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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投资这个东西,三分技术七分心态

新人上位

九楼有两个会议室,一个会议室稍大,可以容纳上百人的样子,不过这个会议室并不常开;一个会议室稍小,但是这个会议室总是在每一个交易日的上午8点20分准时开放。会议室是简朴的,只有一个围桌,几把椅子,两盆青松盆栽,还有一个挂幕和一台投影仪。

会议室的发言宗旨百无禁忌,但期货是一个例外。五六年前,当时股指期货刚刚出台,一个分析师兴致盎然、口若悬河地谈论了半个小时的股指期货,大谈通过股指期货套期保值降低公司持仓风险。陆云深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毫无血色,等到这个分析师谈完之后,陆云深沉着脸用食指往会议室的门一指,这个分析师就被莫名其妙地解雇了。从此以后,这个房间里便没有人再提到过期货。很多人曾经揣度过其中的原因,有人说是陆云深不懂期货,好像也不是,因为陆云深的桌上分明放着一本赫尔的《期货、期权和其他衍生品》;有人说是因为陆云深担忧期货的风险,好像也不是,因为陆云深总说风险是金融投资最好的朋友,发现风险,然后大胆地扑上去,是发家致富的不二法门。当然还有好几种说法,不过这些说法都被一一否认了,现在“不谈期货”已经成为陆云深的一个谜。

由于蒋胜蓝刚刚跟刘畅推来推去浪费了一点儿时间,当蒋胜蓝来到会议室的时候,其他分析师都已经坐定了,但是会议却还没有开始,蒋胜蓝这才稍稍放了心。陆云深的会议是从来不等人的,如果你迟到了,你就需要在外面站着,直到他的会议结束。蒋胜蓝瞥了一眼,今天陆云深的旁边站了一位靓丽的、年约三十岁的女人,正在蒋胜蓝思索这个女人背景的时候,陆云祺笑着站起来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晨会开始了,不过今天耽搁大家两分钟,向大家介绍一个人,就是我身旁的这位长发美女,来自克诺斯资本的余馨小姐。余馨小姐是斯坦福大学的金融学硕士,曾供职于盛高公司的固定收益证券投资部,后成为克诺斯资本的高级合伙人,受克诺斯资本杨总委托,特意来我们公司进行内地与香港互联互通业务的合作。”

“请大家多多指教。”余馨起身点头致意道。

陆云深带头鼓掌,会议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约一分钟后,陆云祺抬起双手让掌声停了下来道:“余总现在也成了私募一号的一员,以后你们可以私下向余总讨教,现在正常的晨会开始了。”

所有的券商以及基金公司的晨会都是大同小异的:先是宏观分析师分析昨日发生的影响宏观经济的事件,一般从实体经济与货币政策两个方面入手,算是一个餐前甜点;随后是重头戏,策略分析师对各自负责的行业板块进行描述,有的分析师负责一个行业板块,也有的分析师负责几个相关的行业板块,这些负责不同行业板块的分析师在分析属于自己行业板块情况的时候,会附带挑选他们自己认可该行业板块的龙头股进行基本面分析,主要是从经营与财务这两个角度;最后有些机构会由技术分析师从技术分析角度对宏观与个股进行总结分析,不过现在的正规投资机构,技术分析师基本成为了年三十的凉菜,可有可无了。无论从金融分析的理论还是实践上来看,技术分析的结论都只能适用于描述过去,对预测未来却少有帮助。不过在私募一号,时至今日,依然还保留着技术分析师的职位。

分析师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余馨仔细地听着,但是和所有投资机构的晨会一样,枯燥而乏味,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余馨瞥一眼坐在首席的陆云深,他似乎在听分析师的报告,也似乎没有听,他的面前有两部手机,一部显示着市场的行情图,一部显示的是实时新闻,陆云深非常熟稔地滑动手机屏幕,丝毫没有受到分析师的影响,余馨无法判断,陆云深到底是在听还是没在听。

余馨抱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心态,她感到非常轻松。然而此刻的蒋胜蓝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打开刘畅递给他的那个蓝色封面的文件夹时发现,封皮上尽管写的是咸昊电子的研究报告,然而翻开封皮,里面却是几张黑不溜秋的卫星图片,再往后翻则什么都没有了。蒋胜蓝心中暗自叫苦,他的手心不自觉地开始冒汗,默默地嗔怪着刘畅:你这个丫头,平常开个玩笑也就罢了,这种事情岂能儿戏?

“蒋胜蓝……”旁边的分析师卢小鹏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道。

此刻蒋胜蓝才回过神来,原来所有的分析师都已经介绍完毕,轮到他自己介绍了。蒋胜蓝用手指捻着文件夹中的纸,很明显,他手心的汗已经沁湿了纸张。他脸涨得通红,口中喃喃道:“我……我……”

