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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三 乌兰察布车马店

从张北县往西北方向的雪野上,逆风强劲,稀疏的村落和原树,在冷风中迷迷蒙蒙,除了偶见的商旅、驼队,在雪封大地踟蹰前行,只有一个逆风而行的身影是急匆匆的。冷风中,她的破衣烂袄猎猎飘动,狗皮帽子的冻毛下,藏着的双眼微微眯着,坚毅倔强的闪光不时从眸子中射出。

她就是逃亡者北黎。

北黎在西去的路上走了多少天,自己记不清,总之是在不停地走。走累了,就在路边歇一歇,再接着走。碰到有人烟的地方,补充点干粮,吃点热食,不敢多留,害怕招人怀疑,最想看到的是麦草垛和饲草垛,可以钻进去睡觉。出逃以来,她睡得最好的几觉都是在草垛里。北方的严冬,农人牧人都在家里猫冬,没有人去看顾荒天野地的陈年草垛,钻到草窝深处,可以放心地睡。

这天,她从一个草垛钻出来,继续往西走。周遭是白雪遮盖的农田,抄一条田间小路插到车马道上,过了一个小村子,看到远处有大片房屋轮廓,像是个大点的地方,问一个吆驴的路人,才知道这地方听施三娘说起过,叫乌兰察布。

这是个高原上的小城,散散漫漫的土坯屋堆了一片,街巷也是散散漫漫,除了偶尔路过的商队,街面上行人稀少,连狗都难见得上。这里汉蒙杂居,冰天雪地里,能看到一些家户门槛上的春联,有的家户还挂着红灯笼。她的春节肯定是要在路上过的,到了乌兰察布,才知道年节在逆旅中快要到了。

人在逃亡路上,时间没有了概念,她在路上跑了多少天,包括春节是哪天,她完全忘了。

扔在身后的路,都在荒野雪原中,有的是大道,大多是小路,大道她是有意躲开的。因为她时刻不敢忘了,她是个有命案在身的亡命者,杀了人,而且杀的是豪门望族的公子少爷,这干系是逃不掉的。因此,她对自己的处境一点不敢心存侥幸,总是让自己保持着鹿一样的警觉性。女扮男装的灵感是突然冒出来的,戴上本该弟弟戴的狗皮帽,又在野地里的一座牧人弃之不用的棚圈里捡了一件破翻毛皮衣,腰上扎根芨芨草绳,再加上故意弄脏弄粗的脸。她的样子,已经很接近一个野地里放牧的蒙古人的外貌了。

这天是小寒。她是在车马店里听说的。

她走得实在太累了,想歇一歇。就走到了车马店。

在往车马店走的当儿,她看见了街边的一个货栈,门口赫然竖着雷记的旗幡,忽然又想起了天云戏班的施三娘。施姨说过,她的后父在这里开了一家货栈。会不会就是这个雷记名号呢?她往货栈里探头看了看,院子里的货棚下面,皮毛堆积如山,还有大垛熟好的皮子。在院子的另一个货棚下,堆着党参、当归、甘草等药材。院子里一股冲鼻子的膻腥味和草药味,棚子外面积雪很厚,没有人从热房子里出来,只有两条拴着铁链的猛犬,狺狺狂吼不止。

车马店很空荡,进九的冷天,西口外前营后营大雪封路,驼道上的驼队少了,又快到年节,短途客也少了。现在没有几个客人。车马店二掌柜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打量北黎一眼,就看出是个睡大通铺的穷客,也不细问,就说:“正好来了个沧州耍枪弄棍的,你们俩就住一间铺吧!”

二掌柜的一点没看出她是个女人,北黎也不想纠正。看不见她的长头发,单看眼前的她,戴着三片瓦的狗皮帽,穿一件从棚圈里捡来的翻皮烂袄,脸上五麻六道,身上一股臭皮子味,几乎跟个沿途乞讨的叫花子差不多。这副落魄样子,人家不可能把她当女人看。认不出她是女人,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效果吗?

二掌柜的让小伙计带她去大通铺客房,看她离开,又在脑后对她说:“今儿小寒,是我们老掌柜的六十大寿,晚上会给你俩送两碗酱烧的猪大骨,是赠的,不要钱,但是喝酒自备,就算店里给你们过个节吧!”二掌柜说完,以为客人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北黎回头对二掌柜摇头,粗着声说:“我不会喝酒。”

小伙计引着客人,穿过雪地,到一排土屋的一道门停下,让客人进去,小伙计随即往炉膛里添煤块。塞外冷天多烧铁炉,炉子连着炉筒,炉筒通火墙,烧得红通通的。北黎让雪地的雪刺晃了眼,进了屋,看到两排大通铺,中间是一堵洋铁火墙,没有看见在那火墙后面坐着一个人。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昏暗光线,这才看清,那人坐在火墙后面的阴影里,背靠着墙壁,长发如鬃,络腮胡乱蓬蓬的,眼睛半闭半合,脸色阴沉。在他的被褥旁边,扔着一把刀,一根三截棍,一面铜锣,还有绳索之类。看有生人来了,也不动身,只冷冷地瞅着。小伙计加完煤块,把坐在炉盖上的铁壶续上水,又交代北黎,洗漱及茅房在大院后门处,要吃饭店里有饭堂,但今天是大掌柜的六十大寿,晚上店里赠一餐饭。

小伙计走开后,北黎朝那个沧州客点了点头,笑了笑,那人在昏暗中好像也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了。北黎在炉火边坐了一会儿,没解包袱,就跨出门往洗梳房去。进了大通铺房,和一个男客住在一个房,不能不除帽解衣,只要摘下狐皮帽,露出女人秀发,立刻就会露馅。她要做的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先把头发剪了。

