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沉眠于虚空深处许久,被禁锢的某物,在这一刻统统地被释放出来——
欢呼风起,阴云沉沉,雨粒被肆意地抛洒,天空中划过一道道暗紫色的闪电,妖娆而又绚丽,这过分美丽的武器被无形的手挥舞着,每当有一道闪电劈下,就会发出足以贯穿天地巨大震响。
风声,雨声,雷声,在城市的上空中混合成为奇异又尖厉的交响乐。
一栋公寓在时速十七千米气流中巍然不动,与它四周的身形摇晃的“同胞”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阿垂坐在红色的编织毯上,斜眼瞅着那些悍不畏死的雨滴撞碎在双层玻璃窗上。
它们是悍不畏死来拯救她的骑士呢,还是想要突破屏障来抓走的恶魔?
她黑色的长发从双肩散落到地板上,左手不断地揪弄着毯子的流苏,右手食指颇有节奏地在玻璃杯的边缘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杯中玫瑰红的酒液随之荡开一道道同心圆状的涟漪。
屋内摇晃的灯光将搁放在一旁的酒瓶晕染出一阵阵暗淡的墨绿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妖艳。
如同这场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场台风,熟知还没有任何记录显示一场台风能够跋涉如此远,以至于一路高歌进入大陆的内部,同时,它的气势却不见丝毫衰弱,一面对抗各种阻扰它前进的自然力,一面向这座位于北方的城市展示来自南太平洋的热情。
由于近半个月时间人们只能憋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浏览一些对于此次台风“激烈”讨论——震惊!百年难遇的超自然现象!惊叹!科学家在史书中发现了同样的记载!末日征兆!史上最持久台风!
花花绿绿的图片和分析文章让人目不暇接,台风“马拉松”的势头也在此期间达到了最盛。
她的手里握着一本《格林童话》,翻开页面,讲述的那位莴苣姑娘。
一只小巧的黑色M P 3延伸出一对红色的耳机,放着一首相对柔和的音乐,《Nice to meet you 》,这种轻摇滚的音乐就像是后劲十足,慢慢醉人的酒,夹杂着慵懒唱调,把时间一点点地掰碎,碾掉。
就是听多了让人有点困。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同样也是下雨天,自己一个人躺在一张双人木床上,透过虫蛀的窗,闻着院外花圃散来的阵阵清香,看着屋檐上柔软的雨水慢慢汇合在一起,逐次滴落,然后又顺着数根黑色的电线横跨过灰白灰白的天空。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隐约地看见一段段蓝白色的电流。
她喜欢观察一切入眼的存在。
阿垂翻开书,手上这本《格林童话》是手抄的英文版,字体流畅向前,一如漫长而又无聊的时光。
随手将最后一只字母勾勒完毕,呼,完成。
抄书是她的乐趣之一,然而并不是因为真的多喜欢,她喜欢的是揣测这些故事被润色之前的面貌,拆分,还原,然后在脑海中想象,对于自小就没有怎么见识过外部世界的她来说,一扇窗,书,手机,电脑,是她仅有的观察“新鲜事物”的方式。
这种孤僻又无意义的游戏,是什么时候成为了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习惯呢,大概就是自己得了那个怪病之后吧,头发就像书中莴苣姑娘那样疯狂生长,而眼下这座公寓就像是那座没有出口塔。
妈妈说,她需要治疗。
从窗外看去,如神话中所传述的末日那样,铅灰色的水面上漂浮着颜色各异的碎片,淹没了大街小巷,但即便如此,它们仍然挺立着由钢筋和水泥所凝合成的骨骼,不肯屈服一点。
塔似乎有些摇晃。
酒饮至半杯,双手把长发挽到左肩,扎弄了一个长长长长,真的非常长的马尾,然后起身到厨房,打开冰箱,昨天的蓝莓蛋糕好在还有半份。她回到卧室的窗边,继续靠在大熊的肚皮上,听歌,喝酒,吃蛋糕,看台风雨。
阿垂在喝到第二杯的时候,一阵嗡嗡嗡地震动声响起,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她皱了皱眉,左手从熊屁股地下摸出手机,熟练地拨出一串数字,右手小心地将玻璃酒杯再次斟满。
细微的电波噪音过后,对方接起了电话。
阿垂没有说话,右手用餐刀把蛋糕分切成一块块不同的形状。
“下午好,小姑娘。”
噔,清亮的金属碰撞声从电话另一头传来,阿垂忽然紧抿着嘴唇,对这个声音表示出相当的厌恶。
“掐掉。”
“我在这边闻一下就好啦。”
“不可以。”
“那。”一阵响动过后,橙似乎是无奈地挥了挥手“好吧。”
风雨的尖啸声愈发凄厉,令人不禁牙酸,连绵不绝的雨幕将现实世界硬拉进灰白色的虚无中。
“今天又是什么......日常心理检查?”
