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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 直隶会馆见到津帮大商

漆星河、马学文、金明子、北征他们几个,跋涉几千里,风尘仆仆到了古城子,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身上的钱花完了,得赶紧找住的地方,找到出力气挣钱糊口的地方。几个人在城里乱走乱问,无头苍蝇一般,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问他们哪来的。他们说是塞上张北县的,那人想了想,说:“那你们该去找直隶会馆!找满忠爷。”他们就按这人指点的,找这个直隶会馆,大街小巷乱闯,找到了,见到了年过花甲又跛足驼背的满忠爷。满忠爷让哥几个暂时在会馆住下,然后再说安置和谋生的事宜。

直隶会馆是以津商为主的直隶商人集资建造的。没有山西会馆气派,但在古城子也是最好的会馆之一,比两湖、陕西、四川、河南、甘肃等会馆强些。馆里有宽敞的聚会场地,也有戏台和供着关帝和财神的大殿,香火不断,访客不断。会馆里有几间厢房,是供有求于会馆的直隶籍困难人士暂住的。漆星河、马学文、金明子、北征,四个人蓬头垢面地找到这里,满忠爷让他们住进一间空房。空房很大,有一半地方堆着社火用的道具,彩轿、彩灯、风筝、鼓钹铙锣打击乐器、大头面具、戏装、布纸狮子、布龙、旱船、高跷等。这些东西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烟火味道。元宵节过了,正月也过了,这些东西在争奇斗艳、各显神通的社火竞赛中做出了贡献,现在休息了。四个小伙子就睡在这些五颜六色的道具中间,一人一张窄木板床,铺的盖的都是现成的,屋里靠门的地方生了炉子,烧的是北山煤矿出的大煤,炉火烧得很旺,炉膛和炉筒都烧红了,屋里很温暖。他们找满忠爷借了铁壶,烧了热水,泡手脚上的冻疮和皴裂伤口,把一路吃的尘灰洗干净。一个个都焕然一新,只等着会馆的安排,看怎么帮他们找到事做,真正有个安置,就可以在古城开始新生活了。

正是阳历三月上旬,还属冷季,但这天阳光明亮,从直隶会馆的牌楼大门能看清稍远些的山西会馆的飞檐塔尖。满忠爷告诉他们,那个塔叫春秋楼,是古城子最高的一个建筑物,山西会馆的一个组成部分。小城鳞次栉比的屋顶错落有致,微风中有驼铃、马蹄和风铃声掠过,到处有蓝色的轻烟如纱一般弥漫,食物的香味,烤羊肉的香味,还有各个烧坊的酒香味混合在一起,将一阵一阵温馨诱人的气流送进人的鼻孔,让人沉醉。目光越过锯牙般的城墙和堞楼,看到的天山很近,山体很蓝,冰峰很白,皑皑闪光,耀眼夺目。

北征站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看见跛着一条腿的满忠爷在扫院子,也抓了一支扫帚帮老爷子扫起来。会馆在年节是个热闹地方,烟花爆竹炸出的碎片碎渣到处都是,闹的人走了,留下的满地硫黄纸屑、残食垃圾,都得满忠爷来收拾。会馆只有老爷子一个人看守,会馆养着他,这打扫卫生的事没人帮他。老爷子是杨柳青逃荒过来的,在金矿干活时砸断了一条腿,没有劳动能力了,也没成家。由津帮人士商议,让他住到会馆来,当个看门人,兼管会馆一切接待事宜,有大点的事就给商董们通报一下。来了求帮助的人,没处住,可暂在会馆歇下。当然,安排住宿,这也是满忠爷要管的事。

四个年轻人一齐动手,大院前院后院都收拾干净了。满忠爷很高兴,说他把哥几个的眼下困难、求职要求,都给商董们禀报了,今天可能要来人解决他们的问题,不是靳掌柜就是茅掌柜,他们是直隶商会主管会馆事务的。还有个年掌柜,是古城子津帮商人中最有威望的大商,偶尔也来会馆看看,但那样的时候很少。

满忠爷说,古城子八个帮口,最有实力的是津帮和晋帮。津帮来得早,发达得也早,所以大商多。上面讲的几位,都算大商,但人望最高的还是年大掌柜。年大掌柜的恒祥和商号,最大最强。迪化、哈密、喀什、镇西、伊犁都有其分号,就连归化城,都有恒祥和的货栈。年大掌柜最初不过一个穿街走巷的货郎,拖家带口从老家走到新疆,用了不到四十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闻名海内的巨商。不靠尔虞我诈、落井下石、坑蒙拐骗,做的是堂堂正正、磊磊落落的事业,靠的是什么?满忠爷说是人品、信义,加运气,不是多深的学问,但这个学问一般人就是学不来。所以说,商场商海,进去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为财利忙碌,最后也可能赚个钵满盆溢,但真正出类拔萃成为登峰造极者,不过凤毛麟角。

满忠爷正夸大掌柜年叔夜,见大门进来几个人,放声笑起来,伸手在漆星河肩上使劲拍一把,说:“小子们运气好!真没想到,说年大掌柜呢,他还真来了!”

进大门的是四个人,年大掌柜、顺得利商行的靳庆祥掌柜、德昌成京货号的茅至用掌柜,还有一个德兴隆烧坊的刘家川掌柜。四人都戴皮帽,穿厚厚的皮袍子和棉袍子。年大掌柜着灰棉布袍子,足蹬牛鼻棉布鞋,蓄着灰白的上唇胡子,慈眉善目,同几个掌柜边说着话边往大殿方向走来,就让满忠爷给迎上了。笑容满堆的满忠爷点头哈腰地说:“各位大掌柜好啊!年大掌柜好啊!您老能来,真没想到,连老天爷都给长脸呢,看今儿这天多好啊!”

年掌柜笑了笑,说:“是个好天,难得的好日头,所以我出来到处瞅瞅。您老这一向可好啊?”

满忠爷搓着手板,继续点头哈腰:“好啊好啊,托年大掌柜的福,我好着呢,好得不能再好了!”

靳庆祥哈哈笑着,说:“大掌柜听说馆里住了些乡党,想看望看望,这寒冬天气,怕大家受冻,他们万里迢迢来得不易,肯定困难不少。”

满忠爷说:“我替乡党们谢各位大掌柜的关心和惦记了!这些天会馆里是迎进来了一些乡党,除这几个小伙子,还有三户人家,都是拖家带口从天津老家一路走过来的,其中两个当家的是货郎,另一个在老家当艄公。家乡遭灾了,没法活,就跑过来了,他们都是走的草原道……”

年叔夜点着脑袋,说:“千辛万苦,这我知道,不容易,过去我们走的是从静海,经沧州、高唐州、潼关、平凉、六盘山、凉州、甘州、肃州到星星峡、古城子这条路,是所谓赶大营的官道儿。一共一百五十三站,我们走了至少一百四十多站,拖家带口,含辛茹苦,走了将近七个月,草原道我没走过,听说也不好走,就是匪盗少些,也一样艰苦卓绝!”

说着,就问漆星河,哥几个是怎么来的?星河就告诉几个大掌柜,也是靠两条腿,一路走过来的,一共走了三个月零九天。路上住过车马店,大多是风餐露宿,冷得受不了,就点火,还睡过羊圈、驼圈,钻过草垛,也跟路上的驼队、马队混迹过,但驼队走得太慢,这一路不知道甩掉过多少支驼队。

年叔夜和几个掌柜都笑,说到底是年轻人,精力旺,又没有负担拖累,所以走得快。说着,笑眯眯地问大家,这么背井离乡、万里迢迢地跑到古城子来,为的什么?有什么打算没有?

星河说:“为什么?为了发财致富呗!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想过上好点的生活,让家人不要老是受穷。听说古城子好,就跑来了,不是说,到了古城子,跌倒拾银子嘛!”

年叔夜笑着,说:“只要不懒,吃得了苦,是可以攒上银子的,古城子的机会是不少,不过,也不要把攒银子想得太容易,这样想就不会失望。”

说着,问哥几个,都有什么专长和喜好。星河就说会一点木工手艺,会种菜,也会种庄稼;马学文说会说蒙古话;金明子说能唱几句河北梆子,能拉胡琴、弹三弦;北征说在张北的饭馆当过学徒,喜欢做面食点心。年叔夜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有点特长技艺更好啊,古城子这个地方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地尽其用,人尽其才,每个人都有施展聪明才智的机会,没有特别的才能也不要紧,靠勤劳和刻苦,一样能过上富足的生活!”茅至用掌柜补充说:“自同治大乱以后,古城子一直安定祥和,盛世清平,驼运商运发达,没有动乱,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各得其所,各显其能。”

说话间,北征去厢房通知几家乡党。天津小贩孟周的女儿闻喜先从屋里出来。女孩儿十五岁,比北征小一岁,跟北征混熟了,两人一起把消息告诉了大家。三家人就都迎了出来,满忠爷抢先一步对三家说:“年大掌柜和几位大掌柜特意来看望大家,有啥困难和要求,可以放开说,商会能帮上忙的一定会帮的!”