洗漱房就在茅房隔壁。靠墙一排洗脸池,居然还钉着一面缺边少角的大镜子。她在镜子前面站着,看镜子里的自己,真是蓬头垢面,不堪入目。想到今天这个日子,正是魏府要为他们的废公子完婚的日子,结果是不但没有办成婚事,那畸形的人还被夺了性命。而这惊心动魄的人生悲剧中,自己不但加入其中,而且还是一个主要角色。要命的是,这出戏并没有完结,它还在继续着,即使逃出来了,她的角色还得演绎下去。

她把包袱里的剪刀摸了出来,带着这件东西,有一半的目的是为了防身,现在它派上了另一种用途。

她把洗漱房的门从里扣上,快步回到破镜子前,除掉狗皮帽子,开始她的剪发行动。

剪刀很锋利,她剪得果断而坚决,没有丝毫犹豫。

青丝纷纷坠落,如乌云滑下山岫,在她的乱剪下,剩下的发茬又短又粗,露出青白的头皮。看上去,有点像个小子了。她把头简单地洗了一下,脸上的污垢还让它留着,这是为了把自己男性化的需要。她成了一个地道的化妆师,同时还懂得,除了化装成男人的模样外,还得在男性的气味、举止、神色等方面做到形似加神似,这都是需要琢磨思量的。她把自己挺耸的双乳用布带紧裹,以宽大的衣服遮掩住,那件从破畜棚里捡来的翻毛皮袄,如今成了最好的男性道具。它很破烂,散发着难闻的臭羊皮味和汗腥味。这股气味,可以让很多人闻之皱眉,躲犹不及。

她很谨慎,把剪下的黑发收起来,扔到隔壁旱厕的粪池里。再回到洗漱房,重新看镜子里的人,面孔肮脏,但明眸皓齿,顾盼有神,却像一个地道的流浪儿,模样喜人,很是可爱。

回到大通铺房,那个沧州刀客从原来的地方挪到炉子旁边,伸着双手在烤火,炉盖上烤着两个杂面大馍,还有几个山药蛋。在炉膛边的土台子上,有两只大海碗,是挺扎实的两碗大骨肉,冒着香气。这是刚才掌柜的打发小伙计送来的。沧州客看这个小房客除了狐皮帽子,原来是张很年轻的嫩脸,就朝北黎点了点头,还侧手朝那大碗和杂面馍指了指,北黎于是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沧州客等她坐定,就从那大海碗里抓起一块骨头,啃了起来,同时对她说:“小兄弟,身上有钱没有?有的话,借两个铜子,买壶酒咱喝,老哥馋酒了!”

北黎也抓起一块骨头,啃一口,粗声说:“我这样子,像个有闲钱的吗?”

沧州客笑道:“不像,你这嫩相,像个女娃子,说话也是奶声奶气,这么大一个小不点,出远门做什么?”

北黎说:“我看着小,其实快二十岁了。我是张北的,想去古城子寻我爹,没有盘缠,只好一路乞讨,走一程算一程。”

沧州客叫起来,说:“你娃知道古城子在哪吗?上万里路呢!你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前挪,猴年马月能走到?”

北黎说:“路是人走的,又不是没有人走过。我们张北好多人都去过古城子,最远的还走到伊犁。我爹当年去古城子,也是走着去的,路远点怕什么?”

“有志气!人小志大,佩服!”

北黎说:“大哥走这条路,是要到什么地方?”

沧州客叹口气,说:“我是听说,阿山那边有金子,有些人去那里苦上三年两载,出来都成了阔佬富豪。我想去那个地方碰碰运气。人烟稀少,路途遥远之地,机会可能多些。”

北黎没有听说过阿山,不知在什么地方,就问沧州客,此地远不远。

沧州客说远,可能比古城子、镇西府、孚远、迪化还远,而且还很冷。但是,那里的山沟里有金子、宝石,却不是谬传。他说他的两个朋友都去了那个地方,去年带了信来,让他也去。带信过来的那个人,是揣了金子宝石出来的,如今在京城盖楼起屋,阔绰了得,还娶了个十六岁的小媳妇,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北黎便很神往,说:“真有这样的地方,我也想去,大哥把我也带上吧!”

沧州客笑道:“你小子不是要到古城子找爹去吗?怎么又想淘金了?是不是没跟大哥说实话呵!”

北黎抻一抻脸,说:“不瞒大哥说,我爹真是去了古城子,但是一去几年没有消息,后来听说死了。我一直不信他真死了,我寻爹是真的。我想先到归化城,找大盛魁商号,查清楚我爹下落。我爹去古城子,是从大盛魁起货出发的,他们应该知道我爹的消息,无论生死,我都得搞清楚,但是寻爹只是我的目的之一,只要他还活着,我迟早都会找到他,但是要找他,我不能两手空空,我得先攒得金子才成!”

她说的这些话,是随机编出来的,半真半假,比如去归化城找大盛魁商号查爹的下落,是顺口而出,但细细一想,确实也是多年来埋在心里的一个结,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现在说了出来,发乎于心,自然而然。再如找活路谋生,也是真心话,无论怎样浪迹天涯,都得有糊口的本领,如果能淘上金子,为何不可以一试呢?

沧州客点着头,说:“真是这样,小老弟可以同我一直往前走,一路寂寞,正好可以做个伴当,反正归化城、古城子都是必经之地,你要打听你爹的下落,老哥奉陪到底,到时你愿意跟我去淘金,那就更好!”

