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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五 与晋省大商的联手

魏良栋认识晋商卓溥公是在北盛魏府自己的货栈里。那天他正好有事到了货栈,看见王得胜把几个山西人引进大院。几个人里,有一个年纪在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微胖,面目清朗,身体敦实,全身着布衣,足蹬牛鼻鞋,样子非常简朴。另外几个相随的,也是布衣装扮,年纪都在三十左右。他们簇拥着进了货栈,挨着看货场里的货物,特别是皮毛等畜产品,看得尤其仔细。边看边问,王得胜陪着,一一回复。客商到货场来看货色是很寻常之事,王得胜陪一阵,看这帮客人只是问来问去,看不出交易的意愿,便叫了一个伙计陪同,自己抽身走了。

魏良栋凭直觉感到这几个人不能怠慢,便放下手里的事,把伙计打发走,亲自来陪他们。那年长者笑眯眯的,仍是一边参观一边说话,问的都是魏府商队对蒙古和俄罗斯的交易之事,顺便说到皮毛的成色和分级分类之类的小事。魏良栋认真作答,并不怕泄露所谓商业机密,就连客人没有问或不便问的问题,比如魏府商运交易规模、商队构成、主要商贸路线,都做了简要介绍。年长者认真地听,是真正的倾听,不插话。等主人说完了,长者说:“咱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提一点小小的建议,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能做决断的人,我的建议或许对你有些用处。”

魏良栋很愿意和长者聊一聊,虽然他一点没有谈交易的事,但好奇心让他不想放过一次聆听和交流的机会。他私下里有一种判断,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他身上有一种气场十分强大,迟钝的人可能感觉不到,敏感如他这样的人,立刻就能被这气场所吸引。他对长者恭敬地说:“晚生初涉商路,见识浅薄,时有困惑,很想得到长辈指教。”

长者笑道:“令尊的大名我听说过,他本该是宦海官场上发达的人物,却转战商海,审时度势,让人佩服!你这么年轻,能从令尊手里接手这么大一摊事业,很不简单了,我今天碰巧能到你这个货场来,也是我的一个缘分,能结识你这样一个青年才俊,我真是高兴。”

魏良栋想请长者一行到魏府一叙,长者婉拒,改去酒店茶楼,亦被婉拒。长者说:“咱们是经商之人,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吃喝顺便,能省则省,此地难得来一次,我看就在你的车马店里坐一坐就很好。”

魏良栋也不勉强,让王得胜把车马店一间最暖和最舒适的房子腾出来,摆了桌子,又派伙计到北盛最好的幽燕酒楼点了八道大菜,用提盒送到桌上,特意上了陈藏多年的汾酒。他想,排场不讲了,酒菜上多少还得有点讲究。长者也不客气,同晚他一辈的年轻人喝得痛快,谈得很是投机。长者所说的建议,是想同他联手,拓宽更大更广阔的市场。听起来有点突兀,但长者对全局的了解和分析却让他很动心。长者说,京津及周边地区,再远至沿海至江南一带,商贸发达,从业者拥挤,发展空间虽然不小,但经商者众多,均衡下来,未必能占上先机。而如今最有商机的地方,不在人口稠密、百业兴盛、繁荣发达的热闹之地,而在西口外所谓边鄙之地。

长者说,自古以来,其实西口外都是商贸物流通道必经之地,常说的丝绸之路、玉石之路其主要路段都在西域。从乾隆年间平定准噶尔叛乱后,就有不少人远涉流沙到那边寻找商机,开辟新商路。到同治乱世,商道受阻,停顿了数十年,到光绪年间,左宗棠率湘军收复西域,商潮高涨,津商占了先机,赶大营的前赴后继,蔚为壮观。与此同时,所谓八大商帮在西口外渐成气候。只是因为西口外地域偏僻,交通不便,邮路闭塞,很多人不知道那边发生的变化。

长者说,对于想在商业上干番大事业的人来说,西口外现在才是最该关注的地方。

那是个新疆场,新世界,很多人在那边成就了一番宏图大业,也还有人在跃跃欲试。

西口外的这些消息,魏良栋道听途说了一些。魏伯琛持掌魏记商行时期,曾经有过远征西口外的计划,但计划并没有始终如一进行下去,算半途中止。父亲魏伯琛在魏良栋十七八岁的年纪,让他随其商队见习经商,给他灌输最多的是商海无情,不可有书生气,节骨眼上要敢做决断、不择手段,不可婆婆妈妈、畏首畏尾之类经商之道。有关时局的分析,经商的形势及大格局,父亲偶尔会讲一点,没有这位长者说得这么全面,这么清晰,这么激动人心。

魏良栋想,这就是高下优劣的区别。

魏府是官宦之家,对改朝换代时代变迁的忧惧,让魏伯琛半推半就地进入商海。为了不使家道中落的颓势继续下去,聚财敛财有些疯狂和不择手段,远没有燕晋大商的底气和从容。在青年魏良栋眼里看来,父亲这类急转弯的商人,和真正的大商是不能比的。尽管父亲对儿子的教导和警示不断,这个儿子却不是很看得起没有底蕴的半截子官商。

资本的原始积累时期的疯狂无情在魏伯琛这种人身上体现尤为突出鲜明。这样的人魏良栋后来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且有时也有同情,毕竟赚钱很难,而把钱赚到手是商人的天经地义。所以魏良栋对于把自己引进商海的父亲,在批判的同时,也会产生一些钦佩。

长者一直没有自我介绍,他身边的一个随从喝了一点酒,对魏府二少爷说了老先生的大名,竟是晋省大名鼎鼎的商人卓溥公。魏良栋大惊大喜,说久闻前辈大名,做梦都没有想到前辈会大驾光临寒栈,听前辈一番指导教诲,眼界大开,受益匪浅。

卓溥公不爱听恭维奉承的话,止住良栋,说:“不瞒二少爷说,我们天吉成已经注意你很久了,以前打过交道的,又有人有意接近,就近观察。众口一词,都说你是个德行高尚、才干突出的栋梁之材。我这次到京城,路过此地,就是想亲眼看看他们所说是否属实,如今有此一晤,就不绕圈子了,我就实话实说了!”