年叔夜对每个乡党都亲切地抱拳作揖致礼,一一问寒问苦,又进了各个厢房看看安置的住宿情况,寻问炉火烧得旺不旺,房里冷不冷,吃饭怎么办。乡党们个个表了感谢,也期期艾艾说了些困难,掌柜们记进了脑子里,表示一定帮助解决。

年叔夜说:“我年轻时赶大营进的新疆,那时候还不叫新疆,叫西口外,也是拖家带口,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所以我知道大家的艰辛难处。放心吧,各位的困难我们一定帮助解决,尽快让各位生活得到安置。现在还是冬冻时期,耐心等几天,我们一起想办法。”

几个大掌柜走了,次日满忠爷喊了北征和闻喜跟他到旁边的理门公所库房,抱了三床棉被分给了三家,因三家都有孩娃,原发的被子不够。又去会馆对面的杨大头馍馍店,买了几笼香豆子花卷给大家分发了。又按大掌柜们的意思,给各家赠了些银钱,以度时艰。

满忠爷给四个小伙子两吊铜钱,北征算算,可以用来买四五天的馍馍。金明子看没有什么别的抚恤,有些失望,说:“津帮都是阔佬,说是来看望落难乡党,出手如此小气,雷声大雨点小,这猴豆一点钱,够干啥的?”北征说:“满忠爷说了,会馆只救急,不做大施舍,不养懒人,这是津帮济困帮穷的规矩准则,历来如此。”

马学文说:“可能人家有人家的道理,咱们又不是来求施舍的,不该计较给多给少。”

星河说:“外面冰天雪地,这房子烧得暖暖和和,是很舒服,要图这种舒服,我们在北盛也不至于受冻挨饿,那我们千里万里地跑这儿来做啥?”看金明子低着脑袋,烧红了脸,便缓了口气,笑了一下,说,“咱们得赶紧离开这舒服房子,找活儿干,不一定非要等会馆安排,咱们自己去找,先挣点落脚钱安顿下来,再说后面的话!”

当下商定了,明天到街子上转转,各商铺门店和作坊打问,要不要人手。还可去湖梁、三驿局、桥子这些地方看看,听满忠爷讲,这些地方驼队和商队汇集,从科布多来的驼队,陕甘官道来的商队,还有从阿山方向来的驼队都要在这些地方停留卸货,应该能找到打杂的事做。

晚上满忠爷来了,带了一碗油泼咸菜,让大家就馍吃。老爷子抽莫合烟,用报纸卷指头粗的大炮,吸得用力,然后喷出一股股又烈又浓的白烟,烟里散发出牛粪般的臭味。但奇怪的是,小伙子们不讨厌这股呛人的怪味道。大家都喜欢老爷子来喧荒,抽着莫合烟,在烟雾里天南地北地说古城子的故事。已经四五天了,老爷子每天晚上都来同大家喧荒,大家都爱听。

满忠爷让大家放心,大掌柜们会把各位小哥的困难记在心上的,既然过问了,就一定会解决,得耐心等几天。古城子这地方冬天长,长达五个月,冷天工作不太好找,得给大掌柜们一点时间:“你们只管放心,年大掌柜出面,没有办不了的事,他是最守信义的人,从来不对人许空愿,答应办的事一定会办的。”星河说:“这我们相信呢,一看年大掌柜就觉得亲切,不像个放空炮的人,但是我们不想坐等,明天我们先出去找点零活干,挣点碎钱,大爷看哪儿能找上临时工作?哪怕打两天零工都行!”

满忠爷笑笑,说:“我就是来跟你们说这事的,现在有个现成的活计,不知道你们愿不愿干?丑话说在前面,这活儿是个脏累苦活儿,一般人吃不消,小哥们要不想干,我就不说了。”

星河说:“啥活儿大爷只管说,只要能挣上辛苦钱,我们不在乎苦脏累!不去挣钱,我们吃啥喝啥?总不能一直赖在会馆里吧!”

老爷子点着花白脑袋,说:“那是,会馆不能把困难人户都留在这里,只能是暂时接待一下,十天半月的,往后的生计帮是帮,最终还是得靠自己打拼。”

满忠爷说的活儿是到北山煤矿拉煤,需要六个劳力,运输队已经找好了一个,还差五个。如果哥几个愿意去,那就只差一个了,北征说:“隔壁孟货郎叔叔的儿子闻胜可以去,他也正想找活儿干呢!”边说着,就起身去敲孟周的房门,十八岁的闻胜跟着北征跑了过来。

满忠爷说古城子人都喜欢烧北山煤矿的大煤,火力旺,经烧,但是运煤只能冬天运,热天不行,因为有沙窝沙滩,热天煤车走不成,只能等冬天冻结了才能通过。到北山煤矿来回将近四百里路,得七天时间。所以,他们要准备好七天的干粮。牲畜的草料,还有御寒的衣物由车老板准备,北山奇冷,穿戴得厚,满忠爷说:“老汉有言在先,跑这一趟,钱不少挣,但是抽筋扒皮,苦不堪言。我年轻时干过这营生,不光是苦累脏,还有危险。不是我危言耸听,是大爷不想让你们出意外,晚上你们躺床上再好好想想吧,明天给我个准信,后天出发。”

星河笑道:“还想啥?不就拉个煤吗,又不是去阎王殿,我们一伙子人呢,有啥好怕的!”

满忠爷说:“你别说,下煤宫其实也跟进阎王殿差不了多少,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没有吓唬你们。但是话说回来了,年轻时候不吃点苦,受点罪,只图安逸,怎么能混出个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呢!”

马学文笑道:“大爷替我们想得个远,我们如今是人下人,可没有那野心,眼下能把一张嘴糊弄住就不错了!”

马学文和星河是来过一次古城子的,送朝廷遣官乐县令,一路曲折,却并不很苦,还挣了些银子,在古城子逗留了十来天,吃喝玩乐,所以觉得古城子好。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来谋生的,时过境迁,境况完全不一样了,口袋里没有钱,天寒地冻,举目无亲,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这才知道,真正在古城子落脚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来了个伙计,是车运行掌柜派来的,给会馆扔下一堆烂皮袄和皮窝儿裤,还有五双毡筒。翻毛的老羊皮袄裤酸泡烂臭,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散发着呛人的汗腥味和臭皮子味。伙计叫彭二黑,看哥几个皱眉挤眼的,就说:“你们不要看不上这烂皮裤袄,往北山走,没有它可不行,夜里非冻死不可!”一边说,一边就教哥几个如何穿这些烂皮衣裤。烂皮袄出奇的大,窝儿裤也大。彭二黑说大皮袄是套在棉衣上的,晚上露宿,要用它当被子盖。窝儿裤的裆很大,套在棉裤外面,再把棉衣塞进裆,用绌系子皮条系紧,非常紧成,脚上再把毡筒套上,整个人就像鼓起来一样,变成了大灰熊。哥几个和孟家的闻胜穿上这臭烘烘的皮袄裤,都觉得新奇有趣,互相取笑打闹。

星河把会馆给的铜钱收拢,又把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加起来,一并交给北征,让他去准备七天的干粮。他知道北征喜欢干这事,而且知道北征只要去街上杨大头家买馍,准会叫上闻喜。这两个半大孩儿喜欢在一起,才认识几天,就亲热得像兄妹似的。

孟周给闻喜三个铜板,让她把她哥闻胜的干粮也买上。北征带着闻喜在街上多走了几个地方,他看好了会馆西街一个陕西回回烤饼铺的锅盔,适合于保存。杨大头家的蒸馍好是好,但是带到路上吃不好,还是这家的锅盔好些。两个人去的这家烤饼店叫刘麻子饼店,锅盔面揉得紧凑,放进香豆子、胡麻、红曲,又好看又好吃,特别耐嚼,把锅盔买上,剩下的一点钱,又去旁边的一家腌菜店买了些腌苤蓝、腌黄瓜、腌胡萝卜。北征对闻喜说,人不能连续几天只吃主食,还要吃点盐和蔬菜,这样筋骨里才有力气。

