豆腐渣,可是没有不可抗力发生。因此,这条思路上的所有的理由最终只有一个指向:伤人。我的贵人会想,哦,我就那么不重要?我难道连鸡毛蒜皮都不是?更糟糕的是,如果一个人,一个贵人你都敢伤害,你还做什么人呢!
不不,这违背了我的意愿。他是重要的,他是我生命中的天乙贵人。于感情、于事业都是至关重要的。
我必须找寻一个善良的、最有诚意的谎言。至少要让他不太难过。我不然这么说,我就说,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死!我前天晚上半夜四点才睡。我怕我睡过去,三点醒不过来,所以,我硬撑着,我等啊等啊,一不小心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就快四点了。天哪!你已经关机了。
这个谎言会不会让贵人他心里好受点?你看,我一心一意全是为了和你践诺,你在我心中分量很重。只是我一不小心太困了。原谅我吧。我心里有你,我敬重我们的约定。
我又否决了这个方案。它经不起推敲。你想,万一我的贵人因为我没准时打电话,偏偏就不关机,就想看我什么时候想起约定。就是说,人家就等着我的电话呢?而且整整等了一整天。这还了得吗?再说,你再怎么困,再怎么懊悔,再怎么的,总不至于拖到第二天才打电话吧?谎言露了馅,比失约还更不可饶恕。不行。否决。
再说什么呢?手机坏了?临时出差?手表时间有误?唉,这都是多么幼稚的谎言哪。要不然,干脆今天下午三时正分秒不差地打过去?就说以为约定是今天?不,不,不,还是不行不行。那天约定实在太明确了,反复强调了时间,至少有一打证人会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指控我胡说八道。我不干这事。让我再想想。上帝啊,你为什么让我如此健忘啊。就算你给我生命中安排了很多大小贵人,你也得让我至少在关键的时候,记着他们啊!
我彻夜无眠。我听到大风在楼道中呼啸飞旋。我听到空旷的夜空中,不知谁家的门没有关好,被风用力摔得乒乒嘭嘭响,空洞洞的声音,无比孤寂。它们的主人在哪儿呢?没有主人的空房间,它们在风夜中呼唤谁呢?
又一阵风“呜呜”地从底楼尖利地呼啸而来,一条无形的巨大蛇妖贴着我的房子,喀啦啦地擦窗而过,消失黑夜深处,好像又在遥远的什么地方“呜呜”而起。突然,我被一个绝妙的谎言照亮了:
不在服务区!你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贵人,贵人,我亲爱的贵人!我到底重新发现了你,又找到了你,我再次拥有了你!你就是不在服务区。对,电话打了,我用北京时间的三点整打的,可你不在服务区。我前后起码打了七个电话,可你不在服务区!我如释重负,长长吐一口气。
现在,我只是伤害了我自己,而我的贵人将毫发无损!就是说,只要我能抵抗我道德败坏对自己构成的打击,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我的贵人,还是我的!
杨帽子,昨天冒号在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将沉着回答:因为他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怎么也打不通。
五
刚过八点。我打我贵人的手机。通了,但接通的是语音信箱。我狗急跳墙地留了言。我说,昨天三时,在约定时间里,你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我高兴了一个小时。后来想想不妥。这么重要的事,用语音信箱显然是不合适的。我还必须亲口说明情况。我考虑用抱怨的口气。我就又打。上午打,下午打。第二天还打。都是关机。我开始改打他办公室电话,打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的贵人终于和我通上电话。我就那么有些抱怨地、小里小气地说了。
他还真是我贵人。尽管他的声音异常低沉。他说,哦,对不起。那天我在的地方,可能真是信号不好。这样吧,以后我再帮你。好。我在开会。
把电话放进口袋。我忍不住仰起脖子大笑。我轻快呀。我的老师说得千真万确。贵人是什么?贵人分明就是上帝安排给你的债务人哪。他就是会帮助你,千回百转、不屈不挠地帮助你。对不对?不过,天地良心,我知好歹。我是真心实意亲近和喜欢我的贵人。
大约两天后,有两个男人来找我。一个面貌英俊,但有饿狗扑食的奇怪神情,估计和他上嘴唇严重下撇有关,它就像一副自负的老式弯弓;另一个更令我不快。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显然是刚从理发店出来,既然刚理发,就不该来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生青着发际,直愣愣的发型。看得你就想给他掌嘴。这点我像我妈,我爸一剃头,我妈必然和他吵架。有时我妈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吵,有时指着我爸的新头直接就骂开了。可惜这一点,我爸活到老都没明白过来。我不告诉他,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他没有解决的办法。
这两个哼哈东西假模假式地出示了证件。我根本没看清他们就收了起来。
他们给我看了两个手机号。其中一个是我的。他们一指,我就点头。他们又指另一组号码。我有点糊涂,就想了想。他们认为我有不老实的嫌疑。他们说,你是面对警察。
我同意地点头。但是,突然给一个号码,叫你对答如流确实不太容易。我要求看电话本。他们同意。这就简单多了。哈,有了。这不就是我的天乙贵人吗!