魏良栋忙伏身说:“老前辈有何教诲,只管明说。”

卓溥公说:“我想先问问你,对到西口外拓展事业有没有兴趣?想不想在那边打开一片新天地?”

良栋说:“我如今正在困惑中,正不知如何向前发展。”

卓溥公说:“你的意思是可以考虑,还是根本不考虑?”

良栋说:“只要能发财,能把事业做大,我哪里都愿去!实话说吧,西口外早就是我神往的地方。我们魏府前些年也做过西口外生意!”

卓溥公点点头,说:“魏府商号做过西口外生意,情况我知道一点,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接着做下去?”

良栋说:“那时候我还小,是家父持掌商号。西口外的生意半途而废,详情我说不太清楚,但是我想往西口外发展,不是一天两天了!”

卓溥公一拍掌,说:“那好,你知道的,我们天吉成商行摊子铺得很开,国内加海外的业务,需要继续维持,但在西口外这盘棋上,我们不想落于人后。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物色一个合伙人,这个人可以成为天吉成的股东,代表天吉成进军新疆!你愿不愿意做这个合伙人,我不要你现在就回答我,好好考虑几天吧,想透彻了,咱们再见面!”

做大商行的合伙人,持股分红,对魏良栋来说求之不得。更要紧的是,他是个不愿守成规的人,是个喜欢冒险闯荡的人,是个渴望开辟新天地的人。

卓溥公看他在沉思,又轻声说:“这是个乱世,危机四伏,中土繁华,抵不住兵戈锋起。这大清江山,朝不保夕,唯西口外,偏安一隅,安宁祥和,万商云集,商路畅通,是商贸振兴的大好去处,二少爷不要错失了良机……”

魏府的商行做晋商天吉成的合伙人,这是一件大事,魏良栋不敢自作主张,得听取父亲魏伯琛的意见并获得他的首肯。魏良栋尽管不喜欢回家,对父亲并不是事事佩服,但逢到重大决策关头,不敢把老人家抛在一边。不但不能这样,还得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征询他的意见,并由他来拍板定夺。

把客人送走后的第二天,他为此事回魏府见父亲魏伯琛。

魏府上房客厅里,魏伯琛正在和一个客人说话。

客人是个熟人,叫蓝二岐,是过去魏伯琛车马商队的领舵,后来有了驼队,这蓝二岐便到驼队当个驼帮头目,一直跟着老爷的商队跑,可以说是老爷手下的一个老人。几年前,蓝二岐受了意外伤,残了一条胳臂,只得从魏府商队退了,听说在保定乡下看菜园子。此人五十多岁,不是魏府的常客,但每年都要来拜见老爷一两回。每回来,老爷都很客气,同他喧聊喧聊,走时还要送他一些银两。老爷说,这个蓝二岐是给魏府做过不少事的人,路道野,结交杂,是江湖上知深浅的熟客。对这样的人,最好以礼相待,不要冷落疏远了。因为这种人,能成事,也能败事,能把这样的人拢住,才叫肚量气量。

魏良栋好久不见蓝二岐了,看他坐在堂上,皂衣皂裤,牛鼻鞋,扎绑腿,腰板挺直,面有红光,只是一头糙发有些花白了,眼袋变得分外大而突出,因此显出了老态。

魏伯琛等良栋坐下,便笑吟吟对他说:“你蓝二叔专程从保定乡下赶来看我,他家的菜园子歇了,身体也养好了,在乡下闲得慌,找我来喧聊喧聊。”

蓝二岐连忙搓着手板说:“冬闲无事,真是想魏府老爷了,就过来看看老爷。这不,又看到了二少爷,所以我这趟北盛来得很值。”

魏良栋笑道:“蓝二叔是个满世界跑的人,怎么可能让一个小菜园子扯住手脚?再说您也算不上高龄,正值壮年,还能四处走动,我看您的精神也是很好的嘛!”

蓝二岐咧嘴大笑,说:“还是二少爷懂我,我真是个满世界跑惯的人,当年跟着老爷走南闯北,真是痛快!”

魏伯琛说:“你蓝二叔还想回魏府商队,良栋你给他安排个事做,他是我们魏府的有功之臣,得给他找个合适的位置,你考虑一下。”

魏良栋想了想,说:“二叔的腿力如何?如今还能走得远路吗?”

蓝二岐说:“我的腿脚无碍,还是神行太保,只是残了一条胳臂,做不成动胳臂动手的事情了。”

魏良栋笑道:“蓝二叔只要能走路就行,用不着您老动手劳动,帮我照看驼队,当驼队的领舵可否?这可是您老的老本行了。”

说着,不等蓝二岐表态,便把魏府商队可能要去西口外的计划简单说明,因为此事没有经老爷点头,故不能细说,但魏府的驼队确也需要一个能压住阵脚的人。

蓝二岐想谋的就是这样的差使,二少爷一说,正中下怀,很是兴奋,说:“西口外是我最想去的地方,魏府看得起我,我蓝二岐一定不负厚望,尽职尽责,把驼队管好带好!老爷和二少爷尽可放心!”

魏伯琛看出儿子有事要谈,便着人将大管家吴升叫来,让吴升包几两银子,送蓝二岐收了。蓝二岐假意推辞一番,最后将银包收进褡裢,起身告辞,拱起手对魏伯琛,又对魏良栋说:“那我就等老爷和二少爷的消息了,我久不来北盛,就在王得胜的客栈宿两天,随时听候调遣!”

蓝二岐大步随吴升出了上房,下了石阶,后被老松遮住身影,魏良栋转身对魏伯琛说:“这人每年两次来要银子,爹爹每次都不让他空手回去,也有点太抬举他了!”