“你该不会是什么都没有准备吧?”对面的分析师吴登云道。

“这次又想当观众?”对角坐着的分析师郭伟讥诮道。

“我认为电子行业中的咸昊电子不错。”蒋胜蓝低声道。

“咸昊电子?你没有搞错吧,这个公司去年底就出了年报预亏的公告,而且它的年报公布日期是今年的4月30号。”吴登云笑道。

“别开玩笑了,这股价就像死猪一样,你用开水浇一下都不会动弹。”分析师郭伟打开平板,指着那一连串躺在谷底的小K线道。

“你们别说人家,人家这也是怕被末位淘汰,迫不得已。”会议室唯一的女分析师张晓芸抬起头来,面带鄙夷的笑容,阴阳怪气道。

张晓芸这样一提醒,所有的分析师都抬起了头,目光唰的一下便聚集到了蒋胜蓝那红得如猪血般的脸上。刘畅啊刘畅,你这回玩笑可真的开大了,给我几张黑漆漆的卫星图片就不说了,你连给我的这只股票也是一只垃圾股,你难道还嫌我丢人丢得不够大?蒋胜蓝此刻把头几乎要低到了围桌的底下。

“咸昊电子?你说说为什么看好这只股票。”陆云深道。

余馨此刻才察觉,陆云深看起来是在若无其事地浏览手机,实则是将分析师的观点同手机上的股价走势图相对比。因为余馨此刻分明看到陆云深的手机图像停留在了咸昊电子的股价走势图上。

此刻的会议室中,鸦雀无声,刚才所有的讪笑与鄙夷瞬间不见了踪影,空气紧张到窒息。陆云深很少在晨会上停下手中的工作对某只股票表示关注,然而当他再次询问的时候,至少表明他对这只股票有了兴趣,这也算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我……我……”本来蒋胜蓝也只想蒙混过关,随便分析一通之后便溜之大吉,他万没有想到这只股票会引起陆云深的注意。

“这份研究报告真的是你的?”陆云深问惊慌失措的蒋胜蓝。

“是我……的实习生的。”蒋胜蓝低声道,“因为我还没有看好的股票,在我开会之前,她才把她写的一篇研究报告交给了我。”

“唉,拿实习生的研究报告滥竽充数,也只有我们的蒋大分析师想得出来。”对面的分析师吴登云将笔往桌上一扔,插着手笑道。

“把这个实习生叫来。”陆云深并不理会吴登云,认真道。

于是蒋胜蓝便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会议室,片刻之后,刘畅带着另外的一个文件夹出现在了会议室,她毫不卑怯地向陆云深问好。

“你觉得咸昊电子怎么样?”陆云深冷静地望着刘畅。

“陆董,你看看这几张照片。”刘畅从她怀中抱着的文件夹里取出了一摞黑色的照片,朝着陆云深走近几步,将其递了过去。

这是同刘畅交给蒋胜蓝的文件夹里一样的照片——百度卫星图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出,拍摄的是一个地方,不过从右下角的时间来看,这是连续好几个月来,不同时段的高清卫星图片。

“几张卫星图片能够说明什么?”吴登云嘲弄道。

“这是咸昊电子存货仓库的卫星图,你看,这是去年底的,上面的车辆没有几个,这是上个月的,车辆已经水泄不通了。”刘畅颇为得意道。

“你的意思是,咸昊电子的业绩会改善?”陆云深问道。

“不光如此,你看。”刘畅从怀抱着的文件夹里取出几张财务报表,递到了陆云深的手中,指着上面的预收账款一栏道,“去年三季度,咸昊电子的财报显示,仅预收账款就增加了好几倍,按照我国现行的企业会计准则,他们在今年实现销售后,应该将这些确认为收入。”

“照你这么说,他们的业绩这么好,那还发亏损的业绩预告,难道他们的老板失心疯了不成?”吴登云望着稚气的刘畅,揶揄道。

“不,他们可精明着呢,你看。”刘畅将一张打印的上市公司公告摆放在了陆云深的面前,“他们去年底的时候发布公告,董事、监事以及高级管理人员将在最近的六个月内对公司股票进行增持。”

陆云深仅仅瞟了一眼刘畅摆在桌上的上市公司公告,便将其撇到一边,然后盯住刘畅稚嫩的脸道:“这并没有高明之处,浑水公司调查辉山乳业,也是用的卫星图像。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咸昊电子的业绩正在改善,董监高即将增持,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你也许还不知道私募一号买股票的原则,我们只买那些马上就会涨的股票。”

“这个股票马上就会涨。”刘畅虽然稚嫩,但是毫不退让。

“年轻自信是好的,可是自负可就不好了。”陆云深冷笑着不屑道。

“按照证监会的规定,上市公司董监高在定期报告公布前一个月内不允许增持上市公司的股票,而且在董监高购买上市公司的股票两个交易日内,必须对外公告。目前咸昊电子还没有发增持公告,而且距离它的年报发布还有整整一个月。”刘畅的语速有些快。

“所以呢?”陆云深道。

“今天这只股票一定会涨,董监高会增持。”刘畅坚决道。

“董监高增持数量不过区区千万元,像这样几百亿市值的股票,你为何一定判断它会涨?”陆云深并不立即下结论,再次询问。

“董监高的增持数量虽然只有千万元,但是如果这些董监高的嘴并不那么严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此一来,加上他们朋友的、七大姑八大姨私下里买的单子,我想绝不会小于这个数。”刘畅对陆云深的回答信心满满。

陆云深嘴角一丝抽动,脸上泛起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整个会议室里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已经到了九点,按照惯例,此刻晨会已经结束,投研部应该回去向交易部下达买进指令了。陆云深望着刘畅道:“今天暂不散会,我需要你们见证奇迹。如果涨了,刘畅可以升任正式的分析师;如果不涨,请你自己离开。我奉劝你一句,现在你要是后悔了,一切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刘畅脱口而出。