两人聊得兴起,客房虽空,但炉火很旺。北黎想,结识这样一个人,比单身独行要好些,看他的样子,一点没有看出她的破绽,今后以大哥相称,定会得到此人的保护和帮助。万一后面有人追查,看到的是两个男儿身,不会起疑,何乐不为?这样想着,就起身到前面店堂,特意要了三两白酒。掌柜的从一个大坛子里用提斗打了多半提,拿一个粗碗装了,付了钱,正要离开,门外闯进两个穿黑警服的人,卷着大股寒气,直奔柜台。掌柜的堆笑,打招呼,两警察说开间客房,还有他们骑的马也要喂足料,明天还要赶路呢。

北黎慌忙躲到暗处,看警察没有注意自己,就停住听他们和掌柜的说话。那两个穿黑衣的警员,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很瘦,长着一双鹰鹞一般的深眼。另一个年轻些,很粗壮,两个人都是满腹牢骚,骂犯案的人,害得他们数九寒天都在冰天雪地里跑,当警察真是倒霉透了。掌柜的笑问,是什么案子,让老总们严冬不得闲,辛苦奔波在冰雪路上。矮粗警察说是桩人命案子,死的不是一般的人,上司不敢怠慢,全力侦察,抓不到案犯,又正逢年关快到,耽搁了一段时间,死者家催着破案捕人,只好把局子里的警员全派出来,分几路追查案犯下落。那个年长的瘦子,问掌柜的店里今天住进来什么人。掌柜的照实说,今天一天只住进了四个大通铺客,两个挑货郎担子的杨柳青小贩,正在街上串卖,这阵儿还没回来。另外两个,一个小叫花子,一个舞枪弄棒耍皮影的民间艺人。那瘦子又问还有什么人没有,掌柜的满脸堆笑,说今天没有别的客人了,但不知老总们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也许前些天来过这样的人,他可以帮助回忆,或许能提供些蛛丝马迹。

北黎听得心惊胆战,慌忙走开,进了大通铺客房,放下酒碗,连忙把房门扣了。沧州客看她端来了酒,很是高兴,正要夸她有眼色、够哥们,却见她脸色紧张,神情慌乱,就问她怎么回事,这么早扣门做什么。北黎照实说了,外面来了两个黑衣警察,凶神恶煞的,好像要抓什么人。沧州客端起了酒碗,正要喝,听此言,忙放下碗,说:“黑狗来了就来了,你慌个什么!”说着噌地跳起,先把土台上的马灯熄了,又如同猫一般敏捷地快步跑到门后,蹴起身子,从门缝里往外看。

门外的空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北黎也凑过去从门缝往外看,原来是那两个串街走巷的小贩回店了,被两个警察遇上,盘问几句。小贩也在大通铺房歇住,看他们往大通铺房走,两个警察想跟过来,听小伙计说房里的客人可能睡了,大概很累了,所以歇得早,灯都熄了。

矮壮警察说:“一个耍皮影戏的,一个小叫花子,不会是咱们要找的人,咱们也早点歇了吧。骑了一天马,真他妈的累死了!”

瘦警察说:“还是看一眼吧,看一眼心里踏实些。”

矮壮警察不耐烦,说:“要看你看吧,我不看了,我要睡觉!”

瘦警察稍稍犹豫了一下,跟着打灯笼的小伙计往客房走去。

两个货郎挑着担子进了大通铺房,沧州客把马灯重新拨亮,大家互相问候一番,就都围到炉火边坐下。货郎在外面奔波一天,又冷又饿,烤火的工夫,小伙计把他们的免费餐送来了,也是一人一碗大骨肉、一个大杂面馍。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北黎看两个人,三十多岁年纪,一个高个子,清瘦,刀条脸,很和善。另一个是个胖子,暴眼,鼻子很大,声音洪亮。他们吃东西的时候,沧州客又探头看看门外,看那两个警察的客房没有什么动静,就把门重新扣上。回到火炉边,问两个客人喝不喝酒,边说着,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那两个人每人都有个小酒壶,锡制的,揣在怀里的。沧州客端碗的时候,他们也吃饱了,摸出酒壶,和沧州客一起喝起来,一边就聊起了天。刀条脸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说:“数九寒天在路上过小寒,还真是生平第一回,拥着这样一个红火炉子,和天南海北的朋友一起喝酒,真是没有想到,就同做梦一样!”沧州客说:“两位老哥寒冬腊月的,跑到这种荒僻地方做什么?我看到的杨柳青货郎都是从我们沧州道上走的,那条路上到底人烟稠密些,这北道荒无人烟,做什么生意?”刀条脸笑笑说:“我们是往古城子去的,想走条新道,碰到有人烟的地方,就做点小生意,没有人烟,就赶路。”沧州客叹道:“杨柳青人真叫人佩服!多远的路都敢走,走了几十年了,今天还在走,挑这么重的挑子,挑到古城子,真不得了啊!”另一个大鼻子货郎说:“咱们彼此彼此,你不是也往新疆去吗?”沧州客笑道:“我是徒手,几件行头没有几斤重,你们的货郎担子少说也得几十斤,远路无轻载啊,就这样挑到古城子,那得走到何年何月啊!”刀条脸说:“我们挑这个挑子有三年光景了,已经习惯了,再远的路,总有尽头。我们不着急,慢慢走,总能走到地方。”大鼻子货郎说:“比起我们的先辈,我们差远了,他们走的路那才叫难啊!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走半路把命丢在异乡的人多了去了!”说着,就问北黎怎么不喝酒,也不说话,说小兄弟是不是想家了,想家了才该喝酒啊,借酒浇愁嘛!

