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
夜宿铜锣湾
这夜晚清浅，正从铜锣湾
渐次展开，内地游客
发出了喟叹，裁剪过的生活
令他们感到不安。
这海风、瘦削的街道、
炫目的霓虹灯、静默的港湾，
携带着缤纷的信息，邀请
楼宇间渗出的陌生与绝对。
然而，远山温暖，
人群漫无目的，汽车
喘息在迷你酒店门口，
一扇门犹如慢慢睡去的
麻雀。人们在辞别
一个个新鲜的梦。
身份正在被发明，
这春日，等待外来者
去完成。爱恋的人，
在旅途中，一次次变得不同。
2016年3月4日晨，香港
任性的人
窗外是城市，释放着争执的夜。初夏的薄雾
被吸入每一个人的肺部，它不懂得什么差别。
有时候我们只是忘记了：我们，来自不同的省份，
微凉的风，到底是无法修复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裂缝。
口音中的方言醒着，未闭合的铝合金窗醒着，
镜子在诉说着容忍，试图翻译人们的无知与傲慢，
桃浦西路已经认识了我，静默的大门却上着锁。
近处的桃浦河并不渴望什么，然而它醒着，醒着。
楼上，两个从不失眠的人促膝长谈，彻夜。
不为什么。大多数人活着，有时相互取悦，
有时相互伤害，于是，肉体醒来又睡去。
只有一封未拆的信，才能够守护那一团晦暗。
2016年6月15日凌晨
“澎湃新闻”客户端2016年7月21日
作者
胡桑，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同济大学哲学系博士。曾在德国波恩大学任访问学者。著有诗集《赋形者》，译著有《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染匠之手》（奥登）。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
评鉴与感悟
两首短诗，有着不同的场景，第一首诗写的是旅途之思，第二首写的是家中情愫。
第一首的场景很开阔，有远山，这是远景；也有近景，比如街道、港湾。在远景与近景的交叠中，这首诗有了画面的构图感，有了景深和透视，因此抒情声音的位置也由视点而确定。“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首诗构建出的风景是带着温度的。抒情声音带着外来者的不安与陌生感清晰可见，有意思的是，陌生感的传达主要是在近景中完成的，这集中在全诗的第一节；在远景中，情感却骤然升温，后面的身份与爱恋，都由此开始走向完成。也就是说，这首诗有着有趣的结构：近景搭配距离，而远景却营造亲近。这很像一个双螺旋结构，值得玩味。旅途中的种种，远远近近、迎来送往、谙熟陌生，被放置在这一结构中去完成。这首诗虽然短小，但仍可见诗人的匠心。
第二首诗的结构没这么“扭曲”，基本上是从室外写到室内，然而有趣之处是，无论室内室外，都传达出一种人与人之间欲拒还迎、既陌生又熟悉、既相爱又相杀的伦理关系（这就是标题所谓的“任性”）。这首诗的这种家庭生活中的伦理意味非常感染我，它写出了日常生活中某种颠扑不破的真相，抒情声音冷静，既不是要赞扬什么，更不是要批判什么，只是平静地说出某些道理。尽管存在着对源自生活晦暗处必然的疑惑，但抒情声音并没有要打破它、解答它，而是在守护它，这实际上透露出诗人面对生活所领悟到的伦理智慧：这种姿态，就像诗中那封信，不去拆开它，不是缺少才智和勇敢，而是这更切合生活伦理的本质，它代表了勇于且智于守护晦暗的抉择，守护了人生中某些稀缺的持存。这封未拆开的信，正是这样的持存之物，它默默躺在桌子上，陪伴着人们的“肉体醒来又睡去”。（李海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