当余馨听到刘畅坚定的回答时,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余馨是学数理金融的,固定收益类品种的投资是她的强项,这些品种只要掌握专门的技能,一般来说都可以取得确定的收益,而对于股票这种权益类产品,是涨是跌,有时候真的只有天知道。投资这个东西,三分技术七分心态。一个成熟的交易员总是表现出这样的气定神闲、举重若轻:他们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们不是浅尝辄止,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们不是患得患失,而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当然,这需要训练,也需要天分。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姑且不论她的判断是否正确,但是她的果决,她的坚毅,她对自己的确信,以及她面对投资权威质疑的不卑不怯,都是一个优秀交易员所必需的基本素质。

九点半,准时开盘,咸昊电子的股价随着大盘的低开而低开,正当大家表示遗憾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个分析师叫了一声:“快看,真的涨了。”随着这句话,除了陆云深以外的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了前面的投影屏幕。尽管大盘依然在向下,但是咸昊电子的股价并没有随着大盘的向下而向下,而是走出了独立于大盘的行情。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整个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站在陆云深旁边的刘畅喜极而泣。

“卖一百万的咸昊电子。”陆云深拨动电话,打给交易员道。

“卖出?”刘畅惊讶地望着陆云深。

“是的。”陆云深平静道。

“你这是……”刘畅愤怒至极,感觉受到了愚弄与欺骗。

“你想说我是在耍赖,是不是?”陆云深紧盯着电脑屏幕上咸昊电子的走势,瞧也不瞧刘畅道,“好,那我就再卖一百万的咸昊电子。”

于是,陆云深又向交易员下达交易指令,让交易员再卖出了一百万的咸昊电子。然而幸好,咸昊电子的股价略微下跌后又开始上升。

“再卖出一百万。”陆云深接着对电话中的交易员道。

“陆董,你不能为了赶我走,就这样糟蹋钱。”刘畅有些急切道。

“你还可以改变自己的观点,我仍然允许你留下来。”陆云深道。

“我愿意在私募一号实习,但是我更坚信我的判断。”刘畅说完,便准备往外走,陆云深叫住她道,“你难道不想看看最后的结局?”

“结局一定是涨!”刘畅停下脚步,并不转身。

“是的。”陆云深应答刘畅后,又对电话那头的交易员钟永诚道,“现在开始,一路吃进咸昊电子,直到它涨停为止。”

“陆董……”刘畅扭过头来,疑惑地看着陆云深道。

“你的判断始终只是属于你的判断,要等到市场在你的判断上盖了章,你才可以行动。我卖了三百万它都纹丝不动,原因只有一个,有些人正在大手笔地买入它,现在恭喜你,成了私募一号正式员工。”

“陆董,我实习完还得回老家。”刘畅有些高兴,但是推拒道。

“回老家进入国有大型金融企业固然很好,但是你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不用急着答复,毕竟暑假还是很长的。”陆云深伸出手来跟刘畅握手,笑着道。

余馨此刻才明白,陆云深之所以一直刻意否定刘畅的观点,一次次地给她以打击,目的是观察,是考验,是想看一看刘畅有没有成为一个优秀交易员的心理素质。事实上,刘畅最终做到了。同时,余馨也觉得今日的晨会是一场金融技术的大戏,一方面从现代金融技术来讲,国外的著名对冲基金在对外投资时,使用卫星跟踪上市公司早已成为常见的技术手段,然而国内却少有重视;而陆云深所采用的是华尔街传统试盘手法,这种手法是纸条报价机时代试盘的一种标配,陆云深此时此刻古为今用,也最大限度发挥了它的威力。

“好,现在散会。”刘畅离开后,陆云祺笑着道。

于是各位分析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收拾东西朝外面走去,只有蒋胜蓝还留在会议室里,面色苍白。

“胜蓝,你还有事儿吗?”陆云祺问。

“陆总,我会把辞职信交给你的。”蒋胜蓝声音有些颤抖道。

“这……”陆云祺一时语塞。

正朝外走去的陆云深听到蒋胜蓝的话,又折了回来。他盯住低头坐着的蒋胜蓝,发出一声冷笑道:“你还提辞职?你现在的业绩水平,你有资格提辞职吗?等你有资格提‘辞职’这两个字了,再来跟我说这两个字,现在你要做的,是回到你的岗位上,做你该做的事!”

听了陆云深的话,蒋胜蓝抬起了头。他收起了文件夹,悲愤而又豪壮地点头称是。余馨分明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等到蒋胜蓝离开了会议室,陆云深、陆云祺还有余馨便往外走去,他们先后进入了陆云深的办公室。陆云深将公文夹往办公桌上一扔,转过头道:“刘畅这个小丫头是个人才,你得想办法留住她!”

“好,不过留下这丫头怕是有难度吧?”陆云祺有些彷徨。

“没什么难度!我看了她给蒋胜蓝的文件夹,里面就是一个咸昊电子分析报告的标题,还有几张卫星图片,后面都是空白页。”

“你的意思?”陆云祺这才恍然大悟,沉思片刻后,有些担心地道,“不过一个丫头就有这样的心思,是不是……”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陆云深稍微停顿了片刻,悠然地抽一口烟道,“真正的人才,他就要敢于也应该为自己找寻属于自己的位置。”

“那我先带余馨小姐去办公室,然后立马去办。”陆云祺道。

“嗯,好的。”陆云深道。

余馨对陆云深的唯才是举的说法很不以为意,愣在了那里,等听到陆云祺叫她名字的时候,她才回过神道:“谢谢!”