北黎心里有事,老是竖耳听着门外,怕那两个黑狗子闯进来,提心吊胆的,货郎们同她说话,她也是心不在焉胡乱应几句。刀条脸愈加认为她是想家想亲人了,一边安慰,一边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出了远门走了远路。她只好耐着性子答应。但她发现沧州客的酒好像也喝得心不在焉,神色飘忽,警觉的表情时常从他的脸上掠过。

两个杨柳青人喝两口酒只为解乏,奔波劳累了一天,看两个房客无心聊天,也不勉强再聊,洗洗就睡了。他们睡觉都紧挨着货担,货担是带布罩子的,睡前把罩子罩上,可能怕人偷窃。他们的货担上挑的是京津小百货,一路交易,一路前行。担子里挑的,是他们的全部心血和希望,所以难怪他们如此小心翼翼。

刚才躺下,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小伙计砸门,后面跟着两个人影子,还是那两个黑狗子,不放心,要见见屋里的另外两个人。借着小伙计的马灯光,两个黑狗先让沧州客站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一阵,又让北黎站过去,看了几眼,矮矬子挥了一下手,两人走了。

杨柳青人说,最近世道很乱,革命党人活动频仍,哥老会等帮会的地下活动也多。凡抓到的,一律砍头,不留活口。没有被抓的,纷纷往新疆等防范和镇压松懈地方跑,以图再举。这两个公差说不定是追革命党人的,或抓捕会道门中有血案底的。两人聊着,又说不太像是抓乱党,像是抓刑事案犯的,看样子被追捕的人有血案案底,杀了什么重要人物,沿商道逃了,所以连车马店都要盘查。

北黎待大家都睡下,不说话了,才和衣而卧,在黑暗中想自己犯的事,无法成眠。可以肯定,那两个黑衣警察是冲着她来的,幸亏改了装扮,不然跑不到乌兰察布就会成囚徒了。她想今天这个觉是睡不安生了,得趁那两个黑衣警察早晨起来之前离开乌兰察布,而且,看起来再沿着商道往前走,是非常危险的,得改条道儿走。

迷迷糊糊好像睡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鸡叫,她醒了。大通铺客房里一片昏暗,只窗口透进一点稀薄的光亮,炉火奄奄一息,沧州客鼾声如雷,两个货郎的呼噜声也是此起彼伏。她起身坐了一会儿,便迅速穿戴好,取了小包袱,溜下大通铺,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

她快快地出了车马店后门,一股冷风拂面而来,天空阴沉昏淡,乌云密布,没有被云遮的夜空,有冷星在眨眼。她在雪地里大概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大步朝西北方向走去。

如果没有那两个警察突然出现,和沧州客做伴前行,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顾不上那位大哥了。

她没有想到,她闪身逃出通铺屋时,沧州客也迅速起身,步了她的后尘。只是由于她选择的方向略为偏南,他们走了两条很久才可能重合的路。

脚下是条雪路,依稀通向镇外,她大步前行。脚下的雪咯吱直响,身后,雷记货栈的那两条恶狗狂叫起来,引起一大片狗犬,此起彼伏。嘈杂中鸡鸣之声雄起,嘹亮尖锐,好像在为她的离开送行。

十四 在阴曹地府的门口

北黎几天后走到了一个叫铜佛岭的地方,这已是山西地界,她本来是要沿商道大致的方向去归化城的,但是在卓资的一个路边小店里,她又看到了那两个黑衣警察。他们正在小饭店里歇脚吃饭,她先看见了他们的那两匹坐骑,在店子外拴着。她躲藏在一棵大树下,看那两个人吃喝,想他们是骑着马的,跑得快,怎么还不如她的两条腿走得快呢?这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不是只为赶路,他们是一边走,一边巡查,在找他们要找的逃犯。

于是,她决定再次修正她的逃跑方向,远离往归化城的大道,改向偏南,绕开商道,迂回去归化。

走了这么长时间的野路,尽管千辛万苦,饱受风寒,却有一样好处,那就是能够自由呼吸,自由思考。她想,最冷的三九天终会过去,春天的气息很快会浸漫过来。越往南走,越是温暖。她已经习惯于大步行走,脚力变得越来越强劲,由于风雪严寒的磨炼,她的脸色变得又黑又红,手上尽是裂口,举止粗俗,渐渐不用暗示和提醒,她差不多快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了。

真是如此,她如今在路上碰到的任何一个人,都看不出她的女儿身。

她走得很轻松,晋西北的山地塬峁比草原道丰富好看,虽然还在冬季,百草万物更新还有待时日,但比草原道要暖和多了。为了行进便捷,她把翻毛皮袄脱了,打进包袱里,换一身黑夹衣,是女衣改成的男装,看上去很精神,像个英俊小伙儿了。现在唯一困惑她的是,盘缠眼看快没有了。她带在身上的钱,除了靠刺绣挣的那几个钱,就是漆星河在她包袱里偷塞的两串铜钱,还有就是三少爷行凶时掉在地上的那两个银圆。所有这些钱,支撑到现在,剩下的还可以买几天吃的干粮,省着点吃,坚持十天应该没有问题。

她想,最好能找个活儿干,当长工打短工都可以,挣上点糊口钱做盘缠,能吃饱肚子,再慢慢往前走。反正时间多的是,她对自己非常自信,年轻,精神充盈,能吃得世间疾苦,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人?