魏伯琛也是望着蓝二岐不见了身影,才收回眼,浅浅一笑,说:“你不是不晓得,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白道黑道都有些朋友,犯不着得罪他,几两银子算不了啥,但可以让他明白他在魏府里的分量。这样的江湖上有根基的人,是咱们的可用之材,用他比不用他肯定要好。”

父子俩坐下,魏良栋把见晋商卓溥公的经过和相商的事说了,魏伯琛点了烟枪,边吸边想一阵,然后说:“这是个好事,魏府虽然地处燕北,但过去打交道最多的还是晋商。天吉成是大商号,找咱们合伙是难得机缘,只是跟了这个巨无霸,有一种可能是让人担心的,不能不防!”

魏良栋说:“爹爹所担心的,是不是怕天吉成把咱们吞了?”

魏伯琛说:“商海沉浮,向来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这担心可不算多余。”

魏良栋说:“卓公知道我们有这样的顾虑,特意申明此次远赴西口外古城子,合伙人持股入伙,按股分红。到了古城子,新建商号不用天吉成的名号,另取名号叫溥源成。主要意图,还是要进军西口外,让大家利益均沾,各得其利。”

魏伯琛笑笑,说:“得利就行,按契约办事,可以放心,至于名号,不必太在意,毕竟人家是老大,叫个溥源成也可接受。”

魏良栋说:“爹爹是首肯了吗?要是同意,我得去太原回复卓公。”

魏伯琛点头,说:“西口外咱们闯过,半途而废,如今时机来了,不要放过,只是前路坎坷,一切难以预料,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想了想,又苦着脸子,说:“这天吉成,怎么会想起找我们合伙,良栋你觉没觉得有点蹊跷?好好想想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父亲为人多疑,魏良栋深有了解,就说商场上不同帮口合伙经营,并不是没有先例,只要合约在先,恪守信义,双方都可利益均占,不会有什么问题。天吉成的信用很好,是口碑极好的大商行。

魏伯琛放心了,说:“你这么说也算在理,其实我们魏府也算不得津帮帮口,哪个帮口也不靠,做生意嘛,管他什么帮口不帮口的!又不是会道门,哪有那么多讲究!”

说完,想起刚才来过的蓝二岐,说:“这个人让王得胜把他留住,你要真去古城子,还真用得着这样的人。”

说着,又重重地拍了儿子肩头一把,说:“我们等他等了好几年,蛰伏的蛇总要出洞,他到底按捺不住了。”

老爷子喜欢故弄玄虚,经常说半截子话,让人去猜。魏良栋素知老人的这个毛病,所以干脆不说话。

魏伯琛又拍儿子一把,说:“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我会安排得力的人,该找你的时候自会找你。”

魏良栋似懂非懂,点点头,看着父亲,老人一脸的高深莫测。

魏伯琛看儿子转身要走,又抬手止住他。

他问儿子:“老三那里,你该去看一眼,去过了没有?”

魏良栋说去过一回,太忙了,没顾上再去。

“抽空去看看吧,毕竟是你亲弟弟。”

魏良栋点头,说:“把这事忙完,我会再去的。”

“老三整天躺在病床上,倒是安生了,可我这口气咽不下去!堂堂魏府一个金贵少爷,被一个下贱使女差点打死。更可气的是,她是我们花了重金买来的,把少爷打倒,她还跑得无影无踪!这口恶气不出,老子死不瞑目!”魏伯琛咬牙切齿地说。

魏良栋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劝父亲息怒。

其实,他真心想说的话是,那个姑娘北黎是为魏府办了一件好事。三弟本来就不该娶妻,他是个祸害,丢人现眼,现在好了,躺在病床上,老实了。这难道不是那姑娘的功劳吗?

魏府的二少爷魏良栋在很多问题上,持有与其父不同的观点和立场,在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的老爷子面前,他装作服服帖帖、百依百顺的样子,从不当面反驳和抗拒。这让老爷子一直有一种错觉,这个儿子和大儿子一样,是魏府家业的可靠继承人,对自己言听计从,从无二心,也绝不敢有二心。

老爷子以为儿子会为出身于魏府这样的门第自豪,会为父辈为他的前途打下的基业自豪。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儿子早就用批判的目光挑剔魏府的残缺和破落了。

魏府是个过气的豪门,魏良栋深知这一点。他不是个攀高结贵的人,但在经商这件事上,他知道自己的短处和不足,能和实力雄厚、经验丰富的晋商结缘,对自己的提升和发展是最好不过。人家找上门来,不能不识抬举。从这一点上讲,说他很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害是一点不错的。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深知这一步棋关乎一生的成败。

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原因,是魏府二少爷心中隐藏的自惭形秽。他知道魏府在塞上的口碑不是很好。祖上在地方做官,巧取豪夺,官声不佳,及至其父魏伯琛,更是声名狼藉,侵田夺地,欺行霸市,无所不用其极,加之吃喝嫖赌,又贩过鸦片,民间的说法很是糟糕,就连魏府的杂役家丁都知道外面如何对东家说三道四。

魏良栋由于常常在外面跑,耳闻目睹,日积月累了有关魏府的很多坊间和民间看法,加上自己的判断和分析,渐渐对自家的高墙深院有些离心离德。

更主要的是,他结识了一些离经叛道、忧国忧民的人,和这些志士仁人在一起,他常常有些自惭形秽。

他知道,他成不了那样以天下为己任的慷慨悲歌之士,但是这些人所形成的强大气场让他深受感染,并受其涤荡,使他对世事世态有了与父辈完全不同的看法。

魏府深宅,散发着腐朽阴湿的气息,世界被高墙禁锢在外面,很难呼吸到真正新鲜的空气,生活无聊而且乏味,了无生趣。所以,他不愿意把自己关闭在那样一座坟墓般的庭院里,只要有机会,就把自己放逐到高天阔地去,出去了就不想回来。