十一 好难走的北山路啊

运煤的车队阵势很大,一眼望不到头。煤车有四套马的,也有二套马的,还有牛套车,分三套牛或二套牛,大车能载三千斤煤,小车两千斤。冬运是要抢季节的,雪一开化,大地解冻,就跑不成牛马车了,必须赶在这之前多运几趟。古城子自成为西口外重要商埠以来,人口不断增加,商号林立,城市扩充,对燃料的需求量激增。煤运受季节的限制,在天暖之前,北山道上车辚辚萧萧,很是繁忙。

星河、学文、北征、金明子、闻胜五个人,除北征外,每人一辆二套马的大车,给北征的是一辆牛拉车,牛走得慢,稳当。车队主要看他年纪小些,一开始就打算让他慢慢跟在队伍后面。车队领队叫张常胜,镇西人,大红脸,酒糟鼻,虎背熊腰,粗喉大嗓,说这几个嫩娃没干过拉煤的活计,让彭二黑路上多照应些。张常胜说:“二黑子,这是你驴日的找来的人,你得给我负责好,不能出事,出了事,我拿你驴日的是问!”一边说二黑子,一边对哥几个瞪眼珠子,说,“日他妈的你们以为拉煤的钱好挣啊!球毛还没有长齐全,就想着挣大钱,钱要这么好挣,满古城子人不都成年叔夜、经大椿啦!”

彭二黑对哥几个说,张掌柜只是个车队领队,算不上老板。老板是王茂堂,张常胜给王茂堂当车队队长,当了好多年,总是喜欢骂人。他说张领队说的经大椿,是山西帮的大掌柜,其大盛祥商行经营的规模比年叔夜还大,是古城子晋帮商人的代表,财势很大。

彭二黑子说,车队的这些牛马牲畜,都跑过好多年的拉煤路,认路识途,不存在不好驾驭的问题,生手也可以干,没有张掌柜说的那么可怕。就是下煤宫有点麻烦,大家搭把手也不会有问题,再就是回来的路上,车是实载,最怕倒窝。所谓倒窝,是来往车子反复辗轧形成的窝坑,必须小心躲开。如果陷进倒窝,整车倾覆,马伤车毁,最是可怕。这种情况,主要出在赶夜路,白天没事。

二黑子把一路要经过的地点都给哥几个讲清了:一百七十里单程,先到东地,四十里,再到旱沟,二十里。再到北沙窝,四十里,然后是芨芨湖,二十里,再到二道沙窝,十里,进入精勾子戈壁,最后到神仙梁,有老君庙,过梁就到煤矿。但是这中间要经乏牛坡、阳洼扁、大沙坡、锅底坑、空壳郎梁、鸡心疙瘩等险难地方,每到一地,会提前打好招呼,不用担心。

二黑子给车行找了五个临时工,张常胜会多给他算一些工钱,因此他还是有些担心出事,再三交代路况及注意事项。星河听得不耐烦了,就说:“彭大哥放心,我们都不是嫩娃,都是苦出身,拉车煤算不上啥,比这苦的差事我们都经历过!”

彭二黑说:“你老弟我不担心,我听满忠爷说了,你们都走过陕甘道和草原道的,是吃过苦的,所以我找了你们。我只是有点担心北征娃,球毛还没长齐呢,看上去真是个嫩娃……”

星河说:“他你不用担心,再有两个月,他就十七岁了,十七岁男娃,球毛哪有长不齐的?你可不要小瞧了他,这娃有主见,又识字,娘死爹不在,就一个姐姐,要说吃苦,我们谁也没有他苦,他将来是能干大事的主,我看好他。”

彭二黑连连点头,说:“古城子这球地方历练人,出人才!怪球事,一些不起眼的人,到了古城子,都他妈的天佑神助,说发就都发起来了。跟我一起进古城子的一个陇右乡党,叫王哈摸,跟武大郎一样,也是个三寸丁谷树皮。他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是个没人能瞧得起的残货,可谁能想到,人家悄没声地在山里偷种了两年罂粟,一下子就发了!如今开了个陇右小吃馆,专卖浆水面、牛肉面、杂碎汤、豆腐汤、疙瘩汤、鱼子,生意好得不行,吃客盈门。都是四乡的户儿家,还有跑短途的车户,进了城专找他那个店,狗日的王哈摸如今神气得很,一拃高的一个残货,娶上了一个川妹子,比他高一个头,小二十三岁,年轻貌美,鲜嫩水灵,狗日的前世烧高香了,既有财福,又有艳福!”

星河说:“彭大哥苦几年也一样发达。”

彭二黑笑道:“我胆子小,罂粟不敢种,狗日王哈摸当时找过我,我要有他那样的胆,如今也当小掌柜了。其实古城子、木垒,直到孚远这一带,朝廷管理松懈,秦陇花客在河西不敢种,跑到这边来,钻了空子,结果球事没有,我他妈的胆子太小,成不了气候……”

跟昨天一样,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出古城往东地的雪原一片纯白,枯草封盖的大地只有疏朗的野树,一棵一棵伸向远方。回头看,古城子参差的城垣横亘在连绵的天山之下,蓝烟弥漫,历历在目,天山钢蓝色的山体上,冰峰雪岭,皑皑闪光,亮得耀眼。难得的好天气,车户民工个个精神抖擞,有说有笑。星河和马学文不穿烂皮裤袄,连毡筒一起扔到马车上,两个人都扎了绑腿,健步直前,英姿勃发。张常胜见了,赞不绝口,说拉煤的也不要总是蓬头垢面,穿得跟囚犯似的,这两俊小伙给拉煤工长脸,给大伙儿长精神,应该给个赞,就让队伍里的多喜子唱个小曲,或是秦腔,慰劳一下。

张常胜大声喊:“多喜子,你驴日的哑巴啦?这么好的天,你吼一个,好好吼一个!”

多喜子就从车队里钻出来,站在雪地上,红口白牙地笑着,扭捏道:“我吼个啥呢?就吼个《珍珠倒卷帘》吧!”

说着,仰起头,手掌往脖子后面一架,颤颤悠悠就唱了起来:

十三个月来一年多,

周郎呜呼对谁说,

曹操领兵八十万,

气不服刘爷坐四川。

十二个月来整一年,

刘全进瓜到阴间,

北瓜进在阎罗殿,

搭救了妻子李翠莲。

多喜子唱了几段,一个叫玉素甫的哈密籍壮小伙接上了:

八月里来月儿圆,

秦琼敬德米粮川,

打三鞭来还二锏

他保唐王坐江山。

七月里来秋风凉

黄巢造反灭大唐,

朝中死了忠良将,

沙陀国搬兵李晋王。

趁玉素甫喘息的机会,金明子按捺不住,也接着唱几段:

四月里来四月八,

黎山老母把山下,

下山不为别的事,

救她弟子樊梨花。

三月里来三月三,

桃园结义兄弟仨,

三人打败兵百万,

三战吕布虎牢关。

最后三人一齐应和,扯了嗓子合着唱:

二月里来龙抬头,

孙膑挂帅骑青牛,

神仙二鬼怀中抱,

他连庞涓结冤仇。

一年节气颠倒颠,

世人都知王强汉,

要记曲儿名和姓,

这就是珍珠倒卷帘!

三人唱罢,全车队首尾一片欢呼,四五十辆车子,逶迤两三里,没听清的也一起跟着起哄。彭二黑和张常胜都没有想到金明子也会唱,夸他嗓子亮,初来乍到,也不认生见外,敢唱敢吼,与众人打成一片,很是招人喜欢。金明子说:“我高兴了就是喜欢吼唱,到了这高天阔地就憋不住,这曲儿我是路上跟骆驼客们学会的,我熟得很!”

张常胜说:“你这样的人能吼能唱,车队驼队就喜欢得很,路途枯燥,心里凄惶,有几个你这样的人,说说唱唱,长路变得短了,人心情也好。大伙儿还喜欢能说书讲故事讲荤段子的人,驴日的二黑子就能讲荤段子,听起来可笑得很!”