她在自由地行走中,会时时想起星河。星河对她一往情深,确实,她同星河很合得来,从第一次见面,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以前应该是在梦中见过的吧,不然,会在哪里相识?星河在同她说笑时,经常会突然失神,盯着看她的样子有些奇怪,目光迷离而炽热。她明白,这就是男女之爱。她早已进入了青春期,不会不明白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什么样的火焰。她还从汪妈的叹息中,感受到老人的无奈,和对儿子无望爱情的悲悯。她可以感觉得到,汪妈是很想有她这样一个儿媳妇的。但汪妈是个明白人,在魏府这个牢笼里,儿子对她的爱情简直是痴心妄想。

现在,弟弟、星河大哥,都远在天边了,她思念他们,对弟弟是亲情,对星河呢?是缠绵无尽的爱情。加上对死去的娘和失踪的爹的怀念,她的心田被情感所充溢,甜蜜而温馨的回忆,让她的旅程变得不那么艰辛、单调、枯燥和遥远。

偶尔,她也会想到魏府的二少爷,这个在她的生活中若隐若现地出现了几次的人,留给她的印象都是奇怪而完全出乎意料的。这个人同魏府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样,待人彬彬有礼,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没有富家子那样的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但又能让人时时感受到他的孤傲和清高。让她感到困惑的是,他投给她的眼神里的那种光芒,没有星河的那么直率、坦荡、热烈,那么容易识别和把握。他的目光是幽深的,如闪电般迅疾的,难以捕捉的。他整个人,同他的目光一样,也是她无法猜透的。

魏府二少爷在天津卫给她银锭,放她走,会是一个圈套吗?

还有,他说父亲陆笃本的那些夸赞和钦佩的话,是言不由衷,故作姿态,纯粹是一种取悦吗?

魏府同父亲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生意上的关系?没有人能清楚地告诉她,但魏府的老爷和二少爷都说过他们同陆笃本有过交往。她想起二少爷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在他的眼睛后面,还藏着没有说出来的秘密。总之,二少爷是个谜。他对她曾经有过的善意和友好,让她感到困惑不解。

她偶尔想到这个人时,会向自已发出这样的疑问。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后来干脆就不想了。

在荒寂的长路上,她感到单调时,会放任自己的回忆去想形形色色的人,除了最亲近的人,还会想猎户、樵夫和施三娘这样的好人,也会想像魏府二少爷,陆家川陆家大伯、二伯这样一些费琢磨的人。就是在这样的路上,在每天簇新的经历中,也在不断地回忆与考量中,她的阅历丰富了起来,她不再像先前那样单纯而轻信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她走到一个叫药王庙的地方。

这一路,她走过了北方最冷的季节,重要的节日,如春节、元宵节等,都是在路上过去了。

她走的是山路。几天来,满眼都是塬峁,起伏很大的坡地,赤裸而荒凉,黄土色中掺杂着稀薄的绿色,偶尔能看到一些金黄色的迎春花,星星点点地闪烁其间。路就在这样起伏的塬坡上隐显,细若游丝,连着天与地。头天,近黄昏的时辰,下起了雨,她钻进一道大坡坡背上的小庙。这庙很小,只有半人多高,里面供奉的是药王孙思邈。这是座泥胎,浑身漆皮斑驳,头上的布幔都成了朽布条,前面的供台上有一些香火的残灰,看来很久没有人来上过供,烧过香了。她在药王身边蜷身躺着,睡了一夜。雨在天麻麻放亮的时辰停了下来,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把她吵醒了,钻出庙门,放眼望去,天晴的山野光芒万丈,空气清新,远眺群山大地,春色微露,让她心旷神怡。

她往塬峁的远方走,这是小路指引的方向,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能看到苍茫大地的一角,那边应该是平地,有人烟的地方。不能总是在荒塬野峁间穿行,太荒僻的山间道,很难遇到行人,而狼嚎之声常常不绝于耳,她虽然备了一根很结实的榆木棍,但真是遇上狼,一个人是对付不了的。陆家川野地的狼也很多,大多数的人见了狼都是躲开,只有葛六十四那样的猎户才不怕它们。除了狼,还有饥饿的威胁。她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昨天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塬峁上找不到可以充饥的东西,也喝不到水,但是她相信今天可以走出荒塬,可以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塬下第一个人家是个独户,干打垒的院墙颓败塌倾,院子里只有两间土坯房,门窗洞开,没有人畜。她在大门外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就钻进去看,发现这屋院是被废弃的,至少也有十年以上。离开这破败院子,再往前沿沟底走了大约三里地,又是一户人家,跟过去的那破屋院差不多,也是干打垒院墙,但是院里的土坯房上的烟囱有细细的一缕白烟在冒,在院门后面有狗藏着,听到她的脚步声,隔老远就狂叫起来。她站在院子门口不敢推门进去,试着喊了两声,就听有人喝狗,一个满头苍发的老汉踉跄着出了院子,伸出脑袋,张着堆着眼屎的老眼,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番,然后问她做甚。

北黎向老人作了个揖,说:“老人家,我是走远路的,想讨碗水喝,如果有吃的更好,我不白吃老人家的,我会付钱给你。”

老汉把门拉开,让她进屋,屋里很昏暗,她站了一会儿才看到屋里的陈设,里外两房都有炕,黑漆漆的墙上挂着一杆猎枪,外炕上铺着兽皮,好像是狼皮和狐狸皮。她发现除了老汉、狗,这屋院里没有别人。但老汉对生人毫不设防,扔过一条粗榆木凳子让她坐,盛了一只大海碗水,又抓了两个煮山药、一个杂合面馍给她。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喝,老汉嘬着烟管,喷着白烟,说:“是从绥远那边过来的吧?”