因此,他对北黎的同情、怜悯是真诚的。

他对她猛然爆发的爱意也是真诚的。

可惜,这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不是为他买来的。

天生残疾,不男不女,荒淫放荡,为非作歹,恶名在外的老三良才,是他对魏府日渐疏离的又一个直接原因。同胞手足之情不是没有,但是这种维系得十分薄弱的亲情,又常常受到无情的冲击和嘲弄。特别是魏良才同田仁宝、曹大这样的人鬼混,更是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是个极好面子的人,有这么个又好女色又好男色的二尾子兄弟,真是让他颜面丢尽。

魏府为老三物色新妻,是父母之命,他没有参与,不知道魏府和陆家川陆笃诚的卖身交易如何进行。起初,他对这桩婚事持赞成的态度,也许,找个好人家,能帮助三弟收心,至少不要再在外面干那种猪狗不如、伤风败俗的勾当。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陆家川女子进魏府的那天,他回府想看看这个未来的弟媳是个什么模样。正是这次见面,把他的心打乱了。

陆家川女子,不过是个村姑,本不在他视线之内,三弟如果不是身有残疾,有过两次婚姻,也绝不会在农村征寻配偶。一句话,这个女子进入他的情感世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无论如何,不是他应该为之动心的对象。但是,他偏偏就是一见动心,一见钟情,一见如故,一见而刻骨铭心,从此在心中埋下爱的种子,无论做怎样的努力,都难以忘却和抹去。

见过这个女子,他胸中的不平陡然而生,为什么这样的女子不是他的,而偏偏是阴阳两兼的弟弟的?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对他不公,对那个可爱可怜的女子亦是大大的不公。

这种不平深埋在心中,旁人看不出来,但让他精神上深受煎熬。在他无法选择平静面对,同时认识到他得不到这种爱的时候,他违心地选择了躲避。他走开了。

原以为不见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会慢慢淡忘,但是一厢情愿的思念不会因时间和地理距离的远近而减少,陆家川女子的音容笑貌总是在他眼前晃,挥之不去。

后来去了一次天津卫,为弟弟的变性手术去见那个洋人医生廉布朗,同陆家川女子近距离相处了几天,试图为摆脱她对自己情感的影响而挑剔出她的一点毛病。比如说,她的容颜不是完美无缺的,但是,无论他从何种角度看,这个女子的姿容都是他最喜爱的类型。她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一顾一盼,都让他心旌摇荡,如痴如醉。更主要的是,她的朴实和自然,她身上透露的那种天然去雕琢的纯净高贵气质,让他的爱火在胸中熊熊燃烧,烧得他焦头烂额,痛不欲生。

那次,他看出了她的逃跑企图,不但没有怪她,还在心中暗自为她喝彩。他想起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古训,对这个在沉默中大胆反抗的女子更添了一份钦佩。

他给了她一次逃跑的机会,她没有跑,先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明白了,她压根儿信不过他。

迄今为止,他才绝望地发现,他对她的相思,完全是一厢情愿,从来没有在她那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又一次走开了。但那个让他感到绝望的女子并没有从她心中消逝。

她终于逃走了,从那个连他都不堪忍受的地狱里逃走了。

他不知道她逃去了什么方向、什么地方,但是,只要她还在大地上,他就还有再见到她的渺茫希望。

十六 离心离德的二少爷

魏良栋在太原逗留了几天,和天吉成商行的大掌柜卓溥公又见了一面,敲定了在西口外古城子合伙办溥源成商号的事。后面的具体合作细节,及商队开赴古城子的实行办法,由另一位大掌柜卓源公同他细谈。他们确实是在不拘一格用人才,自己手下的现有才俊各得其用,就大胆地向外界寻揽新人贤才,显示出晋商的宽阔胸怀和气度。协议的条约将责权分得清楚而明确,没有任何遗漏和存疑之点。魏良栋是个谨慎的人,把条款仔细推敲研究了一夜,觉得没有任何问题,这才签了字。

他将这个条款的副本带回魏府,让父亲过了目。老爷子没有说什么,红利六四分成,投入也是六四比例,掌柜魏良栋,天吉成另派一到两个副手,管账两人,一边一个。

魏伯琛将副本研究罢,叹一口气:“这大清的江山,看样子气数快尽了,如今已经是个乱世了,只怕会越来越乱,那些想要推翻帝制的乱党,不会让你消停地做生意赚钱,所以现在往西口外跑,该是个识时务的举措。”

魏良栋俯首说:“爹爹所言极是,如今古城子那边确实是一派清平祥和景象,同治大乱以后,再无任何乱象,几十年和平安宁,风调雨顺,万商云集,商路畅通,旱码头的说法,不胫而走。”

魏伯琛点着头,说:“水路走不通,也只有走旱路了。这旱码头我走过,你接着往前走,真打出一片新天地,也是我魏府的功德造化!”

魏良栋点头哈腰,说:“儿子到西口外创业,关山阻隔,三五年才能回一趟家,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于心不安,还望爹爹恕儿不孝。”

魏伯琛挥一下手,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到世间多经风雨,多见世面。当初我带你跟驼队走西口外,为的就是让你长才干,长见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什么出息!”想了想,低下脑袋,停顿一会儿,说,“老三不成器,也是世面见得太少的缘故啊!你娘对这个儿,也确实是太骄纵了,生下个残疾孩儿,心里有愧,不敢指望他能有个什么出息,所以才娇惯成这个样。唉,有愧有愧……啊!”