他们交换了眼神。你某日三时给他打手机,是不是?
我开始困惑。我上下打量两位便衣。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问题。因为我直觉感到问题麻烦,我本能地想保护我的贵人,但我不知如何下手。他们两个像有人叫口令似的,突然同时把胳膊交叉在胸前,整齐地做出瓮中捉鳖的傲慢神情。
如实回答。他们说。
我想了想。然后,我决定摇头。我说,我想不起来了。
像饿狗扑食的家伙突然把手拍在我肩上。那手真他妈的重。我估计他以为他有气功。饿狗扑食说:你想得起。
我说,我是跑业务的,一天得打多少电话呀,不可能都一一记住。
饿狗扑食开始捏我的肩胛:再想想。你当然想得起。他说。
我叫唤起来:我的肩膀啊!
理发的那家伙笑起来挺好看。他说,别急。慢慢回忆。他可不是一般人物。
我警惕着我的肩关节。但我还是腾出表情笑了笑。我说,我着急。因为我也想帮你们。两个浑蛋互相看了一眼,笑了。新理发的竟然当着我的面,和那饿狗扑食夹了下单边眼睛。我十分不悦。但我知道骗不过他们了。所以,我说,电话好像没打通。
为什么没打通?
因为……不在服务区。
你记得准确时间吗?——打电话的时候?
三点整。因为是约好的。
很好。他们说。
临走,他们说,这个调查请保密。否则你要承担法律责任。另外,请随叫随到。
六
在我几乎忘了这件事的时候的一个月后的一天,有人突然告诉我——周光年涉嫌杀妻!
我难以置信!由于老天安排的我们的莫名友情,更由于我接受过了令人困惑的调查,我格外关心此案。当然,案件还在审理中,刚刚批捕。经过我八方打探,消息反馈说,我的贵人之妻暴毙于自家浴缸。触电身亡。死亡时间在那一天下午十五时左右。警方倾向于被谋杀。而小区保安说,好像看到我的贵人驾车进了小区。但他不能肯定是不是他,更不能肯定是不是回了家。而据说,我贵人五星级机密的一个女朋友,正在被警方浮出水面。
我的贵人分辩说,当时他在一个会议途中。单独驱车,十五时左右,他正好没有证人。
而我的证言是,他不在服务区。
这个证言的要命之处在于,我的贵人家的移动电话信号从来不强,几乎是零信号。而我的贵人自己所说的路线上,移动信号都是满格。据说,勤快的警方做了沿途试验。那么,不在服务区,他在哪儿呢?在他自己家?