北黎饿坏了,只顾了吃喝,含糊地回答说是。笼统地说,把塞外说成蒙古,说成绥远也没什么大错。她只顾了往前走,躲警察,对地理位置没有多少概念,也搞不清楚走过的地方叫什么地名。

她说,她是要到归化城去,把路走错了,稀里糊涂走到了这里。

老汉说:“那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几天就要过黄河了,离归化城越发远了。我还以为你是来挖煤的呢,到我们这穷山恶水来讨生活的,十有八九都是来当煤工的,我们这地方别的没有,就有煤。”

北黎说:“爷爷一个人守着家,儿孙们是不是都去挖煤了?”

老汉点头说是,“我们这地方,挖煤比干别的生计还好些,遇上个好点的矿主,就是煤工的造化,但是挖煤也有风险,碰上塌窑和毒气,生死难卜。不管怎样,总是比靠天吃饭要强些。我一家七口,六口都上了煤窑,我是腿脚不方便,只好在家守这破窑院。”

老汉的一条腿跛着,看样子真是不方便。北黎发现老汉独守空屋,很希望有个人同他聊天,于是投其所好,放开同他闲扯起来。她想起陆家川的猎户葛六十四,就同老汉说起打猎的事,说老家那里有野栗岭,有草原,野物多,猎户的营生好,但是这个地方满目荒凉,大塬大峁,只听见狼叫,不见狼踪,打猎能有什么收获?老汉摇头,说其实不然,塬塬峁峁,野物还是不少,多跑几条沟坡,狼狐豺兔、野鸡野雁,都能猎到。但是猎户得年轻力壮才行,他现在老了,跑不动了,只好放弃。

又说起了归化城,老汉说那地方他年轻的时候去过,还跟过驼队,到过包头和前营后营。在科布多,还跟一个蒙古女子相好过,差一点就在那里成家立业,回不来了。这一带的人,脑子活泛点的,都在西口道上跑过。

老汉说:“你去归化城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南辕北辙,差了近千里路呢!就是一时走错,也不会错到这种地步,你到归化城去干甚?是去投奔什么人吗?”

北黎把去归化寻父的想法说了,因为老人家年轻时节当过驼工,便坦率地告诉他:父亲是不是还在人世,她不知道,只是想到大盛魁商行,把知道父亲下落的人找到,找到线索,再追寻下去。爹就是死了,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把爹的最终去向弄明白,她是不会死心的。

老汉点头称是,说他虽然没有去过古城子,但知道那地方很远,从归化城走,得三四个月的路程。这样漫远的路途上,各种各样的经历遭遇都会有,有的事,不在现场是无法料想的。仅凭道听途说,可能越传越走样失真。所以,亲自跑一趟,追根寻源,找出真相,是必要之举。

老汉说:“你娃是个孝子,万里寻父,感天动地,你会得好报的!”

北黎说:“我想干几天煤工,挣两个盘缠,爷爷能不能帮我?”

老汉笑道:“你娃还说要给我馍钱哩!穷得叮当乱响,还有换镆的钱?”

北黎也笑,说:“还剩了最后一个铜钱,留给爷爷吧。谢谢你老人家让我吃了一顿饱饭。”

老汉说:“就一个铜钱,你就留着吧。我带你去一趟矿上,找我大儿子大能。他多少管点事,打几天短工不算甚事。来矿上打工挣血汗钱的人不少,陕北河南的都有,都是穷光蛋。”

老汉姓段,七十二岁,为人豪爽,是个热心肠,北黎跟着段大爷,翻了两道塬坡,就到了煤矿。这里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矿井口以粗壮的灰方木支撑着,煤工在深井里采煤,然后背上井,非常辛苦。在煤井外,堆起的煤有小山高,有汽车和骡马牛车排着队在装车拉走。沟口,是高高矮矮的煤工屋,还有窑洞,住在里面的人,有单身的,也有拖家带口的。段大爷把北黎带到一间石板屋,里面只有他的大儿媳在做饭,大能在矿井里,二能和三能也在矿井。段大爷便带了北黎到矿井口,正好看见大能从井里出来,背上驮着一个很大的麻袋,装满了煤块,脸上除了眼白和牙齿,都是乌黑一团。把煤卸了,大能看看老父亲带来的人,说:“这活儿可不轻,你小子这样瘦小单薄,能扛得下来吗?我可告诉你,干活可以,但是至少得干够一个月,差一天都白干,半个工钱拿不到!”

北黎说:“大叔放心,我扛得下来。”

大能说:“想好了再说话,这钱不好挣!”

“想好了,我就是来自找苦吃的!”

段大能跟矿上领班说了说,就把她留下了。

领班胡二揭,给她指了个石板屋,让她到那里去住。她是没有被褥的,胡二揭说屋里有现成的被褥,没有人用了,你可以用。段大爷走了,胡领班又简单把煤工须知给她讲了一遍,说煤窑里没有食堂,吃饭自理,也可以找人搭伙,活儿按背煤量算,发号牌,一月一结算,出了事故,责任自负,矿上一概不管。胡二揭交代完,给她一柄镐、一盏矿灯、几条麻袋。这些工具,就在那张空着的破床边。看来是原来的床主用过的。

她看那空床和工具,对胡二揭说:“我睡人家的床,用人家的工具,能行吗?”

胡二揭一挥手,豪爽地说:“没问题,小子只管睡,只管用,东西都是你的了!”