魏良栋还是头一次听老爷子这样说自己的残疾儿,头一次流露了懊悔的情绪,让他有些感动,于是告诉老人,他要去张家口看三弟。

已经两个月了,魏良才一直躺在张家口仁爱医院的病床上,脑袋被纱布和绷带缠成一个白球,只剩下脸部暴露在外。他的两处击打伤都在头部,一处在脑勺,一处在左侧太阳穴附近,击打愤怒而有力。虽然不算夺命伤,但由于发现延误,拖了数个小时,错过了救治的最佳时机,抢救的效果如何,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魏良栋看到亲弟这个样子,有些不忍。三弟落到这个下场,魏府的长辈是脱离不了干系的。对三弟百般溺爱,娇惯纵容,是导致良才品性恶劣的原因。当长辈的也难辞其咎,嫖赌成瘾,花天酒地,父辈年轻的时候就不知检点自己的行为,让后代落下如此难堪疾患,也是一种报应。

良栋抓着弟弟的手,想起两性人的尴尬和痛楚,竟然对昏迷中的弟弟有了一丝同情。良才的眼睛紧闭着,他不知道他的耳朵是否能听见,俯身对着良才的耳边说了不少关切和安慰的话,良才的手好像有了反应,抓他抓得很紧,眼角有泪水溢出,嘴角抽搐着,好像想说什么话又说不出来,魏良栋心里一热,也流出泪来。

魏良栋出了病房,找主治医生询问良才病情,能否治愈。医生说,命能保住,但从今往后,患者的神智不能清晰,行为呆滞,衣食不能自理,也就跟个痴人废人无异。良栋听罢,知道弟弟的余生也就这样了,想想这样也许还好些,他本来就是一个废人,变成了另一种废人,没有了七情六欲,不再出去惹是生非、丢人现眼,这结果不正是大家都期望要的结果吗?

如此一想,适才的悲伤变成了释然宽慰。

三弟不死,麻烦终止,皆大欢喜啊!

魏良栋处理完良才的事,回到北盛,单骑独行,专程到哥舒镇的魏府庄园,向大哥魏良柱辞行。有些心里话,他要跟良柱说说。要走了,是要到古城子那边另闯天地的,没打算再回到魏府阴暗潮冷的高墙深院,即使回来,也只是回来看看,三年五年的说不准。

他和大哥的感情较深,虽然相处不很亲密,但兄弟俩心有灵犀,在许多事上常常相通相知,心照不宣,总能达到默契。魏良栋知道,大哥一直住在哥舒镇庄园,不愿在魏府住,是和他一样厌恶老院宅子,只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而已。魏府的田产,北盛有近五百亩,面积跟哥舒镇这一大片差不多,加上陆家川、雁落坡几处零星地亩,魏府所占土地是片不小的疆域,是祖辈留下的基业。守着这大片的田地,做个丰衣足食的地主原也是不错的。但是魏伯琛不满足当一个土豪乡绅,对通过商贸和投机取巧迅速地积累财富更感兴趣,野心和贪婪不断疯长,只要能把财富搞到手,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魏良柱在父亲身边看到了许多不堪的丑恶,那些父亲的座上客个个恶名昭著,父亲就和这些人勾结在一起,不断上演一出出巧取豪夺的丑剧,让正直诚实的大儿子无法承受,更不愿参与其中,充当其中一个角色。于是以自己天资愚鲁、不善交往、不会说话、不会理财为由,坚决要求回到田地,管理田产,拒绝学商经商。

魏伯琛无奈,只好寄希望于第二个儿子。第二个儿子没有让他失望,完好地继承了他的衣钵,是个天分很高,能干敢冲的经商才俊。接手后,魏府商行财源广进,广交朋友,笼络人气,做得比老子还好。

魏伯琛把这个经商有成的儿子和管理田地井井有条的儿子都视为自己的骄傲,认为是自己慧眼识子,教子有方,因此才有一农一商两个栋梁之材。迄今为止,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魏伯琛一点都不知道两个儿子对他的逆反和疏离。他们都想躲开他,躲开他的大宅院,躲开他的那些朋友,躲开他深陷其中的是非和冤孽,躲开他种下的那些积怨和仇恨。

魏良柱在哥舒镇的田野上建造了他的乡下庄园,车马道有一条岔路直通那里,就进了庄园所在的那片茂密的树窝子。魏良柱就在这片树中盖了一个精致的小院子,院子里有花圃,有石径,有鱼池,还栽了竹子。一条小溪穿院而过,源头在院子的东北角,那是一汪泉,日夜不停地有汩汩清泉往外冒。魏家大少爷就是看中了这汪泉和这片树,在这里小兴土木,盖起了这个他眼中的世外桃源。他喜欢这个地方,天高地阔,空气清新,一家人住在这里,远离闹市,远离家府,却并不离群索居,一里之外,有乡亲邻居,哥舒镇也不远,不过五里地。燕山山脉在更远的远方绵亘着,蓝蓝的,如纱如烟。

塞上还在春寒期,魏良柱和魏良栋在小客厅里喝茶,屋里生着炉子,有火墙,很暖和,兄弟俩的话不多,也不热烈,但是有一种看不见的推心置腹的信任在来回地传递。当大哥的心里其实很清楚,二弟这回是下决心要甩开魏府了。

魏良柱看了那个契约副本,说:“要走就走吧,包袱是该甩一甩啦,老爹动不动就说是给我们儿女留下的基业,不想想有多少人都在惦记着要瓜分它,掳掠它。索债的如同催命,欠下的账迟早是要被清算的。”

魏良栋说:“我在商道上跑了这些年,弄清了一些事,老爹确实树敌太多,不择手段。我在这条道上,表面上红火风光,其实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再不走开,我可能要得疯病!”