陆云祺站起身,整理一下衣服,然后快步走到办公室的门旁,拉开门道:“来,余小姐,请这边走。”余馨便跟着陆云祺走了出去。

这排面朝大海的办公室一共有四间,从左到右依次是陆云深、何丽娟、陆云祺,最里面空的一间,就是私募一号特意给余馨收拾的。

当陆云祺路过何丽娟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与自己的秘书王媛碰了一个照面。王媛后退几步,从脸上挤出一点儿笑容道:“陆总。”

“这是我的秘书。”陆云祺说道,“这位是余总。”

“余总好。何总找我有急事,我得去了。”王媛解释道。

“好,你去吧。”陆云祺说完,便领着余馨朝她的办公室去了。

王媛此刻的心情,可谓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徐思思与王媛是南华大学中文系的同学,又是一同进入的私募一号,目前看算是公司的元老了。徐思思担任的是人事行政部总监,王媛担任了人事行政部的副总监,徐思思是陆云深的秘书,王媛是陆云祺的秘书。徐思思上周五离了职,按照常理,王媛高升一步是顺理成章,然而今天早上公司却传出流言,人事行政部总监可能不是她。

所以从今天一大早开始,王媛就感觉到浑身不自在,她在企盼着人事任免的消息,但是她又害怕听到人事任免的消息。她来回地在办公室里踱步,不停地喝着咖啡。终于,她接到了何丽娟的电话,让她到办公室里来一趟。于是她便放下咖啡杯,急匆匆地走了过去。

何丽娟的办公室秘书间是空着的,是她主动要求不要秘书的,因为她认为自己就是这家公司最大的秘书。王媛径直走向了何丽娟的办公室,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听见屋里一声“请进”便走了进去。

“何总,您找我?”王媛怯懦地道。

“来,王媛,请坐。”何丽娟起身,一边给她倒水,一边让她坐。

何丽娟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身材傲人,高挑挺拔,脸庞白净,一看便是保养得当的女人,一身黑白西服套装的打扮,端庄典雅。

“怕是你已经知道了,徐思思辞职了。”何丽娟道。

“嗯。”王媛并不喝水,轻声地应了一句。

“我不能不说很遗憾,我们私募一号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员工,但我也不得不说很幸运,我们私募一号的优秀员工只失去了她一位。你的工作成就,我想私募一号每个人都是有目共睹的。”何丽娟笑道。

“谢何总夸奖。”王媛略微轻松一点儿,笑着道。

“不过可惜的是,私募一号并不只有你们两位优秀的员工,赵雅琪便是其他优秀者中之一,而且我认为,她更能胜任人事总监的职位。”

“为什么?”王媛情绪有点失控。

赵雅琪来到私募一号仅仅半年,而且她只不过是一个大专生,凭什么让她当上人事部的总监?!这一点王媛根本无法接受。

“一个理由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何丽娟笑着看着脸色发青的王媛。

“是的,有时候的确很重要。”王媛有些失落道。

“比起擅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员工来说,我更喜欢那些防患于未然的员工,这就像我前几天上MBA的课程,讲授市场营销的教授引用的那句名言:‘营销就是让推销变得多余。’”何丽娟面色平静道。

“哦。”王媛坐在沙发上,呆呆的,“陆董知道吗?”

“他马上就会知道的。”何丽娟笑着道。

“好吧。”王媛死死憋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然后起身,把手伸向对面坐着的何丽娟,“谢谢,我知道您也是做出了艰难抉择。”

“很高兴你能如此想。”何丽娟笑着道。

王媛带着愤恨、失落离开了何丽娟的办公室,何丽娟的话让她明白了赵雅琪何以能够跃迁到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要是五年前,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在何丽娟的办公室里大闹一场,将赵雅琪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然后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开。但当她压制住心中的怒火,起身和何丽娟握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同五年前的自己告别了,自己的少不更事、青涩单纯已经在私募一号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黄金海岸

陆云祺将余馨带至她的办公室后,就走了出去。

这个办公室是一个套间,门外一间小的属于秘书,是空着的,显然私募一号想得很周到,秘书会接触到很多个人私密消息,所以人要留着余馨自己挑。里面是一套大的办公室,进门一侧的墙角处是两盆青翠的盆栽,靠墙摆着一张沙发,沙发前有一茶几,再往前便是一个办公桌、一只办公椅,后面是一个书橱,靠书橱的旁边有一矮桌,上面摆放着咖啡、饮料与酒品之类,最点睛的是右侧的落地窗。

落地窗的窗帘打开,便可见蔚蓝的一片海,咸湿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海鸥翱翔,惊涛拍岸,不觉让人心旷神怡。余馨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端着咖啡看着海,她的心绪如远处的海鸥一样飞翔,面对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这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她竟呆住了。忽而,余馨听到了敲门声,便挪步到办公椅旁,叫一声请进。

“余总,安排可还满意?”陆云深进来道。

“太满意了。”余馨笑着回应,忙走到那个小桌旁准备替陆云深泡一杯咖啡,但是陆云深制止了她,点名要了一杯葡萄酒。

“由于不知道余总的喜好,办公室里的陈设也没敢太过布置,如果有什么需要,跟何丽娟何总说一声,她会安排好的。”陆云深道。

“这已经很好了,没有其他别的需要了。”余馨笑着道。

“你这个办公室,最大的好处便是能站在这里看海。”陆云深站到落地窗的前面,望着海上翻滚的波涛道,“余小姐看到那里了吗?”