说着,就让彭二黑说个段子。二黑笑一下,讲了个骆驼喝水的故事:说骆驼一喝水就要流泪,知道是为啥吗?就为了马鹿、马,还有驴借了它的东西不还的事伤心所致。骆驼身躯高大,原来头上长着威风漂亮的犄角,尾巴也大而飘逸,更重要的是它的球非常大,勃起了像根树桩一样粗壮挺拔,马鹿羡慕它的犄角,马羡慕它的粗尾,驴呢,因自己的生殖器长得又短又小很是自卑,特羡慕它的大球。于是它们分别向骆驼借犄角、尾巴和大球。骆驼心地善良,诚实守信,不好意思拒绝不借,就同意它们借用三天。结果三天到了以后,三个家伙都赖账不还,因为骆驼的这三样东西用着实在太好了,比原来的好用得多了,这样的好东西为啥要还呢?

马鹿和马就到处躲债,骆驼追不上它们,因为它们比它跑得快。它就只好追驴,追上驴后,骆驼取下毛驴细小的球巴,让驴把它的大鸡巴还给它。驴不但不还,还把自己细小的东西接住,恶狠狠地向骆驼扔回去,正好牢牢地扔进骆驼的腿裆之间,最糟糕的是方向搞错了,那细小的东西龟头向后伸,再也取不下来了。所以现在你看,骆驼那么大的块头,却是小脑袋、小短尾巴、小球巴。窘羔交配的时候,困难得很,还得让母驼卧倒了才行,不这样,公驼的球无法弯进母驼的阴道口。所以骆驼为这事后悔不已,不该把自己非常珍贵的好东西借给三个不守信用的家伙,想到自己的好器具如今都长到别人身上了,骆驼就禁不住泪流满面,在水中看到自己,更是哭得伤心。

彭二黑这段子讲得很是粗俗,众人一阵大笑,笑毕,说这故事还是有些警世醒世作用,世道险恶,不讲诚信,像骆驼这样的烂忠厚不上当才是怪球事。所以对世上的恶人奸人小人要多个心眼,千万不能轻信。

运煤车队头天宿在旱沟,次日宿在芨芨湖。两个地方都有简易草棚,可以遮挡一下风寒,奇台县在这季节还是冷,到了夜里更是冷得出奇。这时候臭烘烘的烂皮裤袄派上用场了,漆星河哥几个都把大皮袄和窝儿裤穿上,毡筒也穿上。彭二黑又点起一堆火,大家就都缩在半露天的草棚里,烤着火,睡觉或是打盹。整个车队歇下就是这种阵势,宿营在像篱笆一样的草棚下,沿线蜷缩着牛马和车夫民工们,一堆堆的火有气无力地烧着。走累了的人们吃点干粮,没有了说说唱唱的兴趣,就像龟一样缩在烂皮套子里苦挨长夜。

一轮清月悬在半空,夜空是冰冷的幽蓝,有些零零落落的星子在一闪一闪地亮,南边的天山群山如同无数卧倒的驼峰,轮廓剪影般地分明。漆星河望着迷迷蒙蒙的夜深处,没有丝毫睡意。世界静下来后,他的思念就像喷泉一样奔涌出来,无法收住。心爱的姑娘到底逃出魏府没有?没有逃出来她是啥境况,逃出来了又是啥境况?她如今到底在哪儿?有没有危险?即使她逃出来了,这几千里远路,她一个女娃儿怎么走得过来?所有这些问题,都让他感到一阵阵揪心,只要一深究起来,他就感到惭愧和难过。

他对好友马学文和小弟北征一再地说,不该先跑到古城子来。他和北黎说好了的,要一起结伴而来,自己没有信守承诺,把姑娘一个人留在魏府独自面对险境,没有分担,一走了之,这叫啥男子汉大丈夫?紧要关头没有承担的男人,还能叫男人吗?

漆星河为此睡不着。他身边的马学文和北征也睡不着,大眼望着夜空,狗皮帽子下面,眸子晶亮。

马学文说:“你不要老是自责,我相信黎儿不会怪你的,魏府的势力太大了,打手多,衙门有人,局子里也有人,你不跑,他们还会痛打你,躲哪儿都不行,你只有远走高飞了,黎儿才安全……”

北征说:“星河大哥放心,我姐一定会逃出魏府的,她也会有办法往古城子这边跑。既然约定好了,她就会按约定办,她还和我约好了,我们还要寻爹的下落呢!”

星河说:“这事黎儿也和我说过了,等我们安定下来,是要好好打问一下大叔的消息的。她觉得大叔应该还活着,不管是不是活着,总得查出一个结果,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悬着。”

北征说:“那天见着那几个大掌柜,我就想问他们,想想有些冒失,就忍住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找找年大掌柜、靳大掌柜,他们也许知道一些我爹的事,我爹打交道多的还是山西商行和津帮。”

星河说:“这事慢慢来,不能急,等咱们跟当地熟络一些以后再做这事,但愿黎儿也能早些过来……”

无论怎么说,漆星河都不能释怀,一想到北黎孤身在魏府的凶险处境,他就满心愧疚,纵然他自身不保,已被魏府严密监视,威胁毒打,但是一想到自己不能同心爱的人共同面对苦难险恶,就有隐隐的痛,有时会令他坐卧不安。他为这事感到内心煎熬,其实他的几个伙伴也不平静,各有心事。千里万里地到古城子后,他们的新生活竟是以拉煤开始的,穿着臭烘烘的烂皮裤袄,走这么远的冰雪路,就为挣几个糊口钱,这和他们原来想象的图景距离太大,大到一时难以适应。

牛马车队从芨芨湖宿营地出发,是第三天的早晨。天麻麻亮,就有大风袭来,西北劲风,卷着雪尘沙尘,打得人睁不开眼。牲畜顶着风往前挪,人跟在牛马后面,稳不住身子,低着脑袋,抵着风头,趔趔趄趄,摇摇晃晃地蠕动。十里地的二道沙窝,走到天光大亮,才算蹚了过去。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车户们把这寸草不生的大野滩叫精勾子戈壁。大风飞扬,大滩上的雪被刮成了垄丘,裸地坚硬了,却因为雪垄丘的层层隆起,成为起起伏伏的波地。一眼望上去,灰白相间的波浪如同海涛,闪现着死鱼鳞一般的幽光。在这凝固的冰冻死海上,牛马车成了苦苦挣扎的舟楫,颠簸飘摇,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这段精勾子戈壁路,车队挣扎到午后,才挣脱出来。这时风势减弱了一些,木铁轮子和牛马蹄子辗过最后一道雪梁,传出空旷的回声。漆星河哥几个听彭二黑喊,空壳朗梁到了,这才知道所谓鸡心疙瘩也不远了。果然,前面不远处,一座孤山平地而起,约七十尺高,形同鸡心,每到这里,车队的老车户们都要停下来,对新参加上窑拉煤的车工进行一个叫作“过驴粪关”的测验。

测验的办法是,让过关人嘴里横衔一根粗芨芨棍棍,棍棍两头各穿一个驴粪蛋儿,然后从小山下面起步往山上爬,必须要一口气爬上去,中途不能停,也不能喘大气,因为喘大气衔棍驴粪蛋就得掉了来,掉下就不能算数。

老车户们订下的规矩是,衔芨芨棍上到山顶,驴粪蛋不掉的就算过关,掉了的,得重新再衔爬,直到不掉为止。他们的说法是,不过此关,火神不保佑,上了窑要跌入东火坑,连一小块煤都拉不上,说不定命都保不住。

这个说法让新来的上窑人感到可怕,都很认真地参与攀登,老车户们乐不可支,为他们发明这样一个恶作剧感到得意。

但是今天老车户们放弃了这个游戏,虽然这时风已经停了,张常胜却不许弄这事,骂那几个想折腾的人,说:“今天算了!累得蛋都痛呢,你们他妈的还有这心思!好好歇息一会儿,到煤矿天大黑了。”

过驴粪关没搞成,三个喜欢吼唱的歌手却凑到了一起,金明子趁歇脚的时候,同玉素甫、多喜子喧起荒来,互报姓名,互通身世,越喧越亲近。金明子会唱《珍珠倒卷帘》,出乎多喜子和玉素甫的意料。金明子说从张家口往古城子走的这一路,遇见的驼队不下几十支,每支驼队里都有爱吼爱唱的人,走了一路,听了一路,当了一路,所以会唱。他奇怪的是玉素甫,维吾尔人,能唱汉回曲子,还唱得非常地道,实在想不到。玉素甫就说他也是在驼道上学的,不光《珍珠倒卷帘》,多喜子擅长的回民花儿,不管是宁夏花儿、河州花儿,还是河湟花儿,都能唱,还能唱秦腔、眉户、镇西小曲子。他说他和他的大哥,曾经在哈密王的驼队当过驼工,后来哈密农民造反,劫了驼队,王爷怀疑是驼队勾结造反农民军,里应外合,夺了他的财产。把起义残酷镇压下去后,他们就找驼队算账,严刑拷打,每个驼工都不放过,驼队领驼的被活活打死,其他人大多发配到下马崖去种地。玉素甫的大哥被押送到几百里外的王府属田,后来死在那里。玉素甫躲过一劫,逃到了吐鲁番,学了一年铁匠。吐鲁番郡王策应哈密王,追捕造反余党,风声鹤唳,他待不住了,扮作黄客,逃到天山北麓的古城子,靠打零工为生,在古城子混了好几年了,至今还是个光棍。

多喜子是蹬口过来的回民,一直干的是脚户的营生,天气回暖了跟驼队跑,入冬了就到王茂堂的运煤车队。脚户苦虽苦,但钱挣得多些。最主要的是,这个营生可以满世界跑,他喜欢高天阔地地到处跑。如今有了一点积蓄,他打算停下来,在古城子街上找个铺面,开个小铺子,然后娶妻成家,过安稳生活。

金明子说:“大哥准备开个啥铺子呢?开个小铺子得多少本钱?”