魏良柱叹口气,说:“老人家还在世,身体也还算硬朗,他犯的事还是由他自己去应对吧。好在对付那些人老人家有的是办法,他的心比我们兄弟都刚硬,运筹帷幄,多谋善断,所以,这里的麻烦你就不要管了,老爷子会有办法的。”

魏良栋也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跟大哥实说,我就是想挣干干净净的钱,过安安稳稳的生活,所以我想换个地方。古城子那地方远是远点,但是可能很适合我的心境,我喜欢那样的地方。”

魏良柱说:“不管咋说,你还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能到那边发展也好,不挣昧心钱,不收不义财,是商家正道。我希望你走这样的正道,这也是哥最想对你说的话。家府的事,你就不要牵挂了,我会照应好的,真有大麻烦,再远我也会通知你,你该回还得回……”

魏良栋连连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不是走了不再回来,也不是要把家府将来的担子都推给大哥一个人,这一点大哥只管放心。”

魏良柱犹豫着,低头想了一会,又拿起那个契约副本看了看,慢吞吞说:“我总是有些不解,或是困惑,晋商大户天吉成咋会偏偏找到你当合伙人?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看不见的文章啊?”

魏良栋否定了这种可能,把他同天吉成过去的商贸往来结成的互信关系介绍一番,同时赞扬了卓氏两兄弟的商界威望及诚信品格。另外,也隐约透露了卓氏有招他为婿的意愿,只是此事没有很明朗,自己尚在犹豫而不便直说,然而就是这点隐约的透露让大哥的疑问没有再继续下去。但是有一件事他觉得应该对大哥说一说,因为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是个结。

他说出了陆笃本这个人,五年前的一段时间里,曾经同魏府商号有过商贸业务上的往来和合作,那时候父亲还是魏府商号的总拿,陆笃本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给魏府见习的二少爷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被二少爷视为做人和经商的楷模,效法的榜样。那陆掌柜也视二少爷为忘年交,相处十分融洽。只可惜,这段交往很短,陆笃本掌柜不久就消失了。消失在从归化城到古城子的驼道上,从此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魏良柱一直低头在听,等到良栋停住不说了,才慢慢抬起头,说:“为啥想起了这个人?你心里在纠结啥?”

魏良栋想对大哥一吐为快,不打算有任何隐瞒。

他说:“我一直怀疑,这位陆掌柜的失踪,也和我们魏府有关。”

魏良柱说:“是怀疑,还是确有证据?”

魏良栋告诉大哥,那回到古城子的行程,他也参加了,同陆掌柜的驼队走了一路,魏府驼队同路,是蓝二岐领舵。父亲跟着驼队并没有走到了古城子,陆笃本的驼队却叫土匪打劫了,血本无归,驼工死了好几个,陆掌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良柱说:“这事你以前说起过,是在马鬃山附近的黑戈壁遇袭,被劫的好像还有哈密王府的驼队。当时场面很乱,魏府驼队躲过一劫,劫匪抢了几十个驮子就逃散了,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魏良栋点头,说:“这都是父亲和蓝二岐说的,抢劫场面我没有亲眼见,只听到枪声在秃丘荒岗间乱响,老爷子和我在一座秃山后面藏着。哈密王府驼队是多天前过去的,那是另外一场抢劫,不能混为一谈。和我们魏府驼队一起的是徐芜驼队和陆笃本驼队,徐掌柜和陆掌柜驼队在前,土匪劫了他们,我们毫发无损。以前我相信是这么回事,魏府驼队的运气好,老天爷格外惠顾,大灾大难,总能得以幸免。”

良柱仰起脸,说:“这不奇怪,土匪抢劫,抢财货也抢时间,东西到手,立刻撤离,你没有亲眼看到他们,应属正常。魏府驼队没有被劫,是劫匪抢不了那么多东西,驼队太大,首尾拉得很长,小股劫匪只能取其一段,抢完就走。我觉得这个事没有啥好怀疑的。”

魏良栋低声哼哼了一下,如同呻吟一般,说:“我没有看到劫匪,只看到死去的驼工血身,有陆掌柜的人,也有徐掌柜驼队的驼工,都是中枪倒地,一个活口没有留。后来,我看到蓝二岐牵了十几峰驮子,那是陆掌柜驼上的,蓝二岐说是土匪没有带走的,让魏府捡了个洋落。这话我信了好几年,直到魏府驼队有几个驼工陆续被杀,我才恍然明白,他们是因为嘴巴不牢丢了命!”

魏良柱像牛吃水一样埋着脑袋,许久才抬起眼,说:“几年前,在陆家川岔道上,有个人被割了脖子,我认出来了,那个人叫呼三宝,是魏府的驼工。我不忍看他的血身子叫豺狗和秃鹰吃掉,给陆家川的两个樵猎几吊钱,让他们拉到野栗岭埋了……”

魏良栋长长地吁了口气,说:“我也办了件送人钱财的事,不管是不是魏府造的孽,我打发人给陆掌柜家里送了二百两银子。”

良柱闷着声,说:“这都几年过去了,你心里还纠结这事?”

良栋又叹口气,说:“不是我纠结不纠结,大哥想必也知道了,把老三差点打死的那女子,正是陆掌柜的亲闺女。是她的大伯把她送进魏府的,不管是不是陆老大谋划的,它就像个因果报应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还没有完,那个陆家女逃走了,她的兄弟也从张北逃了,我问过张北聚仙楼的掌柜侯九治,侯掌柜起先不说,后来说了。他们是往古城子去的,而且说他们是找他们的爹去的,如果是魏府作的孽,他们硬要坚持不懈地追查下去,迟早要真相大白。”

良柱沉吟良久,才说:“要真是老爷子指使人干的,那就还是前面那句话,谁做的,谁承担。你是个局外人,就不要再纠结了,马上要上路了,这些不该承担的事,丢一边去吧!”