余馨凑到窗前,顺着陆云深手指的方向望去,海边山麓的半山腰,碧树掩映着一片红墙绿瓦,距离遥远,它聚合成了一点,恰似眉梢上的一点朱砂痣,但是余馨依然能够分辨出,那是一片高档的别墅区。

“看到了,一片别墅。”余馨道。

“上海有汤臣一品,滨海有黄金海岸。”陆云深深情道。

“嗯,听说那里一套别墅的单价已经超过了两个亿。”余馨道。

“嘘!”陆云深望着余馨,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余馨不要说话。忽然陆云深激动地扭头面向窗户,遥指黄金海岸的那片线条奇美的别墅道:“被誉为建筑界毕加索的巴西设计师尼迈耶曾经说过:仅仅为美而设计,那是一件艺术品,它不属于金钱,只属于美,能够抵抗金钱诱惑的男人数不胜数,但是有哪个男人能够拒绝那种美?”

“哦?那董事长是有买下它的意思?”余馨问道。

陆云深默然不语,只是端起酒杯,轻轻地喝了一杯酒。

“是因为钱?”余馨试探着问。

“当年白居易来到长安,谒见顾况,顾况看他不过是一个毛头小伙,便说长安米贵,居之不易。等他看了白居易奉上的诗句,当即改口道:你有如此才能,米再贵,也能居。也不是我陆某猖狂,以我现在的财力,居住此等别墅,怕也不是一件难事。”陆云深端着红葡萄酒轻轻晃动着,但是他的目光,依然留在远处的别墅上。

“那陆董是怕……”余馨再次探问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陆云深叹息道。

“在我看来,陆董倒用不着怕,去年股价异常波动,有一批基金跑步进场救市,难道他们都是救国救民的活菩萨?恐怕也不尽然!总有一些人是拿钱消灾,买个心安理得罢了。”余馨望着海岸很平静道。

“哦?想不到余总竟有这般见识!”陆云深赞赏道。

“如果这就是陆董的担心所在的话,我看大可不必,如果您在股市大波动后,敢于买下那套别墅,不正彰显了私募一号的遵纪守法?”

余馨的话犹如一声惊雷,一语点醒梦中人。陆云深心中的顾虑与块垒,瞬间便烟消云散。然而陆云深毕竟是商场老将,早已练就了一番矫情镇物的本领,他并不直接表态,却以极其无奈的神态吟诵了《牡丹亭》中的两句戏文:“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个戏文引用得是如此贴切,一语双关,将陆云深对黄金海岸的向往与心中的疑虑杂糅了进去,别是一番滋味了。

“哟,第一天就唱了《牡丹亭》,明日是不是该唱《西厢》了?”正待陆云深与余馨都陷入某种沉思与平静的时候,忽然何丽娟推开办公室的门,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倚着门框看着站在落地窗前的余馨与陆云深道,“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何总。”余馨尴尬地叫了一声。

“难道你就不知道敲一下门?”陆云深黑沉着脸道。

“是啊,我就是来得不是时候。”何丽娟嫉妒道。

“何总,怕是你误会了。”余馨道。

陆云深只感觉到面颊发烫,放下酒杯就往外走,何丽娟也快步跟了上去:“陆云深,你给我站住,我找你还有事儿呢。”

陆云深对跟在后面的何丽娟问道:“你来到底有什么事儿?”

“还有什么事儿?还不是因为你妈。”何丽娟道。

“她又怎么了?”陆云深转身道。

“她在家烧菜,差点烧了房子。”何丽娟道。

“早让你给她联系养老院,你都在干些什么?”陆云深怒斥道。

“天地良心,我何尝不想让她去养老院?可是我跟她一提这茬儿,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她好不容易才跟你团聚,现在又要让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要死要活的。”何丽娟看着愤怒的陆云深道。

据何丽娟所知,陆云深的母亲李桂珍,六十多岁,早年失足落水,估计是摔坏了脑子,失踪了七八年,后来又凭着点滴记忆找上门来,母子重逢,按理说应该是一件挺高兴的事情,却不知道为什么陆云深对失踪归来的李桂珍爱理不理、不冷不热的,将她一个人安排在了滨海郊外的一套院子中,请了一个保姆,逢年过节才去看她三两眼。是因为陆云深刻薄吗?估计不是,每当何丽娟父母从姚江来到滨海的时候,陆云深总是笑语盈盈、推杯换盏,唯恐不周,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然而在陆云深这里,却好似完全颠倒了过来,于是这便又成了在私募一号里流传的,关于董事长陆云深的第二大谜团了。

“我晚上还有安排,你去一趟。”陆云深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了又挨一通骂。”何丽娟道。

“那谁去?”陆云深问道。

“陆董,我替您去一趟吧。”赵雅琪在一旁道。

“好,这样也好。”何丽娟道。

“就这样吧。”陆云深叹口气,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陆云深走进办公室之后,赵雅琪便忙着收拾了一下,急匆匆地朝着电梯门走去。因为李桂珍住在郊外,赵雅琪掂量自己很晚才能回得去,她站在九楼的电梯口等电梯,眼见四周没人,于是便拨通了自己闺密何琼的电话道:“琼,我晚上有点事,如果你晚上有时间的话,帮我联系一个搬家公司,我今晚就从你那里搬出去。”