多喜子说:“还没想好呢,咱是小本经营,只能小处着眼,大狗叫,小狗也叫一叫嘛!就弄个小杂货铺吧,货源不用担心,古城子驼队都熟,接货的时候一两个驮子就够了,京津小百货,再加阿山进口的俄货,生意错不了。”

玉素甫说:“跑完这两趟拉煤活儿,天气暖和了,我想找个门面,开个铁匠铺。我大哥的儿子找我来了,正好可以当我的帮手,铺面城里不好找,城外找间路边房也行。我为啥要开铁匠铺?你们的眼睛都看见了,现在往古城子跑的屯民,盲流一批一批地来了,开荒种地,无论种庄稼还是种菜,都要用农具家什,铁锨、坎土曼、镰刀、镐头,这些东西要的人很多。我开个铁器铺,大钱挣不上,小钱还是可以挣上的,古城子商人多,我也跟着沾点商气!”

多喜子说:“你们缠头娶洋冈子都早得很,你怎么还打着光棍?你今年有没有三十岁?不会让我管你叫哥吧?”

玉素甫笑一声,说:“我二十九岁了,你真得管我叫哥呢!为啥没有娶洋冈子,是哈密王爷不让娶嘛!成天要躲他的缉捕追杀,提心吊胆的,命能保住就不错了,哪还敢想成家娶洋冈子的事情。现在他不找我的麻烦了,铺子的事情、洋冈子的事情,才敢想嘛!”

金明子今年刚满二十岁,就认了玉素甫和多喜子两个哥,三个人情趣相投,都喜欢吼吼唱唱,古城子是个看重戏曲文艺的地方,他们这一种类人物,特别受百姓欢迎。

过了鸡心疙瘩,逶迤二十里,就到了神仙梁,天已黑透。老君庙遗址的残墙断壁模糊在深沉的夜色中,嵯峨如锯,风完全停歇下来,筋疲力尽的人们拼了最后一点力气,艰难攀上梁背,喘着粗气,看到的是煤矿红火熊熊的壮观景象。漆星河,马学文、金明子、北征、闻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火,惊奇不已。彭二黑说,这是北山煤矿东火坑自燃的煤火,据说燃烧了有千年以上,从唐朝一直燃到今天,至今还是一条熊熊火龙,烧得半边天都是红的。哥几个总算走到了目的地,大松了一口气,看到了大火,好像受到煤火的烘烤,身上也不觉得冷了。这夜里宿在矿区的简易工棚里,吃了干粮,精气神恢复过来,工棚里有了欢声笑语。张常胜又要多喜子、玉素甫和金明子出节目,众人鼓掌喊叫。多喜子和玉素甫各唱了一段秦腔、一段小曲子,金明子唱一段河北梆子,众人喝彩不止,有河北籍的民工,更是欢呼得山摇地动。

热闹过了,哥几个裹在烂皮袄子里,瞌睡没有来,还想喧一会儿。金明子就把玉素甫想开铁匠铺、多喜子想开杂货铺的打算给大家说了。漆星河说:“这是个正途,近商言商嘛。他们在古城子天天见的都是经商发财的人和事,而且只要脑子管用,腿勤手不懒,确实就能发起来,那他们当然要这么谋划,我看将来咱们也得走这条路,不然,我们到古城子来做啥?”

马学文有些犹豫,说:“我这个人当小商小贩不行,不是块经商的材料。我想当兵,进个衙门,当个公差也行。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里,将来能当掌柜的,是北征这小子,这小子能弄成个事!”

金明子也说是,北征将来是可以经商做生意的。他对自己的出路暂时还没有什么想法,想进戏班子年纪大了,古城子目前也没有专门的戏班子,自乐班倒是有,平时乐呵乐呵可以,但那不能当饭吃。所以,想不出来自己以后能干个啥,听天由命吧。

北征说:“哥哥们高看我了,我就想开个小饭馆,我喜欢弄这事,至于当掌柜,我从没想过,那不是咱想的事情,连吃饭都没有着落,哪敢想将来的事呢!”

马学文笑道:“你将来让闻喜给你当帮手吧!我看你和闻喜搭伴开个小饭馆很合适,没有本钱哥哥们帮你凑!”

北征的脸唰地红了,大家都笑起来,闻胜也笑,北征窘臊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漆星河笑着,说:“正因为咱们一无所有,白手起家,才应该想得长远一点,我看不管干啥营生,只要能发达起来就成,咱们万里迢迢跑这来,得有点抱负和念想,不能得过且过,胸无大志!”

闻胜说:“那星河大哥将来想干个啥事呢?我看哥几个里将来最能办成大事的就是你!”

漆星河裹了裹烂皮袄,说:“不瞒各位说,我给你们打气鼓劲,自己前面的路真是看不清,走着瞧吧,真有发迹的机会,我不会放过,我希望弟兄们在古城子都能打出一片天地,不枉跑这一趟!”

天明以后,吃了干粮,肚子填饱了,众工友们赶着车子,下煤宫装煤。煤井是斜进的,下去后,数十丈深处才是装煤的作业面,即所谓煤宫。里面点着马灯,光线昏暗,坡度又大,得特别小心。彭二黑一路很少叮嘱哥几个,到了煤宫前,不敢掉以轻心,再三说,哥几个的车一辆一辆下,互相照应,装满一辆,大家帮着推上窑口,再过通煤宫的窄路,更是要小心。因为窄路两边,都是熊熊燃烧的自燃矿坑,又陡又深,有过失控的车马掉进燃坑的先例,掉下去就变成黑烟,瞬间就被炽热的火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车户们先装车先走,他们经历得多了,下去上来轻车熟路,车子装满后,坐在辕头,一手挥鞭,一手操着套马的引绳子,大吼几声,群马奋蹄,威风凛凛冲上窑口。他们过窑前窄道也是轻车熟路,稳稳当当,无惊无险。等老车户们装完车,也到了下午,漆星河哥几个排队装车差不多排到了最后。先装的车走了,张常胜和彭二黑没有走,留下看漆星河和哥几个的车载满后上坡和过矿道。

星河的办法是五个人一起干,一辆载满送上去一辆,直到安全地再装第二辆。这也叫众人拾柴火焰高,五个兄弟形成合力,虽是头一回干这个活计,但是保证了安全,落到了最后,大家还是很高兴。张常胜和彭二黑也放心了,不断地夸哥几个心齐,会想办法,第一次上窑,干得如此利落,很难得。

车子全部装好,已到了日暮时分,累了一天,在工棚里又熬了最后一夜。第二天拂晓踏上归程。往回是下坡路,车是满载,却像是比来时轻松些,也许是心情放松了的缘故,张常胜变得和颜悦色,爱骂人的臭嘴这时说出来的全是听着让人舒心的好话,还特别把自己带的炒咸菜、辣酱给哥几个一瓶,外带小半袋油炒面子,算是奖励,再一次夸哥几个活干得漂亮。