石头砌的屋子里一团昏暗,高高低低四个铺位,有木床,也有铁丝床,屋里一股冲鼻子的汗臭味。北黎到这天的晚上才见到同室的那三个人,一个年纪大些,四十七八岁,是个保德人,身材高大,面目阴沉。另外两个是偏关的,年纪稍长的那个很瘦,一张苦脸,另一个很年轻。尽管他们的脸都沾满了煤灰,北黎还是能看得出来,最小的这个年轻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看到这几个人,她心里放松了一些,特别是偏关的两个人,身体单薄,不像是干过重活累活的人,便想,他们都能挖煤背煤,我也一样能吃得了这苦。

三个人见了新来的人,没有什么话,大概是累得不行,往床上一倒,脱了身上的脏黑衣服,光溜溜地钻进被窝,倒头就睡。

北黎下井干了几天,才知道段大能的警告属实。煤工出的牛马力,挣的不光是血汗钱,还得搭上性命,因为随时都会出现意外事故。和几个工友混熟了些,她渐渐搞清了他们的大致来历。年纪大的孟才,本来是个贩客,专门在晋西北收药材和土特产,然后过黄河到府谷,进西口古道,穿坝梁,涉库布其沙漠,直到包头。在包头把药货交易掉,再驮上京津的日用零货回来销掉,挣的钱除养活家小,剩余部分用于再次收购,如此循环往复,终年在路上奔波,苦虽苦点,却回回不落空,日子完全可以过得下去。但是去年秋天过坝梁遭遇土匪打劫,几个驮子的财货血本无归,其中还有两个驮子是替别人代驮的京货。就此一劫,让他倾家荡产,伤了元气,无法再恢复原来的生意,赔了代驮的财货,家里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只好到窑上来挖煤。

孟才对自己沦为煤工极为不甘,时常回忆当贩客行商时的风光岁月,夜里躺在铁床上,不等别人央求,自己就会主动地讲述他的经商故事,边讲边吸段大能家里搞来的烟叶子。烟雾在他的头顶缭绕弥漫,把他笼罩在绵长陶醉的回忆中,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梦幻一般。他说他常走的那条西口古道不过几百里路,如果没有土匪,本来是条不错的商道,艰险点而已,有土匪原本也是可以防范的,比如多找几个同伙结伴,人多势众,匪徒一般不敢动手。此外,得带上武器,有猎枪鸟铳最好,至少也得带刀,但是他那次出事是由于自己太大意了。那路跑了很多趟,没出过什么事,就放松了警惕。结果,真被土匪劫了。

孟才十分后悔,他遇上的土匪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残暴恐怖,总共只有四个人,其中还有个半大小子,只有十四五岁。但是他们有枪,有枪就有了胆气,劫财劫得从容不迫,甚至可以说和颜悦色。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他的骡马财货拉走,为首的那家伙边走还边朝他挥手微笑。

孟才说,如果当时身上带把长刀,砍掉其中一个,他们就不会那么笑了。

孟才总是申明,他是不得已才来到这个破窑上打工的,挖煤这个活是钻进坟墓里找饭吃,差不多就是半个死人了,这样脏累的活儿根本不是他这样的人干的。他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料,靠甘草、当归起家,几年时间就脱贫致富,不是被打劫,他完全可以在包头开个商号,当上真正的掌柜。

孟才如此贬损煤工,另外两个工友不但不反感,还表示赞同。

他们两个是师徒关系,师父三十八岁,叫邹而周;徒弟二十六岁,叫乔庙土。他们原来是晋西北靠长城一带的塑像画师,北黎在大塬大峁上见到的药王庙里的药王,就是他们这样的画师塑的。这个行当是门技艺,一般人难以掌握,所以邹而周师徒走到哪里都能找到活儿干,广受欢迎,非常吃香。乔庙土对奔波于黄土山峁,每天在庙宇中塑药王、关公、赵公明、土地爷等神明泥像的生活非常热爱,回忆起来有时热泪盈眶。他说,药王庙这一带的小庙泥像塑得都不行,比师父的手艺差远了。师父塑像,逼真有神,栩栩如生,涂上各色颜料,金碧辉煌,光彩夺目。按理说,这样一个广受欢迎的行当,他们干得得心应手,应该继续干下去,但是后来出了一件他们说不清楚的事,把他们的名声搞坏了。

乔庙土说,出事的那天是前年秋天的一个阴晦日子,他们从山塬上的一座关帝庙出来,往回走。他们把塑好的关圣上完了釉彩,就收工回村。在离村子还有五里路的时候,他们发现后面有狼跟上了,他们走在一道塬坡的东面,出塬沟的时辰,那条狼没有跟上来。他们很庆幸把狼甩脱了。那时候他们压根儿没有看见本村邹道成的婆姨带着两个孩娃儿在塬坡地上给豌豆地间苗打尖,黄土坡背完全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及至他们听到孩娃的尖叫和女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才反应过来,他们把狼甩脱了,狼不跟踪他们了,是狼有了更好的目标。

那条饿狼把邹道成的五岁儿子咬死了,把另一个两岁儿子叼走了。

邹道成的婆姨疯了,这女人成天在山塬上乱跑,喊着两个孩娃的名字,还在村子里骂人,逢人就要控诉雕匠师徒的恶行,控诉他们嫁祸于人,见死不救。狼明明跟踪的是他们师徒,他们却把狼引到她们母子跟前,自己卑鄙地逃开了。这婆姨的血泪控诉如此天天重复,渐渐给村人灌进一个恶劣的耳风,人们开始相信他们真是这家人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本性恶劣,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师徒俩不能跟一个疯了的女人讲理,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当时的情形。村民们的疑问加疯子的血泪控诉让他们无地自容,在众人面前自惭形秽,抬不起头。很快,他们嫁祸于人的恶名声流传开去,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了他们是卑鄙小人,不配为诸神造像塑身,只配下地狱。