“怎么?许涛又让你回去了?”何琼笑着道。

许涛是赵雅琪谈了三年的男朋友,赵雅琪一直住在许涛家,但是每当吵架的时候,许涛便不可一世地将赵雅琪赶出家门。赵雅琪一个人在滨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有时便到何琼家里对付一宿,然而何琼又有个外地男朋友,若刚巧碰上她外地男朋友过来,赵雅琪便只好一个人到网吧里对付一宿。当然她并没有心思上网,她总是蜷缩着抱着膝盖,呆呆地坐在电脑椅上。以前是泪水奔涌,这半年来竟没有了泪,因为她已经在心中发誓,不管怎样,她都要在滨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只可惜滨海从前年开始房价飙涨,短短两年时间便跃升一倍,赵雅琪买房的梦想虽然还遥不可及,但是租房她已经力所能及了。

“不,我再也不给男人半夜把我从他家里赶出来的机会了。”赵雅琪毫不犹豫说出了这句硬气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瞧你这口气硬的,是不是中了双色球?”何琼道。

“我升人事行政部总监了。”赵雅琪笑着道。

“啊,太好了,讲讲,怎么回事儿?”何琼替赵雅琪高兴道。

“晚上我们详聊,新房子的地址与钥匙我放在家里桌子上,我的东西都打包好了。”赵雅琪看着电梯上来了,便匆忙地挂断了电话。

电梯门“叮咚”一声便开了,只见前台的林琳抱着几个快递包裹跑了出来,她一看到赵雅琪便笑道:“雅琪姐,这回你该要请客了吧?”

“哦?这点事儿,用不着兴师动众的,不过我们都是同事,也理该聚一聚,周五晚上大家时间应该充裕些。”赵雅琪笑着道。

“好,那就周五晚。”林琳道。

赵雅琪因为有事,便匆忙登上电梯,电梯刚要下一楼的时候,却又被林琳按开了道:“雅琪姐,刚忘了,这里有陆董的包裹。”

“你直接给陆董不就完了?”赵雅琪笑道。

“这……”林琳迟疑一下,忽然脑袋转了一圈,笑着道,“好的。”然后赵雅琪便按动了电梯的关门键,林琳便朝着陆云深的办公室走去。林琳轻轻地叩了一下门,陆云深应了一声请进,她便走了进去。

“陆董,这里有您的包裹。”林琳道。

“哪里寄来的?”陆云深看着电脑,头也不抬。

“阳明小区五栋五〇二室。”林琳看着快递地址念道。

当听到这个地址的时候,陆云深眼睛一亮,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并不认识的林琳,脸上瞬间便堆起了欢欣的笑容,快步过来接住这个包裹道:“感谢你,把投资人的佳音及时传了过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林琳道。

“不过投资人的地址属于公司商业机密,还请你保密。”陆云深望着这个一身工作套装、身高一米七的女孩,和蔼地笑道。

“我妈总说我记性差。”林琳笑道。

陆云深回到座位,将快递包裹放在办公桌上,微笑着看着林琳,平静而又认可地道:“人生的痛苦,多半是因为记性太好。”

陆云深收下包裹之后,林琳说还有包裹要送,便告辞而去。

待到林琳出去之后,陆云深盯着桌上的包裹——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他从抽屉中拿出一柄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包裹。里面是一大一小的两个盒子,包装都十分精美。陆云深又划开了那个大盒子,塑料纸包裹着一束水仙百合,陆云深将它们插入身旁的观音净瓶,又将其置于窗台之上。清风徐来,芳香立至,陆云深感到幸福又惬意。

于是,陆云深又回坐到办公桌旁,将另一个较小的盒子划开,里面正是陆云深早上送去的那把钥匙,它的主人是万科云城的一套小房子。陆云深拿着这把钥匙,往后躺坐在办公椅上。他把玩着这把钥匙,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布了上来。

吴沛涵收下了白玫瑰,却把钥匙退了回来,其中的心思陆云深心领神会,这种洒脱与倨傲更令陆云深魂牵梦绕。他想要回味昨晚的颠鸾倒凤、一夜风流,只可惜醉得太死,费尽心思也想不出来,好在吴沛涵送来的是水仙百合,这意味着她想见到自己。尽管此刻陆云深对她几乎是欲罢不能,但是这周他还要办一件大事,他刚刚跟房产经纪公司联系过了,已经决定买下黄金海岸的一套别墅。古人说的人生四大喜事,现在看来,对一个男人来说,人生喜事已经缩略为三:香车、美人、豪宅。此刻陆云深应有尽有了。他沉浸在这种登峰造极、鲜花着锦的人生喜悦之中。晚上六点闹钟响了,陆云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经侦支队长

如果说陆云深与母亲的关系是一个谜团的话,那么滨海市另一个人对母亲的孝顺,则是众人皆知、无不称赞的事情了。在陆云深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这个人正在给自己的母亲准备生日宴。尽管此刻陆云深还不知道他将是自己这一生最可怕的对手。但是自去年以来,在这个人的心中,陆云深已经是他要重点监控的头号人物了。