张常胜率老车户老把式先走了。彭二黑不敢把哥几个落得太后,就在漆星河的车马前面走,不时地回头看,不断地喊小心小心。精勾子戈壁这段路车马牛跑得很顺利,跟着的二道沙窝难走些,也没有出什么意外,到芨芨湖歇脚时,已经是半夜了。第二天进入最难走的北沙窝,人畜共惧的几个难关,锅底坑、大沙坡、阳洼扁、乏牛坡都一一闯过,但是在离旱沟只有五里地的一片硬沙地出了事。这时夜幕已经笼罩四野,彭二黑的车已经到旱沟了,马学文、金明子、闻胜的车马跟在彭二黑后面,陆续到了宿营地,落在最后的是漆星河和北征。北征赶的是牛车,走得慢,星河不放心他,就在他前面不远走。月光下,脚下的路变得非常模糊,这一段倒窝特别多的路,本不应再走,但是前面都没有出事,让北征放松了警惕。他急于赶到宿营地,没有看清前面一个黑洞洞的倒窝,及至想躲过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牛的四蹄是踩在实地的,但车轮陷进了倒窝,煤车顷刻失衡,整车翻进六七尺深的沙坑里,两头牛被重力拉倒,一头翻进坑压在煤车之上,北征惊叫一声,也栽了下去。

星河在昏暗中听到后面的惊叫和煤车倾覆的巨响,赶紧跑回去看,借着朦胧的月光,勉强看到车畜和人倾覆的惨状,整车煤都进了沙坑,牛车肚皮朝上,两轮间夹着四蹄挣扎的牛。北征歪倒在车排旁边,半条腿被车压着无法动弹。星河跳进坑,摸着北征的腿,拼尽全身力气,把车排抬起来,让北征抽腿。还好,他的腿只受了皮肉伤,血流不止,却可以活动。把北征救出坑,接着就是救牛,解牛身上的牵绳很费事,两个人折腾到半夜才把四蹄朝天的牛松开,往坑外赶拉又折腾了好久,把牛弄出坑天已大亮。仔细看翻在坑里的车,车轴被重力拧断,星河暗自叫苦,人畜救出,车轴断裂,现在这是真正的麻烦。

正犯愁苦,马学文和彭二黑赶来,看到沙坑倒窝里的惨状,彭二黑立刻阴沉了脸,牢骚不止,指责不断,说他一路提醒,都等于放了屁,这么大的倒窝,居然看不见?就是瞎子,摸也摸得出来,你白长了牛泡子大的一双眼,眼睁睁往沙窝里跳,真他妈的废物!北征被骂得无地自容,泪流满面,彭二黑仍不解气,还要再骂,被星河拦住,说:“彭大哥息怒,念他年纪小,又是头次干这营生,原谅他一回,这里的残局,我们来收拾……”

彭二黑说:“我原谅不原谅有球鸡巴用!原想叫你们挣几个碎银子,没想到你们这么不争气!这下好了,碎银子没有了,你们还得赔车轴的钱,得不偿失,现在我管不了了,你们自己跟王掌柜交涉吧!”

彭二黑发泄完愤怒,扭头就走了。北征想这几天千辛万苦,落这么个结果,更加委屈,忍不住又落起泪来,漆星河和马学文劝到他不哭了,然后商量下面该怎么办。决定北征先留在原地看守煤车和牲畜,星河回古城子把空车再赶来,装煤再回。至于见不见王茂堂掌柜,星河想不管见不见,都要结算工钱,张常胜如果做不了主,那只好去见王茂堂。得给王掌柜说一说,车轴断了,是事故,民工的辛苦钱多少应当给一点。他仔细看了,车轴的断裂处,以前就有裂隙,不是一次车祸造成的,而且只要有工具,这个断伤可以加固修复,他心里有数,想把煤拉回去后跟王茂堂据理力争。在牵涉切身利益这个问题上,不能让步,忍气吞声,对不起这些天的艰难险阻。

星河同学文再三安慰北征,待北征平静下来,又四周捡些柴火,点堆火,把沙坑里的大煤添上,又留些干粮和张常胜的吃食,让北征烤火取暖,等他们返回。快的话,到夜间可以赶到,次日再回古城子。

北征从委屈和悲伤中挣脱出来,不再纠结,看着两个大哥匆匆离去,他脸上凝住一种坚定的神色。自己老大不小了,经过了几千里路的历练,加上这一回的拉煤,不再是孩子了,不应该遇点事就哭天抹泪,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掉眼泪,太没出息了。

十二 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星河把马车上的煤卸了,跟领舵的张常胜说了出事经过,征得工头同意,赶了空车火速回旱沟。马学文、金明子、闻胜三个也跳上车跟去。车子绕到直隶会馆,星河找满忠爷借了几样工具和铁皮、码钉等物件,出城时已是黄昏时辰。见到北征到深夜了。北征等在荒野,却没有让火堆熄灭,从雪地里捡的大干树根,火烧得很旺,他把两头牛拴在火堆旁,不让牲畜受冻,两头辛苦的牛被红火烤得很舒服,不时用亮晶晶的大眼感激地看着主人。牛和马一样,是很通人性的,北征给受伤的黑牛伤口上包扎了一层布,它们的感恩是用舌头舔他的手,舔了一次又一次,好像在说,你是多好的一个小主人啊,你一定会得好报的。

五个哥们围着火堆和牛过了半夜,天明以后清理场地,几个人合力把车排抬到空地上。星河动手修理车轴,其他人从倒窝里把煤清出来,装到星河的马车上。这活儿没费多少功夫,费事的是车轴的修复。星河的办法是用铁皮加固,打进铆钉,将断裂处重新接合,车子仍然可用,至少拉回古城子没有问题。

他们赶回古城子把煤卸了,车和牛马给张常胜交割。张常胜正好在车运行里,正和一个黑面孔矮胖子说话,彭二黑腰弯背躬地在旁边站着,另外有一个穿皮袍子、戴狐皮帽子的中年人背着手,站在矮胖子身后,目光炯炯,似笑非笑,看样子像个掌柜。

张常胜看到五个年轻人进了大院,对矮胖子说:“我说的就是他们哥几个,头次上北山,其中四个平安回来了,就一个出了点事,王掌柜做主,看这工钱咋给?”

矮胖子就是车运行掌柜王茂堂,扭头看哥几个,说:“咋给?照规矩办呗!”

张常胜说:“那就发四个人的工钱,损了车的不发,还得倒扣损车的费用,掌柜的是这意思吧?”

彭二黑忍不住,说:“哥几个不容易,扣了车钱,他们七八天等于白干,王掌柜开个恩吧,多少给他们一点!”

张常胜骂起来,说:“你驴日的找来的人,出了事,老子首先扣你的工钱!你他妈的还好意思为别人求情!”

彭二黑涨红了脸,不敢再吭声,张常胜不见掌柜的首肯,也不敢裁断。星河见局面僵持,便让北征把受损的牛车连牛一起牵来,让王掌柜看。

星河不慌不忙,脸色沉着,对王茂堂说:“这是受损的牛车,请掌柜的过过目,看看车轴上的裂隙,原来的和后来的,一目了然。你这个车,原不该再负重载的,我们这个小兄弟,车运又是个生手,确有责任,但是车轴断,这种情况实在太少见了,所以我说,要追究责任,车运行和雇者应该是各有一半责任,而且是车运行责任在前,这小兄弟责任在后。”

王茂堂仰脸看着星河,脸上似笑非笑,说:“你是谁?这小哥出的事,要你仗义执言?”

星河说:“我们是一起从口内来古城子的,都是张北人。家乡穷,世道又不太平,就结伴到了这里,靠两条腿走过来的,一共走了三个月零九天。如今借住在直隶会馆,身无分文,就指望这趟拉煤的工钱,王掌柜要是连这点救命钱都不给,我们往下吃啥喝啥?会馆不能总让我们借住着啊!”

王茂堂脸色稍缓,说:“张常胜说你赶了趟回头路,帮这小哥把煤拉回了?还把车修了?”

星河说:“不光是我,我们几个都去了,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是穷弟兄,出了远门,互相帮衬。”

王茂堂回过头,对身后的那个皮袍皮帽的中年人笑了笑,说:“你今天来得巧,碰巧看上我这里的这种热闹。”又转身对众人说,“今天这个事,我不说话,我想让甘掌柜给出个主意,你们的工钱、车损问题,听他一句话,他说咋办咋办,该给多少给多少!”

甘掌柜稍怔一怔,上前一步,抱拳对众人拱一拱,笑道:“哈哈,王掌柜是要我做个顺水人情,那我就不拂他的好意,传达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车损不计,各位的工钱一个不少,不知道各位小哥满意还是不满意啊?”

