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于沈括)
陈东东
——世传虹能入溪涧饮水
猫一样弓起七彩的优弧,虚空里它磨蹭
好奇之痒,它越来越魅惑的拱形身体
越来越吸引注视的抚摸
而当它睡姿稍稍
翻侧,它让我又梦见另一处溪涧,激波
归于澄澈,倒映另一段锦绣小蛮腰,横过
蓊然巨木枝梢的桨叶划破雨后初霁的长天
这意愿的折射,折射我兴味和志趣的异色
我知道我将筑我的园庐,以梦中之溪
停萦杳缭,把萧然永日的省思环抱。对影
我倾谈,深居绝过从,杂处豕鹿间自得其乐
丘陵顶上,百花堆中央,轩窗俯临
田亩的棋盘,阡陌为已知世界划经纬
又伸向辽远的未知宇宙……那儿,我设想
或许有几个我之非我,好像阳燧的凹面
反照,我反转我——如果未除却心镜之碍
那么我看着鸢往东飞,十字阴影就会西翔
充任背景的一枚舍利塔,就会朝地狱悬垂
去钻探……这是否梦溪岔出的一条支流
恍若,别名螮蝀的别样的虹,混流斑驳
错杂着相违的众多的我
反向幻忆一次次
幻显:一遍又一遍,粮食被淘洗,淀粉
濯尽,白皙柔韧的面筋裸露女体之妙
一遍又一遍,铁因为百炼不再减轻,终成
黯然青黑的纯钢;我一遍又一遍探窥极星
这才把极点的天位确定;我一遍又一遍
在扬州,在杭州,在东京和出使西京的客馆
被无数个梦的相同场合与场面提醒,直至
无外的必然借来一位偶然道士,示我以镇江
(真切的华胥国)——为了确实的滋味乡愁
张季鹰赴归确实的故地;我归赴虚构的乡梓
旧风景,为了完成虚构的故我——京口之陲
正好可以是一个晚境,城市山林众树太繁盛
甚至苍郁得过于荒茂,其间我命名的逝水
蜿蜒,正好可以秉烛夜航——笔的篙橹
纸的扁舟,载我顺逆于相悖的方向,穿越
奈何桥幽昧的半圆拱,抵达同一种自然天命
波澜被船头一寸寸犁开,却依然卷扬
梦之溪涧的水声喧哗……想象潺湲于经验
漾开假设和推断,我以我的某一番见识
鉴别一幅正午牡丹:被日焰烧焦的艳丽之下
猫的瞳仁演绎时间;呈现一条细线的
虹膜,深底里深藏燃不尽的花影——转眸
漫空又漫溢燃不尽的星光……我猜测猫眼睛
也是浑天仪,反复测量太一生水的玻璃体穹隆
我看到一道新虹跃起,猫的弯曲身形
又去好奇地汲饮——半圆拱如之奈何,一端
梦溪,一端浸在我每个寻常日子的深涧
水
是水,是冰霜雪,蒸腾的云气,始原之力
最亲切的智识无形地渗漓,摄一切有形
作为其虚像;水,是道,是莫名多情,并且
万古愁,并且染渍,并且清洁——染渍或清洁
水的自我……水却,还不是;水还不是
小于每个水滴的水,水还不是水的物自体
水的命理学,由一个个小雨点借光又分光
闪烁,数十百千年事皆能言之的前知前定
而我只愿熟观今日,迷惑于今日的往昔之忆和
未来之变。更细的雨幕更多幽渺,幽渺里一条虹
鞠躬饮水——梦溪边我梦见扣涧注视它
与之对立,相去数丈,间隔的喜悦飘拂着薄纱
要是我过岸撩开薄纱,那么就梦醒,都无所见
——虹乃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则有之
《草堂》第三卷2016年9月
作者
陈东东,1961年出生于上海,现居深圳和上海。主要作品有诗集《导游图》《夏之书·解禁书》,诗文本《流水》和随笔集《黑镜子》《只言片语来自写作》等。
评鉴与感悟
诗可漫漫展展,化入天地气息,了无踪迹;亦可凝成精致的结晶体,往微观里探听一个无穷的小世界。沈括的虹大概化身了那只拱身的猫,撩人心魄的痒必几经周折,筑成陈东东诗人的园庐——它仿佛一座多孔的建筑,视线才是迷宫,“或许有几个我之非我,好像阳燧的凹面/反照,我反转我”。行一程——如梦溪“又复见之”——那“虚构的乡梓”与“故我”,反观到的旧风景是更深的梦境。这里无疑包含了写作的譬喻,“一端/梦溪,一端浸在我每个寻常日子的深涧”。接下来的一节,似可解作整首诗的象形:它正如水滴,装进我们的有限,却折射出无限世界,是道,也仿佛老博尔赫斯的沙之书,里面有诗的全部的迷人,“与之对立,相去数丈,间隔的喜悦飘拂着薄纱”。陈东东的诗艺配合着这种精巧,声音的共振、建筑的巧构、梦境的幻美……细节处令人惊叹,保证了复杂诗绪的完成度,其间阡陌交错,自有进一步释读的空间。(苏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