这个人名叫秦浩然,时年三十多岁。毕业于中国金融学院的他,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成为让人梦寐以求的基金经理,从而点石成金,腰缠万贯,反而选择了做一名滨海市公安局的普通警察。因为他的专业是金融,加上他勤学苦干,兢兢业业,几年前便当上了滨海市公安局经侦处的支队长。在中国股市大波动后,中央将金融安全提到了更重要的位置,公安部在全国几个重点城市都成立了证券犯罪办案基地,办案基地在证监会稽查局设立了办公室,进行全方位的合作,金融重镇滨海市就是其中之一。而滨海市经侦总队也成立了证券犯罪侦查支队,秦浩然因为专业优势,去北京学习后,理所当然成了滨海市证券犯罪侦查支队长,专门侦破辖区内的证券犯罪,以后滨海便雷厉风行地开始了打击金融犯罪的行动。

说来也巧,秦浩然的父亲秦景明,是中国第一代金融投资者。

秦景明1987年靠倒卖国库券起家。那个时代人们的金融知识相当匮乏,工人手中的国库券要到期才能换钱,对通货膨胀严重时期的工人来说无异于废纸。秦景明瞅准机会借钱去收,因为市场并不透明,加之当时信息闭塞,所以不同地方相同的国库券售价并不相同,但是兑付价格却一致,于是秦景明走南闯北、行商坐贾,赚得盆满钵满,在1989年初的时候,便已经身家百万。不过,那年年中以后他便金盆洗手了。

等到1990年,局势逐渐明朗,国家坚持改革开放毫不动摇,沪深交易所开市,曾经门可罗雀的股票交易在巨大的赚钱效应下迅速火爆起来。当年新股认购采用认购证制度,秦景明出手不凡,花钱雇了上百号人,一人发一个小板凳,在深圳交易所门口排队几天几夜,购得不少的新股认购证。如此浩荡大军进入特区购买认购证,在当年算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这次认购证的炒作使得秦景明的资产百万变千万。

当然,秦景明也不是百战百胜,在后来的“三二七国债”期货投机浪潮中,他同大多数相信市场的人一样马失前蹄,损失了70%以上的资产。这一次失败让秦景明认识到政府政策在中国金融市场上的巨大威力。好在他见好就收,不怨天尤人,带着剩余的钱去北京开了一个迪斯科舞厅。喇叭裤、迪斯科,是那个时代的潮流,两三年之间,他损失的财富便失而复得,重新成为千万富翁。但是真正让秦景明崛起的,是1999年的“五一九行情”,在那波澜壮阔的行情中,秦景明认准时机,不仅赌上身家,还同朋友们借了三五千万杀入股市,在2001年中基金黑幕、庄家崩塌愈演愈烈之时成功逃顶,晋升亿万富豪。

秦景明的座右铭是:“不敢为天下先。”2005年,私募基金初现端倪的时候,秦景明却按兵不动,等到形态成熟,他才在滨海成立了自己的私募基金。尽管他没能像陆云深那样拔得头筹,但是他可以说是中国投资历史的活化石,加之他是一个诗人,做人行事都显出几分儒雅,据说当年他出版的诗歌可是洛阳纸贵,所以投资圈不管是谁,都会尊敬地称呼他一声秦老爷子。

秦景明的夫人,也就是秦浩然的母亲——谢斓,是20世纪80年代的京剧名角。谢斓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腔婉转。京剧界四大旦角大师,正好程砚秋的京剧和其他三位大师有所不同,程砚秋讲究一个唱字,音韵准确,典雅娴静,恰如霜天白菊,有一种清隽之美。于是谢斓入了程派,便如鱼得水。20世纪80年代与今日颇为不同,京剧艺术正如日中天,扮相俊俏的谢斓顺理成章地成了很多滨海男人的梦中情人。所以,当秦景明与谢斓走到一起的时候,才子佳人,鸾凤双飞,曾经也是滨海市流传的一段佳话。然而这段感情却在十多年前画上了句号。可能是金钱陷阱,也可能是情深不寿,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滨海便开始流传诗人秦景明寻花问柳、拈花惹草的消息,再后来流传的是谢斓于某个雨夜,同唯一的儿子秦浩然一起离开了秦公馆的高宅大院。

十多年来,尽管秦浩然从未去看过他的父亲,但是对于母亲谢斓,他倒是极为孝顺的,孝顺到几乎是言听计从的地步。秦浩然能够下厨,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长川菜,恰好今日是谢斓的生日,秦浩然亲自掌勺,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终于把一道道的菜摆满了整张桌子,荤素搭配,红绿相间,谢斓今日可真是笑逐颜开。

“老妈,要不要来一段?”秦浩然给谢斓倒上红酒道。

“老了,嗓子不中用了!”谢斓指指嗓子,摆摆手。

“在儿子面前,您啊,可就别谦虚了,在我们滨海市,您要说您嗓子不中用了,还有哪个敢开口?”秦浩然趴在餐桌上,恭维母亲道。

“你说你这张蜂蜜泡过的嘴,全用在你老妈身上了。”谢斓道。

“哎,我这张嘴,可是您给我的,来一段嘛!”秦浩然道。

“好吧,那我就来一段!”谢斓站起身来,提提嗓子,那文雅的词句便似金瓶迸裂,水银泻地,一时花底莺歌,冰泉冷涩:

别院中起笙歌因风送听,递一阵笑语声到耳分明。

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忒炎凉又何苦故意相形!