说罢瞅着王茂堂,说:“王掌柜,你是这意思吧?”看王茂堂脸上挤出一团笑,便跟着又笑。

大家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都很高兴,漆星河代大家表了谢意。张常胜也高兴,正要领着五个年轻人和彭二黑去账房拿工钱,甘掌柜让众人留步,说他有个店堂,正好需要粉刷,想劳小哥们帮两天忙,工钱从优。星河回应,明天就可去干。

张常胜让账房把工钱给了大家,特别对众人介绍说,刚才那个甘掌柜叫甘天寿,是王茂堂掌柜的朋友和老乡。在古城子也是个数得着的大商户,但他与别的大商有点不同,不光做驼运、车运,在古城城内开店铺商行,还兼营土地种植,开油坊、粉坊、烧坊,处处留心,是个商贸大虫。他将要粉刷的店堂,是盘了俄商潘多夫的一处临街老宅,改作商号,可能是要专用于同俄商做边贸生意的。

漆星河和众小哥们拿到了工钱,欢天喜地回到直隶会馆。满忠爷来告诉大家,靳大掌柜昨天来过一趟,说会馆给大家把活计找好了,年大掌柜特别关照相关商家店家,各家都表欢迎。五个人各有去处:漆星河,因会木工手艺,去聂仁德木器社;马学文,去八方通事馆;金明子,明仁堂绸庄;孟闻胜,天兴元商行;陆北征,义盛和饭庄。满忠爷说,这是个大致安排,具体安排是各商行店家的事,大家做好准备,就在这两天,有关商家店铺要来人接洽,没有意外,就成人家的员工或是学徒了。

几个人听了,又是一阵雀跃。会馆的联络安排,显然是照顾了各人的特长和爱好,说明年叔夜大掌柜他们确实认真把大家求职找活计的事挂在心上。大家都知道,如今从内地往古城子跑的人很多,各帮口会馆对找上门来的乡党流民应接不暇,难以承受。直隶会馆如此厚待乡亲,实在难能可贵了。

漆星河等众哥们安静下来,说:“横竖是要等,咱们明天先去把甘掌柜的活儿干了吧,咱答应人家了的。”

马学文说:“对,先干活儿吧!说实话我心里没底,那个啥八方通事馆是专做通事的,我就会说点蒙古话,买卖交易一点不懂,能担承下来吗?”

星河说:“先去了再说呗,你会现成的蒙古话,应该能派上用场的。古城子来的蒙古商队特别多,那个啥湖梁,聚集的就是从科布多、阿山一带来的蒙古驼商,三驿局也是,北道桥子也是。这里的商家要同他们打交道,就得用蒙古语。听满忠爷说,用得多的除蒙古语外,还有维吾尔语、哈萨克语和俄罗斯语。你正好可以多学点知识,古城子这个地方,多一条舌头多一条路!”

马学文点头,说:“哥说得对,正好逼我学点本事,我马学文经商不行,三寸不烂之舌还凑合可用。”

北征说:“古城子比张北人杂,你在街上认真看看,满街跑的人长相都不一样。外国人、南疆人、东疆人、阿山人、镇西人,各省来的人,都各有各的样子,说话做派举止都不同,南腔北调,五花八门,有意思得很!”

金明子说:“北征娃不亏在饭馆待过,见识的人多,留心这些人事。”

除马学文心里有些忐忑,其余几个也是心中无数,不太踏实。漆星海也是一样,那个木器店成了今后自己谋生吃饭的地方,似乎同自己想要的生活有点距离,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得到的这个消息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是感觉还不如到北山煤矿拉煤令他亢奋。

甘天寿掌柜要粉刷收拾的房子在橡树巷子拐角,是座俄式洋房,临近西大街,地处在古城内繁华地段。坊间有人传言,甘大掌柜生意上吃过俄罗斯人的亏,与俄商结下芥蒂,从那时起,对所有俄商都持拒斥态度,即便对俄商中信义较好的也是这种态度。有人说,甘大掌柜对俄国佬如此排斥,更深层的原因是他父亲甘筳阶的商队在伊犁被沙皇军队打劫,那是在中国的地盘上,沙俄军人入侵中国疆土,竟如此嚣张,让血性的甘氏父子气愤难平,从此埋下仇恨根,成为家族的一个遗训。就连甘天寿二十四岁的儿子甘平畴,十九岁的女儿甘平陌都有仇俄情结,九岁儿子不吃俄国糖果。

不过,这都是外间和商界传言,甘天寿本人从未公开发表过过激的仇俄言论,同俄商的生意一直在做,在俄商圈里还有好几个朋友,把房子转让给他的潘多夫就是朋友之一。他所以要买下这所房子,一是位置好,二是房子质量好,俄国人盖房子很讲究,墙厚,材料好,冬暖夏凉,还有壁炉,家具也好,里面的陈设,油画、花瓶、地球仪、小装饰,潘多夫都没有带走,作为卖方的礼物留给了买主。第三个理由,是靠俄商圈近,同俄商打交道方便些。

从直隶会馆到橡树巷子,要穿两条街。正是吃早餐时间,天也暖和许多,满街都是炸油条、糖皮果子的香味,炊烟弥漫,晨光明亮,气氛祥和温馨,令人愉快。漆星河带着四个弟兄大步往前走,一边看街景,重温了送乐游原县令那次逗留此城的愉快。

漆星河几个赶到时,甘天寿已经候在洋房大门口,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掐着钟点赶到,还算守时。”说着,就引着众人进房里看,漆星河跟在大掌柜身后,看各个房间,大大小小七八间,有厅有室,其实都很干净,粉刷不粉刷都可以。他看了看商行伙计备好的粉刷工具和石灰,真刷起来,屋里摆设的家具和画框、花瓶,都得挪位,纯粹是胡折腾。便觉得这个甘掌柜有点不可思议,且以他的身份地位,一件粉刷房屋的小事值得他大掌柜的亲自来安排吗?越想越觉得蹊跷,不知这大掌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转念一想,我们就是来干活的,没有活我挣你啥钱?如此一想,便对甘天寿直言了,说:“大掌柜,这房子很干净,墙面都是粉刷过不长时间,要粉刷,再等个两三年刷不迟,现在不用折腾了,白费事,添麻烦,要是没有别的活儿,我们就回去了,会馆里还有别的事呢!”

甘天寿四下巡睃,指着墙面,说:“你觉得不用再刷?”

星河说:“不用,掌柜的如果现在要搬东西,我们可以搬。我看这洋房,万事俱备,只等搬家了。”

甘天寿说:“那就不刷了,我听你的,搬家还得等两天,到时我还会找你们。今天你们既然来了,就帮我看看壁炉,还有几间房的火墙,老毛子的房子把中国火墙也砌上,不知道好不好用?”

大掌柜说完,说他还有别的事,匆匆走了。留下的伙计说甘大掌柜给留了话,预支几个人三天的工钱,签字画押就行。漆星河没有接这钱,把洋房的炉道认真查看了,没有问题。于是领着哥几个回了会馆。

哥几个不明白,为啥白给的工钱不要?洋房里的墙,管它刷过没有,再刷一遍,挣三天的工钱,轻而易举,为何要推掉?就是不刷房,在洋房里磨蹭上三天,装装样子,那钱就到手了,为何断然拒绝?

漆星河要大家静下心来想想,这个甘大掌柜的真正用意,不外有二:一是,他真是想帮帮大家一把,白给,有施舍之嫌,所以换个方式给,随便干点活儿,然后拿钱。这样拿钱的人不感到被布施,不感到自尊受损。二是,这个甘大掌柜故技重演,又在用这种办法试探雇工,测试一个人的诚信和人品。商家都喜欢用这种办法,挡不住诱惑的人,很容易被验出人品人性缺陷,成为苍蝇拍子上的死蝇。

马学文说:“咱们和他就打一次交道,又不是到他的商行求职找事做,他用得着动这么多心思吗?”

漆星河想了想,说:“那是我多虑了,但是他想送咱们一些银钱应该是真的,直接送不妥,就胡乱找点活计让咱们走走过场。由此可见,甘大掌柜这个人是个慷慨的人,怪不得能干出大事业。”

北山煤矿运煤,王茂堂给五个小哥每人差不多一两银子,这在当时是不错的薪酬。几个人身上有了一点小钱,又都有了新的去处,个个欢天喜地,刚来古城子的窘困愁郁一扫而光。会馆给安排的有关商行店铺,一一来人,将哥几个分别领走,漆星河不放心,跟上去看。

马学文去的八方通事馆,在橡树巷不远处有两间办公室,门前挂了很大的牌匾,很醒目,为首的馆主牛远迈是个镇西人,精通蒙语、俄语、维语、哈语,据说还会点英语,是个语言天才。他手下五个通事,都各有所长,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古城子成了闻名天下的旱码头后,商贸交易激增,商客操不同语言,交流困难,就得找通事帮忙,所以牛远迈的生意非常火爆。

牛远迈对马学文的接见非常短暂,也是因为太忙的缘故。

“你说几句蒙语我听听!”