魏良栋没有把他内心纠结的真正原因坦白地告诉大哥,那个被他轻描淡写的陆家女,才是他萦绕于心的一个牵挂。

十七 万驼簇动进发的阵势

魏良栋离开哥舒镇,直奔了张北县,蓝二岐带的二十个驼工已经候在那里。魏府商队的一百峰骆驼也已到齐,一百个驮子也都备好了,都是西口外供不应求的京津百货、银器、首饰、苏杭丝绸等。魏良栋将率这支魏府驼队赶赴归化城,在那里同天吉成商行的四百峰驼队汇合,组成名号为溥源成商队的阵营,向西口外的古城子进发。在归化城,要举行一个比较大的祭祀仪式,还要请唱一台大戏,这是晋商最看重的壮行祭祀。魏良栋知道,此事马虎不得,因为得到确信,卓溥公和卓源公两位大掌柜要亲临现场为大队送行,足见其重视程度。所以他不敢疏忽,大队未动,提前派了心腹王百川赶赴归化城,准备壮行典仪的事务。

蓝二岐重回魏府驼队,重当舵主,是魏伯琛的意见。魏良栋知道这是老爷子老谋深算的一步棋,但当时还没有完全猜透,猜没猜透无关宏旨。这个时候,有蓝二岐这样一个老江湖为他执掌驼队,以保障顺利进军目的地,是有益处的。果然,蓝二岐没有让他多操心,早早把人驼载货都准备好,而且准备了五条毛瑟枪、一条来复枪,还有砍刀,二十人驼工,都是从魏府各货栈、分支小驼队里挑选的,还有几个保定乡党,个个年轻精壮,人人都有武器。蓝二岐镖师出身,过去在魏府驼队,就喜欢刀枪棍棒,出远门都备上枪械,怕被匪徒打劫。

蓝二岐一身短打扮,狐皮小帽,细羊绒袄裤,扎牛皮绌系子,蓝布绑腿,足蹬牛皮千层鞋,脑后一条灰粗辫子,遮在皮袄里,只能看到半拉,脸色凝重,目光幽亮。半百年纪,却看不出老态,还像原来的架势,矫健利落,身手敏捷,见了魏良栋,双手抱拳,说:“蓝二岐听候大掌柜吩咐调遣!”这话,原来是对老爷魏伯琛说的,现在,第一次对少爷说。

塞上的严冬,刚刚过去,正是大地即将解冻的时节。风不再带有彻骨的寒意,太阳出来了。魏府驼队集结的货场上人声嘈杂,骆驼们不断地换蹄踏地,喷着响鼻,魏良栋没有下达开拔的命令,眼睛老是往货场通县城的车马路上望。几天前,就有京城的朋友来找过他,有三个人要跟着溥源成驼队走,考察商道、沿途各商埠以及边疆情势,民情民意。

魏良栋是这些人的同情者,却不是参与者,但是相托之事,他都予以热情响应。事前对朋友打过招呼了,往西口外走的路漫长而艰苦,驼队能提供的额外照顾非常有限,如果吃不了长途跋涉之苦,趁早打消跟驼队远征的念头。朋友说,革命党人需要了解整个国家及至世界大局,新疆全局及商贸情况也是需要进一步了解的重要部分,兴盛壮阔的中国北方驼运业及草原驼道,以及包括归化、包头、直到西口外的镇西、古城子、迪化、阿山、伊犁等重要商埠的现实情状,必须有所掌握。朋友也没有掩饰和隐藏更深的意图,派出的人,还有与迪化、伊犁新党人士接头的任务,对影响颇大的哈密农民频发暴动也要进行实地调查,搞清真实情况。

魏良栋愿意为这些心怀天下,不谋一己之利的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这件事,更是乐意帮办,漫漫长途,多几个慷慨悲歌之士,听他们纵横议论世界大势和他们的情怀抱负,不仅可以减轻旅途的疲劳,还可增长见识,有什么问题亦可随时请教。此等好事,何乐而不为!

魏良栋没有等多长时间,车马道上有三骑者匆匆赶来。为首的一个,浓眉,凤眼,阔嘴,壮实敦厚,操浏阳口音。魏良栋认得,这个湖南人叫袁铮之,在京城见过几次面。另两个人都是陌生面孔,一个叫邹扶,广东人,精瘦,深眼窝,高颧骨,文质彬彬;还有一个叫莫重远,高鼻亮额,身材高大,鬓角卷曲,蓄两撇漆黑上唇胡,容貌不像汉人。袁铮之一介绍,是个哈密维吾尔人,本名阿达甫。三个人中,袁铮之年长些,四十岁出头的样子,邹扶和莫重远都是三十岁刚出头。

三个人,六匹马,各有一匹备乘,袁铮之对莫重远怎么也跑到京城,成为秘密团体成员没有介绍,魏良栋也不便多问。但后来相处熟了,阿达甫主动告诉了他,他是哈密王府一个台吉的儿子,通晓汉语,是哈密王府派驻京都的联络官,负责王府与朝廷的联系。除了办理王府委以他的差使,还办了王府没有让他干的一些事,他在皇城根下广交朋友,其中就有一批王爷不让他交的朋友。正是这些朋友,让台吉的儿子走上了叛逆者的道路。

魏府驼队在魏良栋的率领下,日夜兼程,赶赴归化城。

从清朝的乾隆时代起,归化城一直是塞外最重要的商业枢纽,通往西口外的草原商道就是以此为始发点,向遥远的西方延伸。

新组的溥源成的这次商贸远征,准备了五百峰骆驼,其中有魏良栋的一百峰,其余四百峰由天吉成商行筹组。四百峰驮子所运货物跟魏府驼队差不多,除京津日用百货外,还有大量布匹、绸缎、茶叶、糖烟、珠宝首饰、工艺品等。五百峰驼与上百个驼工组成的商队集合在一起,规模空前,蔚为壮观。率天吉成驼队的是陈怀墨,天吉成商行忻州分号的二掌柜,被卓氏兄弟特派来做魏良栋副手的。这是一个让魏良栋感到有点别扭的人事委任。他曾经提出,由天吉成的派员主事,他来当副手,但是两位卓公断然否定。

陈怀墨年纪与魏良栋相仿,性情柔和谦逊,让他很是喜欢。怀墨又将乔相等其余几位同事一一介绍,魏良栋又把自己带的几个人向怀墨等人介绍了。大家拱手相揖,互相认识了,以后就是同一商行同仁,要一直相处下去的,于是异常亲切热情。