阿垂起身将窗帘拉上,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敲了几下窗户,外面方才如野兽怒号的风雨出奇地安静了许多。
“规定嘛,反正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就算是你二十分钟里啥也不说,我这边……”
传来几声敲击听筒声音
“也好交代不是。”
阿垂将床上的薄毯扯过来披在身上,然后一头枕在大熊的肚皮上
“哦。”
阿垂将杯中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原本略有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酡红。
“那么……随便讲的点什么?想以往一样,做梦的也好,零碎想法也好,骂人也好,情绪什么的都可以,只要是你的想法。”
“最近有一种感觉。”
“喔?”
难得阿垂主动开口,名为橙的男人也打起了精神。
嘣,笔盖被放在桌子上,混杂着一点纸张沙沙得摩擦声音,因为阿垂说的每一个字,橙都需要记录下来。
阿垂曾戏称他为执笔太监,橙倒也不在意,反而真的是老老实实地记录下来。
“是某种宣告或是直觉,预感吧什么的,来路不明的它告诉我:它要来了。它是经过充足的准备来的,势必要改变很多东西。”
“来路不明的它,它,嗯有点意思。”
橙默念了一遍。
“包括一些‘意义’,将会变得很不一样。”
它已经来了,就混杂在这场奇妙的台风里。阿垂感到得到,并且它已经插进这方世界运作机器里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份子了,只是在现实程度上,它还没有完全暴露出来,目前就像火山爆发前,只是散发出了一阵阵富含硫磺的刺鼻烟雾。
只有嗅觉灵敏的人可以闻到。
“所以将它‘切割’出去已经是不可以的了吗?没有办法完全看见它吗?”
“对。”阿垂顿了一下,打了一个饱嗝,然后用毯子将身体裹了更紧了一些,酒全喝光了,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暖和她总是处在冰冷中的身体了,“一场新的游戏。”
“新游戏?”
“接下的关卡会是更加困难,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快乐的大冒险而已。”
“难道是游戏的筹码加重了?”电话一侧的橙问道。
他们经常以游戏的形式来拆解阿垂的梦境,是阿垂提议的,橙也很赞同。
“不,是改变了,原有的筹码已经失去了价值,并且,这说明,游戏被调整了,想继续完成游戏就必须找到新的游戏规则是什么。”
橙自言自语道:“被调整,或是更换?我们被引入了另一个游戏。”
阿垂补充了一下,“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是游戏脚本并没有变,只是某些细微的地方不同了,因为它毕竟还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比如……将我们的世界指引向一个新的结局。”
距离二十分钟还有一分钟,橙收好纸张,订紧,说道:“歇会吧,今天你说的已经足够多了。”
“我的‘治疗’,还要持续多久?”
阿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橙沉默了一会,说道:“这个要看医师怎么说,我这边只是负责记录。”
嘟......时间到了,电话被自动切断,阿垂也合上了双眼,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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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窗帘紧闭的幽暗房间内,只有一台电脑亮着白光,橙在放下电话后揉了揉双眼,标注好日期:2000.09.15,然后他将方才写好字句的白纸丢进一个黑箱子里。
关机,伸个懒腰,做完这一切后,他打了一个哈欠,扭动了几下脖子,拖着步子来到窗帘前,挑开一道缝隙,眯眼看了看,是星空啊星空,没有月亮的星空。
“啊......”
他躺在床上蹭了几下,闭上眼,一边在脑海里回荡的也是一叠叠白纸黑字的资料,一边逐渐地陷入无意识的梦乡。
在梦里,真正的他正端坐其中,从厚厚资料中摸索过一张过来,上面注记的时间是2000.09.01,谈话时间同样是11:25,那时候台风还未到达这里,尚在奔波的路上。
阿垂向他讲述了一个梦:
“有一种鸟,叫做台风鸟,就像是它的名字一样,追逐台风就是它的全部生活,也是它的生存方式,它跟随台风的移动形成而不断地区迁徙,因为它们的食物就是风。”
“风是它们的生命和力量的来源,它们巨大的被灰蓝色羽毛所覆盖的身体足以抵挡这世界上最强烈的台风。”
“它们没有眼睛,只能依靠风的流向来寻找台风,它们没有尖锐的喙和爪子,只有一张扁圆形的嘴,同样的也没有头和眼睛。”
“据说每当台风即将消散的时候,它们就会通过台风眼去寻找下一个台风,因此,只要有台风的地方就有台风鸟。”
“它们是独居的鸟类,很稀有,但世界上绝不止一只台风鸟,而台风鸟是否会去寻找另一只台风鸟一起生活,无从得知。”
“它们是注定如同冒险家那样孤独而独特的存在,不断地去尝试一场又一场,一次又一次危险而兴奋的冒险,所以,相遇对于它们来说,也只能是无比寂寞的概念......”
橙将这张纸放回属于它的抽屉盒中,从内而外地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这具疲惫不已身体。
“人类的身体还真是矫情。”
“看来,那个爱迟到的家伙终于是要入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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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历时半个月的台风终于是散去了。
一束束锋利的阳光将阴云的裂缝斩穿,挥洒下无数粉末状的透明的薄片,没入水底,映亮了被淹没在水底的城市,显露出来的正是那质地粗糙,由人工打造的巨大骨骼。
若有兴趣将它们组合在一起,正好像是一只身躯庞然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