马学文就局促地说了几句,馆主听了,说:“你这是东蒙语,这边的蒙古人都是西蒙语,不过区别不大,可以对付,商贸交易上的名堂,慢慢学吧!还有,光会蒙语不行,你至少还得学一种语言,不是年老先生出面,你这样的人我不会收的。”

马学文也是个倔人,不爱听后面的话,皱起眉,说:“馆主要是看不上我,就算了,我可以另找活计!”

牛远迈稍惊,扬起脸,说:“行!还他妈的是个倔脾性!把倔劲用在学本事上吧,一年之内,你小子要能再学一门交易用语,我老牛给你加薪!”

马学文说:“馆主放心,我不是来混饭吃的,我会好好干,把真本事学到手!”

牛远迈点头,说:“先跟老通事跑现场,实习一下,能不能独当一面帮人家谈生意,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马学文说:“我没地方住,馆主得想想办法。”

牛远迈说:“就住这,晚上有个人守着,我更放心!不然得夜夜轮流值班,商家有时晚上就找来了。”

馆主说完拔腿就走了。马学文就这样成了八方通事馆的实习通事兼值班员。

金明子去的绸庄安排得比较周到,也是由于年大掌柜和津帮几个大掌柜的授意,绸庄让金明子住进店堂后面的一间小房里,兼带值夜班。小房虽小,有床有桌椅,有洋炉,连烧水壶、锅碗都有。最让金明子喜欢的是绸庄旁边的听松楼,是百姓自乐听戏听小曲子的场所,每天都能听到琴瑟鼓乐和歌唱之声,让爱好文艺的金明子感到特别受用。

闻胜去的天兴元商行,有他爹孟周照应,星河没有陪去。北征去的义盛和饭店,星河是最想看看的。

义盛和来接北征的,是个点心师傅,四十多岁,叫蔡扶桑,胖胖的,笑眉喜眼,满口津腔,能说会道,说让他来接新伙计,是掌柜徐臻的嘱咐。他要到药铺寻一种可入药的香料,印度出产的,做点心需要它,徐掌柜就让他顺路把新伙计接上。徐掌柜受了年叔夜大掌柜的嘱托,对此事特别上心,让新来的小哥跟着他学做面点。

蔡师傅说:“您哪信不信,在古城子这地面,没有比我们义盛和的点心做得更好的了。山西老段家的面点当然也不错,但是没有我们的花样多,我们的京式八件,月饼、套饼、供果、寿桃、槽子糕、芙蓉糕、大薄脆、绿豆糕、元宵,花样多了去了!小哥跟着我好好学,有门手艺,在古城子这地方,吃得开!”

义盛和饭店其实是个楼馆,分上下两层,比张北县上侯九治的聚仙楼还要大些。门店后也有院子,有客房,可提供住宿。楼下是饭堂,十张桌子,二楼上有三个包厢,还有两张散台桌子。

蔡师傅说、古城子就数西关街最热闹,商贾云集,店铺相连,客人最多,食客最多,住客最多,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喜欢往西关跑。雅客不少,商客不少,有钱人不少,也有引车卖浆者,比如车户、农人、牧民、贩夫走卒,这样的人更多,所以这一带车马店也最多,什么牛娃子店、王胖子店、苏全店、山西人老苻牛车店、尼牙孜驴车店,可以说比比皆是。一到农闲,四乡及邻县卖柴草、农产品、畜产品的农人牧人,赶着牛马驴骡车潮水一般拥来,饭馆酒店生意就火爆起来。

蔡师傅说,义盛和如果只是接待赶集赶街的一般百姓,显不出档次。因为百姓吃的都是大众饭菜,不太讲究样式,但义盛和还有高端客人。比如商客、政界人士、贤达闻人、文人雅士,这些人对饭菜要求高,讲排场和体面。县太爷对路过古城奇台的官员大吏,宴请一般都选义盛和,还有商界聚会、请会、洽谈会,也多选在义盛和。所以义盛和雅俗共赏,人人夸赞。

津帮人士有喜欢夸耀的特点,星河在老家就知道,听这蔡师傅一路介绍,确有一家独好的吹牛之嫌。据他了解,古城奇台好饭店酒店有好多家,各帮口的饮食各显精彩,各有长处,好吃的东西到处都有。上次送乐县令,在这里逗留的那些天,吃过的东西很多,齿舌难忘,但不全是津帮口味,更不止义盛和有最好吃的菜食点心。古城奇台的餐饮食品特点就是杂多丰富,除京津味、山西味,还有湘味、川味,陕甘味、豫鲁味、本土味,甚至还有俄罗斯味。这些风味间互相学习,互相吸收,又有许多创新品种的出现。

不过凡是商家店铺,有哪个不夸自己的东西好的?所谓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就是蔡扶桑这个夸法吗?

义盛和饭店掌柜徐臻等在柜台后面,这时店堂里食客不多,十张桌子,只两张有人。徐臻五十多岁,瓜皮帽,着紫绸长袍,脑后一条粗黑辫子,胖胖的,却有锐利的眼神,一看北征就很满意。小伙长得眉清目秀,干干净净,第一印象就是上佳。徐掌柜对员工伙计有五官容貌要求,容貌粗俗丑陋的,坚决不要。更要求清洁干净,饭店酒店,入口餐饮,得干干净净,口拉涎水的,蓬头垢面的,随便吐痰擤鼻涕的,指甲长了不剪的,汗水乱甩的,凡此种种,都不被接纳。

见了掌柜,小伙鞠了一躬,很有礼貌,举止得体,徐掌柜喜欢得很,和颜悦色问北征一些话,得知小伙识字,还在张北做过两年饭店学徒,更是多了亲切,说蔡师傅确是个难得的好面点师,好好跟着他学艺,是可以吃遍天下的。义盛和还有几位好厨师,烹饪高手,将来都是学习的榜样,勉励一番后,就让一个小伙计领着北征去后院看他的起居室。星河跟着去看,是水房旁边的一间小杂物房,堆了些扫帚、木锨、抬巴之类杂物,让出一张木床,空间虽小,却暖和得很,是隔壁水房的炉火烧得旺。星河略有些失望,北征却觉得好,自己一个学徒,能有这样一个地方住,相当不错了。

安顿了北征后,漆星河孤身回到直隶会馆,伙伴们都各得其所,杂物大房空荡荡的。那三家借居的流民,得到安置后,也都搬走了。满忠爷喝多了酒,在门房里呼呼大睡。没有人可以喧荒,他就孤苦伶仃地独坐着,到夜幕降临,也不点灯,望着窗外清冷的星月,对北黎的思念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袭上心来。她到底逃出魏府没有?如果没有逃出来,她在魏府那牢狱里该怎么煎熬过活?如果逃出来了,她又在什么地方?茫茫大地,她形单影只地挣扎在哪里?

他对自己先逃出险境非常悔恨,无论当时的情境多么险恶,都不应该把她丢下先走,他对自己的做法不能原谅,所以内心一直十分煎熬。现在,没有伙伴们在场,他没有顾忌了,抱着头放开声哭了起来,宣泄过后,冷静下来。他放弃了杀回老家寻找爱人的想法,这个想法酝酿了好多天了,遭到几个伙伴的坚决反对。他们认为在魏府打手恶丁追杀之下逃走才是唯一出路,既躲开了追击,也保护了北黎。现在万里迢迢地再回去找北黎,有点刻舟求剑的迂腐味道了,因此,最好的办法是等候,耐心地同时满怀希望地等候。

北征说过,姐姐一定会走到古城子,无论时间长短,她一定会来。北征了解自己的姐姐,她看上去有些文弱,骨子里非常坚强,很有主见,还有超强的耐力和韧性。

弟弟对姐姐有这样的信心。你也应该有。

漆星河说服了自己后,到聂仁德的木器社报到了。满忠爷说,木器社来过人,星河不在,来人留了话,让他自己去。

他就是自己找去的,这个木器社在靠近满城的一条小巷子里,很背静,大门两边堆着待锯的原木,小院里也是,满鼻子的锯末和刨花气味,掺进很浓的牛皮胶味和树脂气味。这股气味他很熟悉,在北盛镇的木器作坊,他学过九个月的木工手艺,他喜欢木头散发的清香味。

木器社一共四个木工,老板聂仁德给新来的漆星河第一个活儿,是拉大锯,锯原木,裁板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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