于是邹而周、乔庙土师徒没脸在老家待下去,只好背井离乡地满世界乱跑。不会种地,又无地可种,做别的事又做不来,只好挖煤。好在两个人都没有拖累,邹而周成过一次家,过了两年不到,媳妇就得急病死了。乔庙土连相好的都没找上,又是六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走了就走了,没有父母在不远游的顾虑。

三个人好奇地问北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世界如此之大,为什么跑到这么个黑山沟里来挖煤?北黎又把寻父的故事讲一遍,三个人听了深信不疑,大为同情。

孟才说:“背井离乡,漂流四方,都会有个说道,人跟草木一样,应该扎根的,扎不住根,都是有原因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满世界乱跑。人流落在外,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难处。”

乔庙土说:“我和师父回不去了,不跑也得跑。我想找个好点的去处,把根扎下去,娶妻生子,安居乐业。我喜欢土地,想学种地,我不喜欢挖煤,这营生让人灰心泄气,活着连点指望都没有。”

孟才在黑暗中唏嘘,说:“你们师徒,还有新来的小兄弟,不如同我一起再闯西口古道,到包头另谋生计,哪怕做驼工也行,煤黑子我是不想当了,我还是喜欢在路上奔走,天高地阔,人活着精神。”

邹而周长叹道:“在这个地方,暗无天日,我终日看到的都是阴曹地府,现在让我塑个阎罗,我闭着眼都能塑得出来。”

北黎同这三个工友,天不明就下井,沿着一个长长的斜洞下到窑底,先是挖煤,再驮上身,背上井口,往返得二十几趟,累得几乎要散架。中间可以歇息两次,只有半袋烟的工夫,吃点干粮,喝点水,再接着干。只有晚上,可以在段大能的窑棚里吃到一顿热饭。在充当苦力的过程中,她差不多快忘了自己的性别,只是到了要解手和每月见红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和一帮男人在一起,无论如何不能露馅。好在煤窑没有茅房,漫山遍野都是屎尿。内急了,随便找个有灌木遮掩的地方,蹲下方便,她解小手也是蹲着的,一直没有人发现。

除了她,那三个都是光身子钻被窝的,他们也让她这样睡,说是省衣服,睡得实沉。她推说这样睡不着,从没有在他们面前露过体。熟悉了以后,孟才和师徒俩躺床上有时会说些男女性事,说得眉飞色舞,极尽龌龊之能事。孟才经历的女人多,讲到交尾做爱细节处,绘声绘色,让乔庙土激动难耐,在被窝里抓自己的老二,发出呻吟般的怪叫。

北黎在这个煤窑,咬牙坚持干了一个月,矿主一直没有露面,她的工钱是胡二揭给她算的,扣除了在段大能窑棚里搭伙的伙食钱,还算掉了她的被褥住宿钱,最后拿到手的只有十几个铜板。

孟才先后干了三个月,走了,说是要去包头、归化、太原寻找机会。他从胡二揭那儿也没有拿到什么钱,很生气地走了。画匠师徒原本就不是干苦力的料,拿到可怜的辛苦钱的当天,让段大能的婆姨给炒了两个菜,在工棚里邀大能和北黎喝了个辞别酒。

喝这酒的时候,大能告诉大家,光绪皇帝驾崩了,老太后也跟着走了。大清的江山换了年号,宣统皇帝上金銮殿了。这是个弱势的皇帝。革命党推翻帝制的秘密活动,已经从地下转入公开。一个叫孙逸仙的领袖,在南方聚啸造反的志士仁人,已经有了不小的势力,天下大乱,已经初见端倪。

改朝换代的事,和挖煤的没有什么关系,段大能不过嘴淡,刚刚听说的消息,随便说说而已。但是这顿酒喝得沉闷,因为又有一个煤工死在掌子面上了。这个煤工大家都认识,是河南黄泛区来的孙来顺,才二十三岁,是让头顶上裂落的一块大煤砸死的,当场毙命,矿主还是没有露面,打发工友在窑后塬峁上挖了个坑,草草埋了。这是个窝心难过的事,影响了众人的心情,所以大家心里不痛快。

第二天师徒俩就走了,不知道他们打算去什么地方,总之是四海云游吧。

乔庙土走的时候才神秘地告诉北黎,她睡的那张铺,盖的被褥,是死人留下的。那个小伙子也是黄泛区过来的,叫蔡富贵,在窑上做苦力只做了五十七天,被塌窑砸死在深洞里,没有家属来闹事,便宜了矿主。小伙子白死了。

这个故事让北黎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想到一个月来都睡在一个死人的气息里,她就感到身上冷飕飕的。领班胡二揭真够意思的,死人的床铺和工具,他也要从工钱里扣掉。

大家都走了,她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寻父的意念重新在她胸中燃起。娘死前留下的遗书里有这个期待,她经常在心里默念娘最后留下的话。这个意念原来有点朦胧,走过了这一段长路后,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了。

在离开煤窑的时候,她返回来时的路,看到段大爷的孤院,她想应该跟老人家告个别。

她没有想到段大爷的孤院里来了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在向老人家打听,三里地外的那个土坯院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北黎曾经路过那个破屋院,她为此感到意外和好奇。

这个人从西口外的古城子来。北黎在向老人家告别的同时,认识了这个古城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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