这都是我道听途说收集来的案件情况。我千方百计地自我安慰,想他们不会这么就定了一个人的死罪吧。不过,我又想,也许警方还有其他更确凿的证据。我的一派胡言,顶多只算一个微弱的旁证。但不管怎样,我目前非常焦虑。我焦虑极了。
国家机构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来理睬我。我开始怀念饿狗扑食、怀念我想给他掌嘴的愣头青。也许,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了。我已决定说明真相。不在服务区是我撒的谎,百分之百的谎言。彻头彻尾的欺骗。它只是我当时自以为的最妥当的谎言。一句话,我根本没打过电话。
可是,国家机构人员一直不来找我。尽管我时刻准备随叫随到。我还写了撒谎经过的书面材料。它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
我决定去找我的中学语文老师。
我想问问怎么回事。既然是我的贵人,他怎么会杀了老婆?杀了老婆还怎么当我的贵人?天乙贵人哪,天下首贵啊!这显然没道理。他不可能杀人,因为他是我的贵人。他将一生一世帮助我,这不还没开头呢。再说,我的贵人,又怎么可能成为杀人嫌疑人呢?而且是他正在帮助我的时候?道理上说不过去。除非,他碰到了小人,很厉害的小人。唔,这像是我。我要问问我老师,是不是他是我的贵人,而我就必然是他的小人?哪怕我主观再努力也不行,我就是他那个八字注定的、他天生的小人?我天生就是他的一座陷阱?一个贵人搭配一个小人,他天涯海角无法脱逃,还一路为我鞠躬尽瘁……唉,天下大乱,天下大乱。这世道是不是太不公平?想想看,老师当年是怎么说的——小人是难以识别的,因为小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进行了小人行为,因此,小人是无法预防的。
我愁肠百结。
不是吗,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贵人、提防小人,有谁想过,别人的小人可能就是我们自己哪。而且,小人好像要比贵人要容易成功啊。
我愁容满面。
选自《厦门文学》2014年第1期
评鉴与感悟
世界在偶然中转弯——评须一瓜《贵人不在服务区》董晓明
须一瓜曾说过:“文学是内宇宙的天文望远镜。”正如她的作品,总是能让读者从中窥见人心的最深处,或者探寻到事物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而她还特别擅长将这些有分量的发现,包裹在轻松、戏谑的形式中,使她的小说总是保持着聪敏、跳脱的迷人姿态。短篇小说《贵人不在服务区》,讲述“我”为了保全自己的虚荣心而撒谎,却让自己所谓的“贵人”可能因他而蒙冤。“我”无意间做了“小人”,而那位贵人何尝不是在利用“我”成为他的贵人,而去施行他自己的小人行为呢?也许这“贵人”和“小人”都是相对的,甚至互为表里。小说用调侃戏谑的风格来承载这个别致的话题,这无疑是作者精心选择的讲述方式。
这篇小说的一大特色便是构思和叙事的巧妙。小说让明暗两条线索相互交错,隐没的线索隐含着故事的悬念。明线是以“我”为中心展开。开篇用神秘的《易经》引出所谓“贵人”与“小人”:贵人不论地位权势,但会成全帮助你,而小人较难识别,因为小人有时都无法识别自己的小人行为。作品中的“我”已经被命中的“天乙贵人”充斥了整个头脑,紧接着便在一次酒过三巡、众人微醺的饭局上,遇到“我”的“贵人”。没想到第二天,“我”竟然忘了和“贵人”的约定!在思维高速运转一番之后,一个完美的谎言诞生于世——贵人不在服务区。然而“我”万万没想到一个保全自己的谎言,却成了“贵人”作为杀人嫌疑犯的有力证据。“我”在诚惶诚恐中做了“贵人”的“小人”。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在小说的结尾,“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清楚到底什么是贵人,但自己现在凿实已是个小人。
另一条线索是暗线,发生在所谓的“贵人”身上。相信细心的读者并没有止步于“我”的愁容和纠结,而是会继续质疑:那个神秘的约定为什么是不偏不倚的下午三点整?而这时间为什么又恰好和贵人妻子暴毙的时间重合?作者把这些偶然摆在那里,任读者将各种信息拆合重组,使作品留下无限想象和推敲的空间。试想如果“我”那天打了电话,会不会成为他可能实行的不可告人计划里的一枚棋子?到那时候,谁又是谁的“贵人”,谁又是谁的“小人”呢?这真是讽刺至极。然而,一切都是无法重新排演的,世界已经在一个偶然的遗忘和谎言中,悄悄转向。作者就这样将锋利的思想,裹挟在巧妙的构思和戏谑的语言中,小说形态放松、好玩,又不失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