嚼寒香早拼着肝肠凄冷,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

惨凄凄闻坠叶空廊自警,他那厢还只管弄笛吹笙。

泪珠儿滴不尽宫壶漏永,算多情只有那长夜霜衾。

初不信水东流君王薄幸,到今朝才知道别处恩新。

“《梅妃》,是不是太清冷了一点儿?”谢斓唱完,秦浩然忽然问道。

谢斓唱的是京剧旦角大师程砚秋先生的著名剧目《梅妃》最有名的选段,讲的是唐玄宗新近宠爱了杨贵妃,而将旧爱梅妃抛至一旁。某晚梅妃所看到听到面前的一切:夜夜笙歌,梅花孤影,笑语盈盈,更漏天明,便觉孤枕难眠、泪珠滴尽,叹一句君王薄幸,别处恩新。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谢斓瞟一眼旁边的空椅子叹道。

“今儿是您的生日,别说这些不开心的。”秦浩然当然知道谢斓的心思,他立即端起杯,谢斓的脸上才挤出笑容,母子俩碰了一杯。

“我能有什么不开心呢?身体健康,儿子孝顺。”谢斓边吃菜边道。

正当秦浩然与谢斓说说笑笑、家长里短的时候,秦浩然的工作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打开看了一下,是下属孙佳怡来的电话。

“妈,您先吃,我进屋接个电话。”秦浩然对谢斓道。

“嗯。”谢斓知道秦浩然的工作性质,并不阻拦。

于是秦浩然便走到自己的卧室中,顺手将门关上,急急忙忙地摁了接听键,开口问道:“是不是局里有什么事儿?”

“小道消息,陆云深刚刚跟彭昊天闹了点不愉快。”孙佳怡道。

事实上,自从滨海市证券犯罪办案基地成立以来,陆云深便成为了秦浩然的重点监控对象,他已经给办案基地成员吩咐了下去,凡是有关陆云深的任何消息,即便是细枝末节都要第一时间报告。

“哦?”秦浩然有些茫然道。

“坊间传闻,彭昊天运作了一只股票,运作的时候被陆云深劫货了,陆云深进行了赔礼道歉。”孙佳怡在手机那头的语气似有些神秘。

“这就是狗咬狗一嘴毛!”秦浩然在卧室转圈,脸色一沉道。

“正如电视剧中的台词:全都死了,就他们没死。”孙佳怡对这些大鳄躲过股市异常波动时常都有一种合理怀疑,当然秦浩然也是。

“堡垒很多时候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秦浩然用手摸着下巴道。

“秦队你的意思是?”孙佳怡试探着问。

“以陆云深的性格,他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就此认输的,以彭昊天的个性,他也是不会就此罢手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秦浩然道。

“哦,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的争斗可以给我们机会?”

“最了解陆云深的,也许还不是陆云深本人,而是他的对手。他们两个想要彻底地置对手于死地,只能依靠监管部门。”秦浩然道。

“毕竟是他们的内部矛盾,怕是不会弄到这一步吧。”孙佳怡道。

“有时候也保不齐利令智昏。”秦浩然笑道。

“但愿如此吧。”孙佳怡将信将疑道。

“你们在办公室里等着,我马上就到公安局。”秦浩然道。

“你不在家陪伯母过生日?”孙佳怡道。

“生日年年有,可有些事是失不再来的!”

“好的。”孙佳怡应声,挂掉了电话。

通完电话之后,秦浩然感觉到热血偾张。陆云深自2005年在滨海市成立私募基金以来,十几年时间,一号一期至七期产品居然从没有败绩。即便是金融危机爆发的2008年大熊市,也是如此。坊间曾经流传着诸多关于陆云深的传说,他也不止一次被传受到了调查,但是最后无不是有惊无险、安然过关。陆云深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其中缘由,恐怕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秦浩然知道,岭南某位证监局的同志,因为调查陆云深的事情而丢官去职,后来无路可走,居然卖起了早点。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的官场环境较之以前又有了巨大的进步,所以秦浩然觉得,这次他有信心将陆云深绳之以法。

秦浩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激情澎湃、活力四射,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衬衣,套在了外面,便匆匆地走出房门,准备出去。

谢斓叫道:“怎么,这么晚了还要出门?”

“唉,我们这工作,哪有一个准点儿的?”秦浩然笑道。

“我看啊,你要是在找媳妇上有这一半儿的上心,我早该抱孙子了。”谢斓一边给秦浩然拿鞋子,一边用指头戳他太阳穴道。

“感情这种事情,要顺其自然的。”秦浩然一边穿鞋一边道。

“你不出去找,哪里来的顺其自然?你说吧,你好歹是硕士文凭,遗传我的基因,长得也不差,你就是懒得去找。”谢斓在一旁唠叨道。

“好,马上就找,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秦浩然嬉笑道。

“你啊,每次说到这一茬儿,就跟我顾左右而言他。”谢斓扑哧一笑。秦浩然走出大门,她用手在秦浩然的背上轻轻地一拍笑道。

“我走了,今晚不用等我了,我怕是要加班一夜。”秦浩然嘱咐道。

谢斓送秦浩然走向电梯口,尽管对秦浩然的早出晚归,她早已习以为常,但是她依然每次都坚持将他送到电梯口,没有一次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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