王百川向魏良栋和陈怀墨、乔相禀报了祭祀大曲的准备情况。

五百峰驼队出发的大祭祀是什么阵势,王百川以前没有操办过。衔命到归化城后,多方打问如何搞法,听说大盛魁商行搞过此等规模的典礼,便去大盛魁商行请教,得知了祭礼活动的大致程序。按祭祀要求,要准备祭台、场地、主祭、副祭服饰,司仪人选,还要准备供牲供品、香火,还得联系一台戏。归化城有两个戏班,王百川去联系戏班,一个戏班去了张家口,另一个临时解散,到开春演员乐工才能陆续回来。

王百川说,归化城的戏班没指望了,只好去邻府县找,但是这样一来,行程耽误不起。此时一个车老板正好到了车马店,听几个人正为此事焦急,就说归化城刚来一个天云戏班,是唱河北梆子和山西梆子的,在塞上有点名气,可以找他们,他们正联系戏台呢。魏良栋大喜,说这个戏班的戏他也看过,唱得不错,戏班里燕人晋人都有,是个杂合班,但不是胡乱拼凑的草台班,人员齐整,唱功演技都还上得台面,就是服装设备陈旧些。陈怀墨也说不管它唱得好不好,能救急就行,当下就让王百川和王文江两人去找戏班接洽。

两人径直去马场街,在一个叫喜客来的小客栈见到天云班班主申明远、施三娘夫妇。申班主刚把人员住宿安顿毕,还没有来得及想联系演出之事,就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很是高兴。听来人说是天吉成商行下属的溥源成商号庞大驼队祭祀大典上要唱的大戏,戏班班主夫妇怕有闪失,便同两个人一起来见魏掌柜和陈掌柜,要他们当下定夺戏目。魏良栋说喜庆点的就行,让班主看着定,且对两人说,二位的戏我都看过,唱得不错,有你们出场我就放心了,鼓励申明远一定卖力把戏唱好,让总号大掌柜看了高兴,酬金少不了。申明远和施三娘满口答应,让两位掌柜只管放心,戏班子一定尽全力把戏唱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魏良栋问清了总号两个大掌柜来的大概时间,安排好他们下榻的客店,然后同陈怀墨出城十里迎候卓氏兄弟的到来。近黄昏时辰,卓溥公、卓源公大驾到了,魏掌柜率一干人拥到客店,两公毫无倦意,要魏掌柜和陈怀墨、乔相陪坐说话。魏良栋把祭祀典礼准备情况做了报告,又报告驼队集结情况及备货情况。两公听了连连点头表示满意,卓溥公说:“驼队往后行程,要同蒙古人多打交道,通事不可少,这个环节还要留心在意,就是到了古城子,也有通事问题。当地除了蒙古族人,还有维吾尔族人、哈萨克族人、回族人等,还有俄罗斯人。语言不通,难成交易,此事是大事,不可小觑。”魏良栋深服大商眼光深远,一眼就能看到问题所在,通事问题确实是大问题,要在西口外把贸易做好,这件事一定要抓好。

源公告诉未来的女婿,此次西征,溥源成商行是用的集股办法。除良栋自带的一百峰驼,沂州陈怀墨的两百峰驼是天吉成的股份,合为古城子溥源成商行的驼运业板块,驼队所载货品,即双方投入,到古城子后就可进行贸易运作。其余两百峰是为溥源成商行壮声势的,到古城子后,坐场歇息后,还要载货返回。又再次宣布了天吉成总商行对溥源成掌柜人事的任命。良栋是总领,陈怀墨为副手,乔相也算副手,兼管账务,协助良栋。

卓源公说:“如此安排,先要你们各位通力合作,把驼队成功带到古城子,这个任务很是艰巨。怀墨和乔相没有跑过远途,而良栋有几年驼运经验,所以要良栋领队。希望三位精诚合作,团结一致,把这件大事办好,在古城子把根子扎牢了,我们卓氏总号在西口外就算打开一片新天地了!各位的事业也跟着水涨船高!”

魏良栋事后又与陈怀墨、乔相见面,相商祭祀大事,商定由魏良栋总祭司,陈怀墨副祭司,乔相主持。商定后,次日召各驼队人马齐汇马场,祭祀台上香火缭绕,供品丰富,旁搭高棚,设雅座,置火盆,请卓氏兄弟入座,仪式开始,围观者云集,万头攒动,祭天地,祭关圣,祭财神,一时鼓乐齐鸣,场面极是壮观。

晚上的戏场是在山西会馆戏台上演出,先演出两个折子戏,再演出正戏《穆柯寨》。班主申明远和施三娘亲唱主角,拿出毕生本事,唱演绝佳,获得满堂喝彩。

戏散后,魏掌柜亲送酬金给申明远夫妇,比一般酬金高出三倍,又相邀约,届时请戏班去西口外古城子唱戏。夫妇俩满口答应,说他们这一路走来,听人说古城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那地方的人喜欢娱乐,庙会社火搞得红红火火,听戏的人也多,这样的地方,天云班不去谁去?

次日五百驼大商队出发,鸟铳鞭炮齐鸣。一些西去的驼队,知道这新组的溥源成驼队举行过大祭礼,以为跟着可以沾沾福气,相跟在队伍后面,一时大大小小十几支驼队浩浩荡荡簇拥而前,万峰汇集,绵延数里,不见首尾,只听驼铃轰响,蹄声如雷,场面极为壮观。袁铮之震惊兴奋异常,大声对两个骑者说:“哎呀!死气沉沉的中国,竟还有这样生龙活虎的一处天地!真是不枉此行,开眼界!大开眼界!”

两个同盟会成员深以为然,他们也处在同样兴奋的状态中,面前的洪流涌动,预示着他们所期待的革命潮流的波涛汹涌,举目紫烟迷蒙的远方,他们内心的激